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银色的、金色的,怎么会有绿色的呢?,cf手游ak游骑兵怎么获得

游骑兵 0
前言 月亮是银色的、金色的,怎么会有绿色的呢?我的长篇小说为什么题名《绿月亮》?有的朋友问我。
有人还提出,你既然把小说的背景放在“文革”时期,为什么不着重写几个造反派”的头面人物,而要饱墨浓笔去描绘三个已摒弃在政治中心之外的社会渣滓--色狼、小偷、杀人犯?我的小说不是写“文革”过程,而是写活动于“文革”中的人,生活是复杂纷呈的,一个大时代的动乱是由各种人物构成,虽然有主有次,但作家却是从他的最佳视角来选择人物、故事。
我亲身经历了“文革”的十年动乱,但我最熟悉的还是那些由高墙围着的监狱。
当时,我受“四人帮”爪牙的迫害,没有判刑,却在五个监狱中关押了七年。
一个作家有各种融入生活的方式,有的可以在生养他的土地上从容品味人生,有的由于职业的方便能细致了解工人、农民、战士,但是,有几个作家能一身黑色囚服,在监狱中脚镣手铐地一蹲七年呢?初进监狱我是既紧张又悲观,也不断思索,世事怎么这样不公?我这一生就这样完了?但从“四人帮”的爪牙对我一再严刑逼供却无法给我判刑,惧怕监狱中有人同情我,多次把我转移关押,使我省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至理,从而能逐渐调整心态,力求泰然处之,时间长了还设法弄来文学书籍阅读,并偷偷写完了长篇小说《断肠革》的初稿。
文学真是充满了魅力,当我重又贴近它时,忘记了自己仍身处苦海,而是睁大眼睛去捕捉生活、用心观察各种犯罪人物,了解他们熟悉他们。
“文革”时,监狱虽然被高墙围着,但并不能隔断与那混乱社会的悄然联系,首先是那些正直的监狱管理人员在“砸烂公检法”的口号中,被作为“走资派”打倒了,代之的多是目无法纪又缺乏管理水平的“造反派”,这很使那些不愿老实服刑的刁顽犯人高兴,正是他们给了有隙可乘的机会,在他们看来,不该红的红了,不该绿的月亮也会变绿,于是越狱的事一再发生……当时我这个“政治犯”在监狱里的处境比那些刑事犯还不如。
那些被一一捉回来的越狱犯对我也从不避讳,还向我津津乐道越狱后的各种奇闻趣事,使我大长见识。
原来这些罪犯的心态极其复杂,如果没有“文革”,这些沉渣也不会迅速浮起吧?也更加强了我对他们的了解。
1979年初我的冤案平反后,回到了创作岗位,那时候,“伤痕文学”正风行,以我的生活积累,本可多写些这类题材,但我却写得少,不愿贸然开启这座生活的库门。
我认为,生活经历对写作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能否透彻地剖析准确地描述,上升为艺术品。
我似乎是有一大罐上好原料的酒,酿成尚待时日。
那些年,我一边写作读书,一边苦苦思索铺排组织构思,直到1984年才开始动笔,前后费时五年,四易其稿。
我写得颇顺手,那些人物事件我太熟悉了;也改得辛苦,要使一部作品能吸引人,怎敢一挥而就!人物和小说的结构都曾长久使我苦恼。
小说是写处境特殊个性复杂的 人,不能脸谱化。
近几年小说的结构也成了某些以大师自居的人的嘲弄对象,有的人就说:“有人说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我总怀疑说这句话的人并没写出好的长篇小说。
”我却对结构不敢忽视。
多年的创作实践,深感小说的结构实际是考验作家对生活的筛选能力,孙犁先生就说过:“创作长篇小说,感到最困难的,是结构问题。
”他还说,“长篇小说的结构,并非出现于作者的凭空幻想之中,而是现实生活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是经过作者思考后,所采取的表现现实生活的组织手段。
”孙犁先生都不轻视长篇小说的结构,足见那些自以为可以天马行空信笔涂抹的人的浅陋狂妄! 《绿月亮》先后在多家刊物连载后,得到了许多热心读者和评论家的肯定。
多年屈辱苦难和辛勤劳作写成的书,终于得到了认可,我颇高兴,我是1975年秋出狱的,待我把这部《绿月亮》改定出版,时间却已过去近20年。
岁月何其匆促,人生又何其短暂,也深感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成多么不容易,这其间积聚着多少难言的悲欢!
“墙太高了!”乌龙瞟了一眼那顺着起伏山势筑起的厚实大墙,低声对走在身后的罗盘说。
罗盘低眉垂眼地看也不看那围墙。
何必看呢!半个月前,他刚送进这个劳改煤矿,就悄悄把这道全用大石块砌成、五公尺高的大墙观察得很清楚。
这围墙又高又陡,又厚又实,就是能飞墙走壁的好汉也难以攀越。
东西两边墙角的碉堡里还有卫兵放哨,到了夜里,探照灯那强烈的光柱便四处扫射……阴沉的天空在落雪,围墙内外很快就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
这高寒山区的雪,不像别处那么轻柔,似乎还在天空飘舞时就已被料峭的山风冻得发冷发硬。
犯人们那黑色的囚服,在雪地里便格外显眼。
“还得再找一个人!”乌龙低声说。
“说得轻巧!”罗盘怕乌龙这条莽汉乱拉拢人,给泄了密。
这监狱关的多是重刑犯,发现有逃跑企图,就会给戴上脚镣手铐。
这时候,对面有犯人来了。
他们赶紧拉开距离,默不作声走着。
过来的犯人一脸愁苦。
他刚进监狱才两天,剃光的头皮还呈青灰色,身穿一件没有领子的黑布棉袄,在大雪里缩着脖子往坡下的厕所走去。
等这人过去了,罗盘才低声说:“这小子怎么样?”“他是杀人进来的。
二十年。
”“判二十年刑的人这里多得很。
”“那天,我听他叹气说,这二十年怎么过。
”罗盘懂得,有这种难熬心情的新犯,比那些在监狱里已磨掉了野气和锐气的老犯人好拉拢。
乌龙是第二次进监狱,七年前因为抢劫和斗殴伤人被判了五年刑,出 去后才两年又因强奸妇女判了十五年刑。
他身体高大结实,浑身多毛,野得很。
人在监牢中,梦里想的还是那女人柔软白嫩的身子,何况这挖煤的劳动又重又累,下到井底一片墨黑,一天干下来,连毛细孔里都深深渗进了煤灰。
他进来的第二天就准备利用这“文革”大乱,有经验的管教干部被作为“走资派”、“保皇党”斗倒靠边之机越狱。
只是这地方墙太高,一个人成不了事。
犯人新下矿井,一般都先派去扒溜子,推小车:那天他被派在一个偏僻的窄小巷井里和罗盘一起推车。
罗盘是个两腮没肉、嘴尖、手细的小个子。
他一边推车一边咕咕哝哝骂道:“娘的,这是人过的日子?”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叹气:“才半夜,外边那些烂杂种一定还在楼着小烂尸(江湖黑话:妓女)跳舞呢!” 乌龙听了觉得好笑,故意说:“急什么?七年一过,你还不是照样出去跳。
” 被安全帽低低压着的罗盘那张小窄脸,一块黑一块白,好生难看。
他明知道乌龙是取笑他,却不敢发怒,这家伙五大三粗,像只老熊一样,一拳头过来能把人的肋巴骨锤断三五根。
听说,他在外边拦路强奸一个农村的十八岁姑娘时,一只手就把人家搂过来,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拖进了树林子里,只“哗啦”一下,就撕掉了人家三条裤子…… 他只能怜惜地看看自己那尖尖的右手,叹口气:“七年,挖七年煤,我这双手还有什么用。
” 罗盘从十二岁起就开始扒窃。
九年来,拘留所、监狱进过无数次。
这种罪行,一般只是关上一段时期就放掉。
但他贼性难改,只要一上街就手痒难熬。
他扒技高超,别人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钱,他也有本事拿到手,并使对方毫无知觉。
但是,盗也有“道”,他是从来不扒孤寡老太婆和小孩子的。
一是这些老弱病残多数穷困可怜、油水不大;二是他小时候被人扒过一次买米的钱,回去后守寡的老母亲抱着他的头痛哭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 前几个月,他在公园里逛,见公安局的一个年轻警察,穿着便衣,带着女友在游玩,好不悠闲、亲热。
一见这警察他就恨,他和他的贼伙伴多次被这警察抓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这个小扒手切齿难忘。
见警察过来;他闪在一丛白色的夹竹桃后边窥伺,盘算着收拾这个警察的办法。
这时,一个身着咖啡色西装的壮汉从他面前走过,在那人掏钱包在小卖部前买一串精巧的项链时,他看到了那桔黄色皮夹里多是十元大钞票。
罗盘贼心一动,老子今天宁可这笔钱不要,也要报那几次的仇!公园里,有个外地来的灯展,走马灯、八仙过海、关公战秦琼……什么灯都有。
虽然是三角钱一张票,观众还是很拥挤。
警察带着女友进去了,那身着咖啡色西装的壮汉也挤进去了。
罗盘悄悄跟了进去,趁着那着咖啡色西装的壮汉出神地注视着一个绢制的月里嫦娥寂寞、幽怨的美丽神态时,毫不费事地就把他的钱包掏到了手。
罗盘又往左边人丛中挤。
那警察笑着,一手搭在女友的肩上,欣赏着一对雄狮不断腾起又扑往雌狮的一盏绢灯。
罗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刚扒来的钱包悄悄塞进了那警察的口袋里。
灯会逛完了,那穿咖啡色西装的壮汉才发现钱包丢了,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身着便衣的警察和他的女友也走了出来,逛久了口渴想买两块冰糕吃,一掏口袋,警察也愣了,自己口袋里哪来的这么一个厚实的橙黄色钱包?壮汉远远看见了,大喊着:“扒手、扒手!”这一喊,人都围了上来。
壮汉力气大,拳头又重,冲过来一把夺回钱包,然后就是一拳。
那警察急得大叫:“我是公安局的。
”周围的人大笑,这可比刚才的灯会还精彩。
罗盘闪在远处看得清楚,也高兴极了。
这场警察被误认为小偷的打斗当然很快就解决了。
接着是警察们全力以赴缉查那个陷害警察的扒手……罗盘哪里经得起那些侦破老手的追查,很快便落网了。
这次,他被判刑七年。
莫说是七年,在监狱里他一个月也不想呆。
他早就盘算着怎么越狱。
他也明白,一个人是爬不出那五公尺高的大墙。
他看中了乌龙,和这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合伙也许能逃出去。
他并不直接向乌龙提出这事,他怕乌龙会去告密,监狱里是提倡检举有功包庇受惩的。
他们在那阴冷的巷道里坐下,吃着作为中餐的那个面包时,罗盘故意又叹了口气:“七年出去,我埋在城外地里那五千块钱都霉烂完了。
”乌龙脸上那棕毛似的浓黑胡子兴奋得几乎竖了起来,他盯视着罗盘:“你真阔气。
”他觉得这小毛猴不可小看,也就显得很亲热地说:“该把它取出来花了。
人生在世不吃不喝不玩女人,可是枉活了一场。
”罗盘叹了口气:“人在监狱,怎么去挖?”“你不会越狱?”乌龙压低嗓门说。
“我不敢。
”罗盘摇摇头。
“扯蛋货,没有用。
”乌龙骂道。
“你有什么办法?”罗盘问。
“你跟我跑吧!”乌龙说。
“我们如果能跑出去,我分二千五给你。
”罗盘说。
这时候,巷道那边有个人的头灯一闪。
“有人来了。
”罗盘说。
他们赶紧跳起来把装煤的小车推得“哐当”直响。

这监狱的厕所很宽敞,而且前后左右没有遮拦。
风挟着雪飞进来,冻得人直发抖。
犯人在监狱里都编成小组,相互监视得很严密。
过去,一些犯人曾利用解大便的机会,在厕所里密谋外逃。
所以,管教人员才有意把墙都拆掉, 只留个屋顶,天冷不好久蹲,而且在外边远远就可以看清楚谁和谁蹲在一起。
周正刚蹲上便坑,就觉得浑身发冷。
看来这一辈子完了,坐满二十年牢出去,还有什么用。
他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从前是个长途货车的驾驶员,终年往来于州县和省城之间。
妻子是 市公共汽车售票员,长得娇小、白净,那红嘴唇更是媚人。
他特别爱她,长途跑车回来后,在洁净温暖的家里一把搂住她,那真是最愉快的事…… 几个月前,他从边地运大米回来。
思家心切,那段路路况又好,他不断加大油门,预计四天的路,三天就赶回来了。
卸完货已是半夜一点多钟。
这南方城市的秋夜,凉爽潮湿,街两侧的梧桐叶子一片浓绿。
街上除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外,行人很少,只有树的阴影下偶尔出现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有人走过来了,他们仍然毫无顾忌的紧紧拥抱在一起。
周正看得心神摇晃,忙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
心想:这么晚,妻子一定早睡着了。
如果悄悄摸到床前,她一定会又惊又喜。
他轻手轻脚用钥匙打开房门,通过外边的房间摸到内室的床前。
屋内很黑,散发着一种他熟悉的、也令他心醉的香气。
只是低垂的蚊帐里却有着一个男人的粗重鼾声。
他吃了一惊,是不是自己长途行车,汽车发动机的噪声破坏了听力?他又听了听,确实是一个男人的鼾声,还有他妻子梦中的娇声呓语。
他用紧张得发颤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
“天哪!”他妻子被灯光惊得爬了起来。
他掀开蚊帐,除了他妻子之外,还有个赤条条的男人。
“你们--”他气得两眼发黑,扑过去抓那个男子。
那是个身手矫健的亡命徒,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他没有防备,往后一仰摔倒了。
那男人跳下床来,一手抓过床前椅子上的衣服,从裤带上抽出了一把三寸长的匕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老兄,这事你别生气,小石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都是常在外边走的人,你要什么补偿,我们可以商量。
”他妻子却吓得缩成一团,在床上发抖。
周正认得这人是在巷子口上修车的一个伙子,也是出名的“玩友”。
他被这人那厚颜无耻的语气激得七窍生烟。
大骂:“烂贼,我要你的命!”那汉子冷笑一声:“这种事也值得要我的命?”说话间,他已翻身下床穿衣裤。
周正扑了过去。
那人尖刀一扬,本想威吓周正往后退,但他扑得太猛,收不住身势,左手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的直往下滴。
“抱歉,抱歉。
”那人收起刀,又去穿裤子。
屈辱、愤怒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返身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汽车摇把狠力劈过去。
那人两只脚刚套进长裤,还没站稳,也就躲不及,当场就头破血流倒下了。
……杀人本来应该抵命,法院鉴于这些情况,只给他判了二十年刑。
关在拘留所期间,他真是不胜悔恨,恨自己爱错了人,恨自己鲁莽;那天晚上既然已经发现她在欺骗自己,也就不必为了她而去杀人了。
现在大错已铸成,难以挽回了。
虽然,同事们都同情他,好多年轻伙子还夸奖他:“像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这又有什么用,在法律面前谁也不能拯救他。
他对那个害了他的娇小女人也越来越恨。
看来,她和那个死鬼的勾搭已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了!她为什么要背着他和别人通奸?他可是对她一片真诚啊!前几个月,他在边地大山里的一条简便公路上遇见塌方,汽车陷在一个陡坡上,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只是半山腰有间孤零零的茅屋。
