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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兰 季羡林散文集 Huihuzi 二月河 季羡林简介 季羡林(1911.8.6—2009.7.11),字希逋,又字齐奘,山东临清人。
中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东方学家、思想家、翻译家、佛学家、梵文、巴利文专家、作家。
他精通12国语言,对印度语文文学历史的研究建树颇多。
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中科院院士[1]。
季羡林1911年8月6日出生于山东省临清市康庄镇,祖父季老苔,父季嗣廉,母赵氏,农民。
叔季嗣诚。
幼时随马景恭识字。
6岁,到济南,投奔叔父季嗣诚。
入私塾读书。
7岁后,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附设新育小学读书。
10岁,开始学英文。
12岁,考入正谊中学,半年后转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
在高中开始学德文,并对外国文学发生兴趣。
18岁,转入省立济南高中,国文老师是董秋芳,他又是翻译家。
"我之所以五六十年来舞笔弄墨不辍,至今将过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笔,全出于董老师之赐,我毕生难忘。
"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业方向德文。
从师吴宓、叶公超学东西诗比较、英文、梵文,并选修陈寅恪教授的佛经翻译文学、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俞平伯的唐宋诗词、朱自清的陶渊明诗。
与同学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结为好友,称为"四剑客”。
同学中还有胡乔木。
喜欢"纯诗",如法国魏尔兰、马拉梅。
比利时维尔哈伦,以及六朝骈文,李义山、姜白石的作品。
曾翻译德莱塞、屠格涅夫的作品。
大学期间,以成绩优异,获得家乡清平县政府所颁奖学金。
1935年9月,根据清华大学文学院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协定,清华招收赴德研究生,为期3年。
季羡林被录取,随即到德国。
在柏林和美国与乔冠华同游。
10月,抵达哥廷根,结识留学生章用、田德望等。
入哥廷根大学,"我梦想,我在哥廷根,……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这个梦。
”(《留德十年》)1936年春,季羡林选择了梵文。
他认为“中国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太大了,我要对中印文化关系彻底研究一下,或许能有所发现”。
因此,“非读梵文不行”。
“我毕生要走的道路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这一条道路一走走了半个多世纪,一直走到现在,而且还要走下去。
”(《留德十一年》)“命运允许我坚定了我的信念。
”季羡林在哥廷根大学梵文研究所主修印度学,学梵文、巴利文。
选英国语言学、斯拉夫语言学为副系,并加学南斯拉夫文。
季羡林师从"梵文讲座"主持人、著名梵文学者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成为他唯一的听课者。
一个学期40多堂课,季羡林学习异常勤奋。
佛典《大事》厚厚3大册,是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他争分夺秒,致力于读和写,"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1940年12月至1941年2月,季羡林在论文答辩和印度学、斯拉夫语言、英文考试中得到4个"优",获得博士学位。
因战事方殷,归国无路,只得留滞哥城。
10月,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 Huihuzi
I 季羡林散文集 担任教员,同时继续研究佛教混合梵语,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发表多篇重要论文。
"这是我毕生学术生活的黄金时期,从那以后再没有过了。
"博士后"的岁月,正是法西斯崩溃前夜,德国本土物质匮乏,外国人季羡林也难免"在饥饿地狱中"挣扎,和德国老百姓一样经受着战祸之苦。
而作为海外游子,故园情深,尤觉"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祖国之思和亲情之思日夕索绕,"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1941年获哥廷根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后曾师从语言学家
E.西克研究吐火罗语。
1945年10月,二战终结不久,即匆匆束装上道,经瑞士东归,"宛如一场春梦,十年就飞过去了"。
离开哥廷根35年后的1980年,季羡林率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重访哥市,再谒83岁高龄的瓦尔德施米特恩师,相见如梦。
后来作感人至深的名文《重返哥廷根》。
1946年5月,抵达上海,旋赴南京,与李长之重逢,经李介绍,结识散文家梁实秋、诗人臧克家。
在南京拜谒清华时期的恩师陈寅恪,陈推荐他去北京大学任教,遂又拜见正在南京的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傅斯年。
秋,回到北平,拜会北大文学院院长汤用彤。
1946~1983年,被北京大学聘为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授、系主任,在北大创建该系。
同事中有阿拉伯语言学家马坚、印度学家金克木等。
解放后,继续担任北大东语系教授兼系主任,从事系务、科研和翻译工作。
先后出版的德文中译本有德国《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1955年),梵文文学作品中译本有印度伽梨陀娑《沙恭达罗》(剧本,1956年)、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集《五卷书》(1959年)、印度伽梨陀娑《优哩婆湿》(剧本,1962年)等,学术著作有《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1957年)、《印度简史》(1957年)、《1857-1859年印度民族起义》(1985年)等。
1956年2月,被任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
1954年、1959年、1964年当选为第
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并以中国文化使者的身份先后出访印度、缅甸、东德、前苏联、伊拉克、埃及、叙利亚等国家。
"文革"中受到"四人帮"及其北大爪牙的残酷迫害。
1978年复出,继续担任北京大学东语系系主任,并被任命为北京大学副校长、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所长。
当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
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
1956年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兼外国语言文学评议组组长、第二届中国语言学会会长、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名誉会长、第6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和常务委员、《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委员和《语言文字卷》编辑委员会主任等等。
