叶晓 著,长安cx20怎么样

长安 2
宴遇 叶晓著 版权页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宴遇/叶晓著.--北京:团结出版社,2020.11 ISBN978-7-5126-7923-
8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091063号 出版:团结出版社(北京市东城区东皇城根南街84号邮编:100006) 电话:(010)6522888065244790(出版社)(010)652387668511387465133603(发行部) (010)65133603(邮购) 开本:153mm×220mm16开印张:20 字数:229千字版次:2020年11月第1版 责任编辑:时晓莉 封面设计:王巍 网址: E-mail:fx65133603@(发行部邮购) 纸书定价:48.00元 本电子版由团结出版社-数字出版部制作(版权所属,盗版必究) 每个人的味觉记忆中,都有一种味道,能让自己泪流满面。
这是我给一个App写的推广广告语。
这句话不但让这个App的拥有人老邢拍案叫绝,当即选用,还让我自己感动了好几天。
从此以后,只要有饭局,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老邢都尽可能地带上我。
这个App从定位到UI风格,我都事无巨细地参与其中。
除了老邢之外,对它最了解的人非我莫属。
有人打听,我一句话就能说明白:这是一个靠味觉感动而建立关系的陌生人社交软件。
换句话说,吃货们的网络社交工具——这就是“宴遇”。
不过“宴遇”的初始创意和商业模式,全都是老邢的主意。
用户通过“宴遇”指定厨师和菜品,平台则进行撮合,把有相同口味的食客们聚合在一起,品尝他们共同心仪的厨师的手艺。
这种模式与那些私家菜客户端完全不同。
说句良心话,真是很有创意!自打年初上线以来,这款App的下载量与日俱增,在京城吃货们当中形成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这几个月我跟着老邢蹭了无数饭局,也大饱口福。
“今天这个局,是反着约的。
”听到老邢这句话时,我愣了半晌。
壹 今天是周
五。
算上去美国自驾以及回来后继续休假的时间,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来公司了。
所以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老邢反客为主迎接我时,吓了一跳。
“哎哟,老邢!”我喊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上班?”我从美国回来后一直没上班,主要原因是身体觉得难受,时差也总倒不过来。
但是噩梦不断,十分困扰,我在家也憋闷,索性强打精神来公司看看。
这段时间我俩也没有联络,所以我很纳闷老邢怎么掐准了日子到公司来会我。
“老叶你没事吧?怎么去了趟美帝像是受虐了呢?”老邢不解地问我。
看着老邢关切的神色,连日不断的梦境又浮现在我眼前:苍白的脸庞,飞扬的红色裙裾,那一双凌乱黑发中透出的冷眼,似乎认识我……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强打精神冲老邢摆摆手:“没事儿,没睡好而已。
”“好吧。
”老邢不再追问,“今天有个饭局,很有意思。
我特地来请你,必须去啊。
”果然是老邢,这么多年的哥们儿。
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接风饭局嘛,还连带着压惊解乏。
老邢见我连问都没问就点头应承了,又开心又失落。
他一脸神秘地低声道:“老叶,虽然你没问我今天什么口味,但我也得提前告诉你——”他故意拉长了声调,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也不知道。
”这就怪了。
按照平台惯例,每一次通过“宴遇”约的饭局都必须按照食客的要求,预约指定的厨师和指定的菜式,所以吃什么菜系、什么口味一定是提前安排好的。
例如你在北京饭店曾经吃到过一例美味的烤鸭,想要指定当时的厨师为你做这道菜,你就可以通过“宴遇”来预约。
而App平台收集了食客们的预约需求之后,再安排厨师和地点,撮合饭局。
这样,有着相同口味爱好的食客们就被集合在一起,共同享用美味,彼此交流。
我没想明白这次为什么提前“不知道”口味,老邢不忍心再让我猜,主动道:“今天这个局,是反着约的。
”反着约的?那就是……有厨师,或者饭馆老板,主动邀约指定的食客聚餐? “下班时我再过来,搭你车。
”老邢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老邢比我瘦,大我三四岁。
他是个标准的吃货,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据他说几乎吃遍了。
但老邢可不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广东佬,而是地地道道的山西人。
老邢有个我没有的优点,他十分爱钱,并且毫不掩饰。
做业务出身的他,专业差强人意,脑子倒很灵活。
这十几年来,老邢一会儿做销售,一会儿做购买,一会儿跟人合伙儿开公司,一会儿又自己炒点儿期货什么的,总之怎么赚钱怎么来,所以赚得了一个不错的身家。
而我从一个文案助理做起,二十年后变成了资深创意总监。
从成功学的角度上来讲,老邢和我都算是成功人士,老邢有钱,我有名。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老邢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因为有钱能换来不少真正的实惠。
我老娘来京看病,我得托老邢帮忙找人,才能住上院。
老邢也有羡慕我的地方,他经常抚摸着自己花白过半的头发,对我的满头黑发艳羡不已。
有晚上这个饭局的诱惑,拉动着我鼓起干劲儿,顺利而充实地熬过了一个白天。
日程表上有一个行业峰会的安排,“2015中国理想品牌论坛”,地点在建银大厦。
我想了想,安排手下替我去参加。
老邢搭我车,我很开心。
因为都快两周了我的时差还没倒好,睡眠严重不足,傍晚时老犯困,有个人坐旁边说说话挺不错的。
下午五点半,我俩出发前往饭局的地点。
“往什刹海那边走。
”老邢指挥道。
北京的晚高峰,煞是折磨人。
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比走路还累。
我曾听一个泰国导游调侃道:“听说你们北京也很堵车,那可比我们曼谷差得远了。
我们曼谷每天要堵两次车,早高峰一次,晚高峰一次。
而你们北京呢,每天只堵一次车——”不等质疑,导游自己笑着道:“——从早堵到晚哦!”每次在路上堵得很闹心时,回忆起这个泰国导游的玩笑话,我总是不由得笑中带酸——酸楚的酸。
不管怎么说,坐在车里吹空调,总比暴露在外边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要舒服很多。
虽有美食当前诱惑,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我又有点犯困。
老邢见状,就没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地回忆起这半年来吃过的种种美味。
我说老邢你算是个美食家,天南地北吃过的山珍海味怕是比我见过的都多,那么你有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感动到哭的味道体验呢?说来听听吧。
老邢认真地看了我两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虎口使劲蹭了蹭遒劲而出的胡茬儿,低沉地说:“老叶,你知道你那句口号——‘每个人的味觉记忆中,都有一种味道,能让自己泪流满面。
’——有多好吗?!听你一个字儿一个 字儿蹦出这套词儿,我当时都想抱着你亲一口。
真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说到哥们儿心坎儿里去了。
“‘民以食为天’,吃对咱中国人来说确实是天大的事儿,我绝对相信,每个人都有能把自己感动到哭的味觉记忆。
我特别喜欢吃,你要说我是美食家,我觉得也勉强算吧。
也的确,咱吃的花样比较多,各种。
但是真的有一种味道是让我想起来就能掉眼泪儿的,怎么说呢?是那种又带着感慨,又带着美味,又带着故事的味道。
哎呀,那是十几年前,大冬天,天寒地冻的晚上,一碗又辣又香的……” “刀削面?”我抢着说,带着一丝打趣的意味。
我听得出来,老邢有点动情。
老邢喜欢用很强烈的气声说“哎呀”,用来表达复杂的情绪。
“不。
”老邢慌忙摇头,“那是一碗湖南牛肉米粉。
”“米粉?”我对老邢的答案有点奇怪,不过心底里更觉奇怪的是,能让老邢感动的味道,来自湖南。
也,来自湖南。
老邢打住不说,我倒真来了兴趣,问老邢能不能具体讲一讲。
老邢犹豫了一下,说:“我的故事现在先不说,以后有机会呢我单独跟你聊,全都讲给你听,好不好?我忘了告诉你,今天晚上除了吃饭,估计还会有故事听。
”“故事会?”“还是饭局,不过我早上跟你提过,这次是反向约的。
买单的是厨师方,指定邀约了十个人来品尝美食。
厨师方提了个附加条件,好在这些人都答应了。
”“什么条件?每人讲一个关于味道的故事?”“差不多,但没那么简单。
条件是这么说的,如果哪个人吃了哪道菜,被感动得流下眼泪的话,那个人就得讲一个味道故事,说明白那道菜为什么能让自己感动得流泪。
”老邢说得很慢,像是捋不清楚“哪个”“那个”的指代关系。
我听明白了。
“这倒挺有意思。
那就是说,有可能会听到几个故事,也有可能一个故事也没有。
”我并非故意挑刺儿。
吃饭吃菜吃到感动,甚至流下泪来,说起来不是不可能。
但是现实环境中却很难见到,更难预见。
再说要指定给某个人做一道菜,让他或者她感动流泪,简直几无可能——除非,在菜里可劲儿放辣椒。
老邢无语,也许他跟我想的一样。
我把着方向盘,拐上了平安大街。
困意再次袭来。
飘扬的红色裙裾,眼睛……飘扬的红色裙裾…… “小心!”老邢突然大喊。
我一惊,一脚刹车跺在当地。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车已经从第二条车道偏到了第一条车道,而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也被迫紧急刹车,被我别在了左后方。
前面不远处就是红绿灯路口。
一丝烟火味道从车窗飘进来,让这闷热的傍晚显得有些诡异。
没听到碰撞的声音,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老邢,老邢也摇摇头。
我探出头去往后看,发现那辆沃尔沃的右前方与我的左后方几乎紧紧地——但没有——贴在一起。
小车里的司机好像是个年轻男子,他没有下车,也没有任何表示。
我犹豫了一下,也决定不下车查看了,于是朝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还是没有任何表示,那人似乎根本没有在意。
我打起精神,重新开动,看到马路对面有两个人蹲在路边烧纸。
“今天几号?”我问老邢。
“28号。
”老邢一边回答,一边伸着脖子观察逐渐卷来的雨云。
天色开始变暗。
在这之后,我没敢再犯困。
一直到当晚的饭局临近结束时,才毫无抵抗地睡了过去。
贰 可能是即将到来的雷雨抑制了人们的外出热情,行到什刹海附近时,道路并没有之前那么拥堵。
六点刚过,我们就拐进了一个小胡同。
顺着胡同走,不远可以看到恭王府。
绕过恭王府,向东,路过梅府家宴——这地方我不止来过一次,但印象中这条胡同我最远就到过梅府家宴——继续往湖边走。
老邢指挥着我掠过梅府家宴往前开,左转两下右转两下,再路过一家门脸很小的寿司店,一直开到了湖边。
湖边的微型停车场总共只有六个车位,已经停放了五辆车,其中包括一辆白色的宾利欧陆。
我把车开进最后一个空位,一扭头就吃了一惊——那辆停在旁边的银灰色沃尔沃非常眼熟——不就是刚刚差点被我剐到的那辆吗?这一小段路上,我们俩谁也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超过去的。
天色愈加阴沉起来,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我们俩左顾右盼,看到旁边有个院子。
院门门楣上嵌着四个门簪,对开门朱漆剥落,配一对儿暗淡无光的铜质门环,下方五级青石台阶,两只石狮子蹲守左右。
青砖门垛上钉着小铁牌,上写“浅井胡同50号”。
这个破旧的院落在密布的阴云下,透着一种压抑、冷清的年代感。
“就是这儿了。
”老邢拉着我往里走。
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规整的四合院。
院门开在西北角,院内两面墙,两面房。
北墙外是停车场,西墙外是隔壁院落。
围墙有一丈多高,青砖灰瓦,上面覆着厚厚的苔藓。
也许是最近雨水多的缘故,墙头上的苔藓颜色深绿,泛着油光,感觉阴森森的。
南侧坐落着一排三间瓦房,中间门向里凹进去一块儿,门槛很高,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
左右两间,两门互对,各挂着一副白门帘子,似乎还是冬天挂上去的厚棉门帘,风吹不动,中间的部分有黑色油污。
两门再左右,各有一个高高的小窗,窗扇向上半开,用木棍支着。
我站在院内观察了一会儿这三间瓦房,注意到院内多半竟是泥土地,几棵石榴树随便站着,枝杈凌乱。
泥土地上,从院门延伸进去一条青砖小径,再一分为
二,一头走向大瓦房的台阶,另一头向左蜿蜒,跨过一个横亘在小渠上的小木桥,通往东侧的另一幢房屋。
那是一幢二层高平房,木雕围廊,黑漆高门,青砖红柱,显得又崭新又高大——但墙上没有窗户,感觉与这个院落甚至这条胡同的风格完全不搭调。
平房的黑漆大门蓦然打开了一边,从里面闪出两个脚步轻盈的女郎,向我们微笑。
我们俩沿着青砖小径,通过小木桥,在女郎的指引下走进门内。
我一边走一边想,看样子这边是湖景餐厅,而院落南侧的三间瓦房,应该是后厨和办公住宿的地方。
以前竟然不知道,在湖边还有这样一家餐馆,果然低调。
经验告诉我,越是隐藏在胡同深处,越是低调的餐厅,口味越是独到。
当然,价格也越贵。
进得门内,才发觉这并不是两层的平房,而是一间层高五米多的大房子。
几根红色大柱子直通到房顶,没有屋架,只有几道横梁,大面积的紫色纱幔从横梁上垂下来,把一张大圆桌遮挡在后面,影影绰绰。
进门右手边似乎有一个小门,从位置看应该是通往南侧那三间瓦房的连接门。
绕过纱幔,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室内靠湖的一侧竟然是顶天落地的大玻璃窗,整整一面,高足五米,宽达七八米。
湖景一览无余。
我和老邢来不及细细欣赏,便发现大圆桌边已经几乎坐满了,只留下东首左侧和西首左侧的两个位子还空着。
原来我们俩是最后到的。
我们俩没得挑,老邢背窗而坐,我就坐在进门后左侧的下首位置。
坐在老邢左手边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眼镜男,分头夹杂着几根白发,黑框眼镜下一双浓眉大眼,肤色有一点黑,身穿浅蓝短袖,领口微脏——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未婚的理工男。
顺着过去是一位腰身颀长的银发老太太,眉眼间残留着年轻时的精明坚韧,白皙的面庞肌肉微弛,眼袋下垂,看上去六十来岁。
接下来又是一位男士,体态庞然,巨大的光头直接安放在厚实的肩膀上,大大的酒糟鼻子下面配上一双猩红肥硕的嘴唇,身体活像一摊肉,压得椅子吱嘎作响——油光满面的,十有八九是位厨师。
接下来就是我的右手位,文弱瘦削的平头男子,圆领体恤,牛仔裤,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在巡视打量着大家——跟我一样。
他这个座位正正地面对着大落地玻璃窗。
在我的左手位是个年轻姑娘,苗条纤细,一身OL打扮,素雅的连身短裙,涂成棕褐色的指甲,皮肤白皙,脚蹬一双红色细跟皮鞋。
迎着我观察的视线,这姑娘竟不躲避,目光直直地迎了上来,还冲我微微一颔首,眼神流动,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的左手边坐着另一位年轻男子,全身黑绸缎,中式对襟上衣,腕上套着一副金丝楠木佛串儿,正襟危坐的样子让我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一双深邃的眼睛不喜不悲,也不似其他人那样偷偷地打量别人,只是沉静地坐着。
他手边的一把车钥匙提醒了我:原来此人就是那辆沃尔沃的主人。
然后是老邢的右手位,端坐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淡棕色波浪卷儿,珍珠耳钉,面容略显疲倦,半透大襟纱衬衣,短短的袖子遮不住滚圆的一对儿小 臂,一边戴着萧邦腕表,一边套着卡地亚钻石手镯。
她的座位和老邢一左一右,正好形成对称的角度,斜背对着玻璃窗。
老邢也打量了一圈,对上我的目光,有些疑惑不解。
可能他也数了一下,围坐在这张大圆桌边的共有九个人,并非他之前告诉我的十个人。
这一桌人中,看起来也只有老邢和我是互相认识的。
我暗自揣测了半天,也看不出哪一位是今天这场夜宴的东家。
嫌疑最大的应当是那位胖光头,看起来就像个厨师;其次是那位穿对襟绸衫的小伙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再则是坐在我右手位的平头瘦弱男子,他目光平静如水,似笑非笑,绝对是那种气场大过实际年龄的早熟男人。
我正在揣测,右边这位平头瘦弱男子开口说话了,瞬间使他在我心里的嫌疑上升到了最大。
“各位,除了我左手边这位叶总和我对面的邢总是一起来的,想必大家互相之间并不熟悉。
” 我心下断定他就是今天的东家,同时想到可能只有他认识在座的所有人。
一桌人齐齐地把目光聚焦在这个瘦弱书生身上。
只听他接着说道: “首先感谢邢总创建的‘宴遇’这个约饭应用,让我们大家聚在这里,共享一顿晚宴。
当然,我知道你们并不都是这个App的用户……” 哦?对面的理工男、高个阿姨、胖光头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高个阿姨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App,我是两天前接到电话通知的。
”胖光头也说:“我倒是听说过,可是没用过。
