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门,cf老掉线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3
凯旋门
一个女人转过身朝拉维克走过来。
她走得挺快,可是脚步蹒跚得古怪。
直到她差不多挨近他身边的时候,拉维克才发觉她。
只见她脸色苍白,颧骨高耸,两只眼睛间距很宽;颜容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看样子仿佛凹陷下去似的,而一双眼睛,在街灯的亮光里,显出一种没有神采的空虚的表情,这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女人那么紧挨着他身边走过去,差点儿跟他碰着了。
他便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臂;她身子一晃,要是他不去扶住,她准会倒下去。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您要去哪儿?”过了半晌他问。
那女人呆望着他。
“放开我!”她轻轻地说。
拉维克没有回答。
他还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放开我!你这是想干什么?”那女人勉强动了动嘴唇。
拉维克有着这么个印象:她根本没有瞅他。
她只是透过他,望着茫茫黑夜的一个什么地方。
他只是一件什么东西,把她挡住了,她就跟这东西讲着话。
“放开我!”拉维克马上看出来,她不是一个妓女。
她也没有喝醉酒。
这会儿,他把她的手臂抓得不那么紧了。
她若要挣脱,那是很容易的,可是她没有转到这个念头上。
拉维克等了一会。
“夜里,单身一个人,在这个时辰的巴黎,您到底想去哪儿呢?”他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句,把她的手臂松开了。
那女人还是不吭声。
不过她也没有再往前走。
仿佛一旦停了下来,她就再也不能继续动弹似的。
拉维克倚在桥栏杆上。
他可以感觉到手底下那潮湿而多孔的石块。
“也许是到那儿下面去吧?”他往后边转过头,朝下面塞纳河指点着,在那灰茫茫的、正在逐渐消逝的光辉中,这塞纳河奔腾不息地向着阿尔玛桥的阴影流去。
那女人没有回答。
“太早了,”拉维克说。
“太早了,十一月的天气,冷得太厉害了。
”他掏出一包纸烟,又在衣袋里摸索着火柴。
他发现那小纸盒里只剩下了两根火柴,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去,用双手遮住火焰,免得让河上飘来的微风吹灭。
“也给我一支烟吧,”那女人用一种几乎听不清楚的嗓音说。
拉维克抬起头,把一包纸烟递给她。
“阿尔及利亚的。
外国军团的黑烟草。
对您来说,也许太凶了一点。
别的纸烟,我这儿可没有。
”那女人摇了摇头,取了一支。
拉维克把燃着的火柴递给她。
她抽得很急,吸得很猛。
拉维克把火柴梗往栏杆外扔去。
它就像一颗小小的流星,穿过黑暗往下掉落,直到触及水面,它才熄灭。
一辆出租汽车慢慢地驶过石桥。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
他朝他们望了一眼,等了一会,随后一踩油门,沿着湿漉漉、黑沉沉的乔治五世路驰去了。
拉维克突然觉得很累。
他工作了一整天,却还睡不着觉。
因此他又走出来喝酒。
可是这会儿,在阴冷的深夜,疲劳突然像个袋子一般把他没头没脑地笼罩起来了。
他瞅着那个女人。
他干吗要拦住她呢?她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这是很明显的。
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相干呢?像这种有点儿不对劲的女人,他已 见识得多了,特别是在深夜,尤其是在巴黎,而现在,对他来说这本来也无所谓,他所需要的只是几小时的睡眠。
“回家去吧,”他说。
“深更半夜的,您还在街上干什么?您只会招来麻烦。
” 他把大衣领子翻了起来,准备走开。
那女人却瞅着他,好像不理解似的。
“回家?”她重复了一遍。
拉维克耸了耸肩膀。
“回家,回到您的公寓里,回到您的旅馆里,回到您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的地方去。
您总不会愿意让警察给抓去吧?” “回到旅馆去!我的天!”那女人说。
拉维克停住了。
又是一个自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的人,他想。
这是他事先能够料到的。
情况往往总是这样。
晚上,她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可是第二天清早,你还没有醒来,她们却早就走掉了。
那时候,她们倒知道该上哪儿去啦。
这种陈旧的、廉价的悲观绝望,是跟黑暗一块儿到来,又跟黑暗一块儿离去的。
他把烟头扔了。
倒像他自个儿不明白这种情况,又像他明白得到了厌烦的程度!“来吧,让我们上哪儿去喝一杯。
”他说。
这是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到那时,他可以付了帐就走,而她也可以决定怎么行事了。
那女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脚下绊了一下。
拉维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累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
我想可以。
”“太累了,反而睡不着吗?”她点点头。
“那是会的。
来吧。
我来扶着您。
”他们走到马索林荫道。
拉维克感到那个女人紧靠着他。
她靠着他,不像是疲累了的样子,而像是快要摔倒下来,非得撑住不可似的。
他们穿过赛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
在夏洛特街的交叉口后面,有一条街伸展着,远处,轻飘飘、黑沉沉地,凯旋门那个庞然大物像是浮现在细雨迷濛的天空中。
拉维克指着一家地下室酒店那狭窄的、亮着灯光的门。
“在这儿——咱们还能搞到一点东西吃咧。
”这是一家汽车司机们常去的小酒店。
这会儿,有几个出租汽车司机和两个妓女坐在里面。
司机在玩纸牌。
两个妓女在喝苦艾酒。
她们飞快地瞥了一眼,打量着进来的女人。
随后她们不感兴趣地把脸转开了。
年岁较大的那一个,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另外一个没精打采地动手在脸上化妆。
背后,有个勤杂工,长着一张疲乏的耗子似的脸,把锯屑撒在四周,随后开始打扫地板。
拉维克和那个女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这儿比较方便;他更容易离开。
他大衣也没有脱。
“您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我说不上。
随便什么都行。
”“两杯苹果白兰地,”拉维克跟一个穿着背心、卷起衬衫袖子的招待说。
“还要一包吉士牌香烟。
”“这牌子的我们没有,”招待说。
“只有法国烟。
”“那也好,就来一包劳伦斯绿包的。
”“绿包的我们也没有。
只有蓝包的。
” 拉维克瞧着那个招待的胳膊,那上面刺着一个在云端里行走的裸体女人。
随着他的视线,那招待攥紧拳头,让肌肉跳了起来。
于是那个云端里的女人,便淫荡地扭动着她的肚子。
“好吧,就要蓝包的,”拉维克说。
那招待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包绿包的留着呢。
”他拖着脚步走了。
拉维克的视线一直盯着他。
“他脚上穿的是红拖鞋,”他说,“胳膊上刺的是一个印度舞女!他一定在土耳其海军里服过役。
”那女人把一双手搁在桌子上。
她搁下去的样子,倒像她永远不想再把它们抬起来似的。
她这双手曾经细心保养过,但这并不说明什么。
它们仍然没有保养得怎么好。
拉维克发现,她右手中指的指甲都已经裂开;好像撕裂以后没有锉齐;有些地方,指甲油都已经剥落了。
招待送来了两杯酒和一包烟。
“劳伦斯绿包的。
总算找到了一包。
”“我想您是会找到的。
您在海军里服过役吗?”“不。
在马戏团。
”“那就更好。
”拉维克把一杯酒递给那个女人。
“这儿,您喝。
在这种时刻,这是最好的东西了。
也许,您还想来点儿咖啡?”“不。
”“那就把这杯酒一口气喝干了。
”那女人点了点头,把酒喝干。
拉维克打量着她。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差不多毫无表情。
嘴很饱满,就是没有血色,看上去轮廓显得模糊;唯有头发长得可挺美——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
她戴着一顶扁圆形的无檐帽,雨衣里面穿一套定制的蓝色连衫裙。
这套衣服是由一位手艺高强的裁缝制作的,不过她手上的那只绿宝石戒指,因为宝石太大,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您还想来一杯吗?”拉维克问。
她点点头。
他招呼招待。
“再来两杯苹果白兰地。
不过杯子要更大一点的。
”“更大一点的杯子?里边的酒也要更多一点吗?”“是的。
”“那就是两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了。
”“你猜得很对,”拉维克决定赶快喝完就走。
他既感到厌烦,又累得要死。
一般来说,他对待这些意外事情原是很有耐心的;他已经经历了四十多年风云变幻的生活。
不过像此刻这样的局面,他也见识得太多了。
他在巴黎住了好多年,晚上往往睡得很少——于是在路上看到的就多了。
招待把两杯酒送来了。
拉维克端起一杯酒味强烈、香气沁人的苹果白兰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个女人面前。
“这一杯您也喝了吧。
它不会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让您暖和暖和。
再说,事情不管怎么样——您别把它看得太严重。
天下没有什么事情会长久严重下去的。
”女人瞅着他。
她没有喝酒。
“的确是这样,”拉维克说。
“尤其在夜里。
黑夜把一切都夸大了。
”那女人仍然瞅着他。
“您用不着安慰我,”她说。
“那就更好啦。
” 拉维克环顾四周,找那个招待。
他已经够了。
他知道这种类型的人。
她大概是俄国人吧,他想。
她们这种人啊,只要在什么地方一坐下来,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可就变得放肆起来了。
“您是俄国人吗?”他问。
“不是。
”拉维克付了帐,站起身来告辞。
就在这同一瞬间,那个女人也站了起来。
她这个动作又沉静又自然。
拉维克迟疑地望着她。
好吧,他随后想,到了外面我也一样可以脱身的。
天已经在下雨了。
拉维克立定在门口。
“您往哪个方向走?”他决定跟她走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
哪儿都行。
”“可是——您住在哪儿呢?”那女人做出一个急速的动作。
“我不能到那儿去!不,不能!我不能那么做!不能到那儿去!”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狂暴的恐惧。
她吵过架,拉维克想。
跟谁闹了一场,她就跑到外面来了。
明天中午,她会重新考虑一番,回到家里去的。
“您认识什么人可以上她那里去的吗?相熟的人?您不妨从小酒店里给他们打个电话去。
”“不。
一个也没有。
”“可您总得上一个地方去。
那您没有钱去开一个房间吗?”“我有。
”“那您就到旅馆里去。
那种旅馆小街上到处都有。
”那女人没有搭理。
“您总得上一个地方去,”拉维克急躁地说。
“您不能呆在街上淋雨呀。
”那女人拉了拉雨衣,往紧里裹了裹。
“您说得对,”她说,好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
“您说得很对。
谢谢。
您可以不用再替我操心了。
我好歹会去找一个地方。
谢谢您。
”她用一只手把大衣的领子拉拢了。
“谢谢您的种种关心。
”她带着一种充满悲痛的神情,抬头瞅了拉维克一眼,原想强作欢笑的,可是没有成功。
随后她穿过迷茫的细雨,迈着无声的脚步,毫不迟疑地走了。
拉维克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真是该死!”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又惊奇又犹豫。
他不知道这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那种绝望的微笑,或者那种眼色,或者那条空寂的街道,或者那个夜晚——他只知道不能让这个女人独自一个在雨雾中行走,而这个女人突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跟在她后面。
“跟我一块儿去吧,”他不太亲切地说。
“我可以替您找一个地方。
”他们走到了星星广场。
这片广场在细雨迷濛的灰黯中,显得硕大无朋,一望无际,出现在他们前面。
这会儿,雾更浓了,再也看不清楚从广场上分岔开去的街道;所能看见的,只有那宽阔的广场,疏疏落落地亮着街灯的微光,矗立着隐没在浓雾中的雄伟的石拱门,好像它支撑着忧郁的天空,庇护着下面无名英雄墓上的寂寞而惨淡的火焰,在这黑夜和孤寂中,这座无名英雄墓看去仿佛是人类最后的墓穴。
他们穿过整个广场。
拉维克走得很快。
他十分疲累,什么都不去想了。
在他身边,他听到那个女人摸索着走的轻盈的脚步声,她悄没声儿地跟着他, 脑袋耷拉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个微小的、陌生的生命的火焰——而蓦然间,在广场的深夜岑寂之中,说来奇怪,这一霎时她好像是属于他的,虽然他对她一无所知,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有这种感觉。
对他来说,她是一个陌生人,正像他在各处遇到的陌生人一样——可是,说也奇怪,就凭这一点,似乎比那千言万语和当时文明的习俗更使她和他接近了。
拉维克住的那家小旅馆,是在特尔纳广场后面瓦格拉姆林荫道旁边的小路上。
那是一幢相当破败的房子,只有一样东西是新的:大门上头那块标着“国际旅馆”几个字的招牌。
他揿了下门铃。
“还有空着的房间吗?”他问那个开门的服务员。
那小伙子睡眼惺忪地瞪着他。
“老板不在,”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我知道。
我问你是不是还有空着的房间。
”小伙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他看见拉维克带来了一个女人;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开一个房间。
根据他的经验,这样就失去了带女人进来的意义。
“老板娘已经睡着了。
要是我叫醒她,她准会把我开除的,”他说,一边用劲地在身上搔着。
“好吧。
那我们就得自个儿去看啦。
”拉维克给了年轻人一点小费,拿了自己的钥匙,走上楼去,后面跟着那个女人。
他在打开自己的房门之前,先察看了一下隔壁那个房间的门。
门口没有鞋①。
他敲了两下门。
没有人应声。
他小心地旋了旋门把手。
门是锁着的。
“这个房间昨天就空着,”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再到另一边去试试。
老板娘大概怕臭虫会溜走,所以把房门锁着了。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
“请坐一会儿。
”他指着一张红色的马鬃沙发。
“我去一下就来。
”他打开那扇通往狭小铁阳台的大窗户,爬过联接起来的格子棚,到了隔壁阳台上,试着把那边的门打开。
可是这扇门也是锁着的。
他只好无奈地爬回来。
“没有用。
我没有办法在这儿替您找到一个房间了。
”那女人坐在沙发犄角里。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拉维克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的脸蹙皱着,露出疲乏的神色。
好像她再也站不起来似的。
“您不妨待在这儿,”他说。
“只要一会儿工夫——”“您可以睡在这儿。
这是最简便的事情。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慢慢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脑袋。
“您本来应该让我留在马路上。
现在——我想,我现在倒是不能够——”“我可不是那么想的。
您不妨待在这儿睡觉。
对您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们不妨等到明天再说吧。
”那女人瞅着他。
“我不想——”“我的天!”拉维克说。
“您根本不会干扰我的。
有人找不到去处,而在这里留宿过夜的,这也不是第一次。
这是一家收容难民的旅馆。
像这样的事,差不多每天都有。
您不妨睡床,我睡沙发。
我是已经习惯了的。
”“不,不——我就待在这儿。
我只要坐在这里,也就行了。
”“好吧,随您的便。
” ①按照欧洲旅馆的习惯,客人在就寝前往往把鞋留在门外,让服务员拿去擦刷。
门口没有鞋,说明房里没 有人。
拉维克把大衣脱了,挂在一个钩子上。
随后他从床上拿了一条毛毯和一个枕垫,还把一张椅子移近沙发。
他从浴室里找来一件浴衣,将它搭在椅背上。
“给,”他说,“这是我所能给您的东西。
要是您愿意,您也可以穿上睡衣裤。
那边抽屉里您可以找到一套。
我不再来打扰您了。
现在您可以到浴室里去。
我在这儿干点事。
” 那女人摇了摇头。
拉维克站在她面前。
“可是我们得把您的大衣脱了,”他说。
“都已经湿透啦。
还有帽子,您也拿来给我吧。
”她把两样东西都给了他。
他拿个枕垫放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
“这是给您当枕头用的。
这张椅子放在这里,好让您睡着后不至于摔下来。
”他把椅子移得更近沙发。
“还有您的鞋!不用说,全湿透了!这样挺容易着凉。
”他把她的鞋脱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羊毛短袜,替她穿上。
“这样,现在就好多了。
苦中作乐。
这是一个老兵的格言。
”“谢谢,”那女人说。
“谢谢。
”拉维克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
水哗哗地冲进洗脸盆里。
他把领带解掉,心不在焉地往镜子里端详着自己。
一双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的、善于观察的眼睛;一张累得要死、只有眼睛还显出一点生气的狭长的脸;对从鼻子到嘴巴那段人中来说,嘴唇也显得太软了——还有,在右眼上方,给头发遮住的地方,一道长长的锯齿形疤痕——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真该死!”一霎时,他把什么事情都忘了。
生活里是有这种忘却一切的刹那间的。
而在隔壁房间里,还坐着那个女人。
“我来啦,”他叫道。
“受惊了吗?”他拿起电话听筒。