他冒着大雨去那茅屋,找点吃食。
茅屋里只有个俊俏的小寡妇。
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把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型脸庞衬托得明净妩媚。
他的突然来访,特别是他的魁梧身材使得她又惊讶又喜欢。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一闪好像是询问,又好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男人。
当她听说他饿了,想找点吃食时,立即忙了起来,淘米、涮锅,还拿出了鸡蛋、腊肉来做菜。
吃完饭,天已大黑,雨还在瓢泼似的下着,山洪在峡谷间的小河沟里倾泻,发出如天崩地裂的吼声。
四野无人,只有远处的几只老猿在长一声短一声哀啸。
他和她聊了一会,才知道她姓马,名叫樱花。
丈夫年初病死了。
他们结婚不到两年,所以还没有孩子。
马樱花点上了油灯。
灯下的她脸色红艳艳的好娇嫩。
他却远离油灯在黑暗中坐着,默默吸着烟,她也在屋的另一个角落静静地端详他;这偏僻山野平日很少来人。
她娘家的人,怕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方便,劝她搬回去。
那边山更高,也没有公路,打开门就是陡峭的大山,缭绕的白雾,浓绿的森林,比这里还偏僻呢!也许留在这里还能再遇见一个好男人。
几个月过去了,有些过路的男人见她是个俊俏的小寡妇,对她不存好心,才见面几分钟就嬉皮笑脸想动手动脚,气得她有一次抓起一个瓦钵头几乎把一个二流子的头都砸开了。
今天,这个汽车驾驶员却很规矩,几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一句调戏她的话。
只是不断问长问短,为她的艰难生活叹息。
雨还在瓢泼似的下着。
油灯也逐渐黯淡。
他想回汽车上去,又没有勇气走进那能把人冲得飘起来的大雨中。
还是她先开口:“给你打水洗脚好么?”“让我在这里歇?”他问。
“你还能去哪里?”她说。
“方便么?”他问。
她没有作声,心想,你真老实。
他又看了看这茅屋,这三间小小的房子,左厢是她的卧室,右边是灶房,中间是厅堂。
心想,我就在中间堂屋睡一夜也好,没有床,用蔑席打个地铺也行。
她给他提来一大木桶热水,还拿出自己的毛巾给他用。
他洗脸时闻到 手巾上有股清香味,和她身上散发出的特殊香味一样。
洗完脸脚,她却没有给他铺床的意思。
仍低头坐在那里不动。
他就自 己找了块蔑巴铺在地上。
她这才轻轻叹了口气,给他拿出一套被褥,红着脸说:“地下冷呢!”“比 在车上干坐着好多了。
”他说。
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进去了。
她看得清楚,那薄薄的房门是虚掩着的。
在这大山深处,遇见这么一个对自己很有情意的小寡妇,他并不是不 动心。
但,他在尽力压制自己那正在蠢动的情欲,他家里有个白净娇小的妻子等着他呢!他也不愿利用这朴实小寡妇的孤寂玩弄她…… 屋内外的油灯都熄了,小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他听见她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想爬起来,进屋里去。
他明白,她一定会欣然相就。
但这样太卑劣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
她当然也没有睡好。
早晨起来,眼睛一圈黑晕,更是楚楚动人。
见了他,她却羞惭地不敢抬头,只是殷勤地为他打来洗脸水,还给他炒了一碗油都要汪出来的鸡蛋炒饭。
见她这么腼腆,周正更加感到这小妇人不是那种风流放荡的女人。
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干出什么荒唐事。
临别时,他递给她二十元钱。
她吃惊地后退着:“这么多钱?我,我不敢要。
”“拿着。
”他诚恳地说:“你一个人困难。
”“不,不。
”她感动得眼睛湿润了。
“我是诚心诚意的。
”他说,“你是个心地好的女人。
”“不,不,是你心地好,我命苦!”她哭了。
他轻轻把她的手抓了过来,她也没有抗拒,只是微微有点吃惊。
他并没有吻她,而是诚挚地说:“我也是有姐妹的人。
我不能在你孤苦时耍弄你。
”她感激地点点头。
他又说:“我若是没有老婆,我一定会……”她哭得更动人了。
他放开她,把那二十元钱塞进她围腰里,走了。
这时,雨停了,白雾正从山谷里涌起,把被大雨冲刷得浓绿的山林又都裹了起来。
他在雾中走着,还隐隐听见她用带哭的嗓音在喊他:“阿哥,你慢走,你慢走!”这时过来了几辆装满士兵的军用卡车。
士兵们很快就把路面上的大石头清理掉,汽车又可以通过了。
他让军车先行。
然后长长鸣了一声喇叭,像是向她道别。
她从雾中赶了过来。
攀住车门问:“阿哥,你还来么?”“会常来。
”“还会来家坐?”“会的。
”“开慢点,路上小心。
” “明白。
”她又哭了。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她那洁净白嫩的额头:“小妹,我会记住你,会常来看你。
”车走远了,她还在挥动那蓝布头帕。
他从折光镜向后望去,只见白雾中有片蓝色的小花点在晃动。
……从那以后,他的车每次从这里经过,他总要停下来按几声喇叭,呼唤她出来说几句话,把一些这山地买不到的花布、耳环、糖果带给她。
见了他,她总是那么兴奋、激动。
他却再也没有在她家歇宿过。
她也不挽留他。
她觉得这样和他相处就很好了。
有一次,他的车经过这里,她恰好在山坡上采蘑菇,听见他那熟悉的三长两短喇叭声,她来不及一步一步往下走,而是顺着陡坡往下梭,手脸都被荆棘、杂草划破了。
他很不安,像个长兄似的责备她:“你急什么?”她却欢喜地笑着:“你难得从这里经过呀!”那些事像山谷里的云烟,聚拢又飘散了。
他这时候才极其后悔,错娶了一个浪荡妇人,使他丧失了多少东西!名誉、自由、工作、生活,还有那朴实美丽的马樱花……他明白,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二十年后,她还会在那小茅屋里么?她还能记得自己么?如果,他早知道妻子是那么淫荡,那天晚上他当然也会气、也会恨,但,他不会突然失去理智杀人,他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分手。
他还有个对他一往情深的马樱花呢!又有几个犯人进厕所来了。
他们见周正在流泪,都嘲弄地笑笑。
人在这监狱里关押久了,感情都麻木、冷漠了。

早晨六点钟,天还很黑,下矿井挖煤的犯人就在监狱内的那块空坪上排队集合。
雪还在时疏时密地飘着,把堆积在地上的雪加深加厚。
犯人们戴着藤制安全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工作服在风雪中颤抖着。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听候带班的管教人员布置任务、训话、清点人数,然后排着队,大声报着
一、二、
三、四……通过岗楼底下的铁门,向监房外的矿井走去。
深入地下三四百公尺的煤井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穿身单衣服就够了,一干起活来更是浑身是汗。
所以,采煤的犯人也不能多穿衣衫下井。
那些老犯人已习惯了,再冷,雪再大也能挺着。
周正却像掉进了冰窖里似的,从头到脚都麻木了。
他只觉得周围那积雪的群山、围墙以及扑脸而来的雪花都在旋转,颤动……眼看他要倒下去了,突然从后边伸过来了一双手扶住他,递给了他一个装满热水的铝制水壶。
这后边的人是罗盘。
他有经验,出来前抱一只装满热水的水壶,既可当保温袋用,下井还可用来解渴。
周正把热烘烘的水壶紧贴在胸前,顿时觉得僵冷的血液开始流动。
今天带犯人下矿井的是那个“造反派”魏大江。
这人本来是个电工,因狠斗那些被称为“走资派”的矿长、管教干部有功,在“造反派”夺权后,把他提升为管教犯人的中队长。
他性格凶狠,更不懂得怎样执行政策,对犯罪的人进行改造,只知道以势压人,尽管上级早就有不准对犯人打骂的规定,他却借加强专政为名,常常打犯人。
所以,轮着他带队,总有几个犯人要吃苦头。
周正感激地回头望了望罗盘。
罗盘却摇摇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从矿井口到采掘区是个三百多公尺的斜坡。
既没有挖出阶梯,也没有可以扶持的栏杆,人们只能像滑冰似的,在那踩得光滑的斜坡上往下滑。
对于新下井的犯人或体力差的犯人,走下这又长又陡一片漆黑的滑坡,是下井劳动的第一关。
周正没有经验,才往下走了十几步,就觉得眼前黑糊糊的,腿软脚颤不晓得该怎么走,真怕一跤跌下去,会粉身碎骨。
那些老犯人看多了这种新犯人的狼狈相,也懒得去嘲笑和帮助,只是急匆匆地从他身边擦身而去。
劳改犯人虽然要排队出监狱,一进了井口却分散往蛛网般的工作面,干完了活就可以先出来。
所以,也就拼命往前窜,没有时间来管别人的闲事。
这时候,罗盘走近前,关切地就:“你这样走不行,会摔死的。
”周正还是茫然地不知所措。
罗盘又说:“把矿灯从安全帽上摘下,这样,灯光就不是从头上往上边射,而是像用手电筒一样能照着脚下的路。
这三百公尺滑坡,比他当年开车驶过雪山还艰难,走快不行,走慢也不行;何况在拘留所关久了,两腿软弱无力,一路上虽然有罗盘照料还是滑了几跤才下到井底。
他很感激罗盘。
心想,监狱里也有好心人呢!周正是分给一个姓赵的,外号叫作“半边毛”的老犯人当小工。
这人从前是个土匪头,最初判的是“死缓”,因为他力气大,挖煤卖力,几次得到减刑,先是改为无期徒刑,以后又改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他长相也怪,只是半边脸有浓密的胡须。
这人兽合璧的狰狞状使人见了无不胆寒。
在煤矿劳改了这么多年,他已被训练成了一个极为熟练的采掘技工;下到矿井,他把工作服一脱,光着脊梁挥着(zhou)子,一个工作日能挖出四五十吨煤。
这是很能得管教人员欢心的,新犯人于是常常交给“半边毛”当小工。
等周正摸到工作面时,“半边毛”早已在那里用钢钎钻炮眼了。
按照常情,小工应比技工早到工作面并把钢钎先背来,把工作面清扫干净……周正低着头往前走,头灯的那束白光恰好射在“半边毛”的脸上。
见这黑茸茸如一条发怒的瘦熊的“半边毛”,周正惊得停住了步子。
“半边毛”大吼了一声:“你乱射什么?可懂规矩!”然后又用最赃的话骂了周正一顿,责问他:“你怎么才来?”周正走得又急又累,只会大张着嘴喘气。
“你躲到哪里去耍了?”周正心想,他也是犯人,我也是犯人,怎么这么凶?他还不知道老犯人欺新犯人,是监狱里的常事呢!见他不吭声,“半边毛”又火了,“你还不过来帮老子打炮眼。
”一块煤壁上,一般要打十七八个两米深的炮眼,这本来都是技工份内的事。
但“半边毛”要欺侮人,偏要叫周正来打炮眼。
周正不敢违拗,只好接过钢钎,一下又一下往煤壁上戳。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才十几下就把两手磨出了血泡,炮眼也打歪了。
这本来是边边上不重要的一个炮眼,不影响整个布局。
“半边毛”是想用这来收拾周正,好让这新犯人以后规规矩矩听他的,吃肉时分他一半,家里有人送日用品和吃食来时,也给他供上一份。
他这个老土匪家里的人早死绝了,就靠这种勒索添补狱中生活的不足。
“歪了,打歪了,你为什么要打歪?这是破坏!”“半边毛”连珠炮般地吼着。
周正吓得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家伙,见他半边脸上毛茸茸的狰狞神态,不知所措。
“这样歪三扭四的怎么塞炸药?”“半边毛”还在故作生气的吓唬人。
炸药是卷成滚筒状的,所以炮眼也必须打得直。
周正慌了,这“破坏”二字真怕人。
他想起了刚送进这劳改煤矿那天,那个“造反派”魏大江队长检查他的行李衣物时,一边把那些东西乱抖乱翻,一边训斥他:“你是杀人犯,判二十年刑是宽大。
下井好好劳动,接受改造,还可以减刑,如果反改造,搞破坏,就要加刑,屡教不改还要杀你的头,懂吗?”他当时只能垂首听着,哪敢作声。
他也明白,自己离死亡线确实也不过几步路。
如今,又听见“半边毛”这样冲着他叫,他更慌了。
如果,他是个在黑社会里久混的人,这时只要说句:“哥们,照顾点,兄弟刚来乍到,什么都不懂。
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半边毛”也就会立即哈哈一笑,说声:“我是让你练练功夫。
不要紧,你在一边歇着,让我自己来。
”周正哪里懂这些。
“半边毛”更火了,一脚踢在周正屁股上,“杂种,误了我的事,我要你的命!”讲力气,周正不比这个“半边毛”小,在外边三两个小伙子也近不了他的身,但他本来是因杀人送进这个劳改矿的,哪里还敢再打架,气得只是大喘着气:“你,你别,别……” 这时巷口上灯光一亮,一个人背着几根圆木弯着腰走了过来,说了一句:“‘半边毛’,你算了嘛!” “半边毛”回头一看,见来的人是乌龙。
凶狠劲就少了一大半,说:“乌龙,你认识他?” 乌龙“嘿嘿”一笑:“这是个老实人,你不要欺侮他。
”“半边毛”还是试探地问:“你们在外边是朋友?”“也算吧!嘿嘿!”乌龙笑起来也是那么狰狞。
“半边毛”眨着眼,心想,这个乌龙又想捣什么鬼?但他却怕乌龙几分。
前些日子,乌龙下井,他们第一次碰在一起就较量过一次;那天恰好带班的魏队长早出井了,他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井下的劳改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斗者,只在一旁呐喊,却没人劝架。
“半边毛”被乌龙压在身下,脸上的毛都被揪脱了一大把,血淋淋的好痛。
从此“半边毛”再也不敢惹乌龙。
这时乌龙撒了个谎:“他记不得我,我还记得他,那年在外边,我们坐的车抛了锚,是他停下车来帮我们修好了车。
这也是点恩情。
”周正在外边跑长途,驾驶员之间相互帮助是常事,不过他却记不清有没有修过这个乌龙的车,何况这时候,乌龙一脸是煤灰,哪里看得清楚。
他也不好说,只好闭着嘴。
“哦!”“半边毛”似信非信。
乌龙又说了句:“明天打牙祭,我送你半碗肉,这个,这个……你叫什么名字?”“周正!”“对,这个周正,你老兄多多关照。
”“半边毛”最贪吃,见乌龙这么慷慨,也就十分高兴,说:“好,我不会亏待他。
”乌龙也不多说,放下那几根圆木,走了。
周正心想,自己真有幸,进了监狱还能不断遇上好心人。
“半边毛”果然变得十分和蔼,接过铁钎自己来打炮眼。
周正还有些怕,不知所措地问:“我干什么?”“你休息。
等炸下煤来了,你把煤扒往溜子。
”“半边毛”的语气都变得亲切了。
周正也就乐得在一旁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送来了当午餐用的面包。
周正已明白这个“半边毛”是个贪婪的家伙。
虽然自己肚子也饿,还是拿了一半送给“半边毛”。
“半边毛”那粗黑的胡子都在蠕动,“不错,不错,你是明白人。
放心好了,跟着我‘半边毛,不会让你吃亏。
”周正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还不吃亏,现在就丢了半个面包呢!