打电话给我的人说,保证有一道菜能让我哭出来——我就奇了怪了,倒要看看什么菜能让我哭。
”什么菜能让这位满脸横肉的家伙哭出来呢?——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肯定是个大厨。
作为大厨,油烟里讨生活,能让他哭出来的菜弄不好得是极难吃的吧?我促狭地想着,饶有兴趣地看瘦弱男子如何应对。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西阳日报的记者,姓迟,迟到的迟,单名一个远,远近的远。
各位就餐期间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问我。
”瘦弱男子原来叫作迟远。
我没有听说过西阳日报,但听说过西阳这个地方,那是地处中原的一个三线城市。
“不过呢,有些问题我未必能回答得了。
”迟远又说道,“留点儿悬念也好吧,这也是东家的要求。
”这么说,东家另有其人,而迟远,仅是一个代理人。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开餐吧。
”迟远说,“今天算上邢总和我一共是九位,东家已经预备了凉菜和红酒。
待会儿热菜会一道一道地上。
”他的话确认了今天是九位食客。
要么是老邢弄错了,要么是少来了一个人。
说话间,六道凉菜已经端了上来。
上菜的是两位玄衣女郎,外罩黑纱披肩,衣裾飘飘,脚步轻盈,点地无声。
我们大家心下明白,这六道凉菜并非号称可以叫人流泪的主菜,而是一个铺垫。
随着一盘一盘凉菜上桌,我心里凉了半截,原来这六道凉菜,不仅全素,而且极为普通、常见。
第一盘:老醋花生。
第二盘:蓝莓山药。
第三盘:凉拌苦瓜。
第四盘:炝拌藕片。
第五盘:凉拌洋葱黑木耳。
第六盘:果蔬沙拉。
外加两份开胃小碟,油炸花生米和腌萝卜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调料组合,盐、胡椒粉、辣椒面儿、酱油和醋一应俱全。
这些无非就是我们平日里下馆子常点的小凉菜而已,下个酒,开个胃。
心里话,就凉菜来看,家常到了极点。
而且,就这些菜,配红酒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布置停当,三个中型醒酒器分别鼎立于桌面上,酒体颜色稍显黑红。
迟远介绍道:“这是来自澳洲的西拉。
” 原来是西拉,这酒不需要特意醒,开瓶就可以喝。
根据过往的印象,澳洲的西拉入口比较醇,后味比较清淡。
结合全素的凉菜来看,今天的热菜可能是比较重口味的,我猜想道。
大家纷纷瞧着这些凉菜,有的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观察酒体和色泽。
胖光头笑了,憨声说道:“凉菜有意思哈,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这是。
”说完大大咧咧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夸张地漱了漱,咕咚一声吞了下去,随即撇撇嘴,咕哝道:“淡!”银发老太鄙夷地瞥了胖光头一眼,环顾着我们轻声说:“五味对应五脏,苦辣酸甜咸分别对应心肺肝脾肾,在养生上是有说道的。
” 迟远轻轻一笑,并不接话,却转向我说:“叶总,您尝尝这酒。
”我想即便这酒不好喝,出于礼貌也不能当面贬损。
于是我轻轻抿了一小口,稍作品味,然后咽了下去。
这一口酒进肚,竟然让我怔了一怔。
虽是西拉没错,但不同于往常我所喝过的西拉口感。
单宁很轻,后味几乎没有,但是咽喉回味偏甜,连鼻腔里都充斥着果香。
入口虽然也比较淡,但比一般的西拉更有厚度,不腻、不烈,这种醇度恐怕得是好年份的精酿才出得来。
“好酒!”我不禁脱口而出,“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西拉。
” 胖光头闻言,瞪了我一眼,却忍不住再次拿起酒杯,也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徐徐吞下。
这一回,他似乎有所改观,晃动着大脑袋不停地咂摸嘴,不再说什么。
其他几位这才纷纷小口品酒,同时观察着别人的反应。
迟远探过身子,小声对我说:“叶总,今天这个晚宴,还想请您帮个忙。
” 我看向他,迟远接着说:“应东家的要求,在座的客人吃到能让他(她)落下泪的菜时,需要讲述自己关于这道菜的故事。
我想请您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
您看可以吗?” 迟远的要求正中我的下怀。
我连忙点头应允,并且问道:“那我可以录音吗?” “当然可以。
”迟远道,“不过有时候电子设备并不可靠——您还是集中注意力比较好。
”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手机没有网络信号,但我没太在意。
当时我更好奇的是,真的会有人被味道感动落泪,讲出什么值得记录的故事吗? 当初我写的那句推广口号,其实是过度使用了夸张手法。
在我的认识里,并非人人都可以被味道触动以致落泪。
芸芸众生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麻木而且愚蠢的,忙着生,忙着死,却从没有体验过生活。
即便有些人因食物的味道而触动落泪,也必须有恰好的环境、氛围,恰好的心境。
像这样大张旗鼓地聚齐一桌子互不相识的人,声称用某道菜就让你落下泪来,简直不可思议。
就我的亲身体验而言,因为食物而触发泪点的事情,有生以来也只有一次。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仍是历历在目,殊难忘怀。
叁 那是1997年夏天。
我办完毕业手续,回到家里仅待了两天,看完香港回归的直播,就急急忙忙赶回北京,到分配的单位报到。
作为一个刚刚毕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那真是两眼一抹黑。
然而新单位并没给我任何适应的时间,报到第一天就通知我,次日我就得跟着客户总监一起出差,陪同客户下市场搞走访调研。
“小叶啊,像你这样的科班人才,我们很重视。
”分管业务的王副总拍着我的肩膀,两眼热情地盯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虽然说,融入集体是需要时间的,不过为了让你尽快适应,我就不安排你从擦桌子扫地做起了。
你呀,先同客户一道跑跑市场,半个月之后回来出一份调查报告给我。
怎么样,有信心没有?” 跟现在的90后不同,我们这一代人要骄傲得多,刚上班第一天,就算明知前边有刀子也不会吭一声。
我根本没好意思问东问西,当天住进了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第二天一早就茫茫然地跟着客户总监出差去了。
可走了三天下来,我就想撂挑子了。
那时候,广告是个新兴行业。
我们这些学专业的,在学校时倍儿受羡慕。
虽然平时也有走街串巷搞个调查、派发什么的辛苦活儿,但远未体会到行业的艰辛。
大学后两年专业课学得差不多了,也时不常通过老师或者其他渠道,做些实践。
虽然是闭门造车,但随随便便坐在宿舍里,依葫芦画瓢写份策划书,就能很容易挣到个千儿八百的,感觉很高大上。
同学之间谈起专业和未来,都有着相当美好的憧憬。
有的同学常常有豪言壮语,立志进入行业五年之后必成大腕儿;有的同学自信满满,总说这个行业发展那么快,挣钱容易,一毕业必须进个大公司,吹着空调,配个汉显,月薪至少五千起。
但现实是,一毕业,我们这些所谓“科班”出身的,就面临着各种不适应。
首先是基本都得从公司的底层做起,端茶倒水,擦桌子扫地,在公司、单位里谨小慎微,而且,无一例外,互相一谈起薪水,都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说多了,都是泪。
我进入社会的第一次出差,最不能适应的,就是吃饭。
北京飞往长沙的飞机上,第一次坐飞机的我饱受耳压疼痛的折磨。
那种疼痛不是钻心,而是像锥子直刺脑仁儿,欲罢不能。
如果不是自尊心提醒着我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的话,我可能会大叫着“停车”,落荒而逃。
压力一点一点增加,一两一两加重,一丝一丝往中 心点聚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骨被压力撕扯着,一分一分扩大。
飞机起飞之后的半个小时,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年那么漫长。
直到某一个临界点到来,就在我感觉即将死去的时候,“嘶——”的一声长鸣,右耳穿孔,一股凉气从耳朵冒了出来。
接着是左耳。
然后,飞机客舱里的嘈杂声和机上广播声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几不可辨。
飞机平飞之后,空姐们开始发放早餐。
虽然我很饿,但是经受了之前的惊吓和疼痛,心里一直在担忧我的耳朵会不会就此失去听力,没心思吃饭。
客户总监姓蔡,白白净净的圆脸,分头一丝不乱,自然飘逸,此时在靠窗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我也不知道蔡总这是睡着了没有,眼看空姐发早餐和饮料,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
我正犹豫呢,空姐落落大方地先给了我饮料和早餐之后,很自然地顺手推醒了蔡总:“先生,请问您吃早餐吗?” 蔡总睁开眼睛,看到我面前已经有了早餐和饮料,随即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让他先吃吧。
” ……我只好尴尬地坐在那儿,早餐纹丝未动,直到后来空姐回来把它收走。
当时我就意识到,跟着蔡总出差可能还不如在办公室里给其他同事端茶倒水呢。
但那时的我尚且年少单纯,当蔡总指着我对接机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专业人才、广告科班毕业的大学生”,我还体会到了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对蔡总这一番褒扬的感激之情,对其他人投过来的复杂眼神毫无警觉。
当天的接风宴,安排在长沙市某条古老街道的一个破旧不堪的老馆子里。
饿了半天,又被桑塔纳颠得七荤八素,一闻到餐馆的油香辣气,我顿感饥肠辘辘。
一行十多个人走进包间,礼让叙座折腾了半天。
做东的是客户方面长沙分公司的总经理李总,自然上首落座,他右手边是蔡总,然后拉着拽着让我坐了李总左手边,其他人等分别落座,依次是几个经销商、几个客户分公司的办事员工。
李总待众人落座,就向蔡总征询:“蔡总,好久不见了,咱们喝点白的吧?”蔡总悠然一笑,嘴角微微一动,目光向我这边瞟了过来:“小叶,听说你酒量不错啊……”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我。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呕吐物的臭味儿,沐浴着各色人等各怀心思的目光。
近二十年来,我都没能忘记蔡总当时的嘴脸:一头自然飘逸的细发,纹丝不乱地顶在一张白白净净的团脸上,眼角含着芊芊的笑意…… 直到第四天,“酒精考验”的我终于吃上了一顿清醒的饭。
那是在民主垸的一间乡野餐厅。
带队的经销商介绍说,新中国成立后泄洪区很少启用,经过连续多年合垸加堤,久而久之稻田连片、村落兴旺。
这个家庭餐厅就开在田野之间,店主一家人平时住在这里,种地之余开餐厅贴补家用。
说是餐厅,其实就是农家的几间平房,屋外就是垃圾堆,苍蝇乱飞。
店里没有白酒,给我们供应的啤酒也没有冷冻过,是常温的。
店里只有一张圆桌,菜式也不多,我们五六个人也就五六个菜,不论荤素几乎全是黑乎乎油汪汪的端上来,各种盘、碗、盆,掉漆的、磕边儿的摆在脏乎乎油腻腻的原木桌子上,简直就如贫困农家的一顿家常饭。
可是那些地道的农家做法的菜,盘盘猛火大油、道道干辣咸鲜,正对我的胃口,我吃得有滋有味。
经过连日锤炼的我,两瓶啤酒也不在话下了。
摆在桌子中央的,是一个黑漆漆的铁锅,架在一个土制的小炉子上,炉子里燃着一块蜂窝煤,呼呼地冒着蓝色的小火苗。
老板矮瘦精干,光着膀子、肩头搭着汗巾,他先把炉子摆好,再把铁锅端上来,一边用浓重的湖南乡音介绍道:“这是锅仔黄鸭叫。
”锅子本来是煮好的,一放到炉子上就开始重新沸腾。
五六条完整的小鱼躺在浓白的汤中,巨大的姜块若隐若现,白汤表面还漂浮着两片紫苏叶子。
热气腾腾中辣香四溢,闻之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一桌人对这个锅子都很感兴趣,蔡总微微皱了皱眉,笑道:“这炉子不错啊,非常有创意。
”老板尴尬地赔笑道:“几位老板,这是我家最拿手的菜,尝尝吧。
”不过可能是因为卖相太差,或许没得到蔡总的赞许,那道锅仔黄鸭叫好半天无人问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其他菜和啤酒上面了。
陪着喝了两瓶半啤酒之后,三天以来首次能够踏实吃饭并且没喝醉的我,伸出了筷子,指向黄鸭叫。
“黄鸭叫”是湘楚地带的叫法,东北叫作“嘎鱼”,其他地方也有叫“黄辣丁”“黄骨鱼”“黄刺公”的,都是一种鱼,淡水野生,体长3—6寸,扁嘴无鳞,肉质细嫩鲜美。
我们老家那儿把它叫作“黄刺公”,听说活着的时候叫起来像鸭子一样“嘎嘎”的,所以东北人第一次说“嘎鱼”我就明白指的是什么。
小时候不很常见这种鱼,所以家里并不常吃,但是用它煨出来的汤,搭配几颗小尖椒和香菜末,口感记忆非常清晰。
我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回一条黄鸭叫,略一检视,就明白这做法跟我妈妈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
葱姜爆锅,油煎至半熟后,再加开水 稍炖几分钟,鱼皮乃至鱼肉的外部略呈焦黑,入口脆软香辣。
就是这个味儿。
一边细细品味,我一边称赞,招呼其他人尝尝,说这个真好吃。
蔡总略微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也夹起一条开始品尝。
一经入口,大家便交口称赞这个菜做得地道。
老板搓着手,在旁边期待地看着,看到大家尝了他的拿手菜之后都很满意,自己也开心地笑了: “老板们喜欢吃就好,不够还有。
啊——差点搞忘记喽——”说着一拍脑门,转身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手上捧着一个木桶,打开盖在上面的屉布,放到了桌上:“推荐你们一下,吃了鱼,再用那个鱼汤泡这个锅巴饭,试试看!”用鱼汤泡饭我是尝试过的,但是泡锅巴饭还是第一次吃。
我以为只有锅巴,细看木桶里才知道是把锅巴混搅在米饭里。
一桌人此时都把老板的话听进去了,只不过蔡总和另一位啤酒已经喝得胀肚了,所以放下筷子也不再盛饭。
我给自己盛了大半碗锅巴饭,然后浇上鱼汤,浓白的鱼汤沿着破旧的铁勺豁了口的边缘缓缓流淌在锅巴饭上。
浇好汤,我忍不住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汤,一股香辣浓郁的热流进入喉咙,略微有点呛,但是香溢口鼻,还略带一丝甜意。
真让人陶醉啊!重新拿起筷子,扒拉一口泡得半酥软的锅巴饭入口,我一下子就沉浸在美妙的味道里了。
湘鄂地区所产的大米,一般都是两季或三季稻,米质偏硬,干涩,缺乏光泽,不够饱满。
我自小吃的就是这种大米,由于肠胃不大好所以常常用西红柿汤泡饭。
这一口锅巴饭,依然是这种米,但是混入了锅巴的柴香,鱼汤的肉香,用现在的话说,还带着锅气,一下子就俘虏了我的味蕾。
咂摸着,细细品嚼着这一口锅巴饭,我突然感到牙根略有发痒,舌根似乎醉倒。
米香和鱼香的强烈刺激,不仅让我口舌生津,甚至让我感到这个房间也变得空旷起来,那油污黢黑的墙壁和锈迹斑斑的铁窗栅,渐渐变薄、变轻,似乎在不停地远去。
同桌吃饭的人,包括蔡总,包括陪同的经销商、开车的司机,和侍立在一旁听候招呼的餐馆老板,都在这蒸腾的白雾中退后、渐远,四周的嘈杂声也隐隐约约起来。
整个感官世界里,只剩下这一口鱼汤泡锅巴饭了。
一口接一口……这种不可言说的美味,不但占领了我的感官世界,而且直入大脑,麻醉了我。
在这种麻醉里,我看到了高考前夜的漫天星光,带着对未来的幻想和希冀,带着对过去的留恋和不舍,伴着夏夜徐徐的凉风,幽幽舞 动、眨眼,遥不可及,又仿佛触手可及。
我听到了大学操场上整齐的步伐,球场边上莺莺燕燕的助威声、惋惜声、惊呼声、喝彩声,老眼昏花的教授在黑板前一个一个地点名,毕业聚会之后回荡在校园里的如泣如诉的歌声,时远时近、朦朦胧胧。
房间里瞬间充满了田野的气息,有花香,有果味,有鸟鸣,有狗吠。
我试着回回神,用心再品咂下一口饭——我尝到了,这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两碗锅巴饭已经下肚,饱腹感给我的幸福增添了一层砝码。
这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奔涌的情绪,放下碗,故作镇定地漫步出了餐馆的门。
转到门外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
然而,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我偷眼看看四周——并没有人。
于是,我闭上眼,任凭泪水继续流淌。
这一瞬间,什么委屈,什么辛苦,什么舟车劳顿,什么宿醉之后的头痛,全都离我远去,统统烟消云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十分钟,等我微微一睁眼就吃了一惊。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臂上挎着菜篮子,站在我的面前,怔怔地看着我。
她身穿碎花衬衣,牛仔裤,脚蹬一双帆布鞋,梳着整齐的短发,微圆的脸,肤色略黑,圆圆的鼻头,大大的眼睛圆睁着,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我。
我感到窘迫——有些羞赧,也有些恼怒。
这样被人盯着看,还是在情不自禁流眼泪的时候,我觉得被她的目光一直看到了心里。
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吃惊。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后来回想起来,我一定是把她吓到了。