“什么事?是的。
好。
是的——当然罗——马上,是的——行——是的。
哪儿?好,我马上就去。
热的浓咖啡——好的——”他小心地放下听筒,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坐了一会儿。
“我非得去了,”他说,“马上就去。
”那女人随即站了起来。
她身子有点儿摇晃,便往椅子上靠去。
“不,不——”一会儿工夫,拉维克看到这种立刻顺从的样子,很受感动。
“您尽管留在这里。
快去睡觉。
我要出去一两个小时。
到底要多久,我也说不出来。
您尽管待在这里吧。
”他穿上大衣。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马上就被抛开了。
这个女人不见得会偷东西吧。
她不是那一号人。
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
何况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她偷。
他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女人问:“我能跟您一起去吗?”“不,不行。
您就留在这儿吧。
您需要什么,尽管拿来用。
您要睡床,您就睡在床上。
那边还有科涅克白兰地。
您就睡吧——”他转过身子。
“把灯开着,”那女人突然急促地说。
拉维克把手从门把手上挪开了。
“害怕吗?”他问。
她点点头。
他指指钥匙。
“等我走了,您就把门锁上。
可是,别把钥匙插在锁孔里。
楼下还有一把钥匙,我可以用它开进来。
”她摇了摇头。
“倒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就请您把灯开着。
”“原来是这样!”拉维克机警地瞅着她。
“我怎么也不会把灯关掉的。
让它开着就是了。
我理解那种心情。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 在刺槐街的拐角上,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到劳里斯东街。
快!”汽车司机转了个U字形的大弯,开进卡诺特林荫道,随后又驶上冶金工厂林荫道。
当他穿过大军林荫道的时候,一辆双座小汽车从右边朝它疾驰过来。
要不是路面湿润而光滑,两辆汽车早就相撞了。
但当那辆双座汽车煞停之后,还是滑到了大道中心,正好擦过出租汽车的水箱。
小汽车如同旋转木马似地兀自滴溜溜地打转。
那是一辆雷诺牌小汽车,驾驶它的是一个戴着眼镜和黑色圆顶硬礼帽的人。
每到拐弯处,人家总有一会儿工夫可以看到他那张煞白的愤怒的脸。
后来,那汽车在街道尽头停住了,对着凯旋门,好像对着阴曹地府的巨大门洞似的——一只绿色的小甲虫,从里面伸出一个没有血色的拳头,朝夜空威胁似地挥舞着。
出租汽车司机转过头来。
“您可曾见过这样的事情?”“见过,”拉维克说。
“可还戴着那样的帽子呢。
为什么戴着那种帽子的人,夜里开车总是开得这样快?”“他有权利嘛。
他是在大道上开车。
您干吗要责骂他?”“他当然没有错。
那也正是我要责骂他的原因。
”“要是他错了,那您又怎么办呢?”“我一样要骂他。
”“您好像把生活看得很轻松。
”“那我就不会那样责骂别人了,”司机解释着,把汽车开进了福煦路。
“也不会那样大惊小怪了,您懂吗?”“别说了。
十字路口,把车开得慢些。
”“我也正想这样做。
街上那个该死的油污。
可是,如果您不想听我的回答,那干吗还来问我呢?”“因为我累了,”拉维克不耐烦地答道。
“因为现在是夜里。
就我个人来说,还因为我们是不知名的风里的火花。
接着往前开吧。
”“那是另一回事了。
”司机怀着一定的敬意,用手碰了碰帽子。
“那个我懂得。
”“我说,”拉维克猜测道。
“您是俄国人吧?”“不是。
不过我在等候顾客的时候,看了不少的书。
”今天我倒楣,跟俄国人打交道,拉维克想。
他把头往后面靠下去。
咖啡,他想。
滚热滚热的黑咖啡。
但愿他们准备得很充分。
我的手千万得十分镇定。
否则的话——维伯尔准会打我一枪的。
不过,我一定会很顺利。
他把车窗放下,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它看去像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屠宰房。
四周放着几只上面漂有血渍棉花的水桶,地上到处是绷带和棉塞,而红色乃是对一切白色的响亮而又庄严的抗议。
维伯尔坐在接待室里一张上釉的钢桌旁边,正在做着记录;一位护士正在煮手术用具;水在沸滚,灯光似乎在发出咝咝的响声,只有桌上的那个躯体,无牵无挂地躺着——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跟它相干的了。
拉维克把肥皂液浇在手上,开始擦洗。
洗的时候,他很恼怒,用的劲很大,仿佛要连皮肤都给擦掉似的。
“真该死!”他喃喃自语道。
“糟糕的、倒楣的、该死的东西!” 护士厌恶地瞅着他。
维伯尔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别激动,尤金妮亚小姐。
凡是外科医生,总爱骂人。
尤其是在事情弄糟了的时候。
这一点,您也应该习惯了。
” 护士将一大把手术用具丢进了沸水里。
“佩里尔教授就从来没有骂过人,”她用冒犯人的语气解释道,“他也救过许多人。
” “佩里尔教授是一位脑科专家。
一位最高明的手术技师,尤金妮亚。
我们做的是腹部手术。
那是另一回事情。
”维伯尔合上了记录簿,站起身来。
“您已经全力以赴,拉维克。
可是,对于那些江湖郎中实在没办法。
” “不错——可有时也有办法。
”拉维克擦干了手,点上一支纸烟。
那护士打开窗子,露出一种无言的指责的样子。
“好样的,尤金妮亚,”维伯尔夸奖道。
“总要按照规矩办事。
” “我有责任。
可我不想发作。
”“那就好,尤金妮亚。
这就叫人放心了。
”“有些人没有责任。
也有些人不愿意负责任。
”“那是在指您呢,拉维克!”维伯尔笑了起来。
“我们最好还是走开。
尤金妮亚早晨总爱找碴儿。
反正,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了。
”拉维克转过身去。
他瞅着那个尽职的护士。
她可毫不畏惧地回望他。
那副镍钢边眼镜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有种不可侵犯的样子。
她原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可是在他看来,却比一株树都更陌生。
“请您原谅,”他说,“您是对的,护士小姐。
”白皑皑的灯光底下,桌子上躺着一个几小时前还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颤动的生命,而现在,它却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而一个名叫尤金妮亚的机器人护士,她怀着责任感和自尊心,一向以从未走错过一步而自豪,这会儿把尸体遮了起来,推了出去。
这些人才是永远活着的,拉维克想——生活不爱他们,这些木头的灵魂——所以生活忘记了他们,就让他们一直活下去。
“再见,尤金妮亚,”维伯尔说。
“今天您好好地睡一觉。
”“再见,维伯尔医生。
谢谢您,医生。
”“再见,”拉维克说。
“请原谅我骂了人。
”“早安,”尤金妮亚冷冰冰地回答。
维伯尔笑了一笑。
“真是冷若冰霜。
”外面,已经是灰濛濛的拂晓了。
垃圾车辘辘地驶过街头。
维伯尔翻起了衣领。
“恼人的天气!我能送您去吗,拉维克?” “不必了,谢谢,我还是走回去。
”“这样的天气走回去?我可以带您走。
又用不着绕道。
”拉维克摇了摇头。
“谢谢您,维伯尔。
”维伯尔朝他仔细端详着。
“真奇怪,只要有人死在手术刀下,您总是那么激动。
您已经当了十五年外科医生,应该习惯了!”“是的,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并没有激动哪。
”维伯尔站在拉维克面前,显得又魁梧又结实。
他的一张大圆脸,好像一个诺曼底苹果。
他那撇修剪齐整的黑唇髭,给雨水沾湿了,在闪闪熠耀。
停在路边的那辆别克牌汽车也在闪闪发光。
一会儿,维伯尔就要坐进汽车,舒舒服服地开回家去了——回到郊外那幢玫瑰色的精致住宅里去,那里有着一位干净利落的女人,两个干净利落的孩子,以及一种干净利落的生活。
当手术刀刚一划下去,狭狭一条鲜红的血水随着轻轻的一压马上就流出来,当人体用夹子和钳子夹住,仿佛一张重重叠叠的幔幕似地被揭开,当从没见过阳光的内脏暴露出来,当医生像一个林莽中的猎人,追踪蹑迹,忽然遇到一匹巨大的野兽,蛰伏在败坏了的细胞组织里、在结节里、在肿块里、在裂口里的死神——于是战斗开始了,在这场无声的、疯狂的战斗中,除了一片薄刀、一支细针和一只镇定的手以外,无法使用其他的武器:这种时候的屏息紧张,你怎么能向他解释于万一呢?——随后,一重暗影忽然冲进了高度凝聚的耀眼的白色中间,像是一种庄严的嘲弄,仿佛使得那刀变钝了,针变脆了,手变沉了——于是当这个看不见的、谜也似的搏动着的东西:生命,在一双没有能力的手底下退落、崩解、卷进这个永远也不能接触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的漩涡——当一张前一会儿还在呼吸、还有姓名的脸,变成一副没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无意义地、事与愿违地失去知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怎么能解释——又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拉维克又点上一支纸烟。
“二十一岁,”他说。
维伯尔用手绢擦掉他唇髭上沾着的亮闪闪的水点。
“您干得很了不起,拉维克。
我是做不到这点的。
至于您救不活一个被江湖郎中耽误了的病人——这事情可跟您毫不相干。
要是我们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样呢?”“是啊,”拉维克说。
“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维伯尔把手绢放好。
“您毕竟已经挺过来了,现在您一定炉火纯青了。
”拉维克带着点儿讥刺的神色瞅着他。
“人是不会炉火纯青的。
不过有许多事情却可以习惯。
”“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却没法儿习惯。
但那就很难理解了。
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咖啡起的作用。
也许使我那么清醒的,果真是咖啡。
而我们却又把它误认为是激动了。
”“那咖啡是挺好的,是不是?”“很好。
”“我知道怎样煮咖啡。
我有个预感,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就亲自动手了。
这跟尤金妮亚通常煮出来的黑水不一样,可不是吗?”“那是不能比的。
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维伯尔跨进汽车。
他踩着油门,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
“我就不能带您走吗?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匹海豹,拉维克心不在焉地想。
他真像一匹健壮的海豹。
但那是 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矛盾想法的呢?“我不再觉得累了,”他说。
“咖啡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啦。
您好好地去睡一觉吧,维伯尔。
” 维伯尔笑了。
他的牙齿在黑唇髭底下闪着光。
“这会儿我不会就睡觉。
我还要在花园里干活。
我要栽种郁金香和水仙花。
” 郁金香和水仙花,拉维克想。
在整洁的分隔开的一块块花坛里,中间是整洁的用小圆石子铺砌的一条条小道。
郁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桃色和金色的风暴。
“再见,维伯尔,”他说。
“其余的事,要劳您照顾了,行吗?” “当然罗。
今儿晚上,我会打电话给您。
遗憾的是,收的费用很低。
几乎不值得一提。
那女孩子很穷,看样子也没什么亲人。
我们再考虑吧。
” 拉维克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不要去谈它了。
“她给了尤金妮亚一百法郎。
看来,这是尽她所有了。
这样,您只能得二十五法郎。
”“那没关系,”拉维克不耐烦地说。
“再见,维伯尔。
”“再见。
明儿早上八点见。
”拉维克顺着劳里斯东街慢慢地走去。
要是在夏天,他准会坐在园林里的长凳上,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怀着无杂念的心情,凝望那湖水和幼小的树丛,等到紧张情绪消失了,便乘车返回旅馆,上床睡觉。
他走进布瓦西埃街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
几个工人和卡车司机站在柜台前面。
他们喝着滚热的黑咖啡,还把奶油糕点泡在里面。
拉维克朝他们望了半晌。
这是一种平凡的、简单的生活,一种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生活:晚上累了,吃点东西,找个女人,睡个连梦也没有的大觉。
“一杯樱桃酒,”他说。
那个垂死的女孩子,右脚踝上戴着一根狭狭的、不值钱的假金链——这种蠢事,只有在年轻、热情而又缺乏鉴赏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
链子上还有一片东西,上面刻着:“永远记着夏尔”,链子缚牢在脚踝上,让人家取不下来——这根链子道出了一个故事:在塞纳河附近树林里度过的多少个星期天,关于恋爱,关于那个无知的青年,住在纳伊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珠宝商,关于在阁楼上度过的九月里的许多夜晚——随后,突然间,外出,期待,恐惧——那个永远记着的夏尔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个女朋友知道一个地址,什么地方的一个产婆,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流血,一个张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脸,手臂,急忙推进一辆出租汽车,把你甩掉,一连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后装上汽车,送进医院,紧抓在灼热、湿润的手心里那最后的一百法郎——太晚了。
收音机大声地响了起来。
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有个带着鼻音的嗓子唱出一些愚蠢的歌词。
拉维克又把施行手术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
他检查了每一项操作。
说不定早几个小时还有救。
维伯尔打过电话给他。
可那时他不在旅馆里。
所以那女孩子就不能不死了,因为他还在阿尔玛桥上闲荡。
维伯尔自己不会施行这一类的手术。
这是偶然的不幸。
那只戴着金链的脚,软弱无力地往里蜷曲着。
“走进我的船里来,月光正在照耀着,”一个用低音唱伤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颤巍巍地哼唱着。
拉维克付了帐,走了出来。
到了门外,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
“去奥西里斯。
”“奥西里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设着一个宽敞的埃及式酒吧间。
“我们正要打烊了,”看门人说。
“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啦。
”“一个人也没有吗?”“只有罗兰德太太。
别的姐儿们都走了。
”“也好。
”那看门人情绪恶劣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皮套鞋。
“您干吗不让那出租汽车等着?回头您要另叫一辆可就不容易了。
我们就要打烊啦。
”“这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
我会再叫到一辆出租车的。
”拉维克把一包纸烟往看门人的胸前口袋里一塞,便走进小门,穿过衣帽间,到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
酒吧间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有钱人宴饮以后照例会有的杯盘狼藉的印象——一潭潭倾溢出来的酒,两三把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烟头,还有一股烟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儿。
“罗兰德,”拉维克说。
她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堆粉红色的绸内衣。
“拉维克,”她毫不惊异地说。
“时间不早了。
你要什么——要一个姑娘,还是要一点喝的?还是两样都要?”“伏特加酒。
波兰的。
”罗兰德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
“你自个儿斟吧。
我还得清点和登记送去洗的衣服。
洗衣店的汽车随时都会到来。
如果你不把样样东西都记录好,那帮家伙就会像一群喜鹊似地来偷盗。
我说的是那批汽车司机,你知道吗?他们偷去作为送给女朋友的礼物。
”拉维克点点头。
“开点音乐听听吧,罗兰德。
声音大一点。
”“好。
”罗兰德把插头插上。
铜鼓和打击乐器的响声如同风暴似地在高敞、空洞的屋子里震响。
“声音太大吗,拉维克?”“不。
”声音太大吗?什么是声音太大?只有那种寂静。
那种好像在真空中人会爆裂似的寂静。
“事情都干好啦,”罗兰德走到拉维克的桌子面前。
她有丰满的身段,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黑眼睛。
穿一身清教徒式的黑衣服,表明她女领班的身份;这就使她跟那些几乎赤裸着的妓女迥然不同。
“陪我喝一杯吧,罗兰德。
”“好。
”拉维克从酒柜上拿来一个玻璃杯,斟着酒。
当酒斟到半杯的时候,罗兰德就把酒瓶推回去了。
“够啦。
我不能再喝了。
”“半杯酒多难看。
喝不完,你留着就是。
”“为什么?那样就浪费啦。
”拉维克抬起头来。
他看见那张可以信赖的、明智的脸,笑了一笑。
“浪费!法国人老是这样担心。
干吗要节省?你也没有省下什么来啊。
”“这里讲的是生意。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拉维克笑了起来。
“咱们为这个来干一杯!要是没有商业道德,这个世界将会成个什么样子!一批罪犯、空想家和懒汉。
”“你需要一个姑娘吧,”罗兰德说。
“我可以打电话去叫吉姬来。