十来天过去了。
周正在井下的工作经常变动,时而当采掘小工,时而扒溜子,时而推车……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人事先打过招呼似的,没有人再欺侮他这个新犯人。
他明白这是乌龙和罗盘在暗中保护他,心中很是感激。
但这两个人在监房里却从不和他来往,他有时想凑近前说一两句话,他们却使个眼色远远闪开。
他想了想才明白,这两个对监狱生活有经验的犯人,是有意避嫌,监狱里是不准犯人有亲密来往的,只允许相互监视、检举揭发。
有一天,周正收到他母亲寄来的一个小包裹,里边有两件汗衫裤和一包白糖。
这正是“文革”中期,工厂停工停产、市场萧条,能搞到这么一点东西,对他那没人供养只能靠卖酸萝卜过活的老母亲是多么不容易。
望着那在监狱围墙内外飘舞的碎雪,周正恍惚看到在那寒气逼人的街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瑟缩地蹲在那里,雪花在她头上肩上一点点融化,化成水、化成泪。
那就是他的母亲…… 他心里一阵酸痛,又哭了。
唉!刑期是二十年呀!二十年后还能见到老母亲么?这天他们是中班。
下午三点钟吃饭,四点钟下井。
周正被派去和罗盘在运输巷道推小车。
推小车的活路是前松后紧,下了矿井后要闲一两个小时,等上边采区炸下了煤后,他们才忙。
所以,推车工下井后,只要把那窄窄的轨道清扫、检查一下,试试那一次可装半吨煤的小车运转是否灵便,就可以找个避风的角落,熄掉安全帽上的灯,静静地闭目养神。
这条运煤巷道长约是百余公尺,上边是采区,下边是大巷,很少有人来这里,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周正把一小包白糖塞给罗盘。
这小贼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还悄声问:“收到家里的东西了?”“妈寄来的。
”周正回答。
“她生活困难吧?”罗盘关切地说。
“从前靠我供养,如今,她……”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唉!”罗盘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惯偷,坏处不少,但对母亲却是极其孝顺,从前他母亲在世时,他怕抓进监牢没人奉养,更怕见母亲来探监时的眼泪,还愿找点临时工做做,母亲一病死,从感情上到经济上他都没有负担了,也就不愿再当那工资不高却很劳累的小工,又干起了扒窃的勾当。
他们以为人生有限,快活一天是一天。
“为了养活你妈,你也该从这里出去。
”罗盘躺在一块横木上悄声说。
“出去?”周正一时间还不明白,“政府会答应?”罗盘笑了笑:“嘿,你怎么这样老实?政府不关够你二十年会放你走?矿井底下时常塌方,说不定今年你就没命了呢!”“你是说,说……”周正结结巴巴地不知该怎么说好。
“我们自己想办法,找个机会溜他娘的!”罗盘说。
周正被吓得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你怕,我可不怕。
”罗盘却神态悠然。
“抓着了,会杀头的。
”周正说。
“哪有那么严重。
一是不容易抓着,二是抓着了也无非加几年刑。
有了机会我们再跑,我可不愿累死、压死在这井底下。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这种劳保设备差的矿井,干上一两年,十有九个得肺病,不死也活不到二十年。
” 周正虽不敢答应,也暗暗觉得有道理。
矿井底下确实是煤灰四溅,灯光下只见雾腾腾的,在井底工作八九个小时出来,人全部染成了黑色,而且这煤灰一直渗透到了皮肤里,虽然洗澡时再三冲洗,表面看来已干净了,睡进被子一出汗,又从毛细孔里排了出来,染得被子、衬衣裤都是乌黑的。
煤灰既然能往毛细孔里钻,当然也能通过鼻、喉渗进肺里。
想到这些,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中国这么大,还怕没地方呆?出到外边,我先弄一千块钱寄给你娘。
”罗盘很懂得这时候周正的心情。
周正还是不作声。
罗盘又悄声说:“我在外边藏了好几千块钱呢!”周正怀疑地问:“你为什么看中了我?”“我是同情你那可怜的老娘。
”罗盘说。
“你不愿意走。
我也不勉强,只是你别去告发我。
”“不会,不会。
”周正老实地说。
这时,煤块“哗哗啦啦”地顺着钢溜子倾泻下来,打得那停在溜子口上的空车“哐当”作响。
罗盘把头灯一开,跳起来说:“下煤了。
”他们忙着推车,也不再说这事。
一连几天,罗盘再也没和周正谈起逃跑的事。
罗盘在悄悄观察着,看周正会不会去告发?后来见没什么动静,也就放心了,不过也不再和周正谈这事,他知道急不得。
乌龙却急不可耐了,他真想立即逃出去把那二千五百元弄到手,还有女人。
那天工休时,是个难得的晴天。
虽然远山近树的白皑皑冰雪还没有化,户外仍然冷得很,犯人们还是在监狱内的空坪上走来走去晒太阳。
长时间在井下,缺少紫外线照射,见了这冰冷的太阳也觉得很亲切。
乌龙索性搬了个小板凳靠墙坐着。
对面山头上是条运煤的公路,常有人车来往。
失去了自由,看看外边的汽车、行人也是种乐趣。
乌龙最喜欢看女人,就是从附近村寨来捡煤渣、卖山货,衣着破烂的乡村妇女,他也两眼发直地长久盯着不放。
那些女人走远了,他便惘然若失地唉声叹气,恨不得推倒这高墙追出去。
罗盘见了他这色迷迷神态只觉得好笑。
这天,一辆运煤卡车从远处驶来,在这矿井对面停住,从驾驶室里走出个风姿姣好,约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妇女,一件红底白花的棉罩衫在那雪地里更是鲜艳夺目。
乌龙眼睛都红了,问罗盘:“这小妇人是哪家的?”罗盘笑笑没有作声。
另一个老犯人说:“魏队长的媳妇,看来是赶街回来。
”乌龙想女人想昏了头,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周围有许多犯人,他放肆地说:“他娘的,这个魏大江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婆娘,什么时候让老子搂一搂,死也甘心!” “你乱说些哪样?”罗盘赶紧制止他。
乌龙才感到自己失言了,但那对眼睛却还是长时间尾随着女人的修长背影不放。
第二天下工后,魏大江气冲冲走进了监房。
大喝一声:“乌龙!”乌龙慌忙从床上滚下来,直挺挺站着。
魏大江上去就是两耳光,:“烂杂种,你昨天说了些什么?”“报告,我没有说哪样!”乌龙还想抵赖。
魏大江又是一拳:“你还不老实。
”他转过身来喊叫:“罗盘!”罗盘一见魏大江进来早就从床上爬起来,垂手站立在一旁,这时忙大声回答:“犯人罗盘在!”魏大江吼道:“你说,他昨天说了些什么话?”这个小偷是个聪明人,早就猜到有人写检举,还把他的插话也写上了,忙说:“报告队长,他昨天对你爱人说了一句不恭敬的话,很不好,是反改造言行,这里犯人多,我就不重复了!”魏大江给乌龙一耳光,“你还敢抵赖么?”“是,是,我罪该万死!”乌龙也只好认错。
魏大江临走时,对罗盘说:“你不错,能接受改造,从今天起,我命令你监督他!”“是!”罗盘表现得很恭敬。
乌龙的牙齿可是咬得紧紧的。
这天,下井时,乌龙在斜坡底追上了罗盘,他见四周没有人,抡着斧头冲了过来:“烂贼!你敢出卖老子!”罗盘却不慌不忙地说:“你这个烂色鬼,差一点坏了我们的事。
”乌龙举起的斧头在罗盘头上停住,气呼呼地问:“我坏了什么事?”“看女人就看女人嘛!哪个叫你乱说乱讲?人家检举了你,还把我也牵连了进去。
魏大江来问,我若不直说,那不是连我也一起挨揍。
揍几拳头不要紧,痛一阵也就过去了。
可是却在他面前暴露了我们是一伙,监督一严,我们还跑什么?”听罗盘这一说,乌龙的气也消了一半,但还是骂着:“他娘的,是哪个告的状。
”罗盘说:“不要紧,搞得清楚的,到时候再收拾他。
不过,这次可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他叫我监督你,你我常来往也不要紧了。
”乌龙是又气又觉得好笑,咕哝着:“这个魏大江打起人来拳脚好重。
老子不和他婆娘睡一觉不是人!”罗盘笑了笑:“算,算了,你少说几句。
等出去了,会有女人和你睡觉。
”乌龙还在想那穿着鲜艳红衫于的女子。

这天在井下,趁着黑洞洞没人注意时,罗盘把一张用塑料纸包着的伍 元票塞给了周正,悄声说:“拿着买两筒罐头吃。
”就溜走了。
挖煤劳动重,每月四十五斤粮也不够吃,何况这些日子外边两派武斗, 粮食减产,常是用洋芋顶大米,吃得犯人脚瘫手软的没气力。
有的犯人家境比较好,过段时间能收到一点钱和吃食,才能补充营养。
周正的老母亲自顾不暇,哪里有钱寄给他。
看见别人吃罐头,他只能暗暗吞口水。
罗盘却隔一两个月就能收到二三十元,汇款附言上写的是他表哥,其实是他那些在外边还没有落网的贼兄贼弟没忘记他,扒到了钱时,总要寄点给他。
从前他在外边时,也对劳改的哥们这样寄过钱。
这几乎是小贼们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罗盘能过得比别的犯人好。
周正当然不明白罗盘的这五块钱是哪里来的,很是感激。
他没想到是这小偷的计谋,还以为罗盘为人“厚道”。
更是对这小贼产生了好感。
罗盘并不急于催促周正答应参与逃跑的事。
这段时间送来的新犯人多,看守严密。
一到夜里,东西岗楼上的探照灯就如同两道雪亮的长刀似的,劈开浓厚的夜幕在监牢四周中扫来扫去,有只小雀在墙上停歇也看得清清楚楚。
人哪里还能往高墙上爬?他和乌龙只有耐着性子等待。
这期间,乌龙又看见几次魏大江的俏媳妇在对面公路上乘车去赶街,一次着件紫花罩衫,一次着件浓绿色短大衣,在雪地里是那么耀眼瑰丽,看得乌龙直往下咽口水……这一天终于有了逃跑的可能。
这劳改煤矿只不过是西南煤海从北向南延伸的几点细碎波浪,没有大面积连成一片的深厚煤层,而是东一堆、西一堆的所谓“鸡窝煤”,煤层也就时深时浅,时大时小,不利于机械操作,除了运煤的大巷是用水泥架支撑,铺有铁轨,用电机车把煤拉往洞外,其它的采掘、背木、短途运输都是用人工推拉。
采掘面的巷道全是用木头支撑,有时木质差,或使用了太长,或采掘工偷工减料不按规定距离搭支撑架,就会发生塌方、冒顶事件,有时压伤人,有时压死人,如一炮炸开的不是煤,而是那种白如细沙的白沙huang,沙粒便会如泉涌般流泻下来,很快就把巷道堵塞,把人活埋。
这是元旦前夕。
煤矿革委会要来个“开门红”给新年献礼,提出日产量要来个翻三两番。
劳改犯人,不仅要把工作时间从八九小时延长到十二三个小时,还要增加采掘进度,本来一个采掘工一个工作日挖七八个棚子(这矿井是每一公尺打一架门字形支撑架,井下工把这叫作“棚子”,一个两米左右高的棚子,可出四吨左右煤),这时每人要挖到十六七个棚子才能完成任务。
挖掘还比较好办,无非是逐步延伸多打几次炮眼,多放几次炮,但搭支撑架却是又费工又费力,有的担任采掘技工的犯人迫于完成任务,就把每架“棚子”的距离从规定的一公尺拉开到一米四
五,这样就可少搭一些“棚子”,不过这很危险,稀疏的“棚子”,支撑不住顶层的压力就会出现塌方。
有些犯人怕管教干部说他们对抗新成立的“红色政权”,为了多出煤只 好不顾安全规则铤而走险。
“半边毛”就是这样一个亡命徒。
他有个办法,采完了这巷道的煤,就立即把回木工叫来,趁着“棚子” 还在“吱嘎”作响时用绞索把支架拉倒,抢在大冒顶前把巷道毁掉。
这是和死神赛跑。
他凭着多年的井下操作经验,却一次又一次躲开了 死神的黑翼。
这次“开门红”任务重,魏大江身为队长,也觉得压力重,只好恶狠 狠地对犯人们吼道:“哪个完不成任务,就是对抗,一定加刑!”“半边毛”他们只好咬咬牙按老一套稀疏地打支撑架。
魏大江把“半边毛”当作出煤的大头,特意给他加派了一个小工,让罗盘和周正归他支使,还派了力气大的乌龙和另一个犯人给他背木。
“半边毛”也就拼死命地挖。
平日他只放一次炮,这次他却先后放三次炮来炸煤。
一次炮要戳十来个两公尺深的炮眼,周正、罗盘轮番帮他使钢钎,把手都磨起了血泡。
但这是个渗有白沙huang的煤层,当他们放第二次炮时,就把第一次搭的支撑架顶上的板震松了,“哗哗啦啦”地从稀疏的顶棚直往下掉石头和沙子。
“半边毛”一看不好,也顾不得把炸下的煤往溜子口清扫,忙叫周正和罗盘,“快去找几根木来加固!”罗盘拉着周正往巷道那边就跑。
“半边毛”不敢离开,取下头灯拿在手里察看那“吱嘎”作响的是哪几架木?支撑木在晃动、在断裂,那形状、那声音,叫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虽然,周正和罗盘只去了一两分钟,他却好像经历了几十天,几百天,他暴躁地大喊:“杂种,还不快拿木来。
”就在这时,天崩地裂的一阵巨响,一排支撑木倾斜下来,石头、细沙、木架一起压在了“半边毛”身上。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想往外爬。
又是一大堆煤压下来。
他难以出声了。
这黑暗的巷道的崩塌,震开了地狱之门,又进去了一名新鬼。
罗盘听见垮塌声,拖着周正连滚带爬地顺着钢溜子梭到了推小车的巷道,但那浓厚的灰尘也像潮水、黑雾似的涌了下来,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罗盘扯开嗓门大喊:“塌方罗!塌方罗!”喊声以及塌方的巨大响声,把整个矿井都惊动了。
带班的魏大江和安全员拿出哨子拼命吹;其它采掘区的技工、小工也丢下手里的工作,纷纷往这边跑。
技工当中不乏在井下抢险堵塌方的能手,在那个安全员指挥下,运来长短圆木、扁木,砍的砍、顶的顶,迅速加固巷道的支撑架,这才制止住了塌方的的扩大。
这一闹腾,“开门红”的增产计划当然也告吹了,而且比平日还少出几十吨煤。
魏大江想到自己难逃责任,急得乱骂:“这个‘半边毛’,该给他加刑,起码加他十年!”这时候,几个犯人,已把埋在煤堆里的“半边毛”刨出来。
人死了, 头压扁了,手脚也压断了,僵硬、冰凉、污黑,像块僵硬的化石。
一个犯人向魏大江报告:“队长,‘半边毛’已经死了。
”魏大江这才垂头丧气地咕哝着:“这个混蛋,死也不拣个日子。
”他冲站在旁边的罗盘吼道:“去几个人把他抬回监房澡堂洗一洗,明天 再说。
”“是。
”罗盘忙叫了乌龙、周正和另外一个犯人抬起死尸往井边爬。
魏大江又忙着指挥人加固其它也因为不按操作规程采掘,已在“吱嘎” 作响的“棚子”。
如果再有几处塌方,他和那个安全员也只好剃了光光头当犯人了。
这时候,开电机车的犯人已赶到洞口给地面打电话,报告发生塌方。
消息一传开,整个矿区都乱了,军代表和革委会的其他干部以及技术人员都纷纷从被窝里跳出来,匆匆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往井下跑…… 巷道狭窄,四个人只能轮流背着尸体往外走。
周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吓得神智迷糊,冰凉僵硬的死尸贴在他背脊上使他全身一阵阵发冷。
跌跌撞撞的。
几次被绊倒。
他哀求罗盘:“你来背吧!我,我实在受不了!”罗盘背起尸体又祈祷似的说:“半边毛,半边毛,我们可是无冤无仇,你死得不称心,都与我无关,你可别找我的麻烦呀!”黑暗的巷道里,有的地方在漏水,几滴锈水落在周正脸上,冰凉,发臭,更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从滑坡往上爬时,只见前边灯光闪烁,如流星般,一颗又一颗往下移动。
驻矿区的军代表带着一伙人下来了。
见罗盘他们背的是个压得不辨人形的尸体。
军代表大吃一惊,问:“死了多少人?”罗盘故意卖弄玄虚,“不晓得,下边的人还在刨呢!魏队长叫我们先把这个‘半边毛’背出来。
”军代表感到事态严重,气得大骂:“这个老魏,只会胀饭!”乌龙听了很舒服,心想,魏大红这个杂种他恶什么,还不是有人管着他!军代表又问:“塌方面积有多大?”乌龙危言耸听地说:“不晓得,我们只听得到处都在‘嘎吱嘎吱’地乱响。
”一个矿上的技术员说:“这是乱采乱挖的后果。
”军代表紧张地问:“当时魏队长在哪里呢!”“不晓得,大约在大巷里睡觉。
”军代表又骂了起来:“这个混蛋!”接着,他又用命令口吻对罗盘他们说:“到井口去,赶快向值班管理员报告,通知所有的干部、工人,还有留队人员里的技工都下井来。
”罗盘忙答应:“是,是。
”他心里很高兴,把你们窝在井下,我们才方便呢!刚才在温暖的矿井里还流汗,一走到地面,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夜间的冷风和飘摇的雪片冻得他们直打哆嗦,忙找了副担架抬着死尸往监狱那个方向跑。
这是半夜十二时左右,周围积雪的群山在黑暗中更显得阴沉冰冷。
只有那监狱门口的一盏电灯亮得惨白。
铁门却是紧闭着的,岗楼的探照灯也没打开。
周正平日是排队进出监狱的铁门,顾不上看一看监狱的高墙和岗楼。
如今,天低云暗,田野萧瑟,他才感到是那么阴森怕人。
二十年,要在这监狱里边过二十年哪!他又神智迷糊地摔了一跤。
罗盘扶起他,悄声说:“不要怕,今夜听我指挥。
”他茫然地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们把死尸抬到监狱门口。