迷迷糊糊中,我下意识地侧开身子,飞速抹去泪水,强自镇定下来。
她好奇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又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我更加窘迫了,恼怒地吐出两个字:“辣的!”房间里传来老板的声音:“丑丑,像么样搞的?快点洗茄子,等你等不到!”她低下头匆匆地从我身边绕了过去。
周遭的声音又都回来了,我站在原地,回到现实。
听起来那个姑娘是老板的女儿,送茄子来得晚了。
“哎!”我喊道,“你家的菜太好吃了,真的!”她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转身走开。
“锅仔黄鸭叫太好吃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句。
那顿饭之后,我的首次出差之旅变得不那么痛苦了。
倒不是蔡总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也不是接下来的行程变得轻松,而是我自己的心情放松了、通透了,不再介怀别人,也不再忐忑紧张。
那一天的记忆,就是我给“宴遇”写广告语时的灵感源头。
而那个叫“丑丑”的女孩儿,此刻回想起她的样子,我一定在某个场合又见到过。
肆 “珍珠圆子。
”上菜女郎温柔的声音把我从走神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观察了一下迟远的表情,无法判断他是否提前知道今天的菜单。
珍珠圆子,是源自湖北沔阳的一道传统蒸菜,历来是荆楚人家待客宴宾的主角之
一,它的做法、口感早已成熟定型。
这道菜我也很喜欢吃,去湖北菜馆时经常点。
不知道今天这道珍珠圆子将有什么独到之处,也不知道这开宴之后的“头牌”会不会让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感动落泪……出乎我的预料,这道菜的容器——竹屉比常见的大一倍,放置在一个超大的瓷盘上。
上菜的女郎掀起笼盖,崭新的屉格还冒着热气。
蒸屉上面并没有屉布,而是一张大小刚刚好的整片荷叶,碧绿森森,好像绿绒毯一样。
一颗一颗晶莹透亮的圆子饱满充实,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芒,整齐地排列在绿绒毯上。
每一颗圆子都形态一致,唯其各自蒸腾出来细细的淡淡的白烟,逶迤盘升,姿态各异。
不多不少十八颗,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检阅,等待被品评。
大家都在观察,欣赏这道菜的“色”。
我迅速环视了一下大家,留意每个人的表情,试图判断这道珍珠圆子的目标对象会是谁。
我看到迟远面沉似水,胖光头面露赞许,斜对面的银发老太、老邢、老邢右手边的中年妇女以及开沃尔沃的年轻男子都一脸平静,我左手边的姑娘则嘟起嘴唇,无声地“哦”了一下,微微点头,貌似在赞赏这道菜的卖相。
只有一个人除外——坐在老邢左边的理工男,他皱起了眉,面露疑惑。
我心里一动,看来要特别留意他。
在观赏的同时,好几位不免微闭双目,用力翕动鼻翼,去捕捉那迅速弥漫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圈之后,也闭上眼睛,调动嗅觉。
油香、糯米香,略微有那么一点点酒味儿,我只能分辨出这些。
再看胖光头,他收起赞许的表情,闭起眼睛,举起一只胖手微微在口鼻前扇动,深深地、悠长地徐徐吸气,似乎要把空气中的每一个气味分子都收拢进去。
只见他一边吸气,一边嘴角上翘露出微笑;吸到中途突然顿了一下,笑容敛了起来;继续吸气,眉头却又皱了起来;然后,他睁开双眼,再次注视那盘白嫩的珍珠圆子,似乎有些不解。
我揣摩着胖光头的表情变化,被他弄得云里雾里。
迟远拿起筷子,环视大家说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动了?” 除了理工男,每个人都拿起筷子,各自夹起一颗圆子,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道菜很可能以美味触动我,但不至于感动到我,更不可能使我流泪。
于是我把那颗圆子放在面前的骨碟里,心思却放在观察其他几人上。
并无异常。
几乎每个人都是品尝了一口珍珠圆子之后嗯嗯点头,紧接着再咬一口,来不及发出感叹。
胖光头却是一口干掉那颗圆子,整个儿放在嘴里咀嚼,不住点头,含混不清地急着说道:“不错不错,好!有想法,有想法!” 有想法?我忍不住咬了一口自己的圆子。
最先扑入的自然是糯香,混杂着黄酒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荷叶香。
一口咬到里面的肉,微微的油香味冒了出来,但是一点也不带肉腥,也没有瘦肉的干柴感,鲜香自然,比我之前吃过无数次的珍珠圆子清淡不少。
我看了一眼咬下的缺口,的确就是裹着糯米的肉丸,可能是把其中的肥肉比例降低了,或者加了一道处理肉丸的工序,让口感不那么油腻浓郁。
再一品嚼,花生碎大小的马蹄清晰可辨,脆凉可口,让圆子的口感又增加了几分清爽。
然而在各种味道之中,我慢慢意识到应该还有一种极淡的香味儿,似有似无,时现时隐,却透彻口鼻。
我有点疑惑了。
迟远不动声色地吃下一半圆子,放下筷子看向理工男。
理工男默默地盯着那只大笼屉,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王男先生?”迟远叫出了名字。
原来他叫作王男。
理工男迟疑地看了一眼迟远,身子往后缩了一缩,表情黯淡,口中嗫嚅道:“我……我从来不吃这个。
”一口地道的京腔,有气无力。
老邢笑了,略带揶揄地说:“这么好吃的珍珠圆子,不吃可就亏了啊。
再说你要是不吃,怎么知道会不会让你哭呢?”王男又往后缩了缩身子,两眼畏惧地盯着这第一道热菜,像是没有勇气回答老邢的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厨师果然有道!”看样子这道菜就是冲着这位其貌不扬的理工男来的。
大大咧咧的胖光头吞下了第一颗圆子之后,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夹第二颗,嘴里嘟囔着:“真是怪了,真有想法!”好几个人一齐看向他,只听他接着感叹道:“这桂花用的,真是绝了,有水平,有想法!”桂花?没错,就是桂花。
我也醒过味儿了——就是桂花!迟远突然道:“王男先生,我们的规则是事先讲好的!” 我再看王男,只见他颓丧地靠着椅背,双眼紧闭,黑瘦的脸上,两行清泪正悄无声息地淌下。
其余八个人震惊了!胖光头的筷子悬在半空,那夹起的第二颗圆子不知该放进嘴里还是放回笼屉里。
气氛一时略有凝滞。
老邢是开朗人,也许是感到他刚才的话不妥,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好吃是真好吃,这个……这个桂花的改良手法也真是别出心裁。
来来来,咱们趁热再品尝一下。
”说着又拿起筷子。
我目不转睛盯着王男,见他身子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这道菜,桂花珍珠圆子,我很多年没有再吃到过……”迟远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反应过来,看看手机正在录音。
只听王男继续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们——”他一边捡起桌上的纸巾,擦拭着泪水,一边环视一周,却不知道具体这个“你们”该是指谁,“你们是怎么打探到我这个秘密的?”秘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怀着好奇心接受了这个邀约,也答应了遵守规则。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遵守承诺,向……在座的各位讲讲我的这个秘密,其实是一件埋藏在我心里的往事。
这件事,左右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家庭,让我刻骨铭心——十六年了,我都不愿意回忆这件事。
“我想,既然大家同桌吃饭,也算是缘分。
既然大家彼此陌生,我也不必在乎面子。
既然……”他踌躇着,好像意识到前边已经说过“既然如此”的话了。
迟远道:“你说得没错,规则咱们都要遵守。
你需要向大家说明这道菜跟你的渊源,为什么触动了你。
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让大家能明白就好了。
如果涉及你的个人隐私,或者其他人的隐私的话,你可以选择忽略掉细节,或者用化名指代一下。
”话说得滴水不漏。
震惊之余,我们都不由自主对迟远的这番话表示赞同。
王男略带感激地冲迟远点了点头,想了想,他还是缓慢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颗圆子,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骨碟里。
他又环视了一下大家,定了定神,缓缓开口说道:“我爸和我妈离婚后,带着我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跟我妈几乎不再联系。
不过我有时候会给我妈打电话,偷偷见见她。
我们住在木樨地附近,长安街边上,那是七机部的宿舍。
“我爸叫王洪运,老家在湖北沔阳。
他非常爱吃蒸菜,经常在家自己做,从小到大,我吃过不少他做的拿手菜,可以说口福远远超过院儿里的其他孩子们。
“这道珍珠圆子,本来是我爸的拿手菜之
一。
但是我从小肠胃就不大好,害怕油腻,稍微一吃油点儿就闹肚子。
所以,我爸做的珍珠圆子,虽然我很喜欢,但从不敢多吃。
“那年,嗯,1998年的8月份,开学前一周的周日,我们家里来了一个……客人……” 说到这里,王男停顿下来,神情肃然。
他把面前的那颗圆子用筷子夹起来,放在嘴边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回骨碟中。
王男继续缓缓讲述: “为了备战高考,我们高三毕业班提前两周开学,但我因为得了红眼病在家里多待了一周。
就在我收拾好课本书包,准备第二天开始面对艰苦的高三生活时,她出现了。
“说是客人,其实算是远房亲戚吧。
那天我去同院的同学胖刘儿家里抄课程表,一回家就看见过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脚边放着两个行李箱。
女孩儿看起来跟我一样大,留着齐刘海儿,眼睛大大的,正在跟我爸说话。
“我爸指着我说这是你表弟小男,这是你表姐……嗯……妮妮。
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妮妮的表姐。
妮妮赶忙站起来,跟我互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我注意到表姐——妮妮大大的眼睛中透着疲惫,头发有点脏,穿得挺土气的,暗自猜想着这个表姐的来历。
我爸又说,你表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来得早了点儿,学校还没有开始新生报到,所以先在我们家住两天。
我爸介绍完,又絮絮叨叨地跟妮妮说一些注意事项:这个……过马路要走人行道,要看灯,绿灯了才能走……从这儿去你们学校就在木樨地坐地铁转大1路,或者直接坐大1路、57路、4路,到郎家园再转312……北京天气干燥,一定要多喝水……一开学就要军训,不要怕吃苦,听说也不会太苦,就是走个过场…… “我爸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我想着他一次说那么多事,表姐肯定记不住,再看表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说:‘表姐你肯定累了,要不先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表姐再一次把那双大眼睛转向我,微微有些放光,她盯着我,眼角弯了弯,没笑出来,马上又转头去看我父亲。
这时父亲才停住嘴,指挥我帮表姐拿行李。
我们家长期空着一间房,所以很快就帮表姐安顿好了。
“表姐进房间收拾去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拿出刚抄回来的课程表发呆。
我很想问问这个表姐是从哪儿来,考上了哪所大学,但是我不会去问父亲这些问题。
因为我跟父亲之间除了默契的沉默之外,并没有太多话可说。
“我跟我爸之间的隔阂,从他俩六年前离婚时就开始了。
我不恨他们,也谈不上理解,我除了被动地接受现状,别无他法。
跟我爸这六年,他对我的照料无可挑剔,一日三餐、换洗衣服、定期理发,就像钟表一样有规律,即使有时候他出差不在家,也都会提前给我钱,让我自己买吃的,不会饿着。
但我妈走了,这个家里只有烟火,没有生活。
“我正在发呆,突然听到背后有轻轻的敲门声。
回头一看,表姐站在门口,她冲我一笑,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小虎牙,说:‘小男,你家厨房我不熟,你能帮帮忙吗?’略微带了点口音,但是我听不出来是哪里的。
‘好啊。
’我一跃而起。
“其实我家厨房我也不很熟悉,能帮到的忙很有限。
我向表姐指点着案板、刀、煤气阀门等位置和我所能知道的注意事项。
我想到表姐可能没用过管道煤气,还特意告诉她煤气阀门转动的方向,关火之前要关掉主阀门等等。
表姐认真地听我讲解完,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我爸买完葱姜回来,看到表姐在张罗着做饭,还客气地拉扯了一阵子,最终拗不过表姐,只好随她了。
看到这个表姐这么能干,我倒没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因为我觉得外地人跟我们北京人不一样,都是从小就会做饭洗衣服。
“那天表姐做的饭,就有一道珍珠圆子,但我还是没敢多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表姐。
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准确地说是十一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让我至今无法面对的事情……” 王男说到这里,又拿起筷子,夹起放在面前的那颗珍珠圆子,放到嘴边,习惯性地吹了吹——其实那圆子在我看来早就不烫了——轻轻地送进口中,咬了一口。
然后,他的表情凝固了,不解地看了一眼左边隔座的胖光头,又轻轻咬了一口,再次迟疑着,把目光缓缓地移到了迟远的身上,死死地盯着迟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注意到,在他呆滞、惊讶、疑惑、悲伤的眼睛里,两串清澈的泪水汩汩而出,长流不止。
偌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湖面,随之而来一连串沉闷呜咽的雷声。
雷声清晰入耳,看来这大落地玻璃窗隔音效果一般般。
“是她……”王男声音低沉哽咽,如同呓语。
伍 “表姐……”这是王男每次接电话时迫不及待的问候语。
每一次打了寻呼之后,表姐都是三分钟之内就回过来的,没有意外——除了那天,1999年8月6日。
“表弟——”电话里传来细声细气捏着嗓子的哂笑,王男一听居然不是表姐,愣了一下也没猜出是谁。
“嗨,你心里除了表姐,还能有哥们儿吗?”这一句责怪的声音恢复了本真,是胖刘儿。
平时胖刘儿没少拿王男对表姐的痴迷来嘲笑他。
到了高三下学期,几乎人人都有了对象,连胖刘儿都和隔壁班的“尤二姐”眉来眼去的,经常下学后结伴去喝酸奶、吃炒肝儿,偶尔串串胡同,趁着黑灯瞎火动手动脚。
唯独王男见天儿放学就回家,又对所有的暗送秋波、纸条情书视而不见,的确让人费解,甚至有人怀疑他是Gay。
其实胖刘儿知道,王男心里、眼里,除了表姐之外再无旁人。
那年夏天,在王男的记忆中,并不像别人描述的那么热。
高考过后的一个月,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到处疯玩儿,而是乖乖地宅在家里。
至于高考志愿,他一律填了心中所向往的那座城市——长沙。
表姐暑假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餐馆打工。
她的湖南口音慢慢消退,偶尔还蹦出一些儿话音,也会不恰当地使用诸如“闷灯儿蜜”“倍儿”等一些北京方言词语。
进入8月,电视报纸上关于南方水患的报道渐渐少了下来,王男依然每天给表姐打个传呼,等着表姐回电话来,闲聊几句。
表姐都会回电话,话题离不开南方的事。
但那段时间表姐没有收到她家里的任何消息,言谈之中除了焦虑、担忧之外再无其他。
不过王男心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那天是星期
五,王男照旧在午饭后给表姐打了传呼。
127台是自动寻呼,不需要对话务员说传呼号,也不需要留姓名,缺点是对方只能接收到这边的总机号码,不能显示分机号码。
不过表姐记得王男家的分机号,总是很快复机。
那天王男刚拨完一连串号码,放下手柄电话就响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接起,却没想到是胖刘儿。
胖刘儿给王男报了一个喜讯——让他马上去学校,找班主任石老师拿录取通知书。
王男心里“怦”的一声跳跃起来,震得自己耳膜发疼。
他撂下电话就去找父亲,但是想起父亲没午睡就出门上班去了。
王男想了想,是给父亲单位打个电话报告一声呢,还是等拿回通知书再说呢?犹豫片刻,王男决定,等表姐回电话,先告诉表姐。
但是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表姐没回电话。
王男忍不住又打了一遍自动传呼。
又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回。
王男打了126,用人工方式再呼一次,他语气急促以至于表达得有些含糊,话务员小姐反复跟他确认了好几遍姓什么和分机号,才算完成。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电话机始终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男只能放弃等待,匆匆地换了长裤,套上T恤衫,先去学校。