她很好。
二十一岁。
”“哦。
也是二十一岁。
今天我可不想要了。
”拉维克又把酒杯斟满了。
“在你熟睡以前,罗兰德,你究竟想些什么啊?”“一般什么也不想。
我总是太累。
”“那么,要是不累的时候呢?”“就想图尔。
”“为什么?”“我的一个姑妈在那儿有一幢房子,开着一家铺子。
用那房子作抵,我 借给她两笔押款。
她已经七十六岁,等她去世以后,我就可以得到那幢房子。
到那时,我想把铺子改成一爿咖啡馆。
墙壁糊上浅色的花纸,一个三人乐队: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后面辟一个酒吧间。
小巧而精致。
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好的地区。
我以为,花那么九千五百法郎就可以把它装修好,甚至连窗帘和电灯都可以包括在里面。
随后,我想另外留出五千法郎,作为头几个月的备用金。
当然罗,我还可以把二楼和三楼租出去,收一点租金。
我想的就是这些个事。
” “你是在图尔出生的吗?”“是的。
不过,谁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在什么地方待过。
假如生意做得顺当,反正谁也不会来管我这些个事的。
金钱能够支使一切嘛。
”“不是一切。
而是很多。
”拉维克觉得眼睛后面有点沉重,嗓音也缓慢下来。
“我估摸我已经喝够了。
”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
“你要在图尔结婚吗,罗兰德?”“不是马上。
而是在两三年之后。
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你有时也到那里去吗?”“很少去。
他有时候写信来。
当然是寄往另一个地址。
他已经结婚了,可是他太太住在医院里。
是结核病。
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两年。
到那时,他就自由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
“上帝保佑你,罗兰德。
你倒有丰富的常识。
”她毫无猜疑地微笑着。
她相信他的话是对的。
她那清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疲倦的痕迹。
神色清新,仿佛她刚从熟睡中醒来似的。
她知道她所需要的是什么。
在她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秘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雨也停了。
公共厕所宛如一座座矮小的装甲炮塔,矗立在街角。
看门人已经不见,黑夜已被抹去,白昼业已来临,匆匆赶路的人群挤塞在地下铁道的入口处——这些入口处像是一个个洞穴,人们仿佛供奉邪神的牺牲品那样一头栽了进去。
那女人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
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声音突然站起来的,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别作声,别作声,”拉维克说。
“是我啊。
就是几小时前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啊。
”那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拉维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电灯泡的亮光,跟那窗子里爬进来的晨曦糅合在一起,搅成一种淡黄的、苍白的、不健康的色彩。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把灯关了,”他说着,关了电灯。
他又觉得额头后面,有种酒醉后的轻轻捶击的感觉。
“您要吃早点吗?”他问道。
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后来他拿到了钥匙,又以为她早已走了。
他巴不得将她摆脱了。
他已经喝够了酒,意识的背景已经变动,时间的铮铮作响的链子已经散开,回忆和幻梦缠绕在他的周围,既强烈而又无所畏惧。
他需要单独一个人。
“您要喝点儿咖啡吗?”他问。
“这是这儿唯一的好东西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
他更加仔细地瞅着她。
“怎么啦?有人来过这儿吗?”“没有。
”“可一定有过什么事的。
您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魔鬼似的。
”那女人动了动嘴唇。
“那股气味——”她随后说。
“气味,”拉维克惘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伏特加酒是没有气味的。
樱桃酒和白兰地也没有。
纸烟吧,您自己也抽。
那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我不是指那个。
”“那到底是什么呢,老天爷?”“这是一种同样的——同样的气味——”“天哪,那一定是乙醚,”拉维克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乙醚吗?”她点点头。
“您曾经动过手术吗?”“没有——那是——”拉维克不再听她说下去。
他打开窗子。
“这气味马上就会散掉的。
这会儿,您就抽一支烟吧。
”他走进浴室,旋开龙头。
从镜子里他照见了自己的脸。
几小时前,他曾同样地站在这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已经死去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
每一刹那,总有成千的人死去。
那是有统计数字的。
这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事关重大的,比运行不息的宇宙都重要。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上,把鞋脱了。
总是那老一套。
各样东西以及它们那静默无声的强制力。
一种平庸琐碎的事情,在悄然逝去的经验那虚幻的光芒里,一种陈腐的习惯。
爱情的河流旁边那百花盛开的心灵的岸坡——可是不管你是什么人,诗人也好,神人也好,白痴也好——每隔几小时,你总得从自己的天堂里被叫下来,到厕所里去撒尿。
那是谁都逃避不了的!这是大自然的讽刺。
笼罩在腺的反射和腹部运动上面一道浪漫主义的虹彩。
人的欢乐的器官,恶魔似地同时又被当作排泄的器官。
拉维克把鞋抛到了一个犄角里。
这种讨厌的脱衣服的习惯!就连这一点谁也逃避不了。
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对这个才会理解。
这里面有着一种可鄙的屈服和顺从。
他为了摆脱这种习惯,往往和衣而睡;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延宕罢了。
你还是逃避不了。
他旋开淋浴的龙头。
冷水流在他的皮肤上。
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便把身子擦干。
小事情带来的安慰。
水啊,呼吸啊,傍晚的雨啊。
这些,也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才能体会。
使人愉快的皮肤。
在黝暗的管道里流得更加通畅的血液。
躺在草地上。
桦树。
夏天的浮云。
年轻人的天空。
心灵的冒险活动怎么样了?给生存的惨淡的冒险活动扼杀了。
他回到房间里。
那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犄角里,毛毯拉得很高。
“您冷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
“害怕吗?”她点点头。
“怕我?”“不。
”“怕外面?” “是的。
”拉维克把窗子关上了。
“谢谢您,”她说。
他望着就在面前的她的后颈脖。
肩膀。
一个在呼吸着的东西。
一小段陌生的生命——可毕竟是生命。
温暖。
不是僵直的躯体。
除了一点儿温暖,你还能给别人以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给的呢?那个女人动弹了一下。
她在颤抖。
她望着拉维克。
他觉得浪潮正在退落。
一种深沉的寒意没有一点重量地在袭来。
紧张已经过去。
辽阔的空间在他面前展开。
倒像他在别的行星上住了一晚这才回来似的。
突然地,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这早晨,这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寻思的了。
“来吧,”他说。
她朝他瞅着。
“来吧,”他急躁地说。

他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在注视他。
那个女人已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
但是她并没有瞅着他;她正在眺望着窗外。
他本来指望会发现她已经走了的。
她依然还在,他心里有点不舒畅。
早晨,他是受不了有人在他旁边的。
他想试着再熟睡一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女人说不定会注视他时,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他决定赶快摆脱她。
如果她等着要几个钱,那很简单。
这类事,无论如何总是容易办到的。
他便坐了起来。
“您已经起来很久了吧?”那女人吃了一惊,便转过身来对着他。
“我不能再睡了。
我很抱歉,如果我把您吵醒了的话。
”“您没有把我吵醒。
”她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您等一下。
我马上就准备好。
您不妨吃一点早点。
这个旅馆里的咖啡是有名的。
咱们两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喝一点咖啡。
”他站起身来,揿了下电铃。
随后他走到浴室里去。
他发现她已经进来用过了;可是样样东西部放得很整齐,很有条理,连那块用过的浴巾也放得好好的。
他刷牙的时候,听到女服务员端着早点走了进来。
于是他赶快梳洗完毕。
“这叫您有点不好意思吗?”他走出浴室,这样问道。
“什么?”“因为那女服务员看见了您。
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
”“不。
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那女人望了下托盘。
那是两个人的早餐,虽然拉维克一句话也没有关照过。
“当然不会。
这是巴黎嘛。
这儿,您喝这个咖啡。
您有头痛病吗?”“没有。
”“那好,我倒是有的。
不过一小时过后就好了。
这儿,您吃这个奶油糕点。
”“我吃不下。
”“您一定能吃。
不过您自以为吃不下罢了。
您好歹试一试。
”她拿起奶油糕点。
随后她又放了下来。
“我真的吃不下。
”“那您就喝咖啡,抽支烟。
这是一顿士兵的早餐。
”“哦。
”拉维克吃着。
“您还没有吃饱吧?”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
”那女人把纸烟灭掉了。
“我想——”她说了半句又停住了。
“您想什么?”拉维克不感兴趣地问。
“现在我该走了。
”“回去的路您认识吗?这里靠近瓦格拉姆林荫道。
”“不认识。
”“您住在哪儿?”“凡尔登旅馆。
”“从这儿去只消几分钟。
我可以到外面去指给您看。
反正我总得带您走出大门。
” “好——可我想的不是那个。
”她又不说下去了。
一定是钱,拉维克想。
“如果您手头紧,那我很容易给您帮一点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
“别这样!这是干什么?”那女人粗声大气地说。
“不干什么。
”拉维克把皮夹放好了。
“请您原谅——”她站了起来。
“您真是——我应当感谢您——那可能会——夜里——孤身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拉维克这才记起了发生的事情。
如果那女人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将是荒唐可笑的——然而他也没有料到她会感谢他啊,这就叫他更加难受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说。
她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他面前。
她干吗不走呢?他想。
“可您现在总该知道了吧?”他只是没话找话,随口说道。
“不。
”她坦率地瞅着他。
“我至今还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应当做点儿什么。
我知道我不能够逃避。
”“那就够了。
”拉维克拿起大衣。
“现在我送您下去。
”“不必了。
您只要告诉我——”她迟疑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也许您知道——应当怎么办——如果……”“如果什么?”过了半晌,拉维克问。
“如果有人死了,”那女人脱口说了出来,却突然垮了下去。
她哭了。
可她并没有抽泣,只是差不多没有声息地哭着。
拉维克等她稍稍平静一点,才问,“有什么人死了吗?”她点点头。
“昨天晚上?”她又点点头。
“是您杀死他的吗?”那女人直瞅着他。
“什么?您说什么?”“是您那么干的吗?既然您问我该怎么办,那您就得告诉我。
”“他死了!”那女人哭叫道。
“他突然——”她捂住脸。
“他生了病吗?”拉维克问。
“是的——”“您找过医生没有?”“找过——可是他不愿意去医院——”“您是昨天找的医生吗?”“不是。
还要早些。
三天以前。
他啊——他辱骂那个医生,不愿意再去找他看病。
”“后来,您没找过别的医生?”“别的医生我们一个也不认识。
我们来到这儿只有三个星期。
这一个医生也是服务员给我们请来的——而他不愿意再去请他了——他说——他认为不请医生,病也会好的——”“他得的是什么病?”“我不知道。
医生说是肺炎——可他不相信医生的话——他说,医生个 个是骗子——而昨天,他也确实觉得好了一点。
后来就突然——”“您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呢?”“他不愿意去。
他说——他——他走了以后,我会对他不忠实——他啊 ——您对他不了解——真是拿他没办法。
”“他是不是还在旅馆里?”“是的。
”“发生的事情,您有没有告诉旅馆老板?”“没有。
当他突然沉静下来——一切都是那样的沉寂——而他的一双眼 睛——我实在忍受不了,于是我就跑出来了。
”拉维克想到昨夜的情景。
一刹那间,他感到有点羞愧。
可是事情已经发 生,那么对他和对那个女人,都并不重要了。
特别是对那个女人。
昨夜的事情其实对她也无所谓,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她要忍受得了。
人生不仅包含着感伤的类比。
拉维克听到他妻子的噩耗,那一夜他正在妓院里歇宿。
那些妓女拯救了他;而一个牧师却无法帮助他解除痛苦。
这个道理,能够懂得的人才会懂得。
那是没法儿解释的。
不过,同时也有个责任感的问题。
他拿起大衣。
“您来!我跟您一块儿去。
他是您的丈夫吗?”“不是,”那女人答道。
凡尔登旅馆的老板,长得很胖。
脑袋瓜儿上没有一根头发,不过作为补偿,倒还长着一撮染过的黑唇髭和两撇浓密的黑眉毛。
他站在门厅里;后面是一个招待、一个女服务员和一个胸部平坦的出纳员。
毫无疑问,他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一看见女人进来,他就破口大骂。
他脸色煞白,挥动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带着恼怒、愤慨以及在拉维克看来是种松一口气的表情,唾沫飞溅地嚷嚷着。
当他提到警察、外侨、嫌疑和监狱这些个词儿的时候,拉维克便打断了他的话。
“您是从普罗旺斯来的吗?”拉维克问。
老板突然停住了。
“不。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惊愕地问道。
“没有什么意思,”拉维克回答。
“我只是想打断您的话。
提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是个最好的办法。
要不,您会唠叨下去,说上一个小时呢。
”“先生!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说到现在,这才是您第一句有理智的话。
”旅馆老板这会儿平静下来。
“您是什么人?”他更加心平气和地问道,小心着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得罪一个有权势的人。
“我是医生。
”老板看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现在不需要医生,”他又暴跳起来。
“这是一件需要警察的案子。
”他瞅住拉维克和那个女人。
他满以为他们会害怕、抗议和央求。
“那倒是个好主意。
可为什么警察还没有到这儿来?死了人的事,您都已经知道了好几个小时啦。
”旅馆老板没有回答。
他只是怒气冲冲地注视着拉维克。
“我来告诉您这是为了什么吧。
”拉维克上前走了一步。
“为了客人,您不愿意闹出一件丑闻。
要是听到这样的事,许多客人准会搬出您的旅馆。
可是,警察一定要来的,那是法律。
要不引起人家注意,全在您自己。
不过,使您担忧的决不是这个。
您就怕这件倒霉事儿会落在您身上。
那倒是不必要的。
另外,您也许担心帐款。
帐款一定会付清。
现在,我想去看一看尸体。
随后,我会照料其他的一切事情。
”他从旅馆老板面前走过去。
“几号房间?”他问那女人。
“十四号。
”“您用不着跟我一起去。
我一个人也干得了。
”“不。
我不愿意待在这儿。
”“您还是别再去看的好。
”“不。
我不愿意待在这儿。
”“好吧。
随您的便。
”这是一个临街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矮。
房门口簇拥着几个服务员、勤杂 工和招待。
拉维克把他们往一边推开。
房里有两张床;靠墙的一张床上,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他躺在那儿,皮色蜡黄,肢体僵直,黑发鬈曲,穿一身红绸的睡衣裤。
他双手交叠着;一个不值钱的木雕圣母像立在他旁边的桌子上,那雕像的面部还染有几处口红的痕迹。
拉维克把它拿起来——背后印着“德国制造”的标记。
拉维克看了看那死人的脸;那嘴唇上没有一点口红,看样子也不像曾经有过似的。
两只眼睛半开半闭;一只比另一只睁得更大些,使得这个尸体显出一种极其冷漠的神情,仿佛它是在永恒的厌倦之中变得僵直了似的。
拉维克朝那尸体伛下身去。
他察看了床边桌子上的那些瓶子,还检查了一下尸体。
没有任何横死的迹象。
他便直起身来。