按照常规向岗楼上的卫兵报告:“报告大军,犯人罗盘报告,四个犯人下夜班回来,请允许回监房去。
”卫兵打开探照灯向下一扫,旋即又关上灯,没有答话。
虽然监狱铁门是虚掩着,他们也不敢进去。
乌龙以为是罗盘声音不够亮、岗楼上的卫兵听不清楚,就扯开大嗓门又报告了一遍。
岗楼上还是不理会。
密集的雪片很快就撒满了他们肩头,那顶被煤灰弄得乌黑的安全帽也成了一顶闪亮的银盔,风又冷,冻得他们一个个都要僵了。
乌龙恨得在心里乱骂:“烂贼,披了张黄狗皮就这么恶,二天……”还是罗盘这小贼脑子转得快,赶紧修改报告词:“报告大军,犯人罗盘报告,四个活犯人抬着一个死犯人从井下回来,请准许进监房去。
”岗楼上边的哨兵这才威严地喊了一声:“进去!”他们忙推开铁门往里边跑。
一边跑,乌龙一边低声骂罗盘:“烂贼,你心里明白,为哪样不早些这样报告!”罗盘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哪个晓得他连死尸也要算!”周正只想哭,唉!这真是死了都还是“犯鬼”呢!他们把“半边毛”的尸体抬进洗澡堂,扭开喷头往上冲。
煤灰已挤压进尸体内,和血肉混合成一体,哪里冲得干净。
黑水、血水在池子里乱滴,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这个“半边毛”还是一身乌黑。
“娘的,这哪里冲得干净,把皮剥掉也干净不了。
”乌龙不耐烦地骂着。
罗盘另有打算,也不想多冲洗。
又恭恭敬敬对着尸体作了个揖:“半边毛,你不要见怪,我们实在是没法把你洗白净,横直你到阴间还要脱胎换骨,你今生恶也做够了,苦也受够了,你去求求阎王爷,褪掉你脸上的半边毛,来生让你投个好人家吧!”乌龙听了哈哈大笑,“小贼,你还会给死鬼出鬼点子呢!”罗盘却正色道:“这不是鬼点子,这是临别赠言。
”他们打发另一个犯人回监房去给半边毛拿一套新囚服来,顺便也把他们三人的换洗衣服和肥皂,毛巾也拿来。
等那个犯人走了后,罗盘才低声说:“洗完澡,我们就爬墙走。
”“对,趁乱走他娘。
”乌龙大喜。
周正却惶然地不敢回答。
“伙计,这是个机会,过了今夜,就不晓得要等到哪年哪月了。
”罗盘说。
乌龙也说:“你我不走,总有一天,也是‘半边毛’的下场。
” 罗盘又说,“为了你老娘,也该走。
出去,我帮助你养活她。
”死尸,难熬的二十年,孤苦无依的白发老娘……搅得周正心里苦楚不堪。
他只好点点头。
罗盘又低声叮嘱:“洗完了澡,在二号监房靠围墙那头集合,遇见人就说是解小便。
”那围墙下,由种菜组的犯人摆着几只尿桶,既可积肥,也免得犯人半夜起来到处乱撒尿。
洗完了澡,他们把“半边毛”的尸体抬到澡堂隔壁的一间空着的禁闭室放着,就走了。
那另一个犯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犯,折腾了这大半夜已是很疲困,进了自己监房钻进被窝里就睡。
他才不管井下还塌不塌方呢!塌完了更好,省得再下井挖煤。
他也不和乌龙他们来往,这些人粗野,动不动就讲打,自己年老体弱,怎么敢和他们较量。
这一切,都便于罗盘他们逃走。
围墙里很黑、很静,犯人都在井下乱着,三五个小时还回不来,岗楼上卫兵也不像平常夜间,隔几分钟打开探照灯扫射一番,他的注意力似乎也转向了那人来人往的喧闹的矿井口。
罗盘早就勘察清楚,这二号监房靠围墙处是个死角。
耸起的屋脊,恰好遮住岗楼上卫兵的视线。
他费了好多个夜间借解小便的机会来观察,探照灯扫来扫去,就是扫不到这宽约两公尺长的围墙顶部。
这里是爬墙出去的最佳“口岸”。
罗盘领先,乌龙在中间,周正迟迟疑疑地跟在后边。
他们又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人。
罗盘才说了声:“周正你在下边顶着,我们先上,再来拉你。
”周正木然地点点头。
乌龙问“哪个在最顶上?”“你,你力气大,上到墙上好拉我们。
”罗盘说。
“好!”乌龙靠近墙下,说:“快!”他们紧贴着墙,罗盘叫周正往下一蹲,就踩上了他的肩头,然后,乌龙又踩到罗盘肩上。
“站起来!”罗盘低声喊周正。
周正两手拄着罗盘事前准备好的两根杠子(本来监房里不准放这类东西,但今夜罗盘借口抬死尸摸了两根回来),他一用力,就把肩头的两个人都顶了起来。
乌龙举起双手一手扳住冰冷的墙头,一手掏出身上的老虎钳去剪电线。
剪断了,他才感觉电线上没有通电,这时,他的身子离墙头还有几公分,从前爬墙越户练惯了,他用力一跃。
就翻上了墙头。
趴稳后才弯下身来拉罗盘。
罗盘个子瘦矮,身体也轻捷,乌龙没有费多大力气拉,就把他提上了墙头。
如今,只剩下墙角下的周正没法拉。
乌龙看了看,轻声说了句:“没办法!”他的意思是:算了,不要管他了。
罗盘却从身上掏出两根从井下偷着带进来的棕绳,并成一股往下放,叫周正抓着。
他和乌龙用力往上提。
也把周正弄上了墙头。
棕绳勒得周正双手如刀割似的刺痛,他也不敢叫。
上了墙头,才发现这依山势起伏筑成的围墙外边,恰似一道陡坡,夜间黑沉沉的也不知有多深,从这么高的墙头往下跳。
不摔坏,也难免不扭伤脚。
乌龙这亡命徒也暗暗叫苦,他虽然爬过跳过许多围墙,这时候也不敢贸然往下跳。
但是,这墙上哪能久留?监狱规定:犯人必须远离围墙五公尺,走近这警戒线,哨兵就可以开枪。
如果,这时候被哨兵发现,当场就会被打死在墙头上。
“罗盘,你看怎么办?”他声音发抖地说。
罗盘那双小眼睛却在利用雪光东瞄瞄西瞄瞄,终于被他发现这墙上有个墙墩突出于围墙之上,他觉得有救了。
他把那两条绳子接成一条,一头捆在突出的墙墩上,然后抓着绳子往下梭。
先是乌龙,后是罗盘,最后是周正。
乌龙梭到绳子的末端,两脚还是悬空挨不着地面,但,他估计这距离也只不过一公尺左右。
这时候,岗楼上的探照灯又打开了,虽然不是扫向这边,那巨大的白色光束越过高墙,射得远山都发出闪闪寒光,在暗夜中是那么吓人。
乌龙定定神,咬紧牙关往下一跳。
在雪上滚了几滚,幸好这附近没有什么铁丝网、尖木桩之类,人也就没有受伤。
罗盘再往下梭,就没那么危险了,乌龙站在下边,双手一伸,就把他托了下来。
然后,两人又一起来接周正。
那根绳子是没法解下来了,这将告诉追踪的人们,他们是从这里爬墙逃走的。
但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这些了。
“快走。
”乌龙低吼一声。
他很高兴。
总算逃出了这监狱。
虽然,前途是吉是凶还难定,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坡下就有一条小路,通往南边的山头;那山腰有个小村寨,村寨后边有一大片稠密的树林。
天气晴朗时,从监房里可以远远望见那村寨的袅袅炊烟和放牛、割草的妇人,那树林也浓绿得逗人……“不能往那边走。
”罗盘说。
乌龙也听说那个村寨的民兵很厉害,常帮助监狱堵截追拿逃犯。
而且监狱的管教人员,从墙头上的绳子和墙底下雪地上的足迹,也能猜到他们是往那个方向走。
“按原定计划?”乌龙问罗盘。
他在监狱里时和罗盘就商量过要出其不意往大路走,如能偷上一辆汽车,那就跑得更快。
所以,他们才约了会开汽车的周正作同伙。
“对。
”罗盘说。
“这身衣服……”乌龙说。
他们还都穿着没有衣领,印有监狱名称的黑色囚服。
这怎么能靠近公路?“我有办法。
”罗盘胸有成竹地走在前头。
乌龙龇开嘴巴笑了笑:“小贼,我把命交给你了。
”周正上了墙后就抖个不停,后悔跟着这两个亡命徒干这事,但现在已上了贼船,要下也来不及了,只好任由他们摆布了。
“公益扫校”(shuku.net)下一章回目录
这个劳改煤矿是建在一座山头上的。
监狱、办公楼、职工家属住宅也都顺着山势散落筑成。
无论去哪里都要上下坡,秋冬雨雪泥泞,行走很是不便。
很多职工家属都不愿随丈夫来矿居住,“文革”以来城里“造反派”大斗,生活还不如农村,才有少数人来矿上暂住。
那些布局分散的住宅也就随着来矿家属的逐渐增加而先后修建。
魏大江的妻子是前几个月来矿上的。
他们住在南边山坡上的一座房子里。
那里坡高、偏僻,别的职工都不愿去住。
他却看中了那两间房子宽敞,还附有厨房,屋后还有一块地可种菜养鸡。
这栋房子共有四间,另两间原来也住着一家人,那干部的妻子嫌矿上单调、寂寞,这高寒山区又多风雪。
住了半年,走了,只是每年来个三两次。
所以,今夜这栋房子只有魏大江的妻子在。
隔壁那个干部也因为矿井塌方,被喊走了。
罗盘带着乌龙、周正在黑地里时而匍伏,时而弯腰快跑,左绕右转,终于接近了这栋房子。
雪越来越大,一会儿就把他们的足迹遮没了,罗盘高兴得不住说:“老天有眼!老天开恩。
”他熟悉路。
前些日子,魏大江曾两次派他挑煤到家里去。
这个小贼有个习惯,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记下周围环境的特点,以备不时之需。
屋内一片漆黑,门反锁着。
罗盘有准备,早就偷了半截小锯片磨成了一把万能钥匙。
对于他这个惯偷来说,这种一般家用的暗锁,就是没有万能钥匙,用根小铁丝也能拨开。
“这是哪里?”乌龙悄声问。
“魏大江家。
”罗盘已在拨锁。
“哈。
”乌龙兴奋得真想一脚踢开门闯进去。
罗盘返身在他那粗大的鼻子上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作声。
门很快打开了。
外室是饭厅兼会客用。
一个装有烟囱的大火炉烧得正旺,那股热气熏得这三个在雪地里冻久了的越狱犯身子都是软软的,周正情不自禁把手伸向火炉烤了起来。
一张布帘子挂在内室门口,从里边传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睡熟后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梦中呓语,轻柔、娇甜。
乌龙这色鬼听了口涎都淌了出来,急忙往里冲。
脚步声把那女人惊醒了,她在蚊帐里动了一下,嗲声嗲气地问:“你回来啦?“回来了。
”乌龙语气猥亵地回答。
年轻女人也听出了这声音不是她男人,惊得从被子里坐起来,“你是哪个?” 乌龙已紧走一步,掀起帐子,一把卡住这女人的脖子,“不准喊叫。
”女人扭动身子想挣扎。
乌龙把那铁钳般的大手略为卡紧些,这女人就呼吸困难,出不了声。
罗盘从枕头边摸到了一个手电筒,照了照,女人已脸色苍白。
他忙制止乌龙:“不要弄死她!”乌龙才把手松了松。
女人不敢再作声,哆嗦着直喘气。
罗盘对她说:“我们不会杀你,只想借你男人的公安服用一用,衣服在哪里?”这年轻女人才明白遇见了越狱的犯人,她这时候,只想活命,那里还敢违拗,忙说:“有,有,在柜子里。
”罗盘打开衣柜,见挂着一套公安人员的冬服,这当然不够三个人穿,又问:“还有衣服呢!”“没有了。
”女人说。
“你撒谎。
”乌龙的手又紧了紧。
女人忙说:“箱子里还有。
”“起来给我们拿。
”乌龙说。
女人只好颤抖地从床上起来。
她只穿着汗衫和三角裤。
电筒光下,那白嫩的胳膊、大腿、丰满的胸脯,还有年轻女人那特有的肌肤香气,都叫乌龙目眩神迷。
他趁电筒光熄灭的一刹那,在那女人丰满的臀部上乱摸乱捏。
女人吓得“唉唷”了一声。
“不准喊叫。
”乌龙从桌上抓到一把锋利的匕首。
箱子里还有两套单警服。
乌龙、罗盘、周正都换上了公安服。
罗盘心细,又抓了几件魏大江的便衣,叫周正用个提包装着。
这女人也不敢回到床上去,就这么半裸地站在一旁。
乌龙不断用手电筒照着这女人,好把她的白嫩苗条的肉体看清楚。
他已有好多个月没挨近过女人,冲动得在急促地呼吸。
这年轻女人又害羞又胆怯,哀求道:“让我穿件衣衫。
”“不行。
”乌龙恨不得立即把她那条猩红色的三角裤剥下来。
年轻女人望望被厚实的帘子遮住了的窗子,外边只有风声和雪粒打在岩石上的沙沙响声。
却没有人的脚步声。
她只好两手蒙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躲开这难堪的处境。
这反而把她那只被一层透明的尼龙衫遮住的丰满胸骗、肚脐……全暴露在乌龙眼前。
他咕噜着“只要我们走出这房门,她马上就会大喊大叫。
”罗盘说:“也不能杀掉她呀!魏大江虽然可恶,她可是没伤害我们。
”乌龙狞笑了一声:“我会安排。
”他从门后边找出一条绳子,抓住这年轻女人的双臂往后一剪,她柔软的胸脯在起伏颤动:“不要动我,不要……”乌龙听也不听,已麻利地把她反捆起来,然后用条手帕塞住她的嘴。
罗盘觉得只能这样,就说:“走吧!” 乌龙本来就色心重,一接触这女人那柔软的肌肤,更是难以自持。
他诡秘地对罗盘一笑:“你们到外边烤烤火,我要办点事。
” 罗盘忙说:“乌龙,干不得。
”“我只要一小会。
”乌龙急不可耐地说。
女人已吓瘫了,嘴又被塞住,只能含混地呻吟。
“乌龙,要不得……”罗盘还想拦阻。
乌龙已把女人往床上一抛,掏出匕首,声音嘶哑地对罗盘吼着:“你爱偷,我喜欢女人,各有各的爱好。
你为什么管我。
再罗嗦,我先宰了你!”说着,“哗啦”一下,已把这女人的三角裤撕掉。
罗盘平常就了解这个乌龙蛮横凶狠,只好走往室外。
心想,不吉利,不吉利,才爬出监狱围墙就干这种烂事,会触霉头的!小偷们作案前后最忌和女人来往。
他只好闪开。
周正穿起公安服后,就在外边烤火。
他身材魁梧,食量大,这时候,正忙着把放在炉子上的一大盒饭和一碗红烧肉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那是这女人留给魏大江下井回来吃的。
见罗盘叹着气出来。
他问:“他刚才吼什么?”“他要干那个女人。
”罗盘还在摇头。
“这怎么行。
”周正平日最恨这种事了。
“没办法,他就是这种人。
”罗盘叹了口气。
周正扔下饭菜就往里闯。
这时,乌龙已压在那女人身上,女人两手被捆住,只能挣扎着在床上翻滚用腿乱踢。
周正抓住乌龙的胳膊往旁边一甩,就把这色鬼推倒在床旁边。
“你,周正!”乌龙没想到这个周正敢来破坏他的好事,气得爬起来要揍周正。
周正先前在外边已抓了一把砍刀,准备路上用,这时候,把刀一横,怒冲冲地说:“你再动这女人,我就一刀劈了你。
”乌龙冷笑地问:“你想占先?”“我没这个意思。
”周正说。
“周正,你别死板不懂事。
人生该快活时得快活。
”乌龙想再往女人身上扑,又怕周正的刀。
心里又恨又急,牙齿都咬得铮铮作响。
“你想快活,到别处去。
”周正又用冰凉的刀背在乌龙脖子上抹了一下。
他只和这女人匆匆见过一面。
那是前几天,监狱伙房要几个犯人去卸从远处运来的菜蔬。
天冷,卡车上的箩卜、白菜冰冻硌手,一个犯人缩手缩脚地只喊冷,把手里的一筐萝卜滑脱在卡车底下。
刚好魏大江和他妻子从这里经过。
魏大江这个“造反派”上前就是一脚,“烂杂种,你偷懒。
”那个犯人当场就被踢倒在泥水里。
魏大江还想踢第二脚,已被他妻子拦住:“你打他干什么?”“你不要管。
”魏大江声音已小多了。
他别人不怕,只怕这漂亮能干、又比他年轻得多的女人。
“我就要管,早就给你说过,你不讲政策,也要积点阴德,犯人也是 人……”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就走。
这些都被周正看在眼里。
他望着这女人那苗条的身影,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人生也怪,一个凶 狠的人却能娶到这么漂亮、善良的女人;自己为人一向本份,老婆却那么淫荡…… 周正虽然也恨魏大江,却不忍心这善良的女人受乌龙奸污。
罗盘从他的观念出发,也不同意乌龙搞这种脏事,又怕周正真的和乌龙动起刀来,那可是还没逃离监狱的范围就会全部再落网。
他忙把乌龙拉到一旁悄声说:“你到外边还怕找不到女人,这事包给我好了。
你别惹他。
我们还要依靠他开汽车远走高飞呢!”被周正这么一闹,乌龙那勃起的欲念也陡然减退,但他还是恨恨地咕哝着:“他算什么东西,管起老子来了。
”罗盘急于离开这里,忙从中打圆场:“这里确实太危险。
让我对他说,以后不要多事。
”他又反转身对周正说:“周正,乌龙就是喜欢玩女人,以后各干各的,你别再干涉他!“好。
”周正这时候也不想真的和乌龙打起来。
他见已保住了这女人可以免遭奸污,也就趁机让步。
乌龙又恋恋不舍地把手伸进这女人的胸部,捏弄了一番,才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好,老子这次依了你们,下次可别多事!”“那就赶紧走!”罗盘又打着手电筒把衣柜里的几十块钱、十几斤粮票搜刮一空,然后轻手轻脚溜出去。
这少妇像被拖进了污水里又被人拉起来一样,惊散了的三魂七魄又晃悠悠地归了窍。
当乌龙带着一身骚臭味压往她身上时,她虽然挣扎,也知道无济于事,没想到还会有个犯人来救她。
当时他们的争吵她听得很清楚,她想看清楚哪个是周正?可是屋里太黑了……
这已是午夜两点钟。
要是在平时,上中班的犯人早从井下出来洗完澡,吃完饭,同监房的犯人就会发现这三个人还没回来睡觉。
但今夜井下的大塌方把整个秩序都打乱了,人们都还陷在井下出不来。
大雪把公路也遮盖了,只是路中间有几道被来往车辆深深压出来的车辙,像轨道似地伸向远方。
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
隔段时间便有一辆运煤的汽车开着大灯急驰,划破这山间寒夜的沉寂。
矿井口那两个值班的也缩进屋里烤火去了,就是见了远远有三个穿公安服装的干部在走动,也不会怀疑这是逃犯。