临近立秋,路旁树上的知了们似乎知道来日无多,更加起劲地唧唧高鸣,汇成大合唱,听起来比大公共和电车的喇叭声都吵。
王男顶着烈日卖力蹬车,心里想的是表姐为什么不回电话,会不会这会儿倒出空儿回电话而无人接听,那么表姐会担心吗?“表姐,你会担心我吗?”那是前些日子的一个傍晚,王男倚着厨房的门框,壮着胆子问表姐。
“会的,你一直在北京,没去过南方,不知道南方有多热。
”忙碌的表姐笑吟吟地说,“听说长沙啊是个大火炉,夏天的时候,你一出门就跟进了蒸笼一样,马上就汗透了……”表姐说着,掀起小笼屉的盖子,吹了吹白烟,轻轻嗅了嗅,圆圆的鼻头微皱,让王男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接着说:“还有啊,湖南菜油大、口儿味重,又咸又辣,你肯定吃不惯。
”“我就怕吃太油腻的东西,我爸做的珍珠圆子我都不敢多吃,一吃肚子就不舒服。
”“我知道的。
”表姐微微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渗出白烟的笼屉,满意地笑笑,“今天你再尝尝我的珍珠圆子,看看敢不敢多吃。
”当王洪运下班进门时,等待他的,是两个半大孩子,一瓶“普京”,四道妮妮亲手做的菜——其中就有特意为王男进行过改良的桂花珍珠圆子。
那是王男吃过最好吃的珍珠圆子。
他吃了很多,没有闹肚子。
还在暑假期间,学校门口十分冷清,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小商小贩们也不见了踪影。
因为学校东面紧挨着海子,所以没有东门,而西门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大杂院儿里,真正能通行的只有南门和北门。
南门是正门,王男径直把胯下的大二八蹬到了门前,才看见两扇大铁门已经从里面挂上了链子锁。
透过大门两边的铁栏杆远远看去,主楼前的操场杂草丛生,不见一个人,唯有其中斜斜穿过的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透露了校园里其实是有人居住的。
王男犹豫片刻,决定先去小卖部一眼。
小卖部位于学校南门的斜对面,破落院子、破门破脸儿,一间原是祠堂的大屋子,里面挤满了货架,凌乱不堪。
不过在学生们眼中,这里可是天堂——除了课本,几乎应有尽有:铅笔钢笔圆珠笔,作业 本课外书连环画,报纸杂志VCD,乒乓球橡皮筋小贴画,Walkman卡带寻呼机,酸奶北冰洋老冰棍儿……不应有也尽有——烟、打火机和啤酒,还有从南方偷运来仅供男生们偷偷传看的录像带……同时,这里也是同学朋友们接头约会、谈判约架的枢纽,以及小道消息、谣言八卦的集散地。
远远可以望到小卖部门楣上的横匾,“四忠亭”——这明显是原先那座祠堂的名字,但是看不清楚开门了没有。
王男一骗腿儿,准备蹬过去。
“嘿!”突然一声大喊,把王男惊得跳了下来。
那辆大二八兀自歪斜着向前冲去,眼看即将栽倒在地的一瞬间,旁边蹿出一个胖子,拉住了车尾架。
胖刘儿一脸坏笑看着王男,似乎在这里埋伏了很久,专为等着吓他一跳。
一百五十多斤的他因为脑袋超出比例,显得足足得有二百来斤。
同学之间,只有他是和王男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同班,又在一个院儿里住,是真正的“发小儿”。
那段时间,王男不怎么愿意搭理胖刘儿。
“哟,这是小王吧……你怎么才来?”胖刘儿先发制人。
王男假装恼怒地抬起车把手去撞胖刘儿,笑骂道:“你才小王八呢,是不是诓我呢?这不大门儿还锁着呢嘛。
”“哟,那你冤枉我了。
刚才忘说一句话,我特地跟这儿等你半天。
”胖刘儿故作委屈地笑着,“石老师要训话,让大家都在四忠亭集合。
我这不顶着大太阳等你呢嘛。
嘿,都给我晒冒油了。
”推开四忠亭半掩着的斑驳红漆木门,王男被吓了一跳。
四忠亭里人头攒动,班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
虽然人很多,但是大家都很安静,除了个别的窃窃私语之外,没有人高声喧哗。
每个人都怀揣着期待与兴奋、激动与不安,带着对未来的些微迷茫,或许还有高考之后彻底放松的情绪。
两人一推门进来,正巧看见班主任石刚在人群中转过头来,随即,几乎全班的同学们都看向了王男和胖刘儿,瞬间,本就压抑着的窃窃私语倏地消失了,鸦雀无声。
胖刘儿有些茫然。
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在众人面前表演,不论他私底下多么活跃、多么机灵,一旦被置于聚光灯下,立马像抱着糖罐被抓现行的小朋友一样不知所措。
王男看到,胖刘儿的额角迅速渗出汗珠,他感到自己的后脖颈也正在发热……就在这时,石老师抬起双手,轻轻地,鼓起掌来,他的嘴角开始浮出一丝笑意,慢慢扩展成为关切的笑容。
掌声逐渐密集,除了刚进门的两个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鼓掌。
几分钟之后,他俩才明白过 来,这掌声其实是给王男的。
因为,在他们这一班,九八届理科三班全部五十四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考生中,只有王男一个人即将离开北京,其他人都选择了本地的大学。
班主任石刚请全体考上大学的毕业生每人喝了一瓶北冰洋,把录取通知书一一交到大家手中。
然后简短地说了几句: “同学们,首先祝贺你们考上了大学,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我一再跟大家说,你们手上的这份通知书,很大程度上就是你们未来人生的分水岭。
今天没能接到通知来这里的有四个人,人生道路从此不同。
记住我的话,四年之后,你们还会面临下一个分水岭。
十年之后,你们会深刻体会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其次呢,你们已经是高中毕业生了,在进入大学报到之前,是自由人,没有学校和老师管着你们,替你们操心。
这段时间好好放松一下,但是要注意人身安全,不要跑去郊区田里扎蛤蟆,不要瞎串胡同儿,平平安安地进入人生下一站。
这就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 石刚说完话,转身推门离去。
这些手拿通知书、喝着北冰洋的学生回味着石老师的话,突然心生悲凉,离别的愁绪前所未有地笼罩了这帮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孩子们。
王男感到,这些平素来往并不算多的同学们,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同情,这让他很不自在。
“我们今天聚餐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得到了大家热烈的附和。
王男不想去聚餐,他只想早点回家,因为他怕错过了表姐复机。
肯定已经错过了。
但他不能走。
作为唯一即将离开北京的人,他才是今天散伙饭的主角儿。
五十多个高中毕业生从四忠亭鱼贯而出,个别手脚不干净的趁机顺了一些饮料和冰棍儿,小卖部老板根本看不住。
走出四忠亭的老旧木门,王男注意到,刚才还晴热暴晒的天空这会儿布满了乌云。
一团一团巨大又厚重的云彼此交错、层层叠叠,把太阳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王男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京北云密布密云北京。
”这是高考之前两天的事。
王洪运让王男放下书本,看点课外书放松一下。
表姐妮妮正好来家里,考了王男一个联句,上联是“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当时王男正好在看一则密云的社会新闻,说的是一村民为报复村干部霸占其妻,在某天暴雨之前的乌云笼罩下挥刀砍杀了村干部全家老小的残忍罪案。
王男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京北云密布密云北京。
”王男清楚地记得表姐期待答案的表情,和随即而现的惊讶、佩服,那一双浓淡相宜的眉毛先是尾端挑起,瞬间弯了起来,牵动着王男的心怦怦直跳。
回头望去,四忠亭的朱漆大门和翘角垂脊,被压在密密的天空之下,厚重而憋屈。
大门两边各有两块白墙,残存着四幅壁画像,分别是诸葛亮、宗泽、岳飞、史可法。
不过可能因为这座四忠亭存在已久,如同理所当然的合理存在,绝大多数高中生对这些画像视而不见、不求甚解。
这一群兴奋不已的高中毕业生,浩浩荡荡向老莫开拔。
王男被裹挟在其中,身体逐渐远离心神,甚至没有注意到,零零星星落下的大雨点在地面上炸出一个一个的小泥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王男被包围在啤酒、红酒、格瓦斯和呛得令人窒息的香烟之中,但在耳边的聒噪声里,一直隐隐约约传来电话铃声。
表姐到底回电话了没有?肯定是回了,但是王男错过了,他不能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可以去表姐的故乡上大学了。
也可能没回,表姐或许在忙着打工赚钱,没顾上看呼机,或者看了但是一直没找到电话来复机……下这么大的雨,表姐下班后怎么回学校宿舍呢?想象着表姐下了班,挤上公交车,浑身湿透跑进宿舍大门,拧着湿漉漉的头发,拿起公用电话给自己回电话的场景,王男真想扔下手中的酒杯,冲进雨幕里面,也把自己淋个透心儿凉。
有个瘦弱的同学凑上前来跟王男搭话,他挥舞着北方交大的录取通知书:“哥们儿要学交通管理啦——我看好北京的交通发展!我昨天还劝我哥改行当交警去呢。
你去长沙,是不是也算心想事成啊?”王男恍恍惚惚地没心思跟他聊,那人讨了个没趣儿,端着酒杯走开了。
“哟,你干吗呢,心不在焉的?”胖刘儿已经适应了今天的大场面,他端着两个小酒杯,满面红光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茅台,快来尝尝。
嘿,真不错!” 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
万丈红尘三杯酒。
啤酒、红酒再加上茅台,王男暂时忘却了表姐,忘却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等他清醒过来时,老莫餐厅里杯盘狼藉,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胖刘儿守在他的身旁。
公交车是没有了,王男蹬来的自行车还在四忠亭门口,幸好马路边上还停着几辆黄色小面。
胖刘儿半背半抱地把王男送到他家楼门口,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才转身离去。
这是王男和胖刘儿见的最后一面。
陆 “我知道,胖刘儿一直看着我爬上楼梯,他才走。
但我没有回头。
”王男低沉的嗓音已经有些喑哑,“他肯定没想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跟他联系。
” 我们静静地听着,胖光头有些不耐烦了,老邢也焦躁地盯着王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他的表姐那天出意外死了吗?我看了一眼迟远,只见他面色平静,双目微闭,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早已猜到的悲情结局。
然而王男却停了下来,半天沉默不语。
我终于忍不住催促道:“王先生,你表姐那天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跟胖刘儿断了联系呢?” 王男看着我回答道:“那天晚上,我就离开那个家了。
我谁也不想见,除了我妈,谁也不想联系。
头几年胖刘儿一直在找我,写信、打电话,大学开学以后他还跑到长沙去找过我,我都躲开了。
因为……因为我不想告诉他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想解释为什么我从此不再回那个家。
” “嗨,问你呢,那天到底出么事情了?”胖光头顶着粗粗的嗓门儿嚷嚷起来。
王男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颊,两个小指紧紧地夹住自己的鼻梁,上下揉搓,黑色镜框也随着手指的顶动上下晃动。
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迟远说:“这不可能,我听说她已经死了。
” 迟远问道:“你表姐吗?她怎么死的?”“她……我妈后来告诉我,表姐那天晚上跳河自尽了。
”“哦?她为什么跳河自尽?”迟远皱起眉,紧紧地盯住王男,“那天晚上见到你表姐了没有?”“见到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迟远的语气严厉起来,透着冰冷。
王男僵住了,他用力抿起嘴唇,把鼻子皱得像一颗丑陋的土豆。
他缓缓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她才决定寻死。
可是,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那是我爸,我亲爹啊……”我和老邢面面相觑,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可又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再看看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从大落地玻璃窗前划过,迅即一道炸雷响起,我们面前的桌子都好像被震动了。
迟远也不作声,若有所思地轻轻捻着响指,稍后微一点头,继续追问: “王男先生,你父亲还健在吗?”王男摇摇头,又低头苦笑一下,双拳紧握,下了决心似的说:“我爸死了十几年了。
既然人都不在了,我也得言而有信,话不能说一半,是吧?”无人回应。
他颤抖着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红酒,在嘴里咂摸一会儿,吞下肚去,然后放下酒杯,看着面前的桌布,轻声道:“那天晚上,我被雨浇得浑身湿透。
爬上楼梯打开家门,发现过厅的餐桌上放着一个开口的信封,收信地址是北京广播学院,收信人是我表姐的名字,寄信地址是她的老家地址。
我一看,就知道表姐肯定来过家里了。
既然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可是又没有及时回复我的寻呼,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急忙拿起信封,抽出信纸来看。
“信是当地乡政府寄来的,内容很简单,意思是说表姐老家的亲人,在半个月前的洪水中全部遇难了!”原来是这样?“那你表姐呢?”五六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我看了信,酒醒了一半,愣在那儿了。
拿起信封再看看,收信地址和收信人确实是我表姐,那就是说这封信是表姐带来的没错。
我扔下信就去推我爸房门,结果,我看见……我看见表姐了,也看见我爸了,在床上,借着外面的闪电,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似乎是为了配合王男的讲述,又一道闪电从窗外飞过,白亮白亮的光把我们每个人的面部轮廓瞬间勾勒了一遍,我们九个人好像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
那一声雷,呜咽低沉、嘶哑难辨,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发不出来,反正我是听得不大真切,也许是震惊过度暂时失去了听觉吧。
“我去!”过了好一会儿,胖光头和老邢才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迟远的呼吸声浑浊起来,他说话了,明显压抑着情绪:“所以,你离家出走了,而你的表姐,后来投河自尽了?”王男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王男的表姐,是因为亲人全部遇难,还是因为被表舅性侵才寻的死呢?恐怕难解真相。
而王男当时如果做点什么,他表姐会不会避免一死呢?我也说不好。
我在脑子里来回转着这些想法,可没有意识到,当年的王男,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一个情窦初开暗恋上了自己表姐的少年,他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而已。
试着去想 象一下,一个半大孩子,目睹自己暗恋的表姐与自己的父亲拥睡在床上,不亚于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除了逃避,除了遗忘,你能指望他做什么呢?既然如此,事后诸葛亮一般去求全责备,又有何益? 第一道菜的故事讲完了。
这只是第一道菜,我们当中就有一个人还没动筷子已泪流满面。
如果当天晚上只有这一波重击的话,也许我还能慢慢忘却,以平常心去看待不平事。
但是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序曲。
那天晚上的惊雷,一个接着一个,震得我心胆俱裂。
桂花珍珠圆子(9人份) 主料:五花肉900克,脆藕100克,糯米400克,荸荠250克辅料:鸡蛋3个,荷叶若干,干桂花25克配料:精盐,葱碎,姜末,白胡椒粉,淀粉,生抽,芝麻油,花生油,料酒,热黄酒做法:将糯米温水浸泡2小时以上,保持水温,沥干备用;荸荠煮水备用,切碎末;脆藕剁碎;将五花肉肥瘦剔开,肥肉切块焯水20秒去油,沥干后肥瘦混合剁馅,混 合藕碎、荸荠末加入鸡蛋清和荸荠水,搅拌,再加生抽、葱碎、姜末、盐、白胡椒粉,同方向搅拌成泥;加入料酒少许,揉搓成团,浸入糯米和桂花末,滚粘均
匀;笼屉下铺荷叶,抹花生油,隔水上锅蒸20分钟;揭盖喷洒黄酒出锅。
柒 “宫保鸡丁。
”伴随着轻声解说,第二道菜上桌了。
这道菜是冲谁来的呢?经过第一道菜的洗礼,我的好奇心空前高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