“来过这儿的那个医生叫什么?”他问那女人。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他向她瞅着。
她脸色十分苍白。
“首先,您到那边去坐下来。
那边犄角里的一把椅子上。
待在那儿。
给您请医生来的是这里的招待吗?”他的视线扫过门口的一张张脸庞。
每一张脸上都露出同样的表情:恐惧和贪婪。
“弗朗西斯负责这一层楼面,”一个女清洁工说,她手里拿着一柄长矛似的扫帚。
“弗朗西斯在哪儿?”一个招待从人丛中挤过来。
“到这儿来过的医生叫什么名字?”“博内。
夏尔·博内。
”“您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那招待往口袋里摸索着。
“帕西2743。
”“好。
”拉维克看见旅馆老板的脸在人群中出现了。
“让我们先把房门关起来。
难道你们想看街上的人也都走进来吗?”“不!出去!统统出去!你们拿了工钱,干吗围在这儿偷懒?”老板把雇员赶出屋子,随后关上房门。
拉维克拿起电话听筒。
他跟维伯尔通了个电话,谈了一会。
随后他拨了帕西的号码。
博内正在自己的诊察室里。
他证实了那个女人所说的情况。
“那个人已经死了,”拉维克说。
“您能到这儿来签一张死亡证明书吗?”“那个人是用最侮辱人的方式把我撵出来的。
”“他现在不可能再侮辱您了。
”“他没有付给我诊金。
他反而还说我是个贪得无厌的江湖郎中。
”“那您是不是可以到这里来收取诊金呢?”“我可以派人来收。
”“最好您还是亲自过来。
否则,钱是拿不到的。
” “也好,”博内迟疑了一下,才说。
“不过,诊金没有付清,我是不签任何证明书的。
诊金总共三百法郎。
” “好的。
三百法郎。
您来取吧。
”拉维克挂好话筒。
“我很抱歉,让您听到了这些个话,”他跟那女人说。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需要这个人嘛。
”那女人早已把一些钱拿在手里。
“那没关系,”她答道。
“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并不新鲜。
这儿是钱。
”“您不用着急。
他马上要到这儿来。
您就可以亲自交给他。
”“您自己难道不能签一张死亡证明书吗?”那女人问。
“不,”拉维克说。
“为这件事,我们需要一位法国医生。
最好是一位给死者看过病的医生。
”博内一走,房门随即关上之后,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
才那么一个人离开这间屋子,现在却要比刚才冷清得多。
街头的车声,听去有点像是白铁皮的响声,仿佛撞在一道难以穿透的浓重空气的墙上似的。
经过几小时的纷纭扰攘,到此刻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死人的存在。
他那强有力的缄默,充塞着这个简陋的小小的房间,而且尽管他穿着色彩鲜艳的红绸睡衣裤——他甚至像一个哑剧丑角可能控制全场那样控制着现场——也不起作用,因为他已经不能再行动了。
活着的东西,才能行动——而行动的东西,才会有力量,有风度,有荒诞可笑的地方——可是决不会有那种再也不能行动、只会腐烂的东西所具有的异样的威严。
只有完美无缺的东西,才会具有这种特性——而人类,只有在死亡里才能到达这种完美无缺的境界——而时间也是很短暂的。
“您没有跟他结过婚吗?”拉维克问。
“没有。
为什么?”“为了法律。
为了他的遗产。
警方要编制一份清单——哪些是属于您的,哪些是属于他的。
属于您的东西,您应该保留下来。
属于他的东西,将由警察去保管。
如果有亲属到场,他们会交给他的亲属。
他有亲属没有?”“在法国没有。
”“您是跟他同居的吗?”那女人没有回答。
“同居很久了吗?”“两年。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
“您有手提箱吗?”“有——就在那边靠墙的地方。
昨晚上放的。
”“啊哈,老板,”拉维克打开房门。
那个拿着扫帚的女清洁工吓得直往后退。
“老大妈,”他说,“看您这把年纪,也太多管闲事了。
给我去把老板叫来。
”女清洁工想要提出抗议。
“您是对的,”拉维克打断了她的话。
“照您这点年纪,也只有多管闲事了。
不过,您就给我去把老板叫来吧。
”那老大妈喃喃自语地嘟嚷着什么,推着扫帚消失不见了。
“我很抱歉,”拉维克说。
“可是,这没有办法。
事情看起来有点粗野,但是我们最好还是马上就办。
这样会简单一些,即使您眼下也许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 “我明白,”那女人说。
拉维克朝她瞅着。
“您明白?”“是的。
”旅馆老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他并没有敲门。
“手提箱在哪儿?”拉维克问。
“首先是帐单。
在这儿。
你们应当首先把帐付清。
”“首先是手提箱。
迄今为止,谁也没有拒绝过把帐款付清。
这个房间还没有退租嘛。
下一次,您进来之前该敲敲门。
您把帐单给我,去把手提箱拿来。
”那老板怒气冲冲地瞅着他。
“您的钱一文也不会少付,”拉维克说。
旅馆老板走了。
他大声地关上房门。
“您有钱在手提箱里吗?”拉维克问那个女人。
“我——没有,我想不会有。
”“您知道什么地方可能会有钱?在他外衣里?还是,哪里也不会有?”“他皮夹里有钱。
”“皮夹在哪儿?”“那个下面——”那女人迟疑了一下。
“他经常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拉维克站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个死人枕着的枕头,抽出一个黑色的皮夹。
他把它递给那女人。
“把钱和每一样对您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
赶快。
没有时间来感情用事了。
您总得生活下去嘛。
除此以外,钱还能派上什么别的用场?难道要让它待在警察局里发霉吗?”他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一个卡车司机正在跟一个由两匹马拉着的运蔬菜车子的车夫吵架。
他仗着笨重发动机所给予的全部优势辱骂那个马车夫。
拉维克又转过身来。
“好了没有?”“好了。
”“您把皮夹还给我。
”他把皮夹塞到枕头下面。
他感觉到这皮夹比先前薄了很多。
“把东西放进您的手提包去,”他说。
她听话地照办了。
拉维克拿起帐单,仔细地看着。
“这帐单你们是不是已经在这里付过了?”“我不知道。
我想已经付过了。
”“这是一张两星期的帐单。
他付帐——”拉维克犹豫了一下。
把这个死者叫做拉辛斯基先生,他觉得有点儿别扭。
“这些个帐单,他每次总是付得很准时的吗?”“是的,总是这样的。
他常常说——像我们这种处境,重要的是需要你付帐的时候,就该准时地把帐付清。
”“这个流氓老板!您还记得,那最后一份帐单可能放在什么地方?”“不记得。
我只知道他把所有的纸啊什么的都放在那只小手提箱里。
”有人敲门。
拉维克禁不住微笑了。
一个勤杂工把手提箱都送了进来。
老板跟在他后面。
“就是这点儿东西吗?”拉维克问那个女人。
“是的。
”“当然就是这点儿东西罗,”旅馆老板咆哮着说。
“您还指望些什么?”拉维克把一只小点儿的手提箱拿了过来。
“您有没有这只箱子的钥匙?没有?钥匙可能放在哪儿?” “在他外衣里。
外衣在橱里。
”拉维克打开衣橱。
里面是空的。
“怎么回事啊?”他问旅馆老板。
老板转向那个勤杂工。
“怎么回事啊?”他责问道。
“衣服在外面,”那勤杂工结结巴巴地说。
“干吗拿到外面去了?”“拿出去刷一刷,弄一弄干净。
”“他根本不再需要了,”拉维克说。
“马上把它拿进来,你这个该死的贼,”老板大声呵斥着。
勤杂工向他扮了个鬼脸,眨巴着眼睛,走了。
一会儿,他拿着衣服回来。
拉维克抖了抖短上衣,又抖了抖裤子。
裤子里发出一种丁当的响声。
拉维克迟疑了一下。
奇怪,把手伸进那死人裤子的一个个口袋去。
好像这套衣服已经跟他一起死去了。
而这种感觉却是很奇怪的。
衣服毕竟只是衣服嘛。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手提箱打开。
最上面放着一个帆布夹子。
“就是这个吗?”他问那女人。
她点点头。
拉维克一下就找到了帐单。
这帐单已经付清。
他便拿给老板看。
“您多算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钱。
”“是吗?”那老板大声嚷嚷起来。
“那么这种麻烦事儿呢?这种肮脏事儿呢?这种恼人的事儿呢?所有这些,难道都不当一回事的吗?我的胆囊又在发病了,那也应当包括在里头嘛!您还亲口说过,我的客人说不定会搬出去。
那个损失可更大了!还有那张床铺呢?必须消毒的房间呢?脏了的床单呢?”“床单已经开在帐单上了。
还有一顿二十五法郎的晚餐,他是打算在昨天晚上吃的。
昨天晚上,你们吃过什么东西没有?”他问那女人。
“没有。
不过,我能不能干脆就这样照付了呢?那是——我倒愿意快点儿把事情料理好。
”快点儿料理好,拉维克想。
我们是了解这种心情的。
随后是——一片岑寂和那个死人。
沉默的槌击。
最好能这样——即使事情令人厌恶。
他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动手计算。
随后,他把帐单递给老板。
“您同意吗?”老板朝那个算出来的总数瞥了一眼。
“您以为我是神经失常的吗?”“您同意吗?”拉维克又问了一遍。
“您到底是什么人?干吗在这儿管闲事?”“我是哥哥,”拉维克说。
“您同意吗?”“再加一成,作为小费和捐税。
否则就不行。
”“好吧。
”拉维克加了一成上去。
“您该付二百九十二法郎,”他跟那女人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三百法郎的钞票,递给旅馆老板,老板一把夺去,转身便走。
“这个房间必须在六点钟以前搬空。
否则,多付一天租金。
”“还有八个法郎的找头,”拉维克说。
“还有那看门人呢?”“那我们自己会处理。
还有那小费。
”旅馆老板愁眉苦脸地数出八个法郎,放在桌子上。
“Salesétragers①,” ①法语,意思是:卑鄙的外国人。
他嘴里嘀咕着,走出了房间。
“有些法国旅馆老板的傲慢,就在于他们痛恨外国人,却又靠外国人过 活。
”拉维克注意到那个勤杂工露出一副想捞点外快的嘴脸,逗留在门口。
“这儿——” 勤杂工首先看了看钞票。
“Merci,monsieur②,”他随后说道,便走了出去。
“现在,我们还得跟警察打个交道,才能把他搬出去,”拉维克说道,望着那个女人。
她正悄没声儿地坐在犄角里那几个手提箱中间,沐浴在逐渐笼罩起来的暮色里。
“人死了,就变得很重要——活着,可谁也不去理会他。
”他又望着那个女人。
“您要不要下楼去?楼下一定有个写字间的。
” 她摇摇头。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我有一个朋友就要到这儿来,跟警察解决这件事情。
就是维伯尔医生。
我们不妨到楼下去等他。
”“不。
我愿意留在这儿。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为什么您还想留在这儿呢?”“我不知道。
他——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
而我却常常——他跟我在一起总觉得不愉快。
我常常走出去。
现在我想留在这儿了。
”她说得很沉着,没有一点儿感伤。
“这一点,他现在已经不会知道了,”拉维克说。
“那倒不是——”“也好。
那我们就在这儿喝一点什么吧。
您也需要。
”拉维克没等她回答,便揿了揿电铃。
出人意外地,那招待迅速地出现了。
“来两大杯法国白兰地。
”“送到这儿来吗?”“是的。
还能送到哪儿去呢?”“很好,先生。
”那招待拿来两个酒杯和一瓶库瓦齐埃酒。
他朝一个犄角望去,搁在那里的一张床,在暗处白晃晃地闪烁着。
“要我开灯吗?”他问。
“不。
不过,您可以把酒瓶留在这儿。
”招待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朝那张床瞥了一两眼,便忙不迭地赶快离开了。
拉维克拿起酒瓶,把两个杯子斟满。
“喝下这一杯,对您会有好处的。
”他原以为那女人会拒绝,还得要他去劝说。
却不料她毫不迟疑地把酒喝干了。
“在那些手提箱里,还有什么不属于您的贵重东西吗?”“没有了。
”“有什么您自己想留下来的东西?对您可能有用的东西?为什么您不去翻一下呢?”“不。
里头什么也没有了。
这个我知道。
”“连那只小提箱里也没有吗?”“也许有。
我可不知道他在里头放了些什么。
”拉维克把小提箱拿起来,放在一张靠窗的小桌上,打开了。
几个瓶子;几件内衣;几个笔记本;一盒水彩颜料;几把毛刷;一本书;在一个帆布夹 ②法语,意思是:谢谢,先生。
子里,还有两张用薄纸包着的钞票。
他把钞票拿到亮处去看。
“这儿是一百法郎钱,”他说。
“您拿了吧。
您可以靠它生活一段时期。
我们把这只手提箱跟您的东西放在一起。
就当作是您的也行。
” “谢谢,”那女人说。
“很可能您认为这种做法很丑恶。
可是,就非得这样做不可。
这对您很重要。
它会给您一点儿时间。
” “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丑恶。
只是我自个儿可不会这么干。
”拉维克又斟满了两杯酒。
“再来一杯。
”她慢慢地把酒喝干了。
“现在您觉得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瞅着他。
“既不好,也不坏。
什么也没有。
”在暮色中她显得模模糊糊的。
有时候,霓虹灯的红光在她的脸上和手上闪过去。
“我根本不能想,”她说,“只要他还停放在这儿。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将毯子翻开,把担架在床边放好。
随后他们抬起尸体。
他们动作敏捷,有条不紊。
拉维克站在那女人近旁,防备她万一晕倒。
在那两个人将尸体盖起来以前,他弯下腰去,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小小的木雕圣母像。
“我想这是属于您的,”他说。
“您要不要把它保存下来?”“不。
”他把圣母像递给她。
她没有接过去。
他便打开那只小一点的手提箱,将雕像放了进去。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用布盖好尸体。
然后他们抬起担架。
房门太窄,外面的过道也不太宽。
他们试着把担架抬过去,可是不行。
担架老是撞在墙上。
“咱们非得把他搬下来,”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说。
“这样抬,咱们总是拐不过弯去的。
”他望了望拉维克。
“来,”拉维克对那女人说。
“我们到楼下去等。
”那女人摇了摇头。
“也好,”他跟那个伙计说。
“你们认为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两个人抬起尸体,一个抬脚,一个抬肩,把他放到了地板上。
拉维克本想说几句话。
他望了望那女人。
她没有半点动静。
他便默不作声了。
那两个伙计把担架抬到了外面。
随后他们又回到暮色中,把尸体搬到灯光惨淡的过道里。
拉维克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不得不把担架举得很高,这样才能抬下楼梯。
在重压之下,他们的脸都涨得通红,还流着大汗,而那具尸体,也在他们头顶上沉甸甸地摇摆晃动。
拉维克两眼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了楼梯底下。
然后他又回到楼上来。
那女人站在窗子旁边,望着外面。
那辆汽车停在街上。
两个伙计把担架推进车厢,就像面包师把面包推进烤炉。
随后,他们爬上座位,发动机咆哮起来,仿佛有人从地底下吼叫一声,汽车转了个急弯,拐过街角,便疾驰而去了。
女人回过头来。
“您早该离开这儿的,”拉维克说。
“您干吗一定要看到终了呢?”“我不能。
我不能在他之前离开这儿。
这一点您难道不懂吗?”“我懂。
您来,再喝一杯。
”“不。
”救护车和警察到来的时候,维伯尔已经把电灯开亮了。
尸体给抬走以后,这个房间现在看起来也大了一些。
大是大了些,却死寂得出奇;仿佛尸体给 搬走了,死神还单独待在这儿似的。
“您还想住在这儿旅馆里吗?我料想您不会了。
”“不了。
”“您在这儿有什么朋友吗?”“不,一个也没有。
”“您知道有哪家旅馆您想去住的吗?”“不知道。
”“这儿附近有一家小旅馆,跟这里差不多,还干净,也过得去,叫米兰 旅馆。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给您找一个房间。
”“我能不能住到那个旅馆,就是——您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国际旅馆?”“是啊。
我——那是说——我现在对它多少了解了一点——总比完全不 了解的那种旅馆要好一些——”“国际旅馆不适合女人家去住,”拉维克说。
那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他 心里想。
住在同一家旅馆里。
我又不是一个护士。
再说——她也许以为我已经有了某种责任。
那是可能的。
“我不能劝您住到那边去,”他说,语气比他心里打算的要生硬一些。
“那边经常很拥挤。
都是流亡者。
您还是去住米兰旅馆的好。
如果您不喜欢住下去,您也可以随时搬走的。
” 那女人朝他瞅着。
他感觉到,她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觉得有点害臊。
但是,他宁愿害臊一会儿,图个日后的清静。
“好的,”那女人说。
“您说得对。
”拉维克叫人把几个手提箱拿到下面一辆出租汽车上。
米兰旅馆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他租了一个房间,跟那女人一起走到了楼上。
这间房在二楼,墙上贴着玫瑰花饰的糊壁纸,里头有一张床、一口衣橱、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这间房还行吗?”他问。
“行。
很好。
”拉维克朝糊壁纸打量了一眼。
那才可怕呢。
“这儿,至少看起来挺干净,”他说。
“又明亮,又整洁。
”“是的。
”手提箱都已经拿到了楼上。
“现在,您这儿样样东西都有了。
”“是的。
谢谢。
多谢多谢。
”她在床边坐下了。
她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您该睡一会儿。
您以为您能够睡着吗?”“我试试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管,倒出几颗药片。
“这儿是使您能够安睡的药。
用水吞服。
您现在就想吃了吗?”“不,等一会儿。
”“好的。
我这就走了。
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您试一试,尽快睡着吧。
这儿是殡仪馆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
不过,您不要到那边去。
您自个儿保重。
我会来看您的。
”拉维克犹豫了一下。
“您贵姓?”他问。
“玛陀。
琼·玛陀。
”“琼·玛陀。
好的。
我会记住它。
”他知道,他是不会记住的,他也不会再来看她。
可是,正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希望做出一副煞有介 事的样子。