乌龙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从东边坡上的职工宿舍区下来,经过那条约有四五百公尺长的小路,爬上西边山腰间的公路,往北边走。
雪密集地落在他们的脸上,鼻子上,很快就铺满了他们的肩头;用力一抖,雪才掉到地卜。
还没听见警笛声,这说明矿上还没发现他们已逃走。
路冰冻了,很滑。
要小心地走。
速度也就无法加快。
乌龙走在前,周正在最后,罗盘夹在中间,他怕这两个人又会干起来。
风迎面刮来,三个人心事重重的,不好多说话,一张嘴就会被呛得咳嗽。
罗盘很着急,心想,这样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多远,矿上如果发现他们逃跑,只要派出几辆摩托车,半小时就可追上他们,那一切又完了。
他提心吊胆地边走边听,后边有没有车辆的声音。
乌龙还窝着一肚子气,他恨周正破坏了他的好事,也生罗盘的气,什么人不邀约,偏偏找这个混蛋入伙。
他心里在盘算着,等到跑出这个圈子,一定一刀送他归天。
平常在监狱里,周正只觉得乌龙粗鲁,但对自己还不错。
却没想到这人是这么一个色情狂,叫他想起来还恶心。
他很后悔怎么和这个家伙混在一起,以后的事还麻烦呢!他越想越心烦,脚步也沉重难迈,大雪纷飞,寒意侵人,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是不是能逃脱?公路在山腰间弯弯曲曲盘旋,走了一个多小时,实际还是在离监狱不远的那座山头上。
回头还可望到矿山的灯火象稀疏的星星在那迷茫的风雪中闪烁。
雪压在他们身上,那一时难以摆脱的沉重精神负担也使他们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抓回去。
如果那样,他们肯定会被批斗、戴上十四公斤重的脚镣,然后加刑……这时,下边传来了汽车驰动的响声,风雪天,车轮上都加了铁链,也就走得缓慢,沉重。
罗盘急忙回头向下看,从灯光和速度来判断,那是两辆装满了煤的卡车,不是来追他们的摩托。
但是,不可不防,万一从车上跳下两个持枪的公安人员,他们身上只有两把刀,可是没法抵抗。
“娘的,来车了。
”乌龙也慌了手脚。
“是重车。
”周正说了句。
罗盘心想这都是废话,来了车又怎样,轻车、重车又怎样?该赶紧想办法对付呀!他把这两个人叫过来悄悄说了几句话,就一起闪到了路边一块大石头后躲着。
两辆运煤的卡车一前一后爬上坡来,两车相距约有一两公里,都开着大灯,把铺满了雪的路面照得一片闪亮。
第一辆车从他们埋伏处驶过去。
驾驶室里只有一个驾驶员,这说明矿上还没有派人来追。
罗盘说:“快出来,拦住第二辆车!”乌龙、周正都跳到路上。
罗盘带头迎面向车走去。
他又叮嘱这两个人,“摆出公安人员的架子,别萎萎缩缩。
”车越来越近,车灯射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乌龙那蛮劲又来了,手一挥,骂了句:“他娘的!”这些驾驶运煤车的都是些刑满留队的人员,几年劳改生活,已使他们见了公安人员就条件反射地产生一种畏怯心理,这个驾驶员忙关了大灯,开 着小灯。
乌龙见这驾驶员已被威慑住,又大吼了一声:“狗杂种,给我下来。
”这驾驶员被骂昏了头,不知是哪方面惹怒了这几个公安人员,忙停下 车,从车窗伸出头解释:“对不起,管理员,路太难走,我不得不开大灯!”他慌乱间,也没细想,这半夜,又下着大雪怎么会有三个公安人员出 现在路上?乌龙已拉开车门,一把将那驾驶员揪下来:“狗杂种,你怎么才来?”问得这驾驶员莫名其妙,还没清醒过来,乌龙已从后边反扭住了他的 手,三个人用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
驾驶员这才明白,遇见了越狱犯。
乌龙掏出匕首问罗盘:“怎么样?”驾驶员吓得忙求饶:“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杀我整哪样?要车,你们开 走。
”罗盘也说:“莫杀他,从前他也是犯人。
”大石头背后有个可容一两人蹲着的洞,他们把他的嘴用手帕堵住,塞 了进去。
周正说:“这会冻死的!”“就你罗嗦!”乌龙又火了。
罗盘也说:“我们只要他的车,不要他的命!”周正见驾驶室里有件破棉大衣,就取出来给驾驶员裹上,低声说了句: “老哥,你别见怪,我们也是没办法。
”驾驶员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这时候矿山响起了警笛,声音急促怕人。
罗盘喊了声:“周正,赶紧开车!”周正这才坐到方向盘前,试了一下刹车、排档等等,急忙开动汽车。
好长时间没开车,天黑路又滑,他不敢开得过快,每小时只三十迈左 右。
乌龙性急:“你不能快些?”周正紧张得头上冒出了汗,也不答话。
罗盘说:“你不要催他,让他熟悉一下这汽车。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也很着急,不断伸出头去向后望,有没有车子往 这边追来。
走了十来公里后,周正已逐渐适应这辆车和道路。
他灵活地摆动方向 盘,左弯右转把车开得飞快。
路边披着雪的大树、岩石、电线杆急速地往后倒。
乌龙这才高兴起来:“娘的,你确实是有两下子,像这样跑,不要三天,就可以跑到边境上去。
” 罗盘知道前边四十公里处有座桥,劳改煤矿的人发现他们越狱后,一定会打电话通知守桥的部队拦截。
怎么能通过那个关卡呢?他很发愁却不说出来,这小贼心细,怕会影响正在开车的周正的情绪。
周正也不明白,这辆车应该开往哪里?他只是像个很久没吸烟的人,如今一支烟在手,吞云吐雾尽情地享受。
现在他才感到,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开着车飞快地奔驰,那个水性杨花的妻子算什么,可是自己却为她大动肝火,打死人,把开车的自由也丢了,糊涂,真是糊涂! 他们的车速快,一会儿就追上了前边那辆运煤的卡车。
周正侧过头问这两个人:“怎么办?超不超车?”这可是为难事,如果超过去,那车上的驾驶员一定会怀疑,这车上的驾驶员哪里去了?罗盘说了句:“先不要超。
”这时候,汽车走上了一道曲折多弯的陡峭山道,左边是树林,右边是峡谷。
前边那辆卡车在那道长坡上滑着、滑着,突然失去了平衡,车身一测往坡底下滚去。
周正惊得急忙停住车。
天黑,峡谷又深,黑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个巨大的东西压得雪花四溅直往下滚。
出于职业习惯,周正想下去看看,对翻车的人能给予什么帮助?罗盘一把抓住他:“停留不得,快走。
”“唉!那个驾驶员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周正叹息地说。
“憨班鸠!我们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哪还顾得上管他们!”乌龙骂道。
周正只好再开着车飞跑。
那辆车的出事却启示了罗盘。
他一路上都在沉思,在到达那座有部队守卫的大桥前,怎么把这辆车扔掉,另寻逃跑的路。
汽车又跑了二十来公里,爬上一个山顶,从上往下望,山脚有条大河,那波浪冲击岩石的吼声远远便能听见。
这说明,快到那座桥了。
罗盘说:“不能再往前开了。
”乌龙问:“怎么办?”罗盘把他的打算一说,乌龙欢喜得大叫:“妙!你的鬼点子真多!”周正虽然觉得这辆车和一车煤可惜,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好同意这样做。
车子开到大河上边的山坡时,乌龙、罗盘都跳下车,周正把车头侧过来对准大河那个方向,用力一踩油门,也跳下车;这辆失去了人控制的沉重卡车,顿时如一只发狂的野兽,把车上的煤撒得满山坡都是,一直往下滑,跌进了大河里。
凭借雪光和桥上稀疏的灯火,可以看得见卡车滚进河里时激起的巨大水柱,然后汽车和浪花全都消失,河水仍然又汹涌地流着。
雪花还在片片飞撒。
罗盘狡猾地一笑:“让他们到河底下去寻找我们吧!”乌龙看了看周围。
这公路旁边是一片松树林,再后边是高山。
只有进入树林上大山去。
罗盘从松林里折下一根枝丫,细心地扫去他们留在路面上的脚印。
雪也在帮他的忙,越下越大,一会儿就把那些印迹盖没了。
乌龙边走边得意地说:“老子是有福的人!天也帮忙。
”罗盘说:“你再要弄几个女人,老天不但不会帮你的忙,还会派雷神劈了你。
”乌龙并不生气:“不会、不会。
吕洞宾是神仙,还三戏白牡丹呢!”“那是传说,哪有什么吕洞宾。
我看编这个故事的人和你一样,也是个色鬼。
”罗盘走进了松树林,闻到那雪和松针的清香,心里舒畅多了。
乌龙又笑了笑:“搞女人也遭雷劈,那么这个世界的男人都该把卵子割 掉了。
”罗盘说:“他们是正式夫妻或者男女两厢情愿,那不会遭雷劈。
人家女 人不愿意,你硬是强奸,那才是伤天害理呢!”“你这烂贼懂个屁!我是想起魏大江这个家伙就冒火,我早就发过誓, 不搞他的……”他看看落在后边的周正,不说话了。
这时候,他不想为这种事再和这 个阉公鸡吵架动武。
罗盘想起来觉得有趣:“魏大江今晚够他受了,又塌方、又死人,老子 们又跑了,我看他也该判几年刑剃上光光头了。
”乌龙又狠狠吞了吞口水,“娘的,他一判刑,他那漂亮的小婆娘不晓得 会落在哪个手里。
”罗盘故意逗弄乌龙:“你这么喜欢搞女人,这次好好找一个漂亮的吧!”“有那么好找?”乌龙想起过去的事就生气,“你还没挨着她,她就大喊 大叫。
”“哪个叫你那么粗鲁。
”罗盘大笑了起来。
周正艰难地在积雪盈尺的松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稍一不慎撞 动了树身,大团大团的雪就会掉下来,打得脸上、脖颈作痛。
他暗想:这个家伙真是头野兽,冷成这样还忘不了女人。
如果到了女 人多的地方,他会怎样?一定会亢奋得发狂吧!女人有什么好的?他又想起了那给自己带来了灾难的妻子,女人可是祸水呢!…… 不知怎的,那个包着蓝底白花头帕的小寡妇,却不断溜进他的记忆中,她可不是祸水,她温柔、朴实……唉,今生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伤感地叹了口气。
罗盘诧异地回头问他:“你怎么了?”“我们往哪里走?”他只好这样说。
“只要能逃出来就行,管他去哪里。
”罗盘是那么无所谓。
他又补了一句:“别看你个子大,社会底层的事情可没有我们晓得多,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
”周正心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天色已逐渐发亮,这大山里的雪天早晨,没有那蛋青色、玫瑰红的早霞,天空像只倾翻过来的铅灰色大盆,既平板又没有层次,压得人心情也很沉重。
雪停了。
他们终于走出了这片松林。
雪地里有一条小路婉蜒伸向山上。
山上有松树、柏树、冬瓜木树,稀稀落落的显得很荒凉。
乌龙走在前边骂骂咧咧地说:“娘的,怎么一个寨子也没有?”“没有才好呢?监狱附近几十里的村寨,都会帮助监狱抓逃跑的劳改犯。
”罗盘说。
“总得找个地方弄点吃的喝的呀!”乌龙说。
折腾了这一夜,他们确实都饿了,只是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一时不觉得,现在被乌龙一点破,罗盘也觉得脚瘫手软,难以再往前走。
周正从背着的挎包里拿出了一些饼干、炒花生。
这都是他昨晚从魏大江家里搜罗来的。
罗盘高兴地说;“有救了。
”乌龙也咧开那毛茸茸的大嘴,一边把饼干往嘴里塞,一边笑着说:“你真有办法。
”罗盘骂他:“哪个像你那样一进门只想到女人。
”乌龙却一边吃一边咕哝:“我宁愿要女人!”他们风卷残云地把这些吃食一扫而光,才继续往山上爬。
山顶上有一大片顺着山峦起伏的杂木林。
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有的落叶了,有的还保持着绿色。
林边大树底下有间小茅屋。
大约是放羊人用来过夜的。
罗盘说:“进去歇息一下吧!”这段时间,他已自然地成了这三个逃犯的领头人,连那蛮横粗野的乌龙也听从他。
走到茅屋附近才发现有淡淡的轻烟冒出来,别处都积着厚厚的雪,只有这小茅屋顶上是一片灰白,雪都被茅屋里的暖气融化成水往下滴。
这说明,茅屋里有人。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罗盘说:“我估计是守山的农民,没什么了不起。
挺起胸来,要像个出来执行任务的公安人员。
”乌龙快步走在前边。
茅屋门上只挂了个草帘子。
他一掀帘子,才发现里边地铺上躺着一对男女,也没床被子,只是用两块山民常用来挡风避雨的羊毛毯子盖着:旁边烧着一塘火,火上挂着个烧水的铜锣锅,很是暖和。
男女紧紧搂着,睡得正熟,也没觉察有人进来。
乌龙这色鬼有一种变态心理,一见别的男女亲热,他就会愤怒。
这时候又火了,一顿脚吼道:“他娘的,混蛋,给老子滚起来。
”那男的睁开眼一看,面前站着个公安人员,以为是来抓他们,吓得赤条条地爬起来,双腿发软的跪下:“干部同志,我,我们错了。
”女的却又惊又怕又羞惭,低着头直往羊毛毯子底下钻。
乌龙一把掀开毯子,露出了一个白嫩壮实的身躯。
乌龙两眼紧盯着那丰满的乳房,口涎又要流出来了。
罗盘和周正也先后进来。
罗盘没想到在这深山野岭上会遇见这么一个有趣场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周正心想,我们倒霉,他们比我们还倒霉呢!他不忍心看那姑娘羞愧得想寻死的尴尬状,忙说:“快把衣服穿起来1”乌龙白了周正一眼,想骂他:你又多事。
罗盘已把他拉到外边,悄声说:“你急什么?劳改队已在追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问清道路。
在这大山里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你怎么老是只顾搞女人。
”乌龙粗声粗气地说:“老子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罗盘说:“我可是想尽快找回那五千块钱来。
”“还是一人一半?”乌龙问。
“当然。
”乌龙这才不发脾气了。
等他们进去了,这对男女已哆哆嗦嗦把衣裤穿好。
他们是贫穷的山区农民,男的约摸二十七八岁,黝黑的脸,头发长长的,这么冷也只是层层叠叠的穿几件单衣;女的大约十八九岁,穿件已洗得发白 的青布破棉袄。
只是那根长长的辫子上用红毛线系着,才算有点色彩。
乌龙又吼了起来:“好大的胆,烂事干到这里了,你知道这要判几年 刑?”这青年男子脸色如土,不敢答话。
罗盘问:“你们是哪个寨子的?”“山那边,九家寨的。
”男子颤抖着答。
“她呢?”乌龙用手指了指那姑娘。
“她,她是……”姑娘害怕地哭起来:“你、你不要说。
”乌龙又喝了一声:“快说。
”男的也顾不得女的了,忙说:“她是高坡寨的。
”“好大的胆,不是夫妻跑到这里来睡觉。
是你勾引她吧?”乌龙气冲冲 地问这男人。
“不、不是。
我们本来就好,早就要结婚,她家爹出问题了,生产队长 不肯给我们打证明……”男的颤颤抖抖地解释。
“她爹出了什么事?”周正好奇地问。
“她爹上街买小猪,把张毛主席像放在猪笼上边一起背回来,被红卫兵 看见,说他爹是有意把伟大领袖当猪看待,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当场抓到街子上挂上反革命分子牌子游街……” 罗盘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周正进监狱前,见过不少这类随意给人扣上“反革命”帽子的事。
如今,没想到这些朴实的农民也难以幸免,心里很是同情。
姑娘却伤感地用双手蒙着脸幽幽哭起来。
周正心想,这姑娘受她爸爸的事的株连,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屈辱吧!乌龙本来想趁此机会把年轻男子绑起来,然后去奸污这还处在恐怯中的姑娘,没想到又是周正碍他的事,气得眼睛都瞪了起来。
罗盘怕他们又争吵,轻轻拍了拍乌龙的肩膀:“别着急,有我呢!”乌龙明白这暗语,也就气呼呼地坐往火塘前去烤火,拿起那破土碗来喝水,火灰里还捂着些山药蛋,烤得正香,他也一个个扒出来,拍掉灰剥掉皮来吃。
罗盘故意装出很亲切的样子对这对男女说:“坐下、坐下,不要怕。
我们是出来执行任务走错了路。
你们只要以后注意,我们不会追究……”年轻男子感激地坐下说:“多谢干部同志。
”那姑娘也低垂着头在年轻男子身后蹲着。
“我想问你,去南边铁路上,往哪边走路才近?”罗盘问。
“不远,不远,下了这座山,再翻过两座山,走个半天,就是铁路了。
”年轻男子说:“就是路不好走,树林密,你们怕走不出去。
”“哦。
”罗盘皱了皱眉头。
又问:“你们寨子离这里有好远?”“不远。
在那半山腰上。
”年轻男人心里很慌,害怕这几个公安人员会进寨子去,把他们的事说出来。