胖光头!只有他神情大变,定定地看着刚端上来的这道菜出神。
不只是我,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反应。
胖光头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尴尬地晃了晃脑袋,脸上油光光的肥肉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他偏头睨了一眼隔座的王男,缓缓拿起了筷子,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把筷子伸了出去。
我屏住了呼吸。
出人意料的是,胖光头并没有夹起一块鸡丁,也没有夹起一块黄瓜丁或是一颗花生米,甚至连红辣椒、葱白都没碰……他把筷子深深地插进盘底,用筷头儿蘸了一些盘底的菜汁,放回嘴里吮了一下。
一瞬间,他那张油脸溢出满足的微笑,嘴角翘了起来,眉毛弯了下去,甜蜜得令人无法置信,似乎这张油乎乎、肥腻腻、肉嘟嘟的脸,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朦胧和青葱,也没那么招人厌恶了。
然而我却发现,胖光头那微笑着沉醉着满足着的胖脸上,出现了两道清澈的小溪,从两边眼角慢慢蜿蜒而下,画出了两道好似寿星眉一样的轨迹。
胖光头仰面朝天,仍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好像神游出窍了。
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老邢对视了一下,我看到他的口型分明在说“哎呀,哎呀”。
迟远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王光斗先生!”我这才知道,这位胖光头名叫王光斗。
王光斗幡然回神,却不答话,急切地再次挥动筷子,夹起一块鸡丁放进嘴里,边嚼边品味;然后再夹起一块黄瓜丁,再然后是葱白、花生米……每一样主料和辅料都分别品尝了一个遍,边品咂边摇头,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后,他把筷子重重地一顿,放在一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
我们纷纷拿起筷子,来品尝这道不可思议的宫保鸡丁。
我默想着刚才胖光头——也就是王光斗的步骤,也先用筷子头儿蘸了点底汤来吮一下,甜的!果然是甜的!细一品应该是用冰糖熬的汁。
再尝鸡丁、黄瓜丁、葱白、花生米……真好吃!肉嫩、瓜脆,咸鲜酸辣甜五味俱全。
不过口感似乎与平时吃到的宫保鸡丁确实不大
样,我想了想,除了第一口甜之外,一时还说不明白具体有什么区别。
哦还有,这道菜中的花生米没有平时吃的那么脆,似乎未经油炸。
窗外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惨白的亮光闪烁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四周紫色幔帐在强光下越发显得厚重。
除了王光斗不再动筷子,其余八个人品尝着这道菜,大多像我一样摸不着门道。
我仔细观察,发现老邢右手边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品出了什么特别之处,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旁边的迟远好像也有所发现,眨巴着眼睛放下了筷子。
迟远脸微右偏,对王光斗说: “王光斗先生,看起来这道菜对你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能给我们讲讲吗?” 虽是征询的语气,但大家有约在先——王光斗尝了第一口就流下了泪水,他不得不讲讲。
我在心里祈祷:希望这胖子的故事不要太虐心。
王光斗认真地点了点头,坐直了身子,双手抚在桌面上,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
少顷,他睁大了眼睛,舒展了眉毛,向迟远道:“你刚才说,你是西阳日报的记者,对吧?”“没错。
”“迟记者,不瞒你说,作为一个厨子,我以前只跟记者打过一次交道,今天算是第二次吧。
”王光斗环视着大家说道,——我猜得没错,他果然是个厨子,“上一次跟记者打交道的时候,我说了谎话,这一次,我必须说真话。
再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老压在我心里怪难受的,我保证竹筒倒豆子,一颗不剩痛痛快快地把这事儿说出来……“你们肯定想不到,我既是神仙居的行政总厨,又是神仙居的二股东。
上一次记者问我哪儿来那么多钱入股神仙居,我没有说实话,也没法说实话。
至于我怎么进的神仙居,怎么成了二股东,甚至我的身世,都跟这道菜有非常大的关系,同时牵扯到一个人。
这道菜的秘密,得先从我的身世说起……”“神仙居”是京城最大最有名的传统鲁菜和京菜馆,江湖地位高、经营规模大。
王光斗不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神仙居的二股东,是个老板。
王光斗停下来,低头闭目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说:“我这个人,除了做菜,这辈子没有别的爱好,从小就喜欢。
我们家在黄岛下面的一个镇子上开饭馆,我从记事起就跟着俺娘在厨房里泡着,俺娘做的菜,我全都学会了。
俺娘也说,我天生就是当厨师 的料。
不怕你们笑话,我对做菜之外的事情真的都不感兴趣。
学习成绩也不好,小学上完我就不去上学了,在家里饭馆帮厨。
“那个时候吧,觉得俺娘做的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我特别佩服她。
刚才说了,我把俺娘做的菜全都学会了,可是俺娘没做过的菜我就没学会,因为我只有俺娘这一个师傅。
十七岁那年,俺娘给我拿了五千块钱,让我去济南的厨师学校学习,学好了回来就能掌勺了。
那个时候,应该是我们山东的厨师技工培训学校刚刚起步的时候,去学厨都是包分配的。
我在厨师学校里学了不少新菜,其中有一道菜就是宫保鸡丁。
当然啦,厨师学校里教的宫保鸡丁,和你们平常在饭馆里吃到的是一样的,但和眼前的这道可不是一回事。
“学了宫保鸡丁的做法,我才知道这道菜原来是咱山东原创的,是鲁菜的一道名菜。
我就想了,为什么俺娘从来没做过这道菜呢?”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话:“那不大可能吧,去你家饭馆吃饭的人难道从来不点这道菜吗?” “你说得对,我也想,既然这是咱山东的名菜,不可能人家不点。
可真的是没见俺娘做过,也没教过我这道菜。
这个事儿一直搁在心里沤着,就等着回家问问俺娘。
” 这时迟远问道:“那时候的厨师学校,要学多久才能毕业?”王光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我忘了说,那个年代的事情跟现在不大一样。
我们那个厨师学校,分不同的班,我上的是时间最长、档次最高的班,还包分配,五千块钱学一整年。
这个班呢,按说是包分配到北京、广州、上海这几个大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毕业就有来考试招工的,百分之百有工作,百分之百能上厨。
“俺娘给我报名的时候,说好的是等我毕业了,就回家掌勺。
但是我在济南时间一长,越来越喜欢上大城市,有点不大愿意回黄岛了,我谱着想上北京上海这样真正的大城市去看看。
毕业头前儿,我想回家跟俺娘商量商量,正好也问问她,为么从来没做过宫保鸡丁?“那天天擦黑儿的时候,我下了长途车,直接往饭馆跑。
我们家开的饭馆是那个镇子上最大、最豪华的,名字也很好听,叫‘仙客来’。
大门上面做了霓虹灯,‘仙客来’三个字一到晚上就闪起来,很气派。
我们那边秋冬季节很容易起雾,尤其是天将黑没黑的时候,弥漫的白雾笼罩着霓虹灯字,夹杂着清甜的苹果香,确实有仙气缭绕的感觉。
虽然总共只有六张桌子外加两个单间雅座,但因为就在镇政府的旁边,所以一年流水也能有好几万。
“从国道边下了车,我背着行李,一路想着怎么说,好跟俺娘商量商量,让我先去大城市打两年工,见识见识再回家来帮他们经营仙客来。
一路想一路走,远远地看到‘仙客来’的霓虹灯字一闪一闪。
“可是越走近越感觉不对劲,我心里扑通扑通地有点儿不安稳,赶紧跑了起来,一直冲进饭馆的大门。
里面灯火通明,玻璃窗上照样凝结着水汽,装饰什么都没变,可是——六张桌子都空着,一个客人也没有。
我迈步冲进单间雅座,两个雅座也都空荡荡的,没有客人。
我走进后厨,后厨也一个人都没有。
“我慌了,大喊起来:‘娘,娘——’“没有回答,平常热热闹闹的饭馆,虽然灯火通明的,却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我冲出后厨,又喊了几声‘娘’,还是没人回答。
我想起平时闷声不响待在收银台后面一站就是一天的俺爹,一边喊着‘爹’,一边伸着头往柜台里面瞧。
这一瞧吓我一跳,俺爹跟喝醉酒了似的,歪在柜台后边儿,闭着眼睛靠着柜台。
听见我喊他,他支起眉毛睁开眼,糊里糊涂答应了一声,看见是我,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说:‘爹啊,这是怎么了,俺娘嘞?为么没有客人呢?’“我把柜板翻开,把俺爹拽出来,一闻一身酒气。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俺爹喝酒。
我赶紧把行李扔下,找了暖瓶,倒了一点水,给他喂了几口。
他坐在地下,迷迷糊糊地再睁眼看看我,还是不说话。
我急得扳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问他:‘爹,俺娘嘞?怎么了这是?’“过了半天,我都急坏了,俺爹才清醒过来。
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孩儿啊,你回来得晚了,你娘,她走了……’“一听这个话,把我吓得要死。
俺娘身体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没有想到,俺爹接下来一句话,才真正地让我感到天旋地转,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你娘,跟你爹走了!’俺爹说。
”我们听到这里,都有点入迷,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胖光头口才这么好。
老邢我们几个没有吃菜,也没有动酒杯,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迟远沉静不语,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来吃,动作迟缓而醒目,似乎在提醒王光斗不要偏离主题。
王光头并没有不好意思,继续说:“我的身世,和后来申奥成功那年发生的事情,就跟这道宫保鸡丁有很大的关系……”随着他条理清晰的讲述,我们被带入十多年前的时光,都没有太在意窗外湖面上那一道紧催一道的闪电激起的荡漾。
那湖面上闪耀着、跳动着的自然之火,一直都在提醒我们,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而当时,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没有留意到任何异常。
捌 王光斗继续讲道:“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俺爹并不是我亲爹,俺娘是怀了我之后嫁给俺爹的。
因为俺娘在大城市里学过厨,两人就在俺爹老家的小镇上开了这家仙客来。
俺爹说,头三天之前,镇上国道来了一大队车。
不知道为什么,车队在仙客来饭馆门前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从一辆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来到饭馆,指名点了一道菜,让送到镇政府去。
“俺爹谱着可能是市里来的大领导点菜,不敢不做,不敢不送。
没想到俺娘听了要求之后,在后厨哭了起来,哭了半个小时也停不住。
架不住俺爹一阵好哄,勉强把那道菜做好,做好之后,俺爹怕事,犹豫着不敢去送,好说歹说非得让俺娘去送。
“‘孩儿啊,你娘去镇政府送菜,去了就再没回来呀!’“俺爹巴巴地等了一夜,第二天镇长亲自来了,只交给俺爹一个信封就走了,么话都没说。
“‘爹,是不是俺娘生了急病,人家镇上给送去看病了?’问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着很不着边儿。
“俺爹递给我一个已经撕开了的信封,我一看,里面有两张纸。
一张是一封手写的信,字写得很潦草。
我先瞧那封信——是俺娘写给我的:丁丁我儿,娘去勿念,你可掌勺,照顾好爹,宫保鸡丁,此生勿碰。
‘丁丁’是我的小名。
这封信一共24个字,看得我云里雾里莫名其妙,我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想起去看另一张纸。
那是一张书页,大概32开大小,正面是一幅黑白的图,有点像门神画,画的明显是一家饭馆的大厅,好几桌人热热闹闹地吃饭喝酒,正中间有个供桌,供桌上面又悬着一幅小画,记不得是什么了,小画上面有个横幅,上写三个字:神仙居。
那小画的两边还有一副联句,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上联是‘入座三杯醉者也’,下联是‘出门一拱歪之乎’。
翻过来仔细看背面,原来是一道菜的菜谱。
这道菜,我觉着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猜到是什么了吧?”“宫保鸡丁。
”我们七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
迟远不动声色,等我们喊完了,他却轻轻敲了敲桌面,凝视着王光斗说:“王先生,好故事!你刚才说你父亲跟你说你娘,呃,你母亲跟你亲爹走了,又说镇长只交给你父亲这个信封,可是据你所说,这里面的信并没有提到你亲爹的事情啊……” 我觉得迟远问得有道理,同时又想起另一点,赶紧插话道:“对了还有,车队里的领导秘书点的那道菜,是不是也是宫保鸡丁?” 王光斗分别看了迟远和我一眼,痛快地答道:“对。
那天他们点的菜,就是宫保鸡丁,那张菜谱上的,也是宫保鸡丁。
” 我接着问道:“你刚才还说,你们家这个饭馆,从来不做宫保鸡丁这道菜,你是到了济南厨师学校才了解这道菜的。
” “对的。
我知道了宫保鸡丁是鲁菜的经典菜式之
一,但是我们仙客来却没有这道菜,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
俺娘信上说,‘宫保鸡丁,此生勿碰’,她却又留了一张‘宫保鸡丁’的菜谱,这不是很矛盾吗?不过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迟记者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说俺娘是跟我亲爹走了呢?信上也没有说,镇长来了也没交代。
我就问俺爹:‘您为什么说俺娘跟着俺爹走了?您不是俺亲爹吗?’ “俺爹突然发了狂,一抬手把水杯扔出去老远,扯着嗓子对我嚷:‘光斗啊光斗,你个二球,我不是你亲爹,你娘把我扔下了不要紧,她把你也扔下啦!你想想,能把你娘领走的,不是你亲爹还能是谁?!’ “喊完这些话,俺爹的嗓子都劈了,他一下子搂住我,大声哭了起来。
我完全木了,也只能紧紧搂着他。
那天,我们爷儿俩一场号啕大哭,鼻涕眼泪分不清谁是谁的。
“从那天起,俺爹就病了。
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都不中用,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王光斗说到这里又哽咽起来,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在他的双眼中打旋儿。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我左手边的年轻姑娘低声啜泣起来。
迟远仍然面沉如水,他闭目沉思,然后微睁双眼问道:“那么,你是在你养父死后,学会了这道菜,来到北京神仙居工作的吗?” 老邢这会儿突然一个激灵,说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为了找到你母亲,按照那幅画的指引,来北京工作,并且学会了宫保鸡丁的做法,希望能找到你母亲。
” 王光斗听我们都说完,摇摇头道:“我会做的宫保鸡丁,不是这个做法。
俺娘给我的信上说让我‘照顾好爹’,并没有说不让我找她,那张菜谱上的那幅画就是留给我找她的线索。
俺爹死后,我把他下了葬,转让了仙客来,带着行李来了北京,到神仙居谋了份工作,一干就是二十五年。
” 这时,坐在老邢右手边一直没说话的中年妇女突然开口了:“王师傅,刚才我尝了这道宫保鸡丁,确实跟市面上的常见做法不一样,非常有特点。
您能跟我们讲讲这种做法的来历吗?还有,既 然您不会这个做法,为什么一吃就知道跟您那张菜谱是一样的呢?”她说话非常客气,但听得出来她的确吃出了一些门道,所以她的问话使得王光斗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我再细细回味刚才的口感,鸡丁确实嫩滑,黄瓜确实脆生,葱白确实爽口,除了花生不如平时吃到的那般香脆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我苦思不明的特殊之处。
我竖起了耳朵等着王光斗解读。
王光斗却不正面回应,他说:“这个菜谱,经过我多年考证,应该是丁宫保家传下来的。
” 一语惊四座,我们九个人都“哦”了一声。
传说中的丁宫保祖籍贵州,任山东巡抚时令家厨结合了家乡胡辣子鸡丁的做法,改良了原鲁系名菜酱爆鸡丁,后至四川再行改良,形成宫保鸡丁的基本做法,并流传开来成为一道川系名菜。
后来这道菜进贡北京,继续改良进入了京菜的行列,是唯一同时进入了鲁、川、黔、京四地菜系的名菜。
如果我们吃到的这道菜的做法确实是源出丁氏家传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的是,当今市面上几乎所有能吃到的宫保鸡丁,都没有达到当初丁家家厨的手艺水准。