“我还是把它写下来,”他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笺。
“这儿——要不要您自个儿写?这样来得简单些。
” 她接过处方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看了一下,把这一页撕下来,往大衣的侧面口袋里一塞。
“赶快就睡,”他说。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改观的。
这话听起来又愚蠢又陈腐,可它倒是个事实;您现在所需要的,只是睡眠和一点儿时间。
您必须熬耐过去的一段时间。
这一点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把药片吃了,好好儿睡吧。
”“好的。
谢谢。
谢谢您的种种关照。
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您,我会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呢。
”她伸出手来。
那手,摸上去是冷冰冰的,可是握得倒很紧。
好,他想。
这里已经显示出一种决心了。
拉维克走到了街上。
他吸了一口湿润而柔和的风。
汽车,行人,几个早就在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啤酒店,小饭馆,烟草的味儿,开胃饮料和汽油——动荡而匆忙的生活。
顺便说一句,这种生活够多么美好啊!他抬头望着旅馆的正面。
有几个亮着灯光的窗口。
在其中的一个窗口里,这会儿坐着那个女人,直愣愣瞪望着前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那个女人名字的纸,把它撕成碎片,扔掉了。
忘记。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字眼儿,他想。
充满着恐惧、安慰和幽灵鬼怪!要是不能忘记,谁还生活得下去?然而,又有谁能够忘记得一干二净呢?记忆的灰烬,碾碎了一个人的心。
人只有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
他走到星星广场。
一大群人挤塞在广场上。
探照灯安装在凯旋门的后面。
它们照亮了无名英雄墓。
一面巨大的蓝、白、红三色旗,在墓前迎风飘扬。
这是一九一八年停战的二十周年纪念。
天空阴云密布,探照灯的光束把旗子的暗影投射在浮云上,黯淡、模糊而支离破碎。
它看去像是一面破烂的旗帜,逐渐融化到正在慢慢地黑下来的天空中去。
什么地方在奏着军乐。
那声音低沉而轻微。
没有人唱歌。
人群默默地站着。
“停战,”一个老妇人在拉维克旁边说。
“我的丈夫在上一次战争中阵亡。
现在要轮到我的儿子了。
停战!谁知道明年还会带来些什么……”
挂在床头的那张体温记录表是新的,还没记过一个字。
上面只有一个姓名。
罗茜妮·玛蒂纳。
比特·肖蒙,克拉弗尔街。
靠在枕头上的那个姑娘,脸色灰白。
头天晚上,她动了手术。
拉维克仔仔细细地听了听她的心脏。
随后他直起身来。
“好了点儿,”他说。
“输血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倘若她再能坚持一天,就有希望了。
” “很好,”维伯尔说。
“祝贺您。
看样子她好像没有希望的了。
脉搏一百四
十,血压八十;又是咖啡因,又是可拉明——那就快要完蛋啦。
” 拉维克耸了耸肩膀。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祝贺的了。
她比另一个姑娘来得早一些。
比那个脚踝上戴着金链子的姑娘。
就是这么一句话。
” 他把姑娘盖了起来。
“这是一星期里的第二个。
如果再这样下去,您倒可以开一家医院,专收比特·肖蒙那边堕胎误事的病人了。
前回那一个姑娘,不是也从那边来的吗?” 维伯尔点点头。
“是的,正是从克拉弗尔街送来的。
她们大概相互认识,都去找过那个产婆。
她甚至还跟另一个姑娘一样,也在傍晚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来到这儿的。
幸亏我在旅馆里就把您找到了。
我还怕您不在那边呢。
” 拉维克望着他。
“一个住在旅馆里的人,一般晚上是不在那儿的,维伯尔。
十一月份,旅馆里的房间,住起来就并不特别叫人感到愉快了。
” “那我想象得出来。
可是,那您到底为什么一直住在旅馆里呢?”“这种生活方式,既舒服而又自在。
你是孤独一个人,而又不是孤独的。
”“这就是您所向往的生活吗?”“是的。
”“换一种方式,这一切您也可以得到嘛。
如果您在一家小公寓里租一间房,情况将是完全一样的。
”“也许是的。
”拉维克又朝那个姑娘弯下身去。
“您也认为是这样的吗,尤金妮亚?”维伯尔问。
那护士朝上面望了一眼。
“拉维克先生是决不会那么做的,”她冷冷地说。
“是拉维克医生,尤金妮亚,”维伯尔纠正她的称呼。
“我已经跟您说过一百遍了。
他原是德国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主任。
比我要有权威得多。
”“在这儿吗——”护士说道,一边推了推她的眼镜。
维伯尔急忙打断她的话。
“好啦!好啦!这些个事我们都知道。
这个国家不承认外国的学位。
真够愚蠢的!可是,您凭什么如此确信他是不会去租公寓房间的呢?”“拉维克先生是一个迷惘的人。
他怎么也不会为自己建立一个家庭的。
”“什么?”维伯尔吃惊地问。
“您说的是什么啊?”“在拉维克先生看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
理由就是这个。
”“妙极了,”拉维克在那个姑娘的床边说道。
“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维伯尔两眼直瞪着尤金妮亚。
“您自己干吗不去问问他啊,维伯尔医生?”拉维克微微笑着。
“您真是一语中的,尤金妮亚。
可是,对一个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时候,样样东西倒又变得更近人情地神圣了。
一个人崇敬生命的火花,这种生命的火花即使在蚯蚓身上也在搏动,而且促使 它不断地趋向光明。
那也不算是一个什么比喻。
”“您不能侮辱我。
您没有信仰。
”尤金妮亚使劲地捋平她胸前的白色罩 衫。
“感谢上帝,我是有我的信仰的!”拉维克直起身来。
“信仰很容易使人发狂。
所以,一切宗教都曾花过那 么多血的代价。
”他咧开嘴笑了笑。
“宽容是怀疑的女儿,尤金妮亚,您这个有信仰的人对我的态度,不是比起我这个没有信仰的迷惘的人对您的态度来,更要放肆得多吗!” 维伯尔哈哈大笑起来。
“您又来啦。
尤金妮亚,别再回嘴了!话是会越扯越远的!” “我有作为一个妇女的尊严——”“很好!”维伯尔打断了她。
“那就坚持下去吧。
那样做总是好的。
我现在就得走了。
办公室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走吧,拉维克。
早安,尤金妮亚。
”“早安,维伯尔医生。
”“早安,尤金妮亚小姐,”拉维克说。
“早安,”维伯尔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尤金妮亚这才勉强回答了一句。
维伯尔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帝国时代的家具;有白色的,有金色的,都是容易损坏的。
在他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他的住宅和花园的照片。
靠壁放着一张宽阔的、新式的长沙发椅。
维伯尔在这里过夜的时候,就睡在这上面。
这一家私人医院,便是他开设的。
“您想喝点儿什么,拉维克?科涅克白兰地酒还是杜博尼甜酒?”“要是您还留着点咖啡的话,那就喝咖啡。
”“当然罗。
”维伯尔把咖啡壶放在办公桌上,插上了插头。
随后他转向拉维克。
“今天下午,您能替我去一趟奥西里斯吗?”“当然可以。
”“您不介意吗?”“一点也不在乎。
我也没有别的计划。
”“很好。
那我就用不着为了到那边去,再特地赶回来一趟了。
我可以在花园里干点活儿。
我本来想请福勋去的,可是他正好在度假。
”“别扯了,”拉维克说。
“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够多的了。
”“那是对的。
不过——”“什么‘不过’,如今再也不存在什么‘不过’的了。
对我来说,不存在。
”“是的。
您竟不能在这儿公开行医,只好躲躲藏藏做个地下外科医生,真是愚蠢透顶。
”“可是维伯尔!那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凡是从德国逃亡出来的医生,个个都是这样的。
”“完全一个样!真是可笑!你替杜兰特做了一次最困难的手术,而他却因此出了名。
”“比他自己动手好一些。
”维伯尔笑了。
“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他。
您也替我在做手术。
不过我毕竟擅长妇科,而不是一个外科专家。
”咖啡壶已经在滚了。
维伯尔把插头拔掉。
他从橱里取出杯子,倒了两杯。
“有件事我实在弄不明白,拉维克,”他说。
“您为什么老是住在‘国际旅 馆’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何不到园林区附近租一套漂亮的新公寓?您可以到任何地方买几件便宜的家具。
这样一来,您至少可以知道什么东西是您自己的了。
” “是的,”拉维克说,“这样一来,我就会知道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了。
”“瞧!那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拉维克喝了一口咖啡。
味道很苦,煮得相当浓。
“维伯尔,”他说,“您想法随便,倒是我们这个时代病的绝妙的例子!一忽儿您对我在这里不能合法行医表示遗憾,一忽儿您又问我为什么不去租一套漂亮的公寓。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呢?”拉维克宽容地朝他笑笑。
“假如我去租一套公寓,就要向警察局登记。
办登记手续需要护照和签证。
”“对了,这点我倒不曾想到。
那么住旅馆就不需要这些东西吗?”“要是也要的。
可是谢天谢地,巴黎总算有几家旅馆,办理旅客登记手续并不严格。
”拉维克在他的咖啡里倒了一点科涅克白兰地酒。
“其中一家就是‘国际旅馆’。
所以我住在那里。
老板娘怎么安排的,我不知道。
她肯定有门路。
要不是警察局根本不知道,就是塞过钱了。
无论如何,我在那边已经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
”维伯尔朝椅背上靠下去。
“拉维克,”他说,“这些情况我倒不知道。
我只以为他们不准您在此地行医。
您的处境真是糟透了。
”“和德国集中营比起来,这儿已经是天堂了。
”“那么警察呢?万一他们来了呢?”“要是他们把我们抓去了,也不过关几个星期,然后驱逐出境。
多半是到瑞士。
如果第二次抓住,要拘禁六个月。
”“什么?”“六个月,”拉维克说。
维伯尔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太无人道了!”“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我也这么想。
”“怎么说是经历呢?难道您已经碰上过这种事情了?”“还不止一次呢。
三次了。
跟其他上百个人一样。
第一次我还不知道有这种规定,而且对所谓人道主义抱有希望。
后来我到西班牙去,那边不需要护照,去之前尝到了所谓人道主义的第二次教训,从德国和意大利飞行员那里得到的。
再后面一次,是我重新回到法国以后,自己当然完全明白个中的底细了。
”维伯尔站起身来。
“可是,老天爷,”他算了算,“那么您无缘无故坐了一年多牢房。
”“没有那么久。
只有两个月。
”“怎么回事?您刚才不是说,重犯要关六个月吗?”拉维克笑了。
“一个人有了一次经验,就不会重犯第二次。
一次驱逐出境之后,改一个名字再回来,尽可能换个地方偷越国境线。
这样一来就查不到前科。
我们没有证明文件,除非某个人第二次认出我们来,没法证明我们是重犯。
给人认出来的情况很少见。
拉维克是我的第三个名字,我差不多已经用了两年,平安无事。
这个名字好像很吉利,我越来越喜欢它,真名实姓倒几乎已经忘记了。
”维伯尔摇摇头。
“落到这个地步,只不过因为您不是纳粹!” “当然罗。
纳粹就有头等的证明文件。
所有的签证手续都办得到。
”“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政府居然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管。
”“政府首先要设法解决的是几百万人的失业问题。
再说,也不仅在法国一个地方,到处都是这样的。
”拉维克站起身来。
“再见,维伯尔。
两小时之内我还要再来看看那个姑娘。
晚上再来看一次。
”维伯尔送他到门口。
“我说,拉维克,”他说,“哪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顿便饭。
”“一定去。
”拉维克知道自己不会去。
“过几天就去。
再见,维伯尔。
”“再见,拉维克。
一定要来啊。
”拉维克走进一家最近的小酒店。
他坐在靠窗的地方,可以看得见街上。
他就喜欢这样,无思无虑地坐在那儿,看着过往的行人。
巴黎是一个最能让人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的好地方。
招待把桌子抹好了,等着。
“一杯茴香酒。
”拉维克说。
“要不要搀水,先生?”“不要。
等一等!”拉维克想了想。
“不要茴香酒了。
”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冲掉似的。
一种苦味。
要冲掉这种苦味,甜茴香酒的味道还嫌太淡。
“来一杯苹果白兰地,”他吩咐招待道。
“一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
”“是,先生。
”那是维伯尔的邀请。
有点怜悯的味道。
请谁到家里吃顿晚饭就会给人这个感觉。
法国人很少在家里请朋友吃饭,他们宁可在饭店里请客。
他还从来没有到维伯尔家去过。
固然出于好意,可是叫人难受。
一个人可以抵御别人的侮辱,却抵御不了人家的怜悯。
他喝了一口苹果白兰地。
他何必向维伯尔解释他住在国际旅馆的理由呢?没有这个必要。
维伯尔已经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知道拉维克不准行医,那就够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他,那是他自己的事。
这样一来他可以赚钱,还可以施行一些自己不敢单独承担的手术。
谁也不知道,只有他和那个手术室护士知道,而这个护士嘴巴很紧。
杜兰特那里情况也一样。
他只摆摆样子。
要动手术的时候,杜兰特站在病人身边。
等病人上过麻药,拉维克就出场了,代替杜兰特施行那个手术。
这些手术杜兰特因为年纪太大,或者能力不够而难以胜任。
等到病人醒过来,就会看到杜兰特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床边。
拉维克只看到遮盖着的病人,只瞧见他为了开刀而露在外面的狭狭一条涂着碘酒的肉体。
他往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开刀。
杜兰特诊断好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拿起手术刀就干。
杜兰特付给拉维克的酬金,连他所收费用的一成都不到。
拉维克也不跟他计较。
总比不动手术好嘛。
维伯尔对他要客气得多。
维伯尔分给他四分之
一。
这是公平合理的。
拉维克望着窗外。
还有什么办法多弄些收入呢?办法不多。
只要能活着,也就够了。
当一切都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也并不打算创立家业,免得不久又前功尽弃。
与其白费精力,不如随波逐流,一个人的精力才是无价之宝。
在什么地方重新出现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之前,忍耐就是一切。
精力能够节省尽量节省,养精蓄锐,来日方长。
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纪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小康生活,失败的例子他见得多了。
这是激动人心、英雄气概与滑稽可笑的混合物,毫无用处。
这种尝试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一旦发生雪崩,谁也阻挡不住。
要是有人想去阻挡,就会被雪埋在底下。
最好还 是耐心等待,过后再去把那些被雪埋葬的人挖掘出来。
赶远路的人,不要背太重的包袱。
流亡中间也是这样。
拉维克看看表。
应该去看一下罗茜妮·玛蒂纳了。
然后,还要到“奥西里斯”去。
“奥西里斯”的妓女正等着。
虽然有个政府指派的医生定期给她们检查,老板娘还是不放心。
如果有人在她那儿染上了毛病,她可受不了;因此她跟维伯尔联系好,每星期四给那些姑娘重新检查一次。
这工作,有时候就由拉维克代他去做。
老板娘在二楼安排了一个地方作为检验室。
一年多了,上她那儿去的客人还没有一个染到过毛病,对此她很自豪,但是,尽管姑娘们非常谨慎,却有十七个梅毒病例是被客人染上的。
女领班罗兰德给拉维克送来一瓶白兰地和一个酒杯。
“我看玛尔泰已经染上什么了,”她说。
“好的。
我会给她仔细检查的。
”“打昨儿起,我已经不叫她接客了。
当然罗,她自己是否认的。
可是她的衬裤——”“好的,罗兰德。
”姑娘们都穿着衬衫,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了。
拉维克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两个是新来的。
“您用不着检查我了,医生,”莱昂妮说,她是一个红头发的加斯科涅人。
“为什么用不着检查?”“整整一星期没有接过客人了。
”“老板娘怎么说?”“什么也没有说。
我要他们开了好多好多的香槟酒。
一晚上总有七八瓶。
图卢兹来了三个商人。
都已经结过婚。
他们三个人啊,都想玩儿,可是谁也不敢,都怕其余那两个。
每个人都怕一跟我在一起,其余两个回到家里会讲出去。
所以他们就喝酒;大家以为自己的酒量会超过其余两个人。
”莱昂妮笑了起来,懒懒地在身上搔着。
“可是没有喝得烂醉的那个人,站也站立不起来了。
”“好的。
可是,我还是要对你检查一下。
”“对我来说无所谓。
您有香烟吗,医生?”“有的,在这儿。
”拉维克做了个玻璃涂片,染了点颜色。
然后推在显微镜底下。
“您知道我不明白的是什么?”莱昂妮瞧着他说。
“是什么?”“您做这种事情还会有兴致跟女人睡觉。
”“这我自个儿也不明白。
你没有事。
下一个是谁?”“玛尔泰。
”玛尔泰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细长的金发姑娘。
她的脸长得很像波提切利①画的天使,可是却说着一口布隆代尔街的粗话。
“我是没有什么毛病的,医生。
” ①波提切利(SandroBotticelli,1444—1510),意大利画家。