于是主动说:“只要干部同志不嫌弃,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罗盘点点头:“这样很好,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问题。
”年轻男子憨厚地笑了笑。
他见乌龙吃烤山药蛋吃得很香,忙讨好地从一块布口袋里掏出了几块糯米耙耙放在火上烤,烤焦一块递一块给乌龙、罗 盘、周正吃。
烤了火,喝了水,又吃了热食,这三个越狱犯才从疲累中缓过气来。
乌龙眼皮低垂着说:“他娘的,饭饱神虚,这一夜真把老子累坏了,我 想睡它一觉。
”“你睡嘛!我们给你放……”罗盘本来想说给他放风,话到嘴边,觉得 不妥,又改口道:“我们给你放哨。
休息好了,才好爬那座大山。
”乌龙果然腿一伸,在地铺上躺下,盖上羊毛毯子,不一会就发出粗重 的鼾声。
年轻男子很怕这个神态狰狞的乌龙,见他睡着了,也就略为宽心,苦 笑了笑:“这位干部有福气。
”罗盘吃饱了烤糯米粑粑,又把剩下的粑粑都拿过来,说:“这些都给我 们!”那年轻男人哪敢不答应,连连点头。
罗盘想到下一步还要利用这个男人,就摆出公安干部的架势,从口袋 里掏出两块钱、两斤粮票递过去。
年轻男子诚惶诚恐的哪里敢接。
周正也说:“拿着,我们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文革”这几年,山区农村生活很是艰难,一个劳动日值一两角钱,农 民又不准搞副业,难得有零用钱。
这年轻男子见这两个“公安干部”这么慷慨,十分感激地收下了。
那姑娘从这些人的举动看来,估计这几个公安人员不会怎么为难她了,也就没那么惶恐和羞怯了,还抬起头来向周正妩媚地笑笑。
周正这才看清楚,这姑娘虽然瘦了一点,却眉清目秀:下巴尖尖的,风姿颇好。
如果脱下这褴褛的棉袄,换上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姿色绝不会比城里的那些姑娘差。
他为这姑娘担心,怕乌龙醒来不会放过她。
他问罗盘:“我们什么时候走?” 罗盘却说:“不急,不急。
”“怎么哪?还要等他睡个够?”周正怕在这里耽误久了,劳改煤矿的人会追上来。
“走,我们到外边去看看。
”罗盘说。
年轻男人和姑娘又紧张地望着他们。
周正对他们笑笑,让他们宽心。
雪已停了,四周山上银光闪亮,只是风特别冷,两人从暖和的小茅棚里钻出来,被寒气所包围,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们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一片银色,没有别的人,也就放心地在一棵大树下蹲着。
“你发哪样愁?”罗盘故意问。
“我怕被他们追着,也怕乌龙又给我们带来麻烦,你看他,又在打这个姑娘的主意。
”周正说。
“你说怎么办?”罗盘又问。
“我说,各走各的,这样三个人一齐走,目标也大。
”周正说。
这其实是罗盘心里所想的,只是他不先说出口,以免周正说他不讲义气。
他故意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嘛!听你的。
我们只有丢下他悄悄溜走了。
” “往哪边走呢?”周正问。
“我可不管,只要能远走高飞,进了城市,我就有办法!”他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表示他会扒。
“我只想看我妈一眼……”周正说。
罗盘忙摇头:“不行,不行,那是自投罗网,一得到我们逃走的消息,公安局的人和居委会的老奶奶早在你们家守着了。
”周正凄然地说:“看来还会给我妈找麻烦。
”在这方面罗盘可是有经验,他说:“不要着急,这也只是紧个三五天,见你没回去,也不会为难你妈。
你家住哪里?”“北门小街五号。
”周正又想起了那低矮的小院,那窄窄的巷道。
平常,家里人和左邻右舍关系都好,想来不会过于为难母亲。
自己犯了罪后,居委会的人还帮着说情,说自己一向为人老实,要求少判几年呢!“我记住了。
等我们到了有邮电局的地方,我会通知我的小弟兄照顾你妈。
”罗盘说。
他这不是吹牛皮,这帮小偷们确实是经常这样做。
‘怎么给这两个人说呢?”周正说。
“我有办法。
”罗盘得意地一笑。
他凑近茅棚前招招手,这对男女又诚惶诚恐地走出来。
“我们刚才商量了,你肯给我们带路很好年轻男人赶紧点头。
“我们准备现在就走。
”罗盘说。
年轻男人又是点头。
“除了那条去铁路边的路外,还有哪条小路通往公路?”罗盘说。
他是想换一个方向,以免乌龙被捕后,带着人来追。
“有,有。
从左手边这个林子穿出去,爬两座山就是,只是比去南边铁路远个十来里。
”这男人说。
“好。
就走那边。
”罗盘说。
周正怕那姑娘留下会受乌龙奸污,放她回寨子去又怕她会对寨里人说。
就说:“你也陪我们一起走好么?”姑娘为难地低着头不作声。
罗盘大方地说:“我们不白使用你们,会给你们酬劳。
”他又拿出了两张五元钞票,一人发给一张。
姑娘心想,这两个干部真好。
也就很高兴地愿意带路,她也舍不得离开她的情人。
“不要叫醒那位干部,他太困了,就让他在这里休息。
我会留下个条子,告诉他,让他自己折回去。
”周正说。
这一对男女听了很是喜欢,尤其是那姑娘想起乌龙那既凶恶又色迷迷的眼神就害怕。
乌龙这家伙鼾声如雷地睡得像头死猪。
那年轻男人想起小茅棚里的毯子、铜锣锅,说:“那些东西怎么办?”周正说:“回来拿吧!他不会要的。
”罗盘又吓唬他们:“他这个同志可不像我们随和,最恨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惊醒了他,他还会处分你们。
” 吓得姑娘忙说:“快走,快走。
”这年轻男子一想,如果那个毛胡子干部醒来,把自己和姑娘睡觉的事告诉生产队,戴上个坏分子帽子,那可受不了。
也就不再罗嗦,急忙走在前头带路。
姑娘刚才又羞惭又害怕,真想一头撞死。
如今却出乎意料地这么轻易了结,暗暗庆幸自己命大,也很感激这两个“公安干部”。
所以,对周正很殷勤,雪地里的山路不好走,还时时给予照拂,一会儿提醒周正注意下坡,一会儿扶他一把……周正觉得这姑娘的声音很甜,很温柔,他又想起了那个善良的小寡妇……罗盘因为甩脱了乌龙,心里很是高兴,走得也很轻松。
如果不是有这对年轻男女在一起,他真想放开嗓门唱他几句。
他最爱唱的是:“我们都是神枪手……”小贼们的黑话,“打一枪”就是“扒一次”的意思。
他们对于乌龙这种强奸妇女的“花案犯”是看不起的,而且认为和这种人同行是凶多吉少,所以一爬出了监狱围墙,他就盘算着怎么甩掉乌龙。
山路上的雪虽然很深,四个人出于不同的心情,都走得很轻松愉快。
很快,他们就走下这座山头,又爬上左边一座山头,往那长满杉树的阴森的树林走去。
乌龙还在暖和的小茅屋里呼呼大睡,还梦见把那个姑娘的身子搂得紧紧的……“公益扫校”(shuku.net)下一章回目录
虽然是落雷天,一爬山,每个人都走得浑身发热,那姑娘的脸庞更是像只熟透了的红苹果那么鲜艳。
但她那细长的弯眉却不时紧皱在一起,好像老是有一片乌云在她眼前飘浮。
周正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以为这姑娘还对他们存有恐惧。
想到自己无意间冲撞了人家的好事,心里很是不安,他真想坦率告诉她:我们不是公安人员……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路左边的山脊梁上,有个小小的村寨,房屋不多,一色草顶泥墙,贫困景况可想而知。
姑娘把那寨子指给周正看:“我家就在那里。
”周正点点头。
心想,她为了和她心上的人幽会,不惜在雪地里赶这么远的山路,这一片深情也真够诚挚了。
突然,这姑娘一把抓住周正的手,声音急促地说:“干部同志,我求求你们……”周正惊讶地不知所措,走在前的那年轻男子和罗盘也急忙回过头来。
姑娘满眼是泪,哀求地说:“干部同志,我求你们耽误一点时间,去我们寨子走一趟,对生产队长和乡里的造反派头头说一声,我爸爸不能算反革命。
那些人最听上边来的公安干部的话了……” 罗盘又想大笑。
心想,真是见鬼了,我们算哪样东西。
我们还被别人追得没处躲藏呢! 周正却觉得这姑娘朴实得可爱。
心情因此也更加沉重。
要不要向她说明,自己并不是公安人员呢?在他看来可以欺骗、蒙蔽那些凶残的人,如果对一个纯洁得如一片白雪的姑娘也这样做,那可是罪恶。
但又不能对这姑娘说实话。
他觉得内疚。
望着那低矮得几乎接近了林间树梢的铅灰色天空,他只能一声又一声叹息! 罗盘怕周正露了馅,忙说:“等我们办完了事,专门去你们寨子一趟好么?” 对于做女儿的来说,老父亲多受一天罪,对她都是一种煎熬。
她也明白,这种时候硬要这两个“公安干部”折回去,是不可能的事。
她只能哀哀地哭着:“我阿爸不肯承认他是反革命,他说他是老贫农,那些造反派就吊他、打他……”说着,就跪了下来。
罗盘这小偷也显得义愤填膺,“这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如果是在他经常活动的小城,他定会纠集一伙弟兄去为姑娘的爸爸打抱不平;那年,他躲闪警察的追捕,跳车时摔坏了腿,一个草药医生给他医好了;他后来弄了一笔钱送给那医生,医生不收,只说:“你也可怜,还是好好找门职业吧!”又过了半年多,他听说那个医生被隔壁一家有权势的邻居欺侮了,告状也没人理会,他也不让那医生知道,邀了一伙人,半夜借查户口为名,喊开那家门,进去打了个稀巴烂……现在该怎么帮这可怜姑娘的忙呢?还是那年轻农民把姑娘拉起来,说:“干部同志都忙,现在就不能麻烦他们了。
请他们以后一定帮忙说几句话。
”他又望着周正:“干部同志,行么?”周正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姑娘这才用衣襟擦擦眼泪,再次向周正屈了屈膝,表示感谢。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
周正的脑子像被姑娘的眼泪浸软了一样,感到是那么稀里糊涂,幻觉不断产生,时而看到有个戴着黑牌子的老农民在雪地里佝偻地移动,他穿着公安人员服装走过去想为老人摘掉牌子,突然一个人圆睁着眼睛朝他扑来,好似魏大江,转瞬间,高帽子、黑牌子都戴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又是一身囚服……他吓得一个踉跄,从铺满了雪的斜坡上摔了下去,嘴鼻都在淌血。
年轻农民和姑娘赶忙过去扶起他,搀到一棵可避风雪的老树下歇息。
姑娘关切地问:“你累了吧?”他茫然没有作答。
罗盘只好苦笑着说:“他不习惯走这种山路,从前,他老是坐汽车的。
”“呵!”年轻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平日坐汽车的人,一定是个比公社社长还大得多的干部。
“你怎么啦?”罗盘看出周正神情恍惚。
在逃跑途中这可不是好现象,他们是在陷阱上走钢丝,稍一不慎,在被追捕途中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抓回去戴上十几斤重的大脚镣,一戴就是三五个月,要戴到加刑了才会卸掉。
很多越狱的犯人,经这么一逃一捉,野性也就磨掉了大半……罗盘是个怪东西,他明知越狱后果不堪设想,他还是要跑。
身怀一身 贼技,不趁年轻时施展,舒适的耍几天,那不是白活了一场。
只是这次越狱不比平常,在魏大江家折腾了一阵,又报销一辆满装着煤的大卡车,这些都不同于平常越狱后出去偷点摸点,如果被抓回去,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所以,他一路上在考虑,这次出来不仅要弄一笔钱,还要弄个假证明,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听说有些小兄弟打着“造反”旗号,钻进了这个“造反兵团”,那个革委会,看能不能帮点忙?就是不帮忙也不怕,偷他几个空白公函照样有用。
如今已把乌龙那个色鬼甩脱了,和周正当然也要分手,两个人一起活动目标大,周正不是干自己这一行的,带着只是个包袱,但他觉得这人厚道,又会开车,暂时还得合伙行动,分手时也得说个明白,不能像甩乌龙那样…… 周正老实地对罗盘说:“我心里乱得很。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心可乱不得,一乱就会翻车。
”罗盘瞟了那离他们略远,正在梳理弄乱了的长辫子的姑娘一眼,“是她逗得你心烦意乱吧?”周正脸红了红,“我可不是乌龙。
我是可怜她,她求我们帮她爹的忙。
我们自己还是个没着落的游魂野鬼呢!”罗盘笑了笑,“如今是天下大乱,哪个能顾得上哪个?再说,人生常是这样,想给人帮忙的没有权势,有权势的又不肯帮忙。
”说着说着他也慷慨激昂起来:“我要是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我一定去为这个姑娘的爹说说话。
”说得周正也笑了。
他们就这样走走歇歇,终于在下午穿出树林,接近了公路。
从山头上望去,田野全被大雪覆盖,只有那条沥青公路被来往车辆辗压得泥水泞泥的像条黑色的长带子,从烟雾迷茫的远处山间伸出来,又消失在一座高楼矮屋混杂的城市。
“嗬!到这里了!”罗盘熟悉这城市,这是三省交界处的一座古城,人口不少,他前几年曾在这里作过几次案,都很得手,他把这里视为“吉祥的城市”。
看来,这次又可以发利市了。
他不想再带着这对年轻男女走动。
这不仅对自己活动不方便,如果出点事也会连累他们。
就说:“谢谢你们了,我认得路了,你们回去吧!”那年轻农民憨厚地点点头,停住步。
姑娘虽然是山区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她是个聪慧人,她也见过几次来山里办案的公安人员,从精神气质来看都和这两个人不同,这会是些什么人呢?她不明白,也没有把他们和越狱的罪犯想到一块,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他们来这山里不单纯是迷路,可能还会有别的事。
但不管怎样,她却对这两个人有了好感,特别是那常常处于忧郁状态的周正。
如今,要分手了,她反而有些依依不舍。
眼泪汪汪地说:“你们哪个时候去我们寨子?”周正只能苦笑地点点头:“不晓得,不晓得。
我们争取早点去吧!”像罗盘这种小偷从来都是慷慨的,他们认为偷来的钱不及时花掉,过两天会像水一样悄悄溜掉。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了四张五元钞票塞给姑娘。
姑娘不肯接。
周正也劝说:“拿着。
给你爸爸买点吃食,打壶酒。
”姑娘哭了。
罗盘把钱硬塞在她那冻得通红的手里。
他们才走了十来步。
姑娘从后边赶上来,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 帕紧紧裹着的小包,拿出几块鹿茸片,分送给周正和罗盘。
这是她爹前几年进林子去狩猎,打着一头马鹿,得到的鹿茸。
老人说, 这药很灵,进山林里露宿,嚼上一点,可以防潮避寒不得病。
昨晚,她和情人上山幽会,就带了来。
周正推辞不肯要。
姑娘深情地说:“也许你们还会在大山里转,嚼嚼这个不会得病。
”罗盘懂得这鹿茸的神效,忙接过来高兴地说:“多谢,多谢。
”他心里却暗暗在嘀咕,这姑娘怎么送这东西给我们,还说这样的话,莫非是看出了我们的破绽?还是快走为好。
他拉着周正紧走了二三十步,再回头看,那憨厚的年轻农民默默地低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却像蒙着脸在呜呜哭泣。
这情景使周正忍不住“唉”了一声。
罗盘这小偷,多年来危害社会治安,社会上的人歧视他,他也不以伤害他人为耻,感情变得极其冷漠;但在那被污泥浊水所紧裹着的心灵深处,并不是没有对善良美好的向往。
姑娘的朴实真情使他感动了,他对周正说:“你看,这姑娘多好。
”周正感动地摇摇头,“可是我们一点也帮不了她的忙。
”“要帮,要帮!这么好的人,拼死命也应该帮她忙。
”周正诧异地望着这个小偷,相处了这段时期,他还没见过这玩世不恭的人有这种感情呢!罗盘又拉着周正回到姑娘身边,说:“真是对不起。
我们忘了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
请你告诉我,我们以后一定想办法帮忙。
”姑娘抬起模糊的泪眼长久地凝视他们,似乎在怀疑,是真的吗?你们真的肯帮忙吗?周正被看得脸红耳赤,他真想拉着罗盘快走,这小贼怎么还忍心欺骗这样朴实的姑娘。
罗盘却是那么认真,脸上那种油滑神色全都像被雪水洗过了一样,那么深沉、笃定。
姑娘终于说了她所在县、乡、村寨和她父亲的名字。
她父亲是位老贫农,名叫“木疙瘩”。
罗盘掏出那原来装在魏大江口袋里的笔和本子认真地记了下来。
双方这才再一次告别。
他们走远了,又听见姑娘用那甜润的声音喊着:“同志--别忘了,我叫小桂。
”“再见!小桂!”周正也回头一再挥手。
雪又飘开了。
密集的雪和逐渐拉开了的距离,挡住了那姑娘的身影。
雪打在周正脸上,冰凉冰凉的。
他却觉得身上还在发热。
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个越狱犯,是个真正的公安人员那多好!