那么,这一盘是谁做的呢?王光斗接着道:“我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吃到这个手艺,真的非常非常出乎意料!”他突然激动起来,牢牢地盯住了迟远,道:“这么说,她还活着!迟记者,麻烦你叫她出来见见,我要……”他说着竟然站起来,用腿往后一推椅子,恭敬地挺直而立——原来这位五大三粗的胖光头,其实个头很矮,仅仅高出椅背一个头而已——“我要向她正式赔礼道歉,请求她的原谅!”迟远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略一沉思,说道:“王先生,请不要着急。
你先讲讲这道菜除了跟你的身世有关,还有什么原因让你流下眼泪。
另外你为什么需要道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到迟远这么说,王光斗不禁面露失望。
他愣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去,拿起红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后继续说:“我背着包袱来了北京,找到了神仙居,好说歹说留在神仙居帮厨。
我从打下手儿、切墩儿、配菜做起,熬了十年,慢慢做到了大厨的位置。
“说到神仙居,你们肯定都知道,我谱着你们也肯定都去吃过。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神仙居也有一道菜是不提供的……”“宫保鸡丁!”这时王光斗右手边那位银发老太太突然开口。
其他也有好几位点头表示同意,看样子是去神仙居吃过饭,但没有吃到过宫保鸡丁这道菜。
那老太太喃喃自语般道:“我去神仙居点过宫保鸡丁,但是他们说这道菜材料没有了,没法做。
” 老邢接口道:“那没准儿是碰了巧了,人家确实材料没了,赶上寸劲儿了。
” 老太太摇摇头道:“不能够。
我去过三次,三次都点这个菜,都说没有。
最后一次我问服务员,为什么这道菜老没有。
服务员告诉我说,这道菜不在他们的供应范围内,菜单上根本没有。
” 老邢右边的中年妇女皱起了眉头:“可是神仙居主打的就是鲁菜和京菜,不提供这道菜真是没有道理。
” “说得没错。
”迟远道,“王先生能跟我们说一说,为什么神仙居不供应宫保鸡丁这道菜吗?还有,您母亲留给您的那页菜谱,似乎就是神仙居的菜谱吧?” 王光斗苦笑一声,道:“不瞒各位说,我在那里干了十年,都干到了厨师长的位置,也没闹明白为什么这家饭馆不供应宫保鸡丁。
我娘留给我一张宫保鸡丁的菜谱,说明我的身世肯定跟这家饭馆和这道菜有什么关系。
我私下里也找店长问过,可是店长也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提供这道菜。
另外,我娘信里说,‘宫保鸡丁,此生勿碰’,我得听我娘的,谨慎一点,没敢把这菜谱拿出来给外人看。
“到了第十年头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过后,我才算明白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明白了什么?”王男这时似乎有点缓过劲儿来,好奇地问道。
“这就牵扯到一个人。
1999年国庆节不是有阅兵嘛,我们饭馆因为在戒严区里面,全部清空放假了。
我去复兴商业城买了条毛裤,天黑之后到真武庙二条一家烤串儿店吃串儿。
头些年那条胡同特别热闹,两边全是饭馆,但是烤串儿只有一家,叫什么名字早就忘了,味道很不错。
那天我去的可能有点晚,将近八点半了吧,到了那小店门口,发现火已经熄了。
但是炉子前还坐着个人,走近一看,是个土了吧唧的小姑娘,瘦瘦的、呆呆的。
我问她:‘嘿,丫头,烤串儿还有没有?还烤吗?’那姑娘抬头看看我,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纸箱子,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大哥,烤串儿还有,不过老板说是要给别人留的,不能卖给你。
’ “我心说这丫头不会办事儿啊!你直接告诉我没有不就行了?我就有些不得劲儿,那天也是肚子饿了,脾气有点大,说话就冒火:‘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说话的?!你说没有我就走了,你既然 说有,凭么又不卖给我呀?’那小姑娘蒙了,看样子好像是刚出社会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时候从门里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北京人,说话细声细气的,赶紧来给我道歉:‘哎哟不好意思啊哥们儿,这小丫头片子不会说话,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行吗?’我说:‘行,那你这儿还有串儿,倒是卖我不卖?’‘卖!瞧您说的,哪儿能不卖呢?咱做生意做的就是一个买一个卖,您要买我有就必须得卖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着话,他还自己动手给我烤上了。
六瓶啤酒,二十个串儿,还有一些鸡胗香肠儿什么的,吃完结账。
这老板一手接钱,一边还叨叨,可是话听着就别扭了:‘告您说哥们儿,我这确实是给电台的几个播音员留的,就音乐频道那几个,您要听广播您准知道,嘿,都是名人。
今儿这些都卖您了,可不是我不想着他们啊!’我听着别扭就没理他。
这时候他又对一直在旁边傻站着的小姑娘说:‘嘿,你,明儿别来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连话都不会说,能干什么呀?一会儿人来了,我给人吃啥?!’ “你们听听,这话不就是挤对我呢吗?”王光斗说到这里,忍不住把大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加上窗外正好闪进来的一道光,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这一下就把我将到那儿了。
我这人一向喜欢直来直往,受不了这阴阳怪气的。
当时我就不能走了,火上来,一脚把他那烤炉给踹翻了,指着那老板骂:‘你算么东西?少拿话挤对人!我跟你讲,我敢叫你这店开不下去!’然后我伸手把那小姑娘拽过来,对她说:‘你这丫头,不要在这里干了,跟我走,我给你安排工作。
’不容她说话挣扎,我就拽着她走了。
” 真武庙二条的夜市,曾经火爆过几年,的确有那么一家烤串儿店。
我有个同学在电台音乐频道做主持人,曾经带我去过这家串儿店。
同学告诉我说,这家店的老板经常会特意给台里的主持人留一些串儿,等他们下直播了来吃。
不过后来我又带着别的朋友去吃的时候,发现那家烤串儿店已经关张了,门脸儿上的招牌变成了铜锅涮肉。
“店长挺给我面子,安排我领回来的小丫头在店里做服务员,包吃包住,每个月还给四百块钱。
她也真老实,平时一句话都没有,就是忙来忙去,咋说呢,任劳任怨的吧……” 我们跟着王光斗的讲述,恍惚中来到了1999年冬天的神仙居。
“那年冬天,风沙特别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11月份北京下了一场黄土,好多人早上一起来,发现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细黄土,车上也都是,就跟盖上了一层黄土被一样。
整个冬天都不冷,除了年底那 两天,阴冷阴冷的。
快到世纪之交的时候,坏消息特别多,什么千年虫啊,什么世界末日啊,闹得人心惶惶,更觉得清冷清冷的。
“12月31号那天晚上,店里赶时髦也要开通宵。
但是客人不多,十一点之后一个人都没了。
我们几个当班的厨师耗着没事干,就躲在后厨的杂物间‘扎金花’。
我们当厨师的,平时很忙,整天在后厨泡着,偶尔闲一下也不好开溜,偷闲打打牌也算是个休闲。
“我们一边打牌,一边等着看电视,交零点的时候有直播世纪坛的焰火表演。
就在倒计时的时候,小楚突然冲进来了,拉着我求我给做一碗面。
我那天输得挺惨,没心情,也没空,嘴里答应着她屁股可没动窝。
过了一会儿,电视里的仪式结束了,我才觉得有点过分,也怕客人等急了投诉我,得赶紧给人家做。
“结果我出来一看,你们猜怎么着?”王光斗故意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小楚自己动手,开火煮着东西呢,我过去一瞧,还真是有模有样的,真不错。
我就在边上看着,小楚煮好了,关了火,盛了一碗端着出去了。
我心里想这丫头还真倔,行不行啊?我偷偷撩开后厨门帘往外看,没想到大厅里没见人,小楚端着那碗东西一直走出了店门……”“等等,等等……”那头老邢突然叫了起来,“王……王师傅,您说那丫头端了一碗什么出去?是面条还是别的?”王光斗转头直视着老邢,认真地回答:“那丫头,小楚,她端的是一碗米粉,牛肉米粉。
”“米粉?”老邢声音颤抖了起来,“米粉?哎呀……哎呀,真的是米粉,老叶老叶,就是那碗米粉……” 玖 其余几个人都很诧异,老邢这内涵丰富的“哎呀、哎呀”,对他不熟悉的人自然难得要领。
不过接下来耳边传来的轻声提示,如同窗外的惊雷一般响亮: “湘西牛肉米粉。
”九小碗米粉依次呈到了九个人面前。
九个小碗都是细瓷白碗,碗边极薄,几乎是半透明的。
嫩白的碗映衬着碗中隆起的荷绿色的香菜,深褐色的大片牛肉,乳白色的米粉,以及漂着香油花的亮铜色的鸡汤,这观感就足以使人不由自主吞下口水。
迟远第一个拿起筷子,轻轻碰了碰碗边,说道:“看来我们的故事是有交集的。
不如先尝尝这碗米粉,听听它背后的故事和人是不是有交集吧。
”迟远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肯定有交集,但想不到与我相熟相知的老邢,跟这位胖厨师居然会有交集。
人跟人之间,总有一些无形的牵连。
有些事,有些人,会把看似不相干的人们联结在一起,不论他们是否愿意。
我还想起刚才路上老邢提到过湖南牛肉米粉,我牢牢地盯住老邢,看他究竟是什么反应。
老邢低头看着面前的那碗米粉,嘴角微微上扬,鱼尾纹聚拢,他笑了!一边轻声笑着,老邢嘴里还一边嘟囔着:“哎呀……哎呀……哎呀……”听着他含混不清的絮叨,那银发老太太厌恶地皱了皱眉。
而老邢右侧的中年妇女好像也有些不悦,转脸正要对老邢说什么。
突然她的动作停顿了,愣在了那里。
因为这时,她和我们一样,都看到了老邢微笑的双眸中,晶莹的泪花正在涌出眼眶。
老邢看着那碗牛肉米粉,微笑地哭着。
他兀自陶醉了一会儿,拿起筷子,想了一下又把筷子放下了。
“这碗米粉,我不打算吃。
”他说,“因为,我敢肯定,这天底下再也做不出跟当年那碗一模一样的米粉了。
”老邢看着我接着说:“就在来的路上,我跟老叶聊起来,还说到了牛肉米粉。
1999年到2000年的世纪之交那会儿,我吃过的那碗米粉,是我这辈子最难忘,也最好吃的一碗米粉。
那个味道,我一想起来就非常非常感慨。
”老邢打开话匣子,讲述了一碗米粉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的确是第一次听他说起。
“我本来是做广告销售的,俗称做业务,早年跟老叶同事过。
我们俩那时候都年轻,特别有冲劲儿。
我和老叶虽然只同事过一年左 右,但我们俩配合起来很默契,那真叫双剑合璧,出去谈客户十拿九稳。
所以我们俩到现在还是好朋友。
“后来因为提成的事情跟老板闹翻了,我就辞职单干。
本来想带着我的几个客户,另起炉灶,可是咱手里没有媒体资源,以前那老板也处处掐我,广告这个行业我是混不下去了。
刚好有两个朋友,拉我一起做电脑生意,说白了就是走私。
其中一个湖南人,有进货渠道,负责进货。
另一个是北京人,有资金来源。
我呢,靠着干过两年广告销售的经验,就负责对接客户。
“哎呀,那门生意真是好!头半年,我们就赚了一千万,兴奋得不得了。
一年下来,我们仨每人分了五百万,还留了一千万的周转资金。
本来应该赚了钱就把资金给人回本一部分,但是对方不要,说那钱他们拿回去也没有啥用,还想再追加两千万给我们,让我们把生意做大。
哎呀,不瞒你们说,那边出钱的是东北的一个什么处长,给我们算的利息不太高,可是也不低,比银行贷款高一倍。
我们仨商量了一下,不打算拿他的两千万,就本着这一千万做,再赚两年,连本带利还了人家拉倒。
“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的春节吧,我们仨全都买房买车,风光得不行。
我也有了女朋友,打算再干一年,金盆洗手然后就结婚。
那时候我开个奔驰,满北京到处跑,闲了就拉上老叶打打牌,吃吃喝喝,桑拿按摩,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爽了。
是吧,老叶?” 我点点头,那两年还真是挺羡慕老邢的。
不过后来,老邢突然销声匿迹了,好几年都没有联络。
等过了几年又突然冒出来时,却顶着一头花白头发,形象老了不止十岁。
“后来呀,”老邢接着说,“真是叫‘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哎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1999年春节过后,进货渠道越来越紧,进货成本一直上升,这边呢去中关村买电脑的人们也精了。
两头一挤,我们的利润空间就小了。
五一前后,我们仨聚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退出这个生意。
湖南那小子,我们叫他历哥,跟我们说有点不大甘心,说如果现在退出的话,我们算下来也就挣了几套房和几台车,哥儿几个手里现钱都不多。
那时候除了这个暂时也想不到转行能干啥,能多挣点儿就尽可能多挣点。
我和北京那哥们儿——小伟——被历哥说动了,结果商量下来,我们决定再干最后一票,每人回本之外再分个大几百万也好。
“就这样,我们仨分别抵押房子、汽车,每人又拿出一千万,加上流动的一千万,一共是四千万。
历哥揣着这四千万去了湛江。
过几天历哥打回来电话说,货源充足,问我们要不要再追加点儿资金,多进点儿货。
那时候是6月中旬,我这边接的中关村的订货量也噌噌地 涨,盘算了一下觉得出路应该没问题。
我和小伟商量好,我去落实那些新增订单,跟他们讲以后我不干了,要他们争取多拿点儿货。
小伟则去找他的财源,再要两千万资金,说好国庆节之前连本带利全部结清。
“没想到的是,”老邢语气沉重起来,“贪心酿了大祸,我和小伟把钱给历哥汇过去之后,历哥就消失了。
” “报警了没有?”迟远问道。
“报啦!”老邢道,“三天没音信我们俩就慌了。
小伟飞到广州,托人一起到湛江找历哥。
我在北京报警,然后去湖南历哥家蹲守。
一开始,我们还猜想历哥会不会被绑架打劫了,过了一个月之后,我们俩才明白,这孙子把我们坑了!他带着六千万,根本没去湛江,也没回湖南,他跑了。
“我们俩慌得呀,那叫一个六神无主。
我们思来想去,重新报警,这回不是失踪人口,而是巨额经济诈骗。
同时我托了在公安部工作的表舅,把这个案子给捅上去了,听说有大领导还给批示了。
这样紧锣密鼓找人,找了两个月,快到中秋节,终于有了消息。
我表舅打电话说,人可能在上海,经侦局要去人,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和小伟就买了火车票连夜去了上海。
“那天是9月24号,中秋节。
我和小伟一起,跟着经侦局的人,和当地公安局经侦队、刑警队的人一起找到了历哥在上海租的房子。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破门一进去,我俩就傻了。
只见破烂不堪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两个死人。
一个是历哥,另一个女的,不认识。
看样子是历哥把那女的掐死后,再吃安眠药自杀了。
”“钱找不回来了?”银发老太太听得聚精会神,这时插问了一句。
老邢摇摇头,神情落寞:“六千万,一分不剩,没影儿了。
”我左手隔座的男子,就是开沃尔沃来的那位,问道:“那你们欠的高利贷怎么办?”“哎呀,自己的钱没了也就没了,本来也是不义之财。
房子、车子被银行收就收了,也没办法。
我女朋友见这情况,提出了分手,咱也没话说,随她去了。
那三千万高利贷,让我们挠破头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我和小伟从上海又去了湖南历哥的老家,找到了他的父母,俩老人一问三不知,一个劲儿地捧着历哥的骨灰盒哭。
我们没辙,给他们扔俩钱儿回北京了。
老叶我记得你问过我,几年没见怎么头发全白了?我告诉你呀,就是那一阵子,那真的是一夜白头啊…… “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是阅兵的当天,十
一,我和小伟被一群黑衣人绑了起来,扔到一辆汽车的后备厢里,连夜给拉到了东北。
” 拾 乌青色的天空好似一具密不透风的蛋壳,严丝合缝地倒扣在大地上。
一辆破旧的无牌桑塔纳裹着一身尘土,一个急刹车停到一座废弃的粮仓门口。
后备厢打开,两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被拖了出来,正是老邢和小伟。
这一夜,小伟一直圆睁着眼睛,惶恐不安。
他小声告诉老邢,这一定是到了吉林的某个地方。
老邢很诧异小伟怎么确定是到了吉林,他可是好好地睡了一觉。
老邢心里并不慌,一个是明白肯定是债主派人绑的他们,要的是钱不是命;另一个原因是他在公安部有人,多多少少有个倚仗。
老邢下车站定,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这个大粮仓之外,四野一片荒芜,乡村土路两旁连一棵树也没有。
田野里没有庄稼,不见一点绿,深褐色的土壤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小伟的分析没错,这里不是吉林就是辽宁,从行车的时间来看,应该还没到吉林。
气温很低,老邢和小伟两人冻得牙齿打架。
那伙黑衣人推搡着老邢和小伟,拥进了粮仓。
粮仓的顶早就没了,只剩下一大圈圆筒壁,聊以挡风而已。
粮仓里面很空旷,正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把靠背椅,椅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身着藏青色呢子中山装、灰西裤黑皮鞋。
老邢端详这人,只见他偏分中长发,略掩眉梢,金丝框银腿眼镜,眼大耳阔,大圆脸翘嘴唇,胡须剃得溜光,一看就是一位经常坐在台上开会的庙堂人士。