“那很好。
我们来看看。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毛病啊。
”“那就更好了。
”突然间,罗兰德站在房间里。
她望着玛尔泰。
那姑娘便不再吭声了。
她不安地望着拉维克。
他对她作了彻底的检查。
“可是我不会有什么毛病的,医生。
你知道我有多谨慎。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
那姑娘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迟疑了一下,又开腔了。
拉维克又做了一张涂片,又检查了一遍。
“你有毛病了,玛尔泰,”他说。
“什么?”她直跳了起来。
“那是决不会的。
”“千真万确的事。
”她瞧着他。
随后她突然发作起来——一阵诅咒和谩骂。
“那个猪猡!那个该死的猪猡!我早就怀疑他了,那个狡猾的骗子!他说他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医科的学生,他应该知道啊,那个流氓!”“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心呢?”“我是很当心的,可是他搅得太快了,而且他说,作为一个学生,他——”拉维克点点头。
事情并不新鲜——一个染上了淋病的医科学生,自己给自己治疗。
过了两个星期,也不加检查,他自己以为已经医好了。
“那么要治多少时间呢,医生?”“六个星期。
”拉维克知道也许六个星期还不够。
“要六个星期吗?六个星期没有收入?要住医院?我非得去住医院吗?”“让我们再考虑吧。
说不定以后我们可以到你家里去治——假如你答应的话。
”“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只要不进医院!”“你先得进医院。
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姑娘盯着拉维克看。
所有的妓女,都怕住医院。
那里边管得很严。
但是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要是住在家里的话,过几天她就会偷偷摸摸溜出去,哪怕自己答应得好好的,出去接客人,赚钱,把毛病传染给他们。
“费用,老板娘会付的,”拉维克说。
“可是我呢!我呢!六个星期没有一点儿收入!我最近还分期付款买了只银狐!到期付不了款,那就什么都完啦。
”她哭了起来。
“来,玛尔泰,”罗兰德说。
“你不会再要我回来的了!我知道!”玛尔泰抽噎得更厉害了。
“你不会再要我回来的了!你绝不能这样做!不然我就得流落街头。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狡猾的狗种——”“我们会要你回来的。
你生意做得好。
我们的客人都喜欢你。
”“真的吗?”玛尔泰抬起头来。
“当然罗。
那就去吧。
”玛尔泰跟着罗兰德走了。
拉维克目送她出去。
玛尔泰是不会再回来的。
老板娘是非常谨慎的。
下一步,她也许会在布隆代尔街上做一个下等的娼妇。
随后是流落街头。
再后来是吸毒,进医院,卖鲜花或者贩香烟。
再不然,假如她运气好,会遇到一个拉皮条的男人,欺骗她,利用她,到临了再把她赶 出门去。
国际旅馆的餐厅设在地下室。
寄宿的人都管它叫作“墓窟”。
白天,从 几扇面向院子的又大又厚的乳白色玻璃窗里透进一点惨淡的光芒。
一到冬季,就得整天开着电灯。
这间屋子,一会儿当作办公室,一会儿当作吸烟室,一会儿当作大会堂,一会儿当作会议室,一会儿又当作没有身份证的侨民的避难所——要是有警察来搜查,大家就穿过院子,逃进汽车间,随后溜到附近一条街上。
拉维克跟沙赫拉扎德夜总会的看门人鲍里斯·莫罗佐夫,就在“墓窟”的一间房里坐着,这间房老板娘管它叫作“棕榈室”;在一张四脚细长的桌子上,孤孤单单一株可怜巴巴的棕榈树,在一只陶钵里枯萎。
莫罗佐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流亡者,近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巴黎。
他是那样一种俄国人,他们不谈自己曾在沙皇的禁卫军里服过役,也不提自己那贵族的门第。
他们正坐在那里下棋。
“墓窟”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客人,在那儿喝酒,高声谈话,还每隔几分钟吆喝着举杯敬酒。
莫罗佐夫气愤地环顾四周。
“你能够解释给我听,拉维克,今儿晚上为什么这样热闹呢?为什么这些难民还不睡觉?” 拉维克微笑着。
“那个角落上的难民和我没关系。
那是这个旅馆里的法西斯区域。
” “西班牙?你不是也在那儿待过吗?”“是的,可是站在另一种立场。
再说,我又是一个医生。
坐在那边的这些人是西班牙的君主主义者,是法西斯的附庸。
是他们最后留着的一批。
其余的人,都早已回国了。
这批人啊,至今还下不了决心。
他们对佛朗哥还不够满意。
而屠杀西班牙人的摩尔人呢,当然也不再去跟他们找麻烦了。
”莫罗佐夫摆好棋盘上的棋子。
“他们大概在庆祝格尔尼卡的屠杀;或者在庆祝意大利和德国的机关枪征服了矿工和农民的胜利。
我从来没有在这儿看见过这批家伙呢。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
你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吃东西,所以你没有看见过他们。
”“你到过这儿来吃东西吗?”“没有。
”莫罗佐夫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好吧,”他说。
“我且不提第二个问题,也不要听你的回答了,那一定是会得罪人的。
我可以把他们看作这儿的老土地。
只要他们把嗓音压低一点就好。
这儿——我走的是老式的让棋开局法。
”拉维克把对面的一个“兵”挺上去。
头先几步棋他们走得很快。
随后莫罗佐夫开始仔细考虑起来:“这儿可以采用阿尔杰辛的走法了。
”一个西班牙人朝这边走过来。
他那一双眼睛生得很近,走到他们桌子旁边站住了。
莫罗佐夫很不高兴地瞧着他。
那个西班牙人站得歪歪扭扭的。
“两位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戈梅斯上校请你们两位跟他喝一杯酒。
”“先生,”莫罗佐夫也同样有礼地答道,“我们正在下一盘棋,要决出第十七区的冠军。
我们表示十二分的感谢,可是我们不能来领情。
”那个西班牙人一点不动声色,必恭必敬地转身对着拉维克,仿佛站在菲利普二世的宫殿里似的。
“前些时候,您对戈梅斯上校表示过友好。
他很乐意在他离开这儿之前,跟您喝一杯酒,以表示他的谢意。
”“我的伙伴,”拉维克也同样必恭必敬地答道,“刚才已经跟你解释过, 今天我们一定要下完这一盘棋。
请你代向戈梅斯上校表示我的感谢。
我觉得非常抱歉。
” 那个西班牙人鞠了一躬,返身就走了。
莫罗佐夫会心地一笑。
“正像俄国人在前些年的样子。
他们抓住过去的头衔,过去的礼节,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我问你,你对那个蛮汉,有过什么友好表示啊?” “有一次,我为他开过一剂泻药。
那些拉丁人很重视通大便。
”“不错。
”莫罗佐夫跟拉维克挤挤眼。
“这便是民主的老毛病。
在同样情况下,要是换了一个法西斯党徒,他一定会给一个民主党员开一剂砒霜。
”那个西班牙人又回来了。
“本人是纳瓦罗中尉。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那种过于认真的样子,一望而知是喝酒太多,而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是戈梅斯上校的副官。
上校今晚上就要离开巴黎。
他要到西班牙去参加佛朗哥大元帅的光荣军队。
所以他很乐意跟你们喝一杯酒,祝福西班牙的解放和西班牙的军队。
”“纳瓦罗中尉,”拉维克简捷地说。
“我不是西班牙人。
”“我们知道。
您是德国人。
”纳瓦罗露出一丝阴谋家似的微笑。
“那正是戈梅斯上校要表示这份心意的原因。
德国和西班牙原是友好国家嘛。
”拉维克望着莫罗佐夫。
这个局面实在太富于讽刺意味了。
莫罗佐夫收敛了笑容。
“纳瓦罗中尉,”他说,“我很抱歉,我跟拉维克医生一定要下完这一盘棋。
棋赛的结果,今夜一定要发电报到纽约和加尔各答去。
”“先生,”纳瓦罗冷冷地答道,“我们料到您会谢绝的。
俄国是西班牙的敌人。
我们只想邀请拉维克医生。
因为您跟他在一起,才不得不邀请您。
”莫罗佐夫把吃来的一只“马”放在自己的大手掌里,望着拉维克。
“你不觉得这场滑稽把戏该收场了吗?”“是的。
”拉维克转过身子。
“我想您还是干脆回去,年轻人。
您无缘无故侮辱了莫罗佐夫上校,他是苏维埃的敌人呢。
”他不等回答,便俯视着棋盘。
纳瓦罗犹豫地站立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他喝醉了,而且就像许多拉丁语系国家的人一样,喝醉了酒就会丧失幽默感。
”拉维克说。
“我们不必因此而不给他们来点幽默。
我刚才已经把你升做上校了,鲍里斯,”拉维克道。
“据我所知,那时候你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中校。
不过,假如你没有跟那个戈梅斯一样的军阶,对我来说好像是不能忍受似的。
”“不要多说了,老兄。
给他们一打扰,我这个阿尔杰辛变化棋法,也给搅乱了。
这一只‘象’怕要丢啦。
”莫罗佐夫抬起头来。
“我的天,这儿又来了一个。
另一个副官。
多了不起的民族哪!”“那是戈梅斯上校本人。
”拉维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这怕是两位上校的讨论咧。
”“一个矮子,我儿子。
”上校比起纳瓦罗来更加正经了。
他向莫罗佐夫道歉,为了他副官的错误。
他的道歉被接受了。
这会儿,戈梅斯请他们一起为佛朗哥干一杯,作为和解的标识,因为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消除。
这一回,拉维克拒绝了。
“可是先生,作为一个德国人,又是一位盟友——”上校显然惶惑了起来。
“戈梅斯上校,”拉维克说道,渐渐地变得不耐烦起来,“还是各人自便吧。
你爱跟谁喝就去跟谁喝,我要下棋。
” 上校想解释他的惶惑。
“那么你是一个——”“你最好不要下结论,”莫罗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那只会引起无谓的纠纷。
”戈梅斯变得更惶惑了。
“可是,你是一个白俄,你是一个沙皇的军官,应该反对——”“我们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我们是老派人。
虽然有不同的政见,可是彼此决不会打破脑袋的。
”最后,戈梅斯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表情紧张起来。
“哦,”他尖刻地说。
“宠坏了的民主派——”“朋友,”莫罗佐夫说,突然变得凶狠起来。
“滚出去!几年以前你就应该滚出去了!到西班牙去。
打仗去。
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在那里代你们打仗呢。
再会吧。
”他站起身来。
戈梅斯退后了一步。
他注视着莫罗佐夫,接着突然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桌子那儿。
莫罗佐夫重新坐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按铃叫来了女招待。
“来两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酒,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点点头走了。
“顽强、英勇的精神哪!”拉维克笑了起来。
“一个人喝醉了酒,假如他头脑简单,而对于光荣的观念又很复杂,那么生活就艰难了。
”“那我知道!这儿又来了一个人。
像是列队过来似的。
这一次是谁啊?难道是佛朗哥本人?”那是纳瓦罗。
他在离开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立定了,就向莫罗佐夫正式致词。
“戈梅斯上校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他不能向两位提出挑战。
他今夜就要离开巴黎。
再说,他的使命也太重要,不应冒险去让警察来找麻烦。
”他又朝拉维克转过身来。
“戈梅斯上校还欠您一笔出诊费。
”他拿一张折起来的五法郎钞票往桌子上一扔,准备返身就走。
“等一下,”莫罗佐夫说。
这时候,正好克拉丽莎托着盘子走到他的桌边。
他便端起一杯苹果白兰地酒,稍稍考虑了一下,摇摇头,又把它放回去。
随后从盘子里拿起一杯水,把它泼在纳瓦罗的脸上。
“这是为了浇醒你这个醉汉,”他镇静地说。
“将来你要记住,一个人不好把钱扔掉。
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中世纪的疯人!”纳瓦罗惊奇地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把脸抹干。
另外几个西班牙人也都走了过来。
一起是四个。
莫罗佐夫慢慢地站起身子。
他比那几个西班牙人要高过一个头。
拉维克还是坐着。
他瞧着戈梅斯。
“不要再闹笑话了,”他说。
“你们没有一个是清醒的。
你们是打不过的。
几分钟里边,你们都会骨头折裂,躺在这儿。
即使酒醒了,你们也打不过。
”他站起身子,抓住纳瓦罗的胳膊肘,把他高高举起,转了一圈,然后放在地上,就放在戈梅斯近旁,迫使他不能不向一边让开。
“现在,快给我们滚开。
我们不要你们来纠缠。
”他把桌子上的五法郎钞票放进盘子。
“这个给你,克拉丽莎。
是这几位先生给的。
”“他们那里,我还是第一次拿到赏钱呢,”克拉丽莎说。
“谢谢。
”戈梅斯用西班牙语说着几句什么话。
五个人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桌子。
“真可惜,”莫罗佐夫说。
“我真想揍这些个家伙一顿。
很遗憾我不能那么干,就因为你,你这个不合法的弃儿。
有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不能揍人而感到遗憾吗?” “倒不是这批家伙。
我要揍的是另外一些人。
”从角落里那个桌子上,传来几句西班牙话。
五个人站起身来。
三呼“万岁”的声音发出回响。
酒杯翻倒,叮当作响。
于是这耀武扬威的一群,列队走出了房间。
“我差一点把这杯美味的苹果白兰地酒泼到他的脸上去。
”莫罗佐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统治着欧洲的,就是这些个宝贝!我们怕也做过这样的傻瓜吧?”“是的,”拉维克说。
他们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棋。
莫罗佐夫抬起头来。
“夏尔来啦,”他说。
“他好像正在找你呢。
”拉维克抬起头来。
一个从门房里出来的年轻小伙子正向他们走近。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
“这是留给您的,”他跟拉维克说。
“给我的吗?”拉维克仔细打量着那个纸包。
纸包很小,用张极薄的白纸包着,外面缚着根绳子。
上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
“我不会有什么纸包的。
一定是搞错了。
谁送来的?”“一个女的——一位太太——”那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个女的或者一位太太吗?”莫罗佐夫问。
“正是——正是属于这两种人之间的。
”莫罗佐夫笑了起来。
“倒很俏皮呢。
”“上面没有一个姓名。
她说是送给我的吗?”“不是那么说的。
没有提您的名字。
她只说送给一位住在这儿的医生。
而且——您是认识那位太太的。
”“她是这样说的吗?”“不,”那小伙子漏嘴说了出来。
“可是有天晚上,她是跟您在一起的嘛。
”“太太们常有跟我一起来的,”拉维克说。
“可是你应该知道,谨慎持重,是旅馆从业人员的首要美德。
疏忽轻率,那只有乱世英雄才会咧。
”“动手去把纸包打开来吧,拉维克,”莫罗佐夫说。
“即使不是送给你的。
在我们悲惨的一生中,更大的坏事也都做过。
”拉维克笑着把纸包打开了,取出一样小东西。
这是在那女人房间里见到过的木刻圣母像——他搜索着记忆——她叫什么名字啊?——玛德莱娜——玛德——他已经忘记了。
一个诸如此类的名字。
他翻看那张薄纸;里面没夹一张字条。
“好吧,”他跟那个小伙子说。
“是送给我的。
”他把圣母像放在桌子上。
挤在棋子中间,看上去样子很特别。
“是一个俄国女人吗?”莫罗佐夫问。
“不是。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拉维克注意到那上面的口红痕迹已经给洗掉了。
“我要这个东西来作什么呢?”“随便放在哪儿好啦。
有许多东西是可以随便放在哪儿的。
这个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那么多的空地方。
就只除了我们人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总把那个人安葬了吧——”“她就是那个女人吗?”“是的。
” “你后来就再也不去过问她的事了吗?”“不了。
”“奇怪,”莫罗佐夫说,“我们常常以为我们帮助了人家,却在人家最感困难的时候停手了。
”“我又不是慈善机关,鲍里斯。
而且,我看见过比这个更凄惨的情况,我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她现在更感困难了呢?”“因为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了。
在此刻以前,那个人虽然已经死去,可是毕竟还在那儿。
他还在地面上。
现在他被埋葬在地下了——去了,再也不在那儿了。
这”——莫罗佐夫指着那个圣母像——“不是道谢。
这是求援的呼声。
”“我跟她睡过。
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要把这件事忘掉。
”“废话!只要没有爱情,那样的事也是天下最不重要的。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说要她跟一个男人睡觉,比要她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容易得多。
”莫罗佐夫向前面靠过去。
他那光秃秃的大脑瓜上亮闪闪发出反光。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拉维克——如果能办到,我们应当友好待人,而且尽可能地持久,因为在我们一生中,总还免不了要犯一点所谓罪孽。
至少我自己是会的。
说不定你也免不了。
”“是的。
”莫罗佐夫把一只胳臂摊放在桌上,围住那个种着一株可怜巴巴的棕榈树的陶钵。
棕榈叶微微地颤动起来。
“我们大家都彼此互相哺育着。
这种偶然的友好情谊的小小的火花——乃是不应该让人取走的东西。
它能增强一个人应付困难生活的力量。
”“好的,那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好,”莫罗佐夫说。
“那正是我的用意。
现在,别再多扯了。
谁走白棋啊?”