那晚上的井下大塌方,使得本来半夜两点左右可完全结束的夜班,一直折腾到凌晨四五点钟。
这次“开门红”当然完了,不仅没有增产,还比平日少出了几十吨煤。
军代表和由造反派头头组成的矿委会几个头面人物,气得在井下边当着那么多犯人就骂魏大江,“混蛋,你哪里配当队长,你是瘟神!走到哪里,哪里就被你搞得一团糟!”魏大江像只褪了毛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他虽然知道,军代表、革委会主任都是自己一派,全靠他们帮忙,自己才能当上队长。
但这些人脸一变,就会六亲不认。
也就任由他们骂着。
往井口走时,他觉得滑坡特别长,好象没有尽头。
折腾了一夜,又渴、又饿、又累,两条腿也瘫软得难以移动。
他只好在潮湿的泥地上坐下来歇息。
风从井口灌进来,凉嗖嗖的。
他怕坐久了得病。
又挣扎着往上走。
他恨“半边毛”不争气,连累自己,如果“半边毛”的尸体在面前,他一定要狠狠踢上几脚。
还有那些趁机起哄的犯人是谁?明天,也要好好追查,这些犯人竟敢公然在军代表那里造谣,说:垮塌的工作面很大,死人不少。
把一个矿都惊动了。
可是想到明天,他的心情又黯然起来,明天,自己还不晓得会受什么处分呢!如果,自己被撤职,或者更不幸地剃光头成了犯人。
她会怎样呢?他又想起了自己那漂亮的妻子,她一定会离婚,她早就说过嫁给他真倒霉,挂着个公安人员的响亮招牌,实际是个“煤黑子”!到了那一地步,谁也不会帮忙劝说,她那么漂亮,细皮白肉的,说不定早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呢!这两年他接待过不少来矿上探亲的女人,他也不管这犯人是重刑犯,还是轻刑犯,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都一律主张她和他离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那些愁容满脸,心神不定的女人说:“这还有什么考虑的?当然应该和他离婚!”一些还拿不定主意的女人,被他这么一说,也就离意坚决……他妻子知道这事,骂他是伤天害理。
他只是像只狼似的狰狞一笑。
如今,想不到自己也将要面临这样的困境了,真叫他惶恐;几个月后也许会有个监狱管理人员去找自己妻子,劝他抛弃自己……想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将躺在另外一个男人怀里,他就心情烦躁,这黑暗的巷道也似乎在缩小,变窄,形成一个黑色的网套在捆紧他,他想喊、想跳,却没有气力……滑坡下面又闪烁着几点黄色的灯火。
有人来了,他不愿让犯人看见自己这颓丧的神情,站起来想走,但两腿好像已被截断了,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
完了!完了!我怎么会这样?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哀嗥!上来的是负责装车的几个犯人,也是今夜最后一批出井的犯人。
一见到犯人,他也立即会条件反射似地产生一股凶狠劲,吼道:“你们磨蹭些什么?怎么这个时候才出来!” 那几个犯人知道他今夜火气一定特别大,也不敢答话,只是垂首而立。
他又尽情发泄地吐出一大串脏话。
有个老犯人比较世故,见这情景,轻声说:“报告队长,你怎么还不出井?是不是指挥抢救塌方时伤着了?”魏大江只好含糊地说:“这两腿好像、好像……”几个犯人忙上前搀的搀,扶的扶,三四个人架着魏大江往上走。
这当然很舒服,不仅上坡省力气,又使他那形成已久的权欲心理得到了满足。
心想,这也不错,早就该叫这些犯人这样干,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明天,说不定就没人怕自己了!走出并口,他在冷气中长吁了口气,总算出来了,虽然只不过十几个小时,他却感到如同隔世。
他没有急于回家去拿衣服、毛巾洗澡,而是先钻进井口旁边的工具房烤火抽烟。
负责看管工具房的老头,是个刑满留队人员,知道魏大江这个造反起家的队长凶狠而又贪婪,他不仅对犯人、留队人员恶,把那个为人宽厚的老矿长当“走资派”斗争时也十分凶残呢!为了讨好魏大江,这个老头特意经常准备一包好烟摆着,让魏大江来了就有烟吸。
虽然,满脸都是黑煤灰,从眉目、嘴巴的神态,还是可以看出魏大江一脸愁容。
老头不敢作声,只是一支又一支烟递过去。
抽完第三支烟,魏大江精神才缓了过来,骂了句:“半边毛那杂种!”老头黯然地闭了闭眼睛,心想,人都死了,还骂人家,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老头已看见军代表和革委会主任怒气冲冲地赶下井去,又骂着魏大江出井,估计这作恶多端的家伙气数也快尽了。
心里一高兴,嘴巴不禁一动。
但见魏大江在瞪着自己,忙说:“队长,你累了吧!要不要来口酒?”魏大江“晤”了一声。
老头忙从破木柜里摸出了一小瓶酒。
“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虽然没有下酒菜,他抓过酒瓶就往嘴里灌。
那半斤烈酒喝完了,才歪歪倒倒地往家里走去。
他头重脚轻,雪地上又滑,摔了好几跤,才摸到家门口。
往腰里摸,才发现那串钥匙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他气得“呸”了一声“今天,真是见鬼了。
”就用力地敲门。
按照常情,内外间都不大,他只要敲几下,隔个几秒钟,她在里边就会应声。
可是今晚却连敲了几次,一二十分钟过去了,里边还没有动静。
他刚才是空腹喝酒,风一吹,醉意上升,心翻想吐,可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哇哇哇”地干呕。
等他肠胃好过些,他才想到,她会不会煤气中毒?虽然煤炉上装有烟囱,但时间久了,烟囱阻塞,煤气就会在屋内蔓延。
他心里一急,几脚就把门揣开。
进去拉开电灯一看,里外房间都一片零乱,她赤条条地蜷缩在床上呻吟。
他也顾不得自己两手都是煤灰,慌忙把她抱下床来,给她解开绳子,掏出嘴里塞着的毛巾。
经过这几个小时捆缚,她已几次昏厥又苏醒,如今,只是声音微弱地 哭,说不出话。
他一见她连内裤都被人撕掉,更是慌了手脚。
问了好一会,她才缓过 气来说:“三人坏人来要你的公安服……”乌龙他们的囚服都丢在外室。
他翻开衣衫上一看,就知道是乌龙、罗盘、周正越狱了。
因为,囚服 的左胸上有块白布,写着每个犯人的名字。
“这些烂贼!”他气得直咬牙。
又问:“是哪个人强奸你?”“没有。
”“不要哄我。
”“黑暗中有个毛胡子撕我的短裤,剥我的胸罩,有个叫周正的犯人不许 他这样做。
两人还差点打了起来……”他知道毛胡子是乌龙。
衣柜门是打开的。
这天发的一月份工资、井下补贴共一百多元、几
斤粮票都不见了。
她妻子又呜咽地哭了起来:“叫你平常对犯人好些,你不听,他们才会 来整我们家,以后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事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我们离婚,我明天就回我妈家去……” 魏大江心神烦乱,又不敢发脾气,只好劝说:“别哭了,别哭了,只要他们没整着你,就算了。
我会把他们全都抓回来,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犯人能从这个监狱跑脱过!” 女人把全部委屈都发泄在魏大江身上,哭着说:“把我捆了半夜还不算整?硬是要把我掐死才算?你们死命整犯人,他们找不到你报复,就来整我,我,我早说过,你是克星,嫁了你会跟着倒霉……” 魏大江喃喃地说:“这,这是阶级斗争的反映。
”女人还在哭,“就是你今天造这个的反,明天斗那个,整天杀气腾腾,才会遭这个报应。
”但她见他一团黑炭似的缩在火炉边上,才不忍心再哭骂了,说:“你还不快去洗澡,回来吃饭。
”炉子上的饭菜早被周正扫光了。
她穿上衣裤,重新给他做饭、炒菜。
他拿起换洗衣衫、毛巾、肥皂往澡堂去。
走出门,他又想起来,犯人越狱的这种大事,耽搁不得,应该先去报告驻矿的军代表。
虽然,他今夜挨够了军代表的骂,见了那人就发抖,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军代表住在办公室隔壁一间房子里。
他从井下出来,也是一身煤黑,刚洗完澡、吃过夜饭,还喝了二两酒,晕晕忽忽的想先睡个好觉。
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以为井下又出了事故,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去开门。
一团黑的魏大江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军代表、有、有三个、三个犯人越狱了……”军代表气得大骂:“你干什么吃的?要你这个队长干什么?你不怕老帐新帐一起算?”魏大江像个囚徒一样抖成了一团。
“哪几个犯人跑了!从哪里跑的?”军代表拍着桌子问。
“跑了三个。
他们是乌龙、罗盘、周正,都是该杀头的杂种……”魏大江已急得语无伦次。
军代表把桌子拍得更响:“我问你,他们是从哪里跑的?”“还不晓得。
他们趁我在井下,摸进我家里,要强奸我婆娘,还把我的公安制服穿走了,还抄走了一大包衣服、钱、粮票……”“糊涂、糊涂。
”军代表气得直骂。
急忙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告诉看守监狱的部队,同时拉起了警报器!尖锐的警铃声在监狱四周直响。
矿区又乱成了一片!
罗盘他们从山下踏着雪往下走。
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不会有人上山来的。
离开那两个朴实的年轻男女,走在这寂静得怕人的雪地里,周正和罗盘都恍然若有所失。
再往下走,就是公路、城市。
在那人口稠密处,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罗盘多次从拘留所逃跑过,已习以为常。
因此还比较镇定,而周正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慌成一团。
“那姑娘真可怜!”罗盘说。
“我们也可怜。
”周正回答说。
他想起姑娘那么求自己,自己只能欺骗她,就有些内疚。
“不。
我们不算可怜。
我是干多了这种事。
”罗盘伸出两个手指头比比,“罪有应得。
你不管有意无意也是有条人命案。
那个姑娘和她的爹,有什么罪?”周正没想到这个小偷也会为别人抱不平,心里颇为感动,说:“你很有良心!”“你以为我们干这一行都是黑良心。
我这人该黑时就黑,一点不手软,该红时,赤胆忠心,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说得周正只是苦笑。
罗盘又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娘的,从魏大江家里抓了多少,我也没有数一下。
”除了给那姑娘和那年轻人外,还剩有八九十元。
罗盘笑笑:“不少、不少。
魏大江这狗崽子,这个月可得喝西北风了。
”他把粮票、钞票分了一半给周正,“拿着,见者有份。
”周正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就不客气地接过来。
罗盘又指了指身上这套公安干警的制服,“这不能再穿了。
我估计劳改队的电话早就打到了附近县城的公安局。
”周正点点头。
两个忙闪在一棵大树后把提包里几件魏大江的便衣换上。
这里离城大约还有二十多公里。
虽然是风雪天,卡车、公共汽车、马车仍然不断。
前边不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
周正说:“搭公共汽车进城吧?”罗盘摇摇头:“别急,还是小心为好。
”一辆马车驰来,车上坐了个带着两三岁小女孩的农村妇女。
罗盘一招手,马车停下了。
赶车的是个老头,问:“进城?”“好。
”“三块钱一个人。
”“行。
”罗盘也不讲价钱,立即付了钱。
罗盘的慷慨使老头很高兴,殷勤地说:“坐稳点,颠得很!”周正见那妇女带的小女孩眉清目秀,就抱起来逗她玩。
小女孩也不认生,扑在他肩上笑。
罗盘却连声喊着:“好冷!好冷!”顺手把马车上的一件羊皮披毡裹在身上。
赶马车的老头不知罗盘的用心,还笑着说:“下雪,又有风,坐在车上是比走路冷。
”那农村妇女见雪一片一片落在周正和她女儿身上,也抓过一个竹笠给他,轻声说:“戴上,遮遮风雪。
”周正还想推让。
这妇女说:“我有头巾,不冷。
”正说着,一辆公安人员的三轮摩托迎面驰来,在等汽车的人群边上停下了。
那里站着一个身穿公安服的中年人。
摩托车上的人正要下车去盘问,恰好那个候车的中年公安人员这时取下帽子掸了掸雪。
那满头浓厚的长发,当然不是越狱的劳改犯所能有的:摩托车上的公安人员相互看了看,又开动摩托车走了,从这辆马车旁边驶过时,他们也没多看一眼,马车上几个拖儿带女的人,他们还以为是一家农民进城买东西去呢!罗盘暗暗高兴:“你们没想到我也会有七十二变吧!”周正却吓得汗都沁了出来。
城市的楼房在望,人也越来越挤。
周正心跳气喘,好像来往的每一个行人都在盯着自己。
罗盘却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
在一处杂乱的集市边,罗盘拉着周正下了车。
他看见那里有一伙人在卖旧衣衫、旧货物,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这种场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罗盘带着周正走进一道小巷,追上一个叼着一支烟,戴“造反派”袖标的年轻人。
他让周正远远站着,自己上前和那人悄声说了几句话。
那人和罗盘嘻嘻哈哈地聊了起来。
那人从身上脱下了那件军装,又脱下了一件军装……周正这才看清楚,这人里外穿了五六件军衣,而且都戴着各种造反兵团的红袖标。
那人给了罗盘两件还套着红袖章的军上衣和两顶军帽。
罗盘塞给了那人三张十元钞票。
两人相视一笑,各走各的了。
“快穿上。
”罗盘提着衣服、帽子过来。
只几分钟工夫,他两人也是一副“造反派”的打扮,颇为神气。
周正惊讶地问罗盘:“你怎么认得他?”“不认得。
我是一眼就看出了他从前也是个贼。
”“真有意思。
”周正说。
“如今天下大乱,各路诸侯、八方魔鬼都在大显神通。
你以为造反派真的都是革命的?呸!有的连我们小贼都不如。
”说得周正只是笑。
他们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和别处一样,也是两派对立,只是还没有发展到划地筑垒,大规模武斗的程度。
街上报热闹,“炮轰”、“火烧”的大字报很多,闲游浪逛的人也不少,但市面却很萧条。
罗盘看了很是欢喜,说:“乱了,连这个衙门都瘫痪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还是要小心。
”周正仍然是一见到公安局就心寒。
“有人问我们,就说是来串联的。
”罗盘叮嘱他。
他们又渴又饿,但饭馆都不开门。
有几个卖糕点的店,门前的队也是排得长长的。
周正想去排队买点荞麦饼子吃。
罗盘拉了他就走:“我从来不排队,那等于把自己摆在那里展览,让人仔细打量。
”周正佩服他的高见,只好又跟着他乱逛。
罗盘边走边叹气:“这地方油水不大。
”走着走着,罗盘忽然眼睛一亮,对周正说:“喂,你看那个家伙。
”离他们不远处,有个身穿短雪花呢大衣、夹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在街头东张西望,好像是和同伴走散了,又好像是在寻找吃食店。
这人虽然是在这种六神无主的状态中,还是掩盖不了他平日那种自以为是的傲气,那如刀削过的两腮,更隐隐使人感到他性格上的残忍。
“盯住他。
”罗盘说。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人是从外地来这里搞外调的。
他们悄悄尾随这人走了两条街。
那人在一个杂货铺前的长长队伍后边站住了。
那里在卖洋芋拌面粉的煎饼。
在这混乱的年月这可算是珍品。
那男人可能是一路风尘,过于饿了,不住地在队伍后边咂嘴巴,吞口水。
“你在那边巷子里等我,出了什么事都别露面。
”罗盘说。
周正只好闪在那僻静角落里等着。
天色逐渐暗下来,雪又飘得紧了。
这山城的暮色苍凉而又萧条。
街上有几个讨饭的小男孩,馋涎欲滴地看着那些有钱买煎饼吃的人。
罗盘招招手,叫那几个小乞丐过来,给了一个小乞丐一块钱,对他悄声说了几句话。
那小乞丐跳着笑着挤往那穿短呢大衣的人身后。
罗盘又给了另外一个小孩一块钱,叮嘱了几句,这小孩也跑往那穿短大衣人的身边。
罗盘自己也慢慢挨了过去。
暮色更浓,街灯又不亮。
那买煎饼的队伍还不断有人插队,本来是一条长队,分岔成好几路,你挤我推又吵又闹地,好半天也没缩短。
那个小乞丐把一团又粘又稠的鼻涕往那个穿大衣的人背上一抹就溜走了。
旁边那小孩笑着叫:“叔叔,你背上有一大团鼻涕。
” “什么?什么?”那人迷惑地问。
“鼻涕,你背上有脏鼻涕。
”这小孩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慌忙朝后看,就是把脖子伸得再长,当然也看不到,只好用手摸,摸了一手粘糊糊的,这真是又脏又臭,急得他赶紧去脱大衣,恰巧这时候那长队伍向前拱动了一下,又有几个人过来插在那人前头;那人又要脱大衣,又要顶住别人的挤擅,几乎是乱了手脚。
罗盘就趁这一刹那悄悄把那人的皮包取走了。
那人还没发觉,还双手托着大衣又跳又骂。
问那小孩是哪个干的?小孩指了指那已跑远的小乞丐。
这人想去追,又舍不得离开这买煎饼的队伍,只好暴跳如雷地跺脚大骂,没想到又一脚踩在旁边一个中年妇人的脚尖上,痛得她扯住这人大衣领子大骂……周正闪在巷口看了又好笑、又佩服。
罗盘把皮包塞进周正的手提包里,两人就从那黑乎乎的小巷子里溜走了。
虽然,城里有不少旅馆,但他们不敢住,而是继续往郊外走。
周正问罗盘:“你怎么看中了他的公文包?”罗盘诡秘地一笑:“我看准了这种出来搞外调的人一定有钱、有粮。
”“他可会报案?”周正担心地问。
罗盘鼻子轻轻一哼:“他只会哭,这年头丢了几百块钱,几十斤粮票,哪个去管他。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在这里已完成我们的历史任务,得快点离开。
”旁边一个小店半开门亮着灯。
罗盘进去说了几句,用高价买了两支手电筒、一包饼干、四听罐头、两条高级香烟。