小伟见了这人,好似见了救星一样,连奔几步,带着哭腔喊道:“马哥,马哥,你在我就放心了。
这是误会,误会呀!”连冻带吓,小伟的鼻涕冒着泡流淌下来。
这位被小伟称作“马哥”的男子仍然端坐不动,嘴角微翘,浅笑不语,等着小伟和老邢被推到近前。
两人站定,马哥悠悠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停在小伟面前。
他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来,凑上前去,亲自用手帕把小伟的鼻涕擦了擦。
然后马哥用拿着手帕的手托起小伟的下巴,仍然微笑着,轻声问道: “曹玉伟,还款日期我没记岔吧?”小伟赶忙点头哈腰,赔着笑道:“没,没,应该是昨天……啊不,前天把现金给您送来的。
”马哥佯作恍然大悟:“呀——我还当我自己个儿记岔了呢。
多少钱来着?”“三千万本金,外加五百万利息,一共是三千五百万。
” “嗯,行,明白儿的。
”马哥点点头,仍然微笑着,转头看向老邢,“日期没记岔,钱数也没记岔,那是我自己过岔了吗?” 老邢听得直腻歪,心说你要钱就说要钱的事儿,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他忍不住冲口而出:“老板,不就是晚了一两天嘛,我们兄弟不会赖你的账。
就这么把我们五花大绑地弄来了,饭也不给吃一口,衣服也不给加一件,你说说,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马哥愣了愣,一个粗壮的黑衣人早就冲了上来,嘴里骂道:“啥玩意儿啊,冻着你了饿着你了?不还钱还扯啥犊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了老邢的脸上。
马哥脸上很快恢复了笑容,他信步踱到老邢面前,歪着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老邢。
他轻轻一笑,仍然很温柔地问道:“邢祝安,我没过错日子吧?” 老邢吃了亏,偏过头不理他。
旁边的黑衣壮汉大声吼道:“听着没有,问你话呢!”说着又要上来踹老邢。
那边小伟大声喊道:“马哥马哥,别生气,我兄弟脾气倔,但我们哥儿俩绝对不会赖账的!” 马哥挥手斥退了黑衣壮汉,回身坐到椅子上,伸手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几口。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扔掉了半支烟,重又站起来,对小伟和老邢说:“哼,我知道你们点儿背,关公面前耍大刀,让人给玩儿了。
我告诉你们说吧,你们那小子,叫黄永历的对吧,带着四千万去了澳门,输得呀那叫一个盆儿干碗净!再拿两千万,又输光了,真他娘的瘪犊子!被他掐死那女的,就是赌场那边给他下的贴身套儿,哼,可惜榨得太狠了,那女的自己也陪了葬。
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这不是阎王催的吗?!” 这时老邢和小伟才明白事情原委,心里也很惊骇,马哥比他俩了解得还清楚。
小伟垂头丧气地小声道:“那这钱是回不来了?”马哥走到他跟前儿噼里啪啦给了他好几个耳刮子,骂道:“你个虎玩意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把老子的钱败光啦!” “回不来了。
”马哥打累了,揉了揉自己的手,“我也不打算要了。
就这么的吧。
”说毕一挥手,身后的黑衣人趋步上前,递上来一件东西。
老邢和小伟一看,不由得双双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马哥接过手枪,掂了掂分量,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子弹。
他的笑容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转身看着老邢和小伟,语气沉重了起来:“曹玉伟,邢祝安,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哥已经进去了,我也是早晚的事儿。
这钱呢,拿不拿得回来,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今天叫你们来,就 是要让你们用命来抵我这个债。
怎么样,不算利息,一千五百万一条命,你们兄弟俩值了吧?” 小伟一听,腿都软了,牙齿打颤,咯咯响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邢也傻了,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一股凉气从肛门直往上蹿,身子麻木动弹不得。
“你们俩谁先来?”马哥来回瞅着他们俩,挑选着受死的人。
马哥身后那群黑衣人也齐齐聚拢过来,偌大的废弃粮仓显得越发清冷,寒气逼人。
小伟和老邢两个人身子都抖了起来,谁也说不出话。
“你先?”马哥把枪口对准了小伟的脑门。
小伟身子一软扑通跪地。
马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小伟,站起来!”老邢突然大吼一声,“马哥,我先来!哥们儿这条命,在您这儿也算是有个价儿了!”老邢悲壮地喊道。
马哥一愣,收起了笑容。
他转动身躯,举着枪的手并没有放下来,转向老邢。
老邢的腿直抖,身子一耸一耸,但是他鼓足了勇气,直视着马哥。
马哥没有马上开枪,他盯着老邢,讥诮地说:“邢祝安,你挺有种。
说吧,有什么后话?哥哥一定帮你办到。
”那边小伟缓过一口气,哭喊着:“马哥啊马哥,钱没了,我们对不起您!可是我们的命不值那么多钱啊,求求您,求求您留下我们的命,我们活着,还有希望帮您赚点,我们死了,那钱就真的没啦!”马哥眉梢一挑,没有应答,还是盯着老邢。
老邢听了小伟的话,心思略微活络了一点,他清了清喉咙,强作镇定地说:“马哥,小伟说得对,我们俩的命贱,值不了那么多钱。
我俩一死,那钱就真成死账了,我们俩要是活着,没准儿还能多少捞回来点儿,您说呢?”马哥似乎有点动心,但一转念又把枪口一抬:“放屁不是?刚才都说了,我早晚也得进去,老子这条命能不能留得住还两说呢!留着你们有啥意义?!”老邢一时语塞,马哥说得对呀,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要钱干啥?仍跪在地上的小伟突然受了启发,又喊道:“马哥马哥,您能用这么多钱买我们的命,也能用钱买自己的命啊——”马哥听了这话,转了转眼珠子,逐渐平静下来。
他放下枪,冷冷地问道:“你们俩上边有路子吗?”“有,有,老邢他表舅是公安部的。
”小伟答道。
老邢赶紧点头,确认小伟没有胡说。
太阳的光芒逐渐从东方天际探出头,天色不知不觉间亮了起来。
马哥来回踱起步子,小伟和老邢两双视线紧紧跟着马哥来回晃动。
只见马哥的胖圆脸在朝阳照射下,逐渐红润起来,露出了一丝生气。
马哥想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把枪扔给手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拿出一支烟点上,脸上恢复了早先那淡淡的微笑。
“这样吧……”马哥开口,“曹玉伟先留在这里,去葫芦岛别墅里住几天,你们给我看好了。
邢祝安回北京去,一周之内找对人,送出去一千万。
这事儿办妥了,我放曹玉伟回北京,你们慢慢还钱。
办不妥,我也不要钱,你们也别要命了!” “成,成!”老邢赶忙答应下来。
小伟却不吭声,巴巴地看着老邢。
老邢明白他那意思,一千万从哪儿来呢?老邢可以脱身了,事情办不好大不了跑路,小伟可就惨了。
“哼!”马哥一声冷笑,“我给你准备一千万带走。
”他紧盯着小伟,接着道:“曹玉伟,如果邢祝安跑了,你的命就值四千五百万了!” 老邢赶忙道:“马哥,您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回北京吧。
这事儿我豁出去必须得给您办到位,尽人事听天命,成了,大家都好,不成,咱一块儿玩儿完。
” 老邢和小伟告别的时候,两人谁也没有把握还能活着见面。
还是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载着老邢和两个黑衣人向西返回北京。
老邢的表舅虽然级别不高,不过长期在官场浸淫,人脉还是足够用的。
表舅很快按照黑衣人的指示联系上了送钱的目标,果然如马哥所要求的,一周之内顺利地把一千万送了出去。
老邢这边办完事,马哥也已收到消息,说他哥哥的案子会押后一段时间,给了他回旋腾挪的余地。
马哥认为事情有了转机,哥哥有了活路,自己还有后手。
他说话算话,把小伟放了回来,还说明白不要利息了,只要他们力所能及奔着三千万的本金目标去还就可以。
但是马哥也放出狠话,万一自己没活路,照样找他们俩收命陪葬。
回到北京,惊魂未定的小伟一见面就抱着老邢,含泪说道:“老邢啊老邢,这辈子咱俩的交情就妥了!”三个人合伙做生意,原本是历哥牵的头,现在倒好,历哥把他俩全坑了,自己也送了命。
小伟是在北京出生长大的,虽算不得娇生富养,却也没吃过多大苦,毕竟顺风顺水地赚了两年快钱,所以对这三千万债务看得比较乐观。
老邢则不然,跟着朋友做生意从山西混迹到了北京,社会上的事情见得多,世事人情也看得明白一些。
人们大多乐于做锦上添花的事情,而很少愿意雪中送炭,就跟买房一样,买涨不买跌。
你现在掉粪坑里了,就不要指望别人来捞你,自己爬。
老邢的表舅为了救人不得不参与了送钱的联络安排,事后明确表示绝不认账。
表舅还郑重地跟老邢谈过,告诉他紧要关头救他一次,算是尽了亲戚情分了,但绝对不会再参与这种高风险的事情。
“有些人,你一旦沾上了,就会成为一辈子的噩梦!”表舅严肃地对老邢说,“我在这个局里,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还年轻,我劝你一句,有多远走多远!” 老邢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老邢劝小伟跟他一起跑。
但是老邢忘了,小伟父母家人都在北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顿压惊的大酒下来,两人达成一致意见:静观其变,随时跑路——密切关注马哥案子的进展情况,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两人立马跑路。
谁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快过去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不但媒体上不再提马哥的事情,老邢的表舅也没给任何消息。
日子平静如常,让受惊的兔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了。
然而,真实的世界,在平静如水的表面之下波澜壮阔地运行着。
东北的一场涉及官场、商场和黑道的大规模“打黑”风暴,即将在新千年的第一天卷起。
1999年12月31日傍晚,老邢正走在东单的银街天桥上,他的摩托罗拉338手机响了起来,老邢打开翻盖,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就传来表舅的一声大吼: “祝安,跑!”跑!老邢合上手机,抬头一看,对面几个面貌不善的人盯着他,正步步逼近,回头一看,另一头的台阶上正在疾步奔跑着另外几个大汉。
老邢慌了一下子,正巧看见一辆由南往北通过路口的电车,恰好打银街桥下穿过。
老邢瞅准机会,假装向对面的几个人冲过去,助跑几步,一侧身,翻过栏杆,跃身跳了下去。
旁边有几个妙龄少女被吓得“啊啊”直叫,路人纷纷抬头观看。
只见老邢已经稳稳地趴在了104路电车的车顶上。
运气不错!电车很快停下,莫名其妙的司机跳下车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邢抓紧时间,沿着电车辫子的拉绳出溜下来,撒开脚丫子往北狂奔。
桥上的七八个汉子纷纷下桥来追赶,不过已经被老邢甩开了二十多米。
老邢寻思着得给小伟报个信儿。
伸手一摸手机,早不见了。
身后追兵迫近,老邢没跑几步身体就发热了,索性把羽绒服脱掉随手一扔,奋力奔跑起来。
过了协和医院东门,那辆电车追了上来,愤怒的司机打开前门,大声骂了几句,然后扬长而去。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老邢不敢懈怠,但还没跑到灯市口就累得腿软心慌,束手就擒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这时突然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嘎吱一声停在老邢的旁边,车里的司机大喊道:“哥们儿,上来!” 老邢来不及多想,迅速拉开车门,蹿了上去。
没等车门关好,那年轻的司机一抬手、一脚油,小轿车噌地就飞了出去。
老邢定神一看,这还是辆手排挡的车,那司机一头长发,飘逸披肩,面目清瘦。
老邢正要道谢,对方开口了:“你要去哪儿?” 老邢略一思忖,说道:“方便的话,带我到北新桥路口吧。
”小伟家就住在北新桥附近的土儿胡同。
东四路口就在眼前,眼看着马上要变灯,那瘦削司机一踩油门,小轿车冲了过去。
老邢一眼瞥见一个人,手提塑料袋正从朝内菜市场门内走出来,不禁大喜过望,那不正是小伟吗? 老邢忙大叫道:“就这儿了。
”一个急刹车,老邢跳下车,急急忙忙地说:“哥们儿大恩,留个姓名吧,日后再报答……”没等他说完,那年轻人一摆手,小白车又飞了出去,车门随即“咣当”一声合了起来。
老邢愣了一下,这才发觉浑身汗透了,又没了羽绒服,寒意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老邢!”小伟正好走到跟前,看见老邢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他随即明白,自己土儿胡同的家是不能回了。
拾壹 “原来是你。
”听老邢讲到这里,坐在我左手隔座的那位年轻男子蓦然开了口。
老邢呆了一呆,面露疑惑:“是你吗?你就是那天开车救我的人?”那年轻男子轻轻点头,微笑着答道:“是我。
我叫肖士朗,生肖的肖,战士的士,朗诵的朗。
”“肖士朗?”老邢道,“不对呀,你怎么还这么年轻?”肖士朗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着我们又笑了笑,回道:“我以前长得比较着急——您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事儿,那年我才十七岁。
”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肖士朗解释道:“那天我正好从东单北大街经过,看见一伙儿人追一个人——就是邢总。
那群人张牙舞爪的,一看就是黑社会。
我一时兴起,就叫您上车了。
后来过了东四路口,您下车了,我怕被人看见我的车,就赶紧开走了。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不必怅离愁。
迟远顿了一下杯子:“肖先生,你怎么看出那些人是黑社会的?”老邢抢着道:“哎呀,那还不明显?!那些人一看就是马哥那边派来的,肯定是来抓我和小伟的。
”老邢说了这么久,纵然离奇,但还没有讲到牛肉米粉。
我有点着急,催促道:“老邢,你快接着讲。
”肖士朗欲言又止,与我们一起接着听老邢的故事。
“后有追兵,前边多半也有堵截。
小伟扔下刚买的菜,跟我一起撒丫子就往东跑。
我们俩合计着,地铁站里人多,我们先挤进人堆儿里,然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果不其然,二号线地铁里人特别多,我和小伟挤进人群里面,暂时安全了。
那时候大概晚上七点多钟,我和小伟就在二号线地铁里,足足坐了八圈,没敢出来。
后来那趟地铁开到西直门总站,到终点了。
我俩再下来换一辆坐,眼看晚上十点半了,我俩终于商量出个计划:直奔北京站,买票去东北。
我们算计着马哥派来的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会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去,如果我们能主动找到马哥的话,说不定还能说服他饶了我们。
——当时我们可不知道,马哥那条命,几个小时之后就要交待了。
“我俩特别警惕,背对着窗户坐着,偷偷观察站台上有没有可疑的人。
车到了前门,下一站就是北京站了。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站,发现了五六个人,他们也看见我们了。
我赶紧拉着小伟,冲了出去,那几个人朝我们追了过来。
“地铁开走了,我和小伟一对眼,跳下轨道往反方向跑。
我们俩肩并肩,沿着轨道狂跑。
后边那些人也下来了,一边追一边狂喊:‘王八蛋,土狍子,你们跑不了啦!’ “我手心里全是冷汗,隧道内的照明灯一对儿一对儿往后退去。
我心想我们俩的速度肯定不比地铁慢。
跑出去不知道多远,对面也没有来车,后来我想我们坐的那趟车可能就是末班车。
跑着跑着前面隧道分岔了,一边有顶灯,另一边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我们下意识地往黑的那边跑了进去。
“这条隧道虽然黑,但轨道信号灯还是挺亮的,显得人影子特别巨大,多少也能看清楚脚下的轨道。
那伙人在我们身后,也就差十几米,追到岔道口突然不追了。
“我和小伟发现后面人停下来,我俩也站住了,弯着腰扶着腿喘粗气。
小伟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趟折腾可真够他受的。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几声爆竹声,有东西从我们耳朵边上嗖嗖地飞过去。
小伟正咳嗽着,突然一个扑倒,就没声了。
我连想都没想,也没敢看小伟,甩开步子,向着隧道深处继续跑了起来。
“那个时候心都是凉的,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就是跑,一直跑。
“跑着跑着,怪事发生了,我身后突然亮起了车灯,居然有一列地铁从后面开过来了。
那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往旁边墙边一贴,挺直了,让那趟地铁从我鼻子跟前儿开过去。