房东一下子便认出了拉维克。
“那位太太在她房间里,”他说。
“您能打个电话进去,说我在楼下?”“她房间里没有电话。
我想您还是自个儿上去吧。
”“那房间是几号?”“二十七号。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叫什么来着?”房东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
“玛陀,琼·玛陀,”他又加了一句。
“我想这不是她的真姓名。
大概是舞台上的艺名。
”“怎么会是舞台上的艺名呢?”“她在这儿登记的身份是女演员。
听起来也像,可不是吗?”“我不知道。
我认识一位演员,他自个儿说是古斯塔夫·史密特。
其实,他的真姓名是赞博纳的亚历山大·玛利亚伯爵。
古斯塔夫·史密特乃是他舞台上的艺名。
听起来倒不像是艺名,是不是?”那房东还不肯认输。
“这年头啊,这类事情也多着呢,”他说得很玄妙。
“有好多事情实际上也并没什么。
只要研究一下历史,你就会发现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相对平静的世纪里呢。
”“谢谢,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是一样。
不过,不论在哪里,只要可能,一个人总得找点儿安慰。
是二十七号房间吗,您说的?”“是的,先生。
”拉维克敲敲门。
没人答应。
他又敲了一下,这才听到一个不太清楚的嗓音。
开进门去,他看见那女人。
她正坐在靠着隔壁的床上,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衣服已经穿好,穿的是一套裁剪合身的蓝色女服,这衣服拉维克没有看见她穿过。
如果她随随便便穿着一套睡衣,躺在什么地方,反而不会给人以孤独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既不为什么人,也不为什么事,只是出于目前已经失去意义的习惯,穿着得这般整齐,倒有一种什么东西叫拉维克的心受到了感动。
这类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他看见过成百上千的人这样坐着——那是些孤立无援的被驱赶到国外去的难民。
一个飘摇无定的小岛——他们就是这么坐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习惯让他们生存了下来。
他随手关上门。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这样说道,立刻觉得这句话说得多么没有意思。
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这个女人呢?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她了。
他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
“一切事情你都能够应付吗?”他问。
“都行。
也没有多少事情嘛。
”“没有困难吗?”“没有。
”拉维克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去。
弹簧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察觉出有一根弹簧已经坏了。
“您准备出去吗?”他问。
“是的。
过一会儿。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只是到外边去走走。
一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呢?” “没什么事。
这是对的,这几天怎么样。
您在巴黎不认识什么人吗?”“不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那女人懒洋洋地抬起头来。
“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您、房东、男招待和女帮工,”她微微笑了笑。
“那也不多啊,是不是?”“不多。
那位——”拉维克想追忆那个死人的名字。
他已经把他忘记了。
“不,”那女人说。
“赖辛斯基在这儿没有朋友,要不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们一到,他就病了。
”拉维克本来并不想久坐。
现在,看到那个女人这样地坐着,便改变了主意。
“您用过晚饭吗?”他这样问。
“没有。
我也不饿。
”“今天一整天,您吃过些什么东西没有?”“吃过的。
今天中午。
白天总比较容易一点。
一到晚上啊——”拉维克望了望四周。
这个小小的空荡荡的房间,有一种沉闷的和十一月份所有的味道。
“这是您可以出去走走的时间了,”他说。
“来,我们一块儿出去,吃点儿东西去。
”他以为那女人会拒绝的。
她显得那么冷漠,好像什么事情都打不起她的精神。
可是,她立刻站起身来,伸手去拿雨衣。
“那不顶用,”他说。
“这外衣太单薄了。
您还有暖和一点儿的衣服吗?外面很冷呢。
”“刚才在下雨——”“现在还在下。
可是冷得很。
您不能添点儿什么衣服在里面吗?再穿一件外衣,或者至少再加一件毛线衣?”“我有一件毛线衣的。
”她朝一只大一点的手提箱走过去。
拉维克发现她所有的箱子都没有打开过。
她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件黑毛线衣,脱下短外套,穿上这一件。
她那双直直的肩膀长得很美。
然后她戴上了巴斯克便帽,穿上短外套和雨衣。
“这样好些吗?”“好多了。
”他们走下楼梯。
那个房东已经不在。
另外有个管理员,坐在钥匙箱的旁边。
他正在分拣信件,身上发出一股大蒜味儿。
一只花猫,一动不动地蹲在他身边,瞪着他看。
“您仍然觉得吃不下什么东西吗?”走到外面,拉维克问。
“也说不上。
我想也吃不多。
”拉维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
“好吧,那么就到‘美丽的曙光’去。
那边可以用不着吃一顿完整的晚餐。
”“美丽的曙光”餐厅里边并不挤。
进去吃饭,时间已经太晚了。
他们在楼上一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找到一张桌子。
除了他们,只有一对客人,坐在窗边吃着乳酪,还有个单身一人的瘦个子,面前摊着一大堆牡蛎。
招待一走进来,便吹毛求疵地瞧着那块格子花台布。
然后他便决定把它换了。
“两杯伏特加酒,”拉维克吩咐道。
“冷的。
”“我们就喝点儿酒,吃一点拼盘,”他对那女人说。
“我认为这样对你最合适。
这家酒店,拼盘是有名的。
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总之一句话,你吃不到别的什么好东西。
拼盘有几十种,热的冷的都有,而且 都很不错。
我们不妨试一试。
”招待把伏特加酒送来了,还准备好点菜单。
“一瓶玫瑰酒,”拉维克说。
“有没有安茹的产品?”“安茹的,开瓶的玫瑰酒。
很好,先生。
”“好得很。
要一大瓶,冰的。
再来点拼盘。
”招待出去了。
在门口跟一个戴着红羽毛帽的女人几乎撞了个满怀,那时 她正在急匆匆奔上楼。
她把招待推开,走到那个面前堆着牡蛎的瘦个子那儿。
“阿尔贝,”她说道。
“你这头猪——” “嘘,嘘——”阿尔贝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不要嘘我。
”那女人把一柄湿漉漉的雨伞横搁在桌子上,毅然决然地坐了下去。
阿尔贝仿佛也并不惊惶。
“谢丽,”他叫了一声,便跟她说起悄悄话来。
拉维克微笑着,举起了酒杯。
“我们且干了这一杯。
敬你。
”“敬你,”琼·玛陀说着,便把酒喝了。
拼盘用小车推着送来了。
“你喜欢吃什么?”拉维克瞧着那女人。
“我想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我替你装在盆子里。
”他装了满满一盆,递给她。
“哪一样菜要是你不喜欢吃,那也没关系。
还有很多小车会推来。
这还只是开始呢。
”他替自己也装了一盆,开始吃起来,再不去管那女人。
他突然发觉自己相当饿了。
过了一会儿,他剥了一只海虾递给她,这时他发现她也在吃着。
“试试这个。
比大龙虾好吃。
现在再来点儿家乡肉。
加一点白面包屑。
这样吃,味道的确不坏。
再喝这么一点儿酒。
淡淡的,酸酸的,凉凉的。
”“我可给你添了好多麻烦,”那女人说。
“是的——就像一个餐厅部领班。
”拉维克哈哈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
不过我真的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就是这么个脾气。
正跟你一样。
”“我可不是一个好伴侣。
”“你是的,”拉维克答道。
“在吃饭方面,你是一个好伴侣。
在吃饭方面,你是一个头等的好伴侣。
那种喋喋不休的人,我受不了。
还有那些大声说话的人。
”他向阿尔贝那头望了望。
那个戴红色羽毛帽的,正在大声向他解释着,为什么他是那样一头猪,同时又用那柄雨伞有节奏地敲着桌子。
阿尔贝正在倾听着,可是看样子一点儿也不用心。
琼·玛陀微微笑了笑。
“叫我也受不了。
”“第二车供应品又来了。
你要马上吃点儿东西,还是先抽一支烟?”“先抽一支烟。
”“好的。
今天我的纸烟可不一样了,不是那种黑烟草的。
”他给她点上了火。
她往椅背上靠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然后她直愣愣地瞅着他。
“这样坐着倒是挺好的,”她说,有一会儿工夫,在他看来,她好像要哭了。
他们又到“竞技场”咖啡馆去喝咖啡。
那个面对着香榭丽舍大街的大房间里,客人很多,可是在楼下的酒吧间里,他们找到了一张桌子。
墙壁的上半截是玻璃的,看得见玻璃后边有几只红鹦鹉、白鹦鹉在扇动着翅膀,几只色彩鲜艳的热带鸟在忽上忽下地飞翔。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拉维克问。
“不,还没有。
”“你到这儿来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明确的打算?”那女人迟疑了一下。
“不,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我不是出于好奇而问你的。
”“这我知道。
你是说,我应该做点儿事。
我自己也想那么做。
我每天都对自己这么说的。
可是后来——”“房东告诉我,你是一位女演员。
我没有问过他。
我向他打听你名字的时候,他这样告诉我的。
”“名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拉维克抬头瞅了一眼。
她平静地望着他。
“不知道,”他说。
“我把那张纸条儿留在旅馆里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吗?”“知道了。
琼·玛陀。
”“我不是一个好演员,”那女人说。
“我只演过几个配角。
最近几年来,也没有演过戏。
再说,我的法语也讲得不够好。
”“那你讲的是哪一种语言呢?”“意大利语。
我是在意大利长大的。
也会一点儿英语和罗马尼亚语。
我父亲是罗马尼亚人。
他已经去世了。
母亲是英国人;现在还住在意大利;我不知道她在意大利的哪个地方。
”拉维克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很烦躁,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吗?”他仿佛是仅仅为了问话而发问。
“除了你演过的配角?”“还不是跟他们混混而已。
跳跳舞啊,唱唱歌啊。
”拉维克怀疑地望着她。
她好像不适宜做那些个事情。
她有一种黯淡的、朦胧的神态,并不吸引人。
她一点都不像个女演员。
“在这儿试试,也许比较容易,”他说。
“因为那不需要你把话说得十全十美。
”“不行。
不过我先得找一点事情做。
假如什么人都不认识,那是很困难的。
”莫罗佐夫,他突然想起了他。
还有沙赫拉扎德。
当然罗!莫罗佐夫一定懂得这些个事的。
这个主意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莫罗佐夫把他拖进了这个索然无味的晚上——现在这个女人可以交给他去了,让鲍里斯也有个显显身手的机会。
“你懂得俄语吗?”他问。
“懂一点儿。
几支歌。
吉普赛的歌。
那跟罗马尼亚的歌也差不多的。
为什么这样问?”“我认识一个懂得这些个事情的人。
也许他可以帮助你。
我会把他的地址留给你的。
”“我想是不会有多大希望的。
天下的经纪人总都是一个样。
推荐也没有多大用处。
”拉维克意识到,她以为自己在用最简单的办法摆脱她。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便表示了异议。
“我说的那个人,并不是经纪人。
他是沙赫拉扎德的看门人。
那是一家开在蒙特玛特尔的俄国夜总会。
”“看门人吗?”琼·玛陀抬起头来。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说。
“看 门人比起经纪人来,消息要灵通得多。
那也许会有希望的。
你跟他很熟吗?”“是的。
”拉维克惊奇地瞧着她。
突然间,她说的话像是一个行家的口吻。
“他是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
“名叫鲍里斯·莫罗佐夫,近十年来,他一直在沙赫拉扎德工作。
那边常常有了不起的表演。
常常变换表演的节目。
他跟经理搞得也很好,要是沙赫拉扎德方面没有机会,他一定会知道其他有机会的地方。
你想去试试吗?” “好啊。
什么时间呢?”“最好是晚上九点钟左右。
那时候他还不忙,有时间跟你谈的。
这件事我先去告诉他一下。
”拉维克等待着看到莫罗佐夫的脸。
他突然觉得舒服多了。
仍然感觉到的那点微小的责任感,也消失了。
他已经尽其所能,现在要看她的了。
“你累了吗?”他问。
琼·玛陀直盯着他的眼睛瞧。
“我倒不累,”她说。
“可是我知道你跟我坐在这儿,并没有什么兴趣。
你来是出于怜悯,我对此很感激。
你带我走出房间,还跟我说话。
那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因为这多少天来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现在我想走了。
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
不然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呢!”天啊,拉维克想,她现在倒又提起那件事了。
他不安地望着前面的玻璃墙。
一只肥硕的鸽子,想要强奸一只鹦鹉。
那只鹦鹉那么厌烦,也竟懒得去挣脱。
它自己只管在啄食,不去理睬它。
“那倒并不是怜悯。
”拉维克说。
“不是怜悯又是什么呢?”鸽子放弃了。
它从鹦鹉的阔背上跳下来,刷理着羽毛。
那鹦鹉,无所谓地翘起了尾巴,拉了一泡屎。
“我们两个人,现在都来喝一杯阿马尼亚克酒①吧,”拉维克说。
“那是最好的回答了。
可是你得相信我,我决不是那样一个慈善家。
多少个晚上,我都是独个儿坐着的。
你以为那么着就特别有兴趣吗?”“不,可是我不是一个好伴侣。
这就更糟了。
”“我已经断了念头,不想再找什么伴侣了。
这儿是你的阿马尼亚克酒。
敬你。
”“敬你。
”拉维克放下酒杯。
“好吧。
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动物园了。
你还不想回旅馆去,是不是?”琼·玛陀摇摇头。
“好的。
那么我们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我们去沙赫拉扎德吧。
到那边去喝一点儿什么——我们两个人好像都需要——同时你还可以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
他们站在米兰旅馆的门口。
“你喝够了没有?”拉维克问。
琼·玛陀迟疑了一下。
“我在沙赫拉扎德的时候,以为已经喝够了。
可是现在到了这里,望着这扇大门——觉得喝的还没有够。
”“那倒有办法。
也许在这儿旅馆里,我们还可以要点儿什么。
否则的话, ①法国西南部阿马尼亚克地区产的一种褐色无甜味的白兰地酒。
我们就到哪个酒吧间去买一瓶回来。
来吧。
”她对着他瞧。
然后又瞧着大门。
“很好,”她下了决心说。
可是她还是 站在那里。
“从那边上楼,”她说,“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去——”“我跟你一块儿上去。
我们自己带一瓶酒。
”看门人醒来了。
“你们还有什么好喝的东西吗?”拉维克问。
“香槟鸡尾酒好吗?”看门人立刻问道,口气干脆利落,可是一边还在 打哈欠。
“谢谢你。
来点味道强烈一点的。
法国白兰地,一瓶。
”“高伏西、玛特尔、海纳赛,还是俾斯基·杜蒲奇呢?”“高伏西。
”“是,先生。
我会旋开瓶塞,把酒送上来。
”他们走上楼梯。
“你带了钥匙没有?”拉维克问那女人。
“房门没锁。
”“没锁门,你的钱和身份证,也许会被人偷走的。
”“要偷的话,锁了也一样会被偷走的。
”“话是不错。
但总没有不锁的容易。
”“也许是。
可是我就不愿意独个儿从外面回来,拿了钥匙,开了门,走 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那好像我在开启一个墓穴。
走进这样一个房间已经是够受的了——里边除了几个手提箱,就没有什么在等着我。
” “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啊,”拉维克说。
“我们总得把样样东西都带着走嘛。
” “也许是那样。
可是至少有时候还有一点慈祥的幻觉。
这儿却什么也没有——” 琼·玛陀把巴斯克便帽和雨衣往床上一扔,望着拉维克。
她的一双眼睛在那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有光,好像在忿懑的绝望中固定了下来似的。
她就这样站立了一会。
然后在小房间里来回地踱着,跨着阔大的脚步,双手插在短外套的口袋里,转身的时候,全身像有弹性地摆动着。
拉维克凝神地瞅着她。
突然她好像有了力量,而且有一种狂热的妩媚,这房间对她来说也显得太狭小了。
有人在敲门。
看门人把科涅克送了进来。
“请问女士和先生,你们还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他问。
“冷鸡,三明治——” “那太浪费时间了,老兄。
”拉维克付了帐,把他推出房间。
然后他斟满两杯。
“这儿。
这是简单而野蛮的办法——可是在艰难环境中,倒是越原始越好。
斯文风雅,乃是太平盛世的事情。
干了这一杯吧。
” “干了以后呢?”“那你就再喝一杯。
”“我已经试过了。
那是没有用处的。
一个人单身独处的时候,喝醉酒是不好的。
”“只是一个人必须喝个够。
那样才会起作用。
”拉维克坐上那张对着床放在墙边的长椅,既狭小又有点儿摇摇摆摆。