雪已完全停了,也不刮风,天上有一弯冷月,也像被冰冻在那暗蓝的天空一动也不动,月亮的清光撒在那雪地上,时而发灰,时而发蓝,不断变幻着色彩。
对于他们这两个越狱犯来说,这夜间的大地是这样寒冷,冷得人的心灵都在发颤。
“我们往哪里走呢?”周正问。
“走到哪里算哪里,今晚反正不能留在城里。
”罗盘说。
两人顺着公路往南走。
天这么冷,路上的车辆、行人都已绝迹。
他们两个人觉得又冷落、又安全。
这一天一夜,周正对罗盘充满了好感。
佩服他讲义气、机智、能干。
他想,他如果不是个小偷,那多有前途。
但想了又想,又觉得自己太迂,这“打倒一切”的年月,哪个有前途?连省委书记、县委书记,不是都成了“走资派”么!自己一向谨慎开车,只一时冲动,竞成了杀人犯。
什么前途,前途,前面尽是陷阱呢!罗盘却老想着刚才扒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如果是一堆草纸,几叠外调材料,那才划不来!开市不利,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走着,走着,他突然问周正:“你想去哪里?”周正又想起了那个包着蓝底白花头帕的小寡妇,说:“我想去边地大山 里,那里有个小寡妇对我好。
”“小寡妇!哈哈,真妙,跟你睡过几次觉?”罗盘嘲弄地问。
“不要乱说。
那是个像今天早上我们遇见的那个姑娘一样朴实的好人,她太纯洁了,在她面前我是一点邪念也不会起……” 罗盘还保留着对那姑娘的良好印象,也就肃然地说:“哦哦,我相信,我相信。
” “你和我一起去她那里吧!那里偏僻,抓不着我们的。
”周正诚恳地说。
罗盘被周正的诚挚心情感动了,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哥,我在监狱里就看出了你老实,善良,不比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不要这样说。
”周正也动了感情。
“哪个愿意当贼。
如果不是我爹妈死得早,我也不会不学好,一上了这个贼船,想下也下不来哪!那年,我下决心洗手不干,找了一个临时工,才进去一个月,派出所、居委会、厂保卫科就找我训了三次话。
我一气又走了……”周正对罗盘很是同情:“从前的事说不清,我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个平静的下半生吧!”“不,不。
你老哥的好意我明白。
不过,我可是个贼性上瘾,难以回头的人,我离开了城市就活得没味,我要去昆明、贵阳、上海、北京。
人越多的地方我的生意越好!”说着,说着,他的劲头又来了。
周正也不再劝他。
默默走着。
他也怀疑,自己能去到那个小寡妇那里么?她现在怎样了呢?他又想起了那雨夜、那盏半明半暗的孤灯、灯下她那腼腆的神情……唉!他望着那在闪光的雪地中间显得特别黝黑的公路,觉得路是那么茫无尽头。
又走了一段路,罗盘正想在附近找个农家过夜,突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
一个年轻驾驶员蹲在已打开的引擎盖上,焦急地骂骂咧咧,看来这卡车出故障了,驾驶员的本事不到家,又找不到故障在哪里。
罗盘和周正也懒得理会,迳直往前走。
这个驾驶员大约在公路上一个人冷落久了,见了两个陌生的过路人也十分亲热。
忙喊叫:“同志、同志,有烟么?给一支。
”罗盘只好折过身来,给了他一支烟。
那人点燃打火机一看,高兴地说了句:“哟!凤凰,好烟。
”又见他们都佩着“造反派”红袖章,更是又尊敬又畏怯,问:“怎么不坐车?”对于这种情况,罗盘可是应付自如,说:“说好了,有辆车来接我们,等了一下午也没来。
可能是雪大出事了。
”那年轻驾驶员说:“可惜我这车出故障了,不然可以搭我的车。
”“什么毛病?”周正问。
“不知道,检修了四五十分钟,把我都冻坏了,还不知道毛病在哪里。
开这种老爷车,算老子倒霉。
”这年轻驾驶员满腹牢骚。
周正说:“我看看。
”他坐进驾驶室踩油门,刹车,又蹲在发动机前检查了一下,就发现是分电器点火凸轮脱位。
点火器乱跳火,就是发不起来。
这不过是个小毛病,这个年轻驾驶员当然发现不了。
他微微一笑,接过钳子,重新对上点火顺序。
把松了的螺丝扭紧。
再一踩油门,汽车又发动了。
这一切,他前后只花了几分钟,惊得那年轻驾驶员忙恭敬地改口称呼周正为“老师傅”,一再感谢,还殷勤地请他们坐车。
罗盘很高兴,心想,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走到哪里都会遇上些好事。
当然,没有周正这一手特技也不行。
他坐上车,还大方地塞给了这年轻驾驶员一包“凤凰牌”香烟。
年轻驾驶员受宠若惊,“这怎么敢当。
你们帮了我的忙,我还没有谢呢!”“出门人,还讲究这些。
你饿烟了,就抽吧!”罗盘说。
汽车开了大灯在公路上行驶。
压得路上的薄冰发出像玻璃被砸碎的“咔嚓”响声。
驾驶员很高兴,车又能行驶了,罗盘他们也很高兴,寒天雪夜能坐上车,这真是一路顺风,吉祥如意。
三个人心情都很愉快。
驾驶室里更显得暖和融洽。
公路上还是寂无一人。
这也给这两个越狱犯带来了心情上的暂时宁静。
周正坐在驾驶员身边,根据路面弯度,上坡下坡情况,随时指点一
二。
使那年轻人更是佩服,恭敬地问:“老师傅,你也是驾驶员?”“从前是。
”周正只好这样说。
罗盘忙帮腔:“从前他是我们单位的优秀驾驶员。
今年,工作需要,才把他调出来搞办公室工作。
”“哦,提升了。
”年轻驾驶员更是肃然起敬。
“要去哪里?”“外调。
”罗盘说“要跑好些地方!”年轻驾驶员殷勤地说:“我要去畹町,如果顺路,可以搭我的车。
”畹町临近缅甸。
如想逃出国,走这个方向最好。
但罗盘懂得,越是乱的时候,那些关口卡得也最严。
他不想外逃,只想往人多的大城市走,就说:“我们去不了那么远,如果方便的话,搭一段顺路吧!”周正盘算了一下,如果坐这人的车,就可以比较方便地到那个小寡妇那里,心里也很高兴。
他们吸烟,聊天,不知不觉地在雪地里跑了一百五十多公里。
一弯残月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中挤了出来,寒冷的清光使得远山近野的积雪都闪闪发亮。
他们似乎在一个透明的空间顺畅滑行。
来到一个村庄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年轻的驾驶员把车拐进离公路二三百米处的一座土墙瓦顶的楼房前停下。
有规律地按了几声喇叭。
他按着喇叭,脸上露出了一种激动的神色。
门很快开了。
一个穿着紫红棉布罩衫、梳着两条短辫、圆圆的脸庞、显得很干净利索的姑娘打着手电筒出来,欢快地说:“我等了半夜,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车半路抛锚了。
”年轻的驾驶员跳下车去,他的声音也是很兴奋。
罗盘悄声对周正说:“是他的情人呢!”周正会心地一笑。
那驾驶员对姑娘说:“我车上还有两位客人。
我车坏了,多亏他们帮忙修好。
”“也请进来吧。
”姑娘很热情。
驾驶员说:“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
”“方便么?”罗盘心里高兴极了,这种人家比旅馆安全,不会有人来查夜。
“这是我未婚妻家,很方便的。
”驾驶员说。
他锁好车,领着罗盘、周正往屋里走。
虽然是乡村人家,厅堂却很宽敞、洁净,中间一张漆得锃亮的朱红色方桌子,两边摆着几把柚木藤编沙发,看来是这驾驶员从边境上带回来的。
姑娘对里屋喊了声:“妈也!小李来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披衣而起,走出屋来,对小李问寒问暖的,又进灶房去给他们煮饭、炒菜。
姑娘端来一盆炭火,请他们先烤火喝茶。
过了一会,饭菜都端上了桌。
有蒸咸鱼、蒸鸡蛋、回锅肉、炒笋丝还有糯米酒。
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这个叫小李的驾驶员来。
周正这才明白,车抛锚时这小伙子为什么会那么着急,他和姑娘约定了,今晚要赶来这里呢1这样的酒菜,罗盘、周正已有好久没吃过了。
罗盘能言善道,一口一声,“大娘,多谢!”,“大娘,你这菜做得味道真好,我又想起了我的妈……”老太婆被奉承得更是殷勤地给他们筛酒、夹菜,不住地说:“你们当干部的难得来我们这里,早知道,我一定要杀只鸡……”灯下,姑娘脸上红艳艳的,娇态十足。
她很少说话,只是深情地望着她的小李微笑。
酒足饭饱后,又洗了脸脚。
姑娘把楼上一间房子收拾出来请他们上楼去睡。
周正很受感动,悄声对罗盘说:“人家对我们这么好,拿什么谢人家呀!”罗盘这小贼,更是江湖义气十足,从来是一饭之恩必报,连连点头:“要谢,要谢!”他那慷慨劲又来了,把那四听罐头全部拿出来,对老太婆说:“大妈,这么深更半夜打扰你家,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公事在身,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农村人哪个会去买罐头。
这可是贵重礼物呀!老太婆更是喜欢这两位客人,推辞了一下,才接过罐头,心里却在盘算着,等下就去杀只大母鸡,炖得烂烂的,请他们明天早上吃。
罗盘、周正上楼去睡觉。
那个小李驾驶员还要在楼下火盆边和姑娘说说亲热话。
楼上没有旁的人,罗盘才打开那偷来的公文包。
一看里边的东西,他欢喜得双腿跪在楼板上,连连叩头,嘴里喃喃念着:“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公文包里有两千多元现钞,一百多厅粮票,一叠盖有省革委会公章的空白证明,还有水笔、笔记本。
一封公函上写明这人叫张滩才,是去云、贵、川、陕和北京等地调查十几个叛徒、走资派的历史问题。
罗盘高兴地对周正说:“有钱、有粮、又有护身符,老子可以走遍天下了。
”周正诚心地劝说他:“算了,到处乱闯,风险太大,还是跟我到山里去躲起来吧!”罗盘笑着把头摇了又摇:“你想你的小寡妇,你去吧!我可是要山南海 北地都走走,弄到了钱不花掉,灾星又会来。
”周正见没法劝动他,心里很是不高兴。
只好说:“你总得想想以后的事,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呀!”罗盘的验色变得忧郁了,沉默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坏事好事 都做够了,命里该怎样,老天会安排。
我才不去多想呢!”周正只能叹息。
过了一会,罗盘情绪又来了,说:“管他娘,先把我们的护身符填写好。
”周正钢笔字写得比较端正,就由他来写。
罗盘说:“得取个假名。
”他略为思索,说:“这年头,姓名也很重要, 我就叫毛朝东吧!这名字好!”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周正给他写完了证明,又写自己的,他沉吟地说:“我改个什么名字呢? 他想了想,我只求以后平平安安,就叫周平安吧!”“不行、不行,这是四旧。
遇见红卫兵又造你的反,还是改个革命味道 重的名字吧!”罗盘一边说,一边念叨:“四海翻腾云水怒……你就叫李云怒吧!” “这也行。
”周正表示同意。
填好了这些证明。
罗盘突然心血来潮,又说:“还得用这个省革委会的公函给那个姑娘公社去封信,就说,把一个老贫农打成反革命,是什么、什么问题……”他不会说了,只说:“也该给他们上纲上线。
”周正还有些犹豫,这样做是否合适。
罗盘却笃定地说:“不怕,那些公社里的造反派,哪里敢去省革委查,拿着这盖有大印的信,就会吓得赶紧去办。
”周正也就铺开那盖有公章的空白公函,认真写起来,他先写了一段“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想想还不够,又写了一段:“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就是否认革命。
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
”然后,写道:“根据广大革命群众反映,你们个别同志不执行革命路线,把老贫民木疙瘩打成反革命,残酷迫害是错误的。
老贫农木疙瘩本来是出于对伟大领袖最、最、最的虔敬心情,买回了他老人家的画像,只是放置不当,并非有意,本来可以……”他本来想写“批评教育”,又觉得不妥,这年月批评是批斗的同义词,那个木疙瘩可受不了。
就写成:“本来可以提醒他注意,因此命令你们立即给他平反!”罗盘在旁边看了,连连点头,“写得很有气派,你不该开车,应该去当大官,不,如今大官不值钱了,应该去当革命造反派头头。
”他把信装好,说:“明天,我们到了有邮局的地方,就寄出去,一定有用!”周正却长长吁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封信寄出去,能不能起作用。
但是,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让自己卸脱一些感情上的不安。
罗盘又要分一千元给周正。
周正不肯收,说:“我到山里去,用不了什么钱。
”两人推让了一会,周正还是拿了六百元。
罗盘告诉周正,明天到了铁路线上,他就要往外省走。
周正想到相处了一场,今后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颇为感伤。
罗盘却说:“不必这样,老辈子人说:同船过渡,三世姻缘,我们一起 翻出大墙,是七八世姻缘呢!今生不见,来生也会见。
”说得周正又笑了。
罗盘知道周正明天要经过他母亲所在的那个城市,又一再叮嘱,千万 不能下车进城,公安人员一定早守在那里了。
周正想到老母亲又要被自己的事所牵连,心情很难过。
罗盘又劝说道:“这不要紧,也只是几天就过去了。
公安人员不会为难 老人,在这方面我有经验。
”他还保证:一定会叫他的哥儿们照顾老人……这晚上他们睡得很香。
第二天,如果不是那姑娘来敲门喊他们起床吃 饭,他们可能会睡到下午还不醒呢! 十
乌龙在山上那小茅屋里已睡了四五个小时,若不是火塘里的火没人加柴,逐渐熄灭,他还会呼呼大睡呢! 他梦见那姑娘脸如冰霜地对待他,他还是色迷迷的不肯住手,姑娘却变成了一块冰凉的石头向他砸来,他往旁边一闪,却掉进了一条冰凉的大河里…… 等他完全睁开眼睛,才发觉茅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跑到外边一看,天又在飘雪,纷纷扬扬,如同万千白色大鸟同时把自己的羽毛向下抖落,十几步外的大树、小路已经看不清楚了,起伏的群山也都隐入了风雪中。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罗盘他们甩掉了。
他又急、又气、又怕,两眼发赤地大喘着气,屋里屋外乱窜。
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扑上去撕咬……他也知道这小茅屋不能再呆了,追捕的人迟早会向这个方向搜索,如果被发现就完蛋了。
得赶紧走,他也顾不得雪大风冷,抓了一件羊毛披毡顶在头上就往外走。
山野一片白茫茫,他又不认识路,只依稀记得那年轻男人说过往南边走翻两座山就是铁路。
他想,罗盘、周正这两个家伙一定往那边跑了。
他恨死了周正,心想,一定是这个烂杂种煽动罗盘扔下他,当然,罗盘这小贼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是怕老子分他那二千五百元。
哼,等老子追上他们,有他们受的。
摸摸腰间的那把匕首,“看老子放你们的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走,想追上罗盘他们,或者能尽快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大山。
困在这里只会冻死饿死。
没人带路,他只能胡乱地闯。
下到山腰的一条山路上,路好像宽了些,只是附近还看不见人烟。
他哪里晓得乡村干道,平日常有行人来往,只是这两天雪大风冷,山里人都缩在屋里烤火去了。
这个乌龙头脑简单,心地狠毒,过去干那些强奸、斗殴的事,便是凭着一股蛮劲。
今天,他仗着身穿公安干警服装,不怕遇见山里人,也就挺着胸脯大 胆地往前走。
在一个岔路口上,一个戴着竹斗笠遮雪,身穿旧棉袄的中年人从对面 走了过来。
乌龙见这人冻得弯着腰,土里土气的,也就不放在眼里,只是问了
句:“喂!去铁路上,是往这边走么?”“铁路?”那人迟疑地不答。
“就是有火车的地方,懂么?”乌龙还是那么神气。
那人说:“你走错了。
”“哦!”乌龙惊疑地问:“该往哪边走?”这人是附近一个生产大队的保卫委员,刚才在公社办事时,接到电话 通知,有三个越狱犯身穿公安干警服装逃走了,电话里还把这三个逃犯的相貌特征说得很清楚,公社才叫他赶紧回大队去通知所属各村寨注意捉拿这三个逃犯。
他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见乌龙,从衣着、相貌特征上看都像电话上说的,只是另外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呢?而且自己单身一人,又没有枪,怕拿不下这个家伙。
他想把乌龙引往公社附近,再喊人一起来捉拿,于是说:“雪这么大,你会走错路的!” “你给我带路好么?”乌龙说。
这人装作很不情愿地说:“我家里有事。
”“我是有公事。
你敢不带路?”乌龙两眼圆瞪,蛮横地说。
他把这保卫委员当作了一个可欺的农民。
“不行、不行,我婆娘还怀着娃娃呢!我要回家去照顾。
”这人摆出一副要溜的架势。
乌龙一把抓住他,这人假装挣扎,一伸手把乌龙的帽子掀掉,露出了那囚犯的光头。
这人心里更明白了,就说:“不要拉拉扯扯,我给你带路就是了。
”乌龙捡起羊毛披毡和帽子,气呼呼地说:“这才像话。
我会给你奖赏。
”他们一前一后,上山又下山,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乌龙突然感觉路越来越宽,而且路边有了电线杆在风中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惊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去火车站的路上。
”这保卫委员说。
“不对吧!”乌龙睁大眼睛往前望,只是雪花密集,如同帘子般遮住了视线,但,远处却有鸡狗的鸣吠声。

标签: #ce #c1怎么增驾到a2 #网页 #战队 #战队 #经验 #截图 #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