我发现那趟地铁上每个车厢都特别亮,可是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我的手摸到了一扇门,一推居然动了。
我就赶紧从那扇门钻到了另一个黑咕隆咚的空间里。
我的动作很快,那趟空地铁开过去之后,我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获得了暂时的安全。
“我紧贴着钻进来的那扇门,一动不动,等着那边的动静全都没了,我的眼睛才适应了这边的黑暗。
这好像是一个管道,我推测应该是地铁的备用维修通道。
顺着管道往前摸索,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换算到地面上估计也就走了不到五百米,终于发现了一架垂直向上的铁梯子。
我慢慢爬了上去,推开头顶上的井盖,往外看了看,四下无人,就钻了出来。
“你们可以想象,那时我已经连续逃命了四五个小时,从东单跑到东
四,再到朝阳门坐上地铁,担惊受怕的,最后一段从前门站逃命 的时候,说是魂飞魄散毫不为过。
我从维修井里爬出来,身上衣服也很单薄,又累又冷又饿,蹲在马路边一棵树下面,真的是欲哭无泪。
“小伟肯定是中枪了,不知死活。
我抬头看看天,黑乎乎的,一颗星星都没有。
落到这步田地,灰头土脸哆里哆嗦地靠着枯树,那份儿滋味老子此生难忘。
“就在我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姑娘。
圆脸短头发,眼睛特别大。
她弯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宠物。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敢说话。
她关切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只丧家犬,她开口说:‘你怎么啦?’ “我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像个流浪狗。
我脱口而出:‘有吃的吗?’她点点头,说了一声‘你等一会儿’,就走了。
“我看她转身走进了一个餐馆的大门,门上有副招牌,上面写着‘神仙居’。
想了半天,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跑出多远,那些人没准儿还在附近,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到我。
我想尽快逃离,跑得越远越好,可是又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我听见远处放烟花的声音,接连不断,树梢上方的天空隐隐约约闪闪发亮。
新的千年来了! “等了十来分钟,那姑娘又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牛肉米粉……” 人生无常,大起大落往往在旦夕之间,祸福悲喜常常在意料之外。
我能想象得到,在千年交替的子夜,蹲在马路边捧着一碗牛肉米粉的老邢,是如何地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老邢感慨道:“吃完那碗米粉,我就看见了警察的巡逻车,得救了。
第二天一早看新闻,知道东北打黑行动,马哥拒捕被击毙了。
而我的好伙伴,曹玉伟,也死了。
警察告诉我,我俩跑进去的那条隧道,是地铁公司的检修线,从我后面开过来的那辆地铁,其实是检修车。
” “哦,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幽灵列车’。
”我说着,准备品尝一下这不同寻常的米粉。
老邢笑着说:“建议你们吃之前,自己加点盐。
”我们都看向他,他接着说:“我敢肯定,这些牛肉米粉,也……没有放盐。
”王光斗闻言,抄起筷子尝了一口,立马大声说:“真的!确实是,那天晚上我确实没看见小楚放盐。
”他随后又看着迟远说:“真的是她,她真的还活着?” 我也尝了一口,果然不咸。
但白胖白胖的米粉,梳理得整整齐齐,在油亮的淡黄色鸡汤中半隐半现,看着就能使人涎水横流。
酱红色大块大块的牛肉片,率领着周边零散的绿色药芹段儿、青白色萝卜片,为这碗米粉增色不少。
还有间或点缀的红色干辣椒段儿,由视觉神经直接刺激到舌尖儿,挑逗着人的欲望。
我拿过桌上的盐罐儿,撒了一点盐,再尝。
米粉的软糯滑口和牛肉的干辣咸香以及鸡汤的辛香通爽各自分明、互为映衬,交织在一起成就了一份完整的口感。
地道!好吃! 迟远没有回答王光斗的问题。
老邢道:“原来她叫小楚。
迟记者,如果她在的话,能不能让我们见见,我,我们要当面道谢啊。
” 迟远仍不答话,他沉吟着把目光从王光斗身上转到老邢身上,再转回来,又转到王男身上,再转到肖士朗身上,游移闪烁,足足过了二十秒才说道:“不急,该见的总会见到。
刚才王光斗先生关于宫保鸡丁这道菜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不如您接着说吧。
” “嗯,好吧。
”王光斗倒也爽快,老邢也不再坚持,只是感慨了一句:“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其实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当时的心情。
” 大家听王光斗继续他的故事:“千年夜那件事让我很感动,我开始喜欢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姑娘了。
虽然她是我介绍进来的,但我对她一向没怎么特别关照,打那以后我就时不常把她叫到后厨来聊聊天,看她对厨艺非常感兴趣,就顺手教她做几道菜。
没想到这姑娘特别有悟性,我教会她一道菜,她就有本事做得比我还好。
我越来越喜欢她,也跟她越来越熟。
有时候前边不忙,我甚至还让她替我炒菜直接往上端。
不过她这个人有点奇怪,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我跟她很熟了,还是觉得看不透她的内心。
“小楚这个人工作很踏实,干活老老实实、一板一眼从不出差错,大家都很喜欢她,就这样稳定地在神仙居干下来了。
没过几个月,小楚当上了前厅经理…… “2001年7月13号那天,大家肯定都记得,申奥成功了,天安门广场上全都是游行庆祝的人。
我们餐馆门口那条路上也全都是人,车都被堵在路上动不了。
好多人打着旗子,喊着口号,有的唱着国歌,从一辆车顶跳到另一辆车顶。
有的人从我们餐馆买了啤酒,边走边喝,喝完了就把啤酒瓶子往房顶上扔,加上放鞭炮的,噼里啪啦,狂欢了大半夜。
“其实餐馆里没什么人进来吃饭,我们几个厨师又聚在一起打牌。
大概晚上十点半,小楚进后厨来跟我说:‘厨师长,来客人了。
’扔下牌,我们洗手准备开火。
“来的是一桌客人,在二楼包间。
过了一会儿,窗口传过来客人点的菜单。
我看着单子招呼配菜,单子前边都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几乎把神仙居最贵的菜全点了,什么海参鱼翅龙虾鲍鱼都齐了,偏偏最后一个菜是个大路菜,而且是我们神仙居从来不做的菜。
对了,就是宫保鸡丁。
“我赶紧把小楚喊进来,跟她说:‘小楚,你不是不知道,咱神仙居从来不供应这道菜,怎么还点上了呢?’小楚有点无奈,说:‘厨师长,我知道,跟客人都说明白了,可是人家非得要点这道菜,实在是拗不过啊。
’我一听就来气了,老规矩要是有人点这道菜的话,就说没有材料,推荐个别的菜就行了。
虽然我一向没搞清楚神仙居到底为么不提供宫保鸡丁,可是都已经习惯了。
再说我们手下这帮厨师,估计也没人会做。
我一直谨守俺娘的话,不碰这道菜,打从济南的厨师学校退学后就从来没做过。
我当时有点犯拧,就赌气说:‘小楚,这菜我们做不来,你要么退掉,要么你来做!’可能那段时间,我还是挺妒忌小楚的厨艺才能的,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
“小楚没言语,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抄起围裙吩咐配菜。
我一看面子上下不来,就转身出去抽烟。
等我再回来,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我错了。
有些事情,该来的总会来。
” 湘西牛肉米粉(1人份) 主料:黄牛肉(腱子肉)100克,湖南米粉400克辅料:药芹50克,白萝卜50克配料:山茶油,干辣椒,紫苏叶,白辣椒,香葱,大葱,干姜,大蒜,白胡椒粉做法:牛肉白水煮熟,切片;药芹切段,白萝卜去皮切片,用煮牛肉的水分别焯至八分熟备用;用此水泡软米粉,10分钟左右;干辣椒过油备用;牛肉片浸入油炸半分 钟出锅沥油;蒜末、姜末同比例,大葱末少许炒香,加入温开水烧开,下米粉,开锅后煮2分钟,加牛肉片、白辣椒、药芹、白萝卜片、白胡椒粉、香葱末、紫苏
叶。
拾贰 2001年的7月13日是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
那天我在同学家打牌,当电视直播里宣布北京获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接通之后原来对方正在天安门广场,电话里嘈杂得无以复加,我们两边全都扯破了喉咙大喊,可还是谁也听不见谁。
十四年后的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我依稀还能听得到电话里狂热的呐喊和喧天的锣鼓。
当时的我们还年轻,沉浸在申奥成功的喜悦和自豪之中,对承办奥运对社会和经济的深刻影响并没有具体的预见,也不会想到抓紧买房什么的。
我更想不到自己会在十四年之后,这样一个场合,倾听当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当晚十点半左右,一行衣冠楚楚的人进入了神仙居。
打头的一位大腹便便,斑秃的脑袋晃来晃去,小眼睛瞧也不瞧迎上来的服务员,径直往楼上走,直奔二楼最里侧的包间。
服务员一看这伙人派头不小,大都识趣地噤声躲让,小楚只好亲自抱着菜单跟进了包间。
进入包间之后,带头人四下环顾,咂巴着嘴似乎表示对房间条件的不满。
也许是想到车辆寸步难行,遂心有不甘地在主位落了座。
在跟班吩咐下,小楚搬来一把椅子,加在了主位右手。
其他人你推我让,礼貌有序地入座。
在座十二人,除了上首肥胖的“领导”和下首的跟班之外,还有六男四女,“领导”右手隔着新加的空位分别是三个身材纤秀气质不凡的妙龄女子,一个中年胖妇人,和一个年轻的西装健硕男,而在“领导”左手依次是一位方面阔耳、五十岁上下的西装男,一位干瘦怒发的呢子大衣男,又三位年轻的西装健硕男。
夹着跟班坐的四位西装男,看起来多少有些眼熟,看身材八成是运动员。
小楚捧着菜单走到那矮胖“领导”的右后侧,微笑道:“领导请点菜。
”“领导”似乎确实是个领导,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几个西装少男的身上盘点,根本没瞧小楚,听了小楚的话,仅微微努了努嘴。
末座的跟班站了起来:“拿过来,我来点。
”点菜完毕,小楚正要走开,上首的领导突然来了一句:“小毕,你们几个想吃什么呀?”其中一个西装少男笑了笑,腼腆地说:“我随意。
”另几个西装男都附和着说随意随意。
领导说:“那就加个宫保鸡丁。
”小楚赶忙赔笑道:“不好意思领导,宫保鸡丁没有了。
”“嗯?没有了?”领导一皱眉,“是什么没有了?”“呃,这个……”小楚有些语塞,随即解释道:“其实是本店菜单上没有这道菜。
” “哈哈哈哈……”领导仰面大笑起来,酒糟鼻子冲着吊灯,脑袋晃来晃去的,笑声突然止住,看着小楚道:“我点了,你就得有!” 点菜的跟班赶忙接过话来:“去下单吧。
缺什么买什么,赶紧的!”小楚只好点点头走了出去。
那位中年胖妇人眼神流动,看着小楚走出包间,堆起笑脸说道:“汪主席,听说张导文思敏捷,是有名的大才子、段子手,能不能请张导说个段子给大家乐和乐和?” 原来这“领导”的官称是“汪主席”。
没等汪主席回应,那边方面阔耳的张导呵呵笑了起来:“柳莺啊柳莺,你这么大的歌唱家,唱得可比我说得好听多了。
这样,我先说个段子,大家一乐,一会儿三杯酒下肚,你也得来一段,作为咱北京申奥成功的献礼好不好?” 他左边的怒发男严肃地点点头,嘘着嘴道:“张导说得对,也正好,曲子是完成了,不过词儿还不太理想,不如就请张导给咱填个词吧。
” 汪主席挥挥手道:“哎,你们言之过早了。
到了今天这一步,是值得庆祝。
不过呢,再往后,就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 张导说:“对对对,先不提以后的事。
我还是先给大家伙儿讲个段子吧。
” 那边几位健硕男和跟班,以及对面的胖妇人、妙龄女子们一齐鼓掌。
话刚说到这儿,门一开,小楚又回来了。
小楚径直走到汪主席身后,鞠了一躬,小声说:“对不起领导,我跟后厨商量了,确实做不了宫保鸡丁。
”然后弯着腰等在那里。
只见汪主席的笑脸倏地收了起来,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哼,你什么东西,你跟谁说话呢?” 小楚的脸色变白了,不知所措。
大家的脸瞬间也都像蒙上了一层纱,看不出喜怒哀乐。
汪主席接着说:“一个破菜而已,怎么就不能做了?让你做,你就做,别整那没用的!听见没有?”张导满脸堆笑道:“汪主席这是在教育我们,上边让咱做什么,不要讲条件,对吧?换言之,上边没让咱做什么,也别自作主张。
”说着张导站起身,与绕过来的跟班一起拉着小楚往外走,边走边小声说:“小丫头,不要太较真儿了,一会儿能做就做,不能做咱就别提了好不好?领导过会儿一喝高兴了,兴许就忘了。
” 说着话两人把小楚“护送”了出去。
张导掩好门,转身回来开始讲段子: “我们台有个主持人,叫小岳,全名叫岳远方,你们都知道吧?他原先是做记者、编辑,默默无闻,这一两年突然火起来了。
他是怎 么火起来的呢?说起来也全都是机遇,这人的命运啊,谁也说不好。
“小岳他们办公室和机房都不在台里,每天编好带子,都是小岳 骑个自行车往台里送。
经常是火急火燎的,台门口那个红灯他都不知道闯了多少次,被拦过几回。
但是他倍儿牛,指着交警鼻子骂:‘我是电视台的,送播出带,要是耽误了播出,那可是政治事件!’交警一听也怕啊,你想,真要是电视台开了天窗,交警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后来那个路口的交警都认识他了,每天看见他骑车过来,恨不能专为他把灯给变了。
“有一回,丁部长到台里来找台长谈话,车到了红绿灯路口,正要拐弯呢,突然被交警给拦下来了,停下来等小岳蹬着自行车过去了才给放行。
丁部长很奇怪,摇下车窗问交警那个人是谁。
交警可不认识丁部长,但看这人的来头自己也得罪不起,就简单解释说:‘哦,那个啊,是电视台的小岳,赶播出呢。
要是耽误了播出,可不得了。
’丁部长一听,又气又恼,到了台里听汇报的时候,忍不住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听说你们台里有个小岳,很重视播出安全嘛。
’台长没听出话外音,也不知道丁部长说的是哪个小岳,不好接话,但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会后台长就叫下边人去查,哪个小岳跟丁部长有关系。
一查,还真查着了,原来呀,这小岳跟丁部长的女儿是党校的同学。
按说这层关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台长记得清楚,丁部长亲口提过小岳。
说也凑巧,台长这儿正分析着小岳呢,报节目的文艺部主任跑来请示台长,说有一档谈话节目的主持人还没定。
台长灵机一动,就把丁部长提到小岳的事点了一下。
这一下,小岳摇身一变当了主持人,抓住了机遇,很快就火了。
” 众人捧腹大笑,那几个体育健将也讪讪地赔笑。
汪主席呵呵笑了一阵,伸手指点着张导道:“张导啊,你今儿这段子不叫段子,说是给我们讲小岳的段子,其实是发泄你对台长的不满,小毕,你说对不对?”那眉清目秀的小毕憨憨一笑,没言语。
张导背对着包间门还没有回座,他忙摆着手说:“汪主席误会了,我开始就说了,这都是命运,是机遇。
说实在的,小岳这人确实才思敏捷,虽然长得不咋地,给了他机遇,他就能抓住,另辟蹊径成了名主持。
不像我这样的,私底下人来疯,话密,真给我个话筒我还干不了呢。
” 柳莺笑道:“张导这儿说台长的不是,还顺带着把丁部长给踩乎了一下。
” 张导道:“那可真不算,丁部长的车被交警拦下来给小岳让行,确实是真事儿。
要说丁部长啊,本来是要发个牢骚,但是话说得太委 婉了,反而帮了小岳的忙……”说到这儿,张导注意到众人的表情一变,他马上转了话锋,“给我们台发掘了很重要的人才,对我们台的发展那可真是举足轻重……” “丁部长。
”汪主席不容他继续胡诌,喊了一声。
张导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包间门已经开了,丁部长就站在他的身后。
一屋子人在汪主席的带领下,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
那几个年轻人毕恭毕敬,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张导躬身退让到一边,伸手示意来人入座。
汪主席迎上两步,伸出双手预备握手。
来者五短身材,阔面背头,脑门儿倍儿亮,一双巨大的眼睛上面,架着一副玳瑁眼镜。
他看也不看张导,碎步走向桌边,一侧身,搂住了怒发男子的肩膊,笑逐颜开道:“老马,恭喜你呀!”再接过汪主席递过来的双手轻轻一握,转对汪主席道:“小汪,你申报的主题歌入围了,你这个艺术家协会主席功不可没啊。
” “听说了听说了,我们这不是邀请丁部长一起庆祝一下嘛。
”汪主席得意地笑着说,“要感谢丁部长的关怀和支持啊!”说着一努嘴儿,对面的跟班早就开酒去了。
丁部长看了一眼汪主席给自己留的座位,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摆摆手笑着说:“呵呵,我已经是退休的人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支持谈不上,关心一下还是可以的。
”张导和柳莺赶紧鼓掌,那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还有老马也伸出手拍了起来。
跟班喊一声“上菜”,宴席开始了。
汪主席让丁部长讲两句,丁部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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