以前他没有看见过。
“你搬来的时候,它就放在这儿的吗?”他问。
她摇摇头。
“我叫人搁在那儿的。
我不喜欢睡在床上。
好像没什么味道。
睡了床,还得脱衣服什么的,何苦呢?早晨和白天还可以。
可是晚上啊——”“你总得找点儿事做。
”拉维克点上一支烟。
“在沙赫拉扎德我们没有 遇到莫罗佐夫,真是太糟。
我本来不知道他今天休息。
等明儿个晚上去吧。
大概九点左右。
我可以肯定他准会替你找到工作,哪怕在厨房里打杂。
那样,至少你在晚上可以有事做了。
这是你所想望的,不是吗?” “是的。
”琼·玛陀停止踱步。
她喝干了那杯科涅克,往床上坐下去。
“每天晚上,我总要到外面去走走。
人在走的时候,一切都会舒畅得多。
只要一坐下来,天花板老往头上压的时候——” “你在街上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没有被偷盗过东西?”“没有。
也许我也不像有东西可以让人来偷的样子。
”她把空酒杯递给拉维克。
“至于别的事情呢——我常常等待着这样的事。
至少有个什么人来跟我说说话!发生点儿事情,总比什么事情也没有,老是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来得好!那样,至少一个人的眼睛不只看到石头,可以看到人的眼睛了。
那样,一个人可以不会像一个无家可归者那样到处飘荡!不会像一个外星球上来的怪人了!”她把头发往后面一甩,接过了拉维克递给她的酒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谈起这个事情,”她说。
“我是不要谈的。
也许因为我这几天来一直没有说话。
也许因为今天这第一次——”她自己打断了话。
“你不要听我——”“我正在喝酒嘛,”拉维克说。
“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这是夜里。
没有人会听到你的。
我也只听着自个儿。
一到明天,什么事情都会给忘了。
”他向后靠下去。
在这所房子里,什么地方传出冲水的声音,暖气管在嘎嘎作响,雨用柔嫩的手指在叩着窗户。
“一个人回来,把电灯关了之后——黑暗便降落在身上,仿佛麻醉药撒在棉花团上一样,于是又把灯开亮了,呆呆地望着,望着——”我一定已经喝醉了,拉维克想。
今天比往常更早。
也许是那惨淡的灯光。
也许两者都有关系。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平凡而憔悴的女人。
这是另外一个。
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
一张脸。
有什么东西在瞧着我。
那一定是些阴影。
是我脑门儿背后那团柔和的火在照亮着她。
是酒醉以后的第一道红光。
他并没有听琼·玛陀所说的话。
这些他全都已经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什么了。
孤独——这是人生的永恒的叠句。
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来,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
关于它,人们谈论得太多了。
一个人常常会孤独,然而也永不会孤独的。
突然间,一把小提琴——在朦胧中的什么地方——的乐声在布达佩斯的山上的花园里围绕。
栗树的浓郁的香味。
风。
梦,好像年轻的猫头鹰,蹲在人的肩膀上,它们的眼睛在黝黯中显得格外明亮。
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夜的夜。
一个所有女人都显得美丽的时辰。
夜的褐色的大翅膀。
他抬起头来望望。
“谢谢你,”琼·玛陀说。
“为什么?”“因为你让我一个人说话,却并不在听。
这对我有好处。
我需要这样。
”拉维克点点头。
他发现她的酒杯又空了。
“好吧,”他说。
“我把这一瓶酒留在这儿给你。
”他站起身来。
一个房间。
一个女人。
没有别的。
一张再也没有光彩的苍白的脸。
“你真的要走了吗?”琼·玛陀问。
她朝四周张望着,仿佛有谁躲藏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这儿是莫罗佐夫的地址。
他的姓名,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明儿晚上九点。
”拉维克在处方笺上写了下来。
然后他撕下那一页,放在手提箱上。
琼·玛陀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手去拿雨衣和便帽。
拉维克望着她。
“你 用不着送我下去了。
”“我不是要送你。
我只是不想留在这儿。
现在我不想。
我想到什么地方 去走走。
”“可是怎么说呢,你待会儿还得回来的啊。
还不是一个样吗?为什么你 不想留在这儿?你现在早已克服了嘛。
”“天快要亮啦。
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
那时候就会平静得多。
”拉维克走到窗子旁边。
天还在下雨。
湿漉漉、灰濛濛的电线什么的,围 绕着街灯的黄橙橙的光圈,随风飘荡着。
“来,”他说。
“我们再来喝一杯酒,然后你睡觉。
这不是散步的天气嘛。
” 他抓起了酒瓶。
突然间,琼·玛陀挨近他身边。
“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她说得又快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你不该带我出去的——不该在今晚——现在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拉维克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松开她那双搁在他胳臂上的手。
“孩子,”他说,“有时候,什么事情我们都得习惯啊。
”他向那把长椅睃了一眼。
“我可以睡在那上面。
现在到别的任何地方去都没有意思了。
我需要几小时的睡眠。
明天早晨九点钟,我还得去做一次手术。
我睡在这儿,会像我睡在自己的地方一样。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值夜班。
这样行吗?” 她点点头。
她仍然紧紧地挨在他身边。
“我一定要在七点三十分出门。
很早很早的呢。
会把你吵醒的。
”“那没有关系。
我可以起来,为你弄早点,弄一切——”“什么都不用,”拉维克说。
“我可以到哪家咖啡馆去吃早餐,像个明智的工人那样;喝点儿咖啡,吃些甜酒和小面包。
所有别的事情,都可以在医院里做。
请尤金妮亚为我准备个洗澡水,这也挺不错的。
好吧,让我们待在这儿吧。
十一月里两个迷惘的灵魂。
你睡那张床。
假如你乐意,我可以下楼去跟那老门房待在一起,等你准备好了后进来。
”“不,”琼·玛陀说。
“我不会溜走的。
再说,我们还需要几样东西。
枕头啊,毛毯啊之类。
”“我可以按铃招呼他。
”“那我自己可以做。
”拉维克在寻找按钮。
“男人招呼比较好些。
”看门人很快就进来了。
他手里又拿来了一瓶科涅克。
“你把我们估计得太高啦,”拉维克说。
“多谢多谢。
我们是属于战后的一代。
一条毛毯,一个枕头,还有几张床单。
我不能不睡在这儿。
外面太冷,雨也太大了。
我最近生过一场严重的肺炎,起床才只两天呢。
您可以替我们安排一下吗?”“当然可以,先生。
让我自己来想一想。
”“好的。
”拉维克点了一支纸烟。
“我要到外面走廊里去一下,看看门口的鞋子。
那是我多年的嗜好。
我不会逃跑的,”他说着,露出留意琼·玛陀的表情。
“我不是埃及的约瑟。
我不会把外衣留下来就走的。
”①看门人拿着东西回来了。
他看见拉维克站在走廊里,便突然停住了脚步。
随后他脸上露出笑容。
“像这类事情,倒是很少见的呢。
”“我自己也难得这样做。
只有在生日啊、圣诞节啊才这样做。
把那些东西都给我。
我会拿到里边去。
还有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热水袋。
因为您生过肺炎。
”“好极了!不过我的肺,已经让科涅克泡热了。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有睡衣裤,先生。
我可以替你找一套来。
”“谢谢,老兄。
”拉维克望着那个老头儿。
“那我穿起来一定觉得太小。
”“正相反,一定会很合身。
那还是全新的呢。
不瞒你说,这是一个美国人当礼物送给我的。
他又是一位太太送给他的。
我自己又不穿这种东西。
我只穿普通的睡衣。
这可是全新的呢,先生。
”“好吧,把它拿上来。
让我看一看。
”拉维克就在走廊里等着。
三双鞋放在门口。
其中一双是高统皮靴,两边都有松紧带。
鞋后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打雷似的鼾声。
另外两双:一双是棕色的男鞋,一双是高帮的漆皮皮鞋。
这两双鞋都放在一扇房门的门口,虽然挨在一起,看上去却孤独得出奇。
看门人拿来了睡衣裤。
那确实是挺漂亮的。
蓝色人造丝,还有金星在上面。
拉维克朝它细心注视了一会儿,没有吭声。
他是了解那个美国人的。
“漂亮极了,不是吗?”看门人自豪地问。
睡衣裤是新的。
它还装在买来时的“卢浮大商店”的盒子里。
“真可惜,”拉维克说。
“我倒很想见见那位选购这套睡衣裤的太太。
”“您今夜可以穿一穿。
用不着把它买下来,先生。
”“该给您多少钱呢?”“随您给。
”拉维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这太多了,先生。
”看门人说。
“您不是法国人吗?”“我是的。
圣纳泽尔人。
”“那您已经被美国人惯坏了。
再说——像这样一套睡衣裤,给多少钱都不会太多的。
”“我很高兴,您也喜欢。
晚安,先生。
明天我会向这位太太要回就是。
”“明天早晨,我自己会送还给你。
七点三十分,请你叫醒我。
可是要轻点儿敲门。
我听得见。
晚安。
”“你瞧这个,”拉维克说道,把睡衣裤拿给琼·玛陀看。
“一套圣诞老人的衣服。
那看门人真是一个魔术师。
我倒很想拿来穿一下。
人要弄得荒谬可笑,既需要勇气,又需要毫无自知之明。
”他把毛毯在长椅上铺好。
睡在他自己的旅馆里,还是睡在这儿,在他都无所谓。
他在走廊上看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浴室,又从看门人那儿找来一柄新的牙刷。
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无关紧要了。
这女人总仿佛有点儿像是一个病人。
他往平底玻璃酒杯里斟了一杯法国白兰地,跟那看门人带进来的一个小酒杯,一起放在床边。
“我想对你来说,这点儿酒已经够了,”他说。
“这样比较简单一些。
我可以不需要再起床来斟酒。
我把酒瓶跟另外一个酒杯放在我这儿。
”“我连小杯也不要。
喝那一杯就行。
”“那就更好啦。
”拉维克在长椅上安顿下来。
他很高兴,因为那女人没有跟他唠叨,问他舒服不舒服之类。
她已经如愿以偿了——谢天谢地,她倒没有使出家庭妇女那种啰啰嗦嗦的脾性。
他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把瓶子放在地板上。
“敬你!”“敬你!还要谢谢你。
”“那没关系。
反正我也没有到雨里去散步的心情。
”“外面还在下雨吗?”“还在下。
”轻轻叩击的声音,打破了外边的静寂——仿佛什么东西想要溜进来似的,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形体的,一种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一种遥远的、无名的记忆,一种向他们冲击过来的无垠的浪潮,想把它一度冲到一个岛上去的、已被遗忘了的东西收回去埋葬——人类的一点儿什么,一点儿光,一点儿思绪。
“这是最宜于喝酒的良宵。
——”“是的——却是不宜于独居的暗夜哪。
”拉维克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应该养成独居的习惯,”他随后说道。
“以前把万物扭聚在一起的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经摧毁了。
今天,我们四散分离,仿佛玻璃珠的项圈断了线。
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了。
”他又把酒杯斟满。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天晚上睡在草地上。
那是夏天,长空清澈极了。
睡熟以前,我看见地平线上那颗猎户座星星,挂在树林的上空。
半夜醒来——那颗星星突然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上。
这个景象,我永远也没有忘记。
我已经知道地球是一个行星,而且在旋转着;可是正像一个人从书本上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仅仅知道而并不怎么理解。
可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地球确实是那么样的。
我觉得地球正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悄没声儿地飞行。
我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几乎相信我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不会被抛掷出去。
大概是因为我刚从熟睡中醒来,一瞬间失却了记忆和习惯,仰望着这个变化巨大的天空,才会有那样的感觉。
突然间,在我看来地球再也不是坚实的了——而且打那以后,它再也没有完全坚实过——”他把那杯酒喝干了。
“这就使得有些事情变得更艰难,而有些事情却变得更容易了。
”他望着琼·玛陀。
“我不知道你快要睡着了没有。
如果你太困倦了,就不必再回答我的话。
”“还没有呢。
快了。
什么地方还有一处仍然醒着。
醒着,而且很冷。
”拉维克把酒瓶放在身边的地板上。
从房里的温暖气氛中,一种褐色的疲劳,慢慢地流进他的身体里。
阴影出来了。
翅膀的扑动。
一个陌生的房间,黑夜,外面像是遥远的鼓声,雨的单调的敲击——一间茅屋,混乱边缘的一点微光,毫无意义的荒漠上的一星弱火——可以对它说话的一张陌生的脸——“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他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
“有过。
可不完全相同。
是两样的。
那时我白天不跟任何人说话,晚上出去散步——到处都有人,他们都有个归属——他们都有个去处——他们都有个家。
唯有我不是这样的。
于是,一切都慢慢地变得虚幻起来——好像我淹在水里,在水底下穿过一个陌生的城市——”外面,有人走上楼梯。
钥匙琤琤地响了一下,一扇房门咭咭地关上了。
紧接着,又有水从水龙头里冲出来的声音。
“如果你一个人也不认识,为什么还待在巴黎呢?”拉维克问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困倦了。
“我不知道。
要不然我该去哪儿呢?” “难道你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吗?”“没有。
那是不能够回去的。
”夜风追逐着急雨,掠过窗户。
“那你为什么到巴黎来呢?”拉维克问。
琼·玛陀没有回答。
他以为她早已睡熟了。
“拉辛斯基和我,为了要分离,才到巴黎来的,”她这才说道。
拉维克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惊奇。
有些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人惊奇的。
对过房间里,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开始呕吐起来。
他们听到从门里传过来的闷塞的喘息声。
“那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呢?”拉维克问。
“因为他死了!死了!突然之间他没有了!再也叫不回来了!死了!无法挽救了!你不懂吗?”琼·玛陀在床上坐起来,两眼直瞪瞪望着拉维克。
因为在你能够丢开他以前,他就离开了你。
因为在你作好准备以前,他就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抛了下来。
“我——我不应该那样子对待他——我那时候——”“忘了吧。
后悔是天下最没有用处的事。
任何往事你都无法挽回。
任何往事你也无法纠正。
不然的话,我们就都成了圣人。
人生,并不要使我们活得十全十美。
谁活得十全十美,就该进博物馆去。
”琼·玛陀没有回答。
拉维克看着她喝酒,看着她重新躺下去。
好像还有点儿什么事情——可是他已经疲倦得不去想它了。
再说,这对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需要睡觉。
明天他还得去做手术。
所有这些事,再也与他无关。
他把空杯放在酒瓶旁边的地板上。
奇怪,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发现自己的,他这样想。

拉维克进来的时候,罗茜妮·玛蒂纳正在窗边坐着。
“你觉得怎么样啊,”他问道,“第一次下床?”那姑娘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外面那灰茫茫的下午的天,然后再向拉维克瞧着。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他说。
“很好嘛,”她答道。
“对我来说是很好。
” “为什么?”“因为我可以用不着出去了。
”她蜷缩着坐在椅子里;一件便宜棉布和服,披在她肩膀上,一个瘦瘦长长、普普通通的女人,牙齿长得很难看——可是在拉维克看来,这会儿她比特洛伊城的海伦还美丽。
她是他用双手救出来的一条生命。
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自豪的;不久以前他曾送掉过一条生命;下一次他也许还会送掉一条;到临了,所有的生命都会送掉,连他自己的也在内。
然而在此刻,这个姑娘的生命,毕竟是被救出来了。
“像这样的天气,捧着帽子到处走,到底不是好玩的事哪,”罗茜妮说。
“你是送帽子的吗?”“是的。
替朗韦尔太太送。
那铺子开在马蒂农路。
我们要工作到五点钟。
随后我要把帽盒子送到顾客们那里。
现在是五点半。
这时候我正该在路上送货呢。
”她望着窗外。
“糟糕,雨下得不大了。
昨天就比较好。
下的是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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