其学术成就最突出地表现在对中世纪印欧语言的研究上颇多建树。
主要著作有:《<大事>偈颂中限定动词的变位》(1941年,系统总结了小乘佛教律典《大事》偈颂所用混合梵语中动词的各种形态调整)、《中世印度语言中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1944年,发现并证明了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是中世印度西北方言健陀罗语的特点之一)、《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1985年)(论证了原始佛典的存在、阐明了原始佛教的语言政策、考证了佛教混合梵语的历史起源和特点等)、《<福力太子因缘经>的吐火罗语本的诸异本》(1943年)(开创了一种成功的语义研究方法)、《印度古代语言论集》(1982年)等。
作为文学翻译家,他的译著主要有:《沙恭达罗》(1956年)、《五卷书》(1959年)、《优哩婆湿》(1959年)、《罗摩衍那》(7卷,1980~1984年)、《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等。
作为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有《天竺心影》(1980年)、《朗润集》(1981年)、《季羡林散文集》(1987年)、《牛棚杂忆》等。
1978年~1984年兼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其著作已汇编成《季羡林文集》,共24卷。
1988年,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
并曾以学者身份先后出访德国、日本、泰国。
II Huihuzi 二月河 季先生长年任教北大,在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研究翻译了梵文著作和德、英等国的多部经典,现在即使在病房每天还坚持读书写作。
季羡林先生为人所敬仰,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因为他的品格。
他说: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良知。
他在他的书,不仅是老先生个人一生的写照,也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历程的反映。
季羡林先生备受关注的《病榻杂记》近日公开发行。
在书中,季羡林先生用通达的文字,第一次廓清了他是如何看待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头上的“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这三项桂冠的,他表示:“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 70年代后期以来担任的学术回体职务有:中国外国文学会副会长(1978年)、中国南亚学会会长(1979年)、中国民族古文字学会名誉会长(1980年)、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1981年)、中国语言学会会长(1983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1983年)、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1984年)、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1984年)、中国作家学会理事(1985年)、中国比较文学会名誉会长(1985年)、中国亚非学会会长(1990年)等。
1998年4月,《牛棚杂忆》出版(1988年3月一1989年4月草稿,1992年6月定稿)。
出版界认为"这是一本用血泪换来的和泪写成的文字。
这是一代宗师留给后代的最佳礼品"。
季羡林的学术研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梵学、佛学、吐火罗文研究并举,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齐飞。
2009年07月11日八时五十分季羡林在北京301医院因突发心脏病病逝。
季老生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曾5次前往北京301医院看望他。
这五次探望的时间分别是2008年8月2日、2007年8月3日、2006年8月6日、2005年7月29日、2003年9月9日。
曾被“2006年感动中国”获奖人物之一季羡林,当代著名语言学家.散文家.东方文化研究专家。
他博古通今,被称为“学界泰斗”。
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1930年考入北京清华大学西语系。
1934年毕业后,在济南山东省立高中任教。
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交换研究生,赴德国留学,在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古代语文。
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1946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授、系主任。
季羡林的学术研究涉及的范围:
1.印度古代语言,特别是佛教梵文
2.吐火罗文
3.印度古代文学
4.印度佛教史
5.中国佛教史
6.中亚佛教史
7.唐史
8.中印文化交流史
9.中外文化交流史 Huihuzi III 季羡林散文集 10.中西文化差异和共性11.美学和中国古代文艺理论12.德国及西方文学13.比较文学及民间文学14.散文及杂文创作这个分类只是一个大概的情况。
季羡林的学术成就 综合北京大学东方学系张光麟教授和令恪先生所述,季羡林的学术成就大略包括在以下10个方面:
(1)印度古代语言研究--博士论文《<大事>渴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中世印度语言中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使用不定过去式作为确定佛典的年代与来源的标准》等论文,在当时该研究领域内有开拓性贡献;
(2)佛教史研究--他是国内外为数很少的真正能运用原始佛典进行研究的佛教学学者,把研究印度中世语言的变化规律和研究佛教历史结合起来,寻出主要佛教经典的产生、演变、流传过程,借以确定佛教重要派别的产生、流传过程;
(3)吐火罗语研究--早期代表作《<福力太子因缘经>吐火罗语诸本诸平行译本》,为吐火罗语的语意研究开创了一个成功的方法,1948年起即对新疆博物馆藏吐火罗剧本《弥勒会见记》进行译释,1980年又就7O年代新疆吐鲁番地区新发现的吐火罗语A《弥勒会见记》发表研究论文多篇,打破了"吐火罗文发现在中国,而研究在国外"的欺人之谈;
(4)中印文化交流史研究--《中国纸和造纸法输入印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等文,以及《西游记》有些成分来源于印度的论证,说明中印文化"互相学习,各有创新,交光互影,相互渗透";
(5)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80年代主编《大唐西域记校注》、《大唐西域记今译》,并撰10万字的《校注前言》,是国内数十年来西域史研究的重要成果,而1996年完成的《糖史》更展示了古代中国、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东南亚,以及欧、美、非三洲和这些地区文化交流的历史画卷,有重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6)翻译介绍印度文学作品及印度文学研究--《罗摩衍那》是即度两大古代史诗之一,2万余颂,译成汉语有9万余行,季羡林经过1O年坚韧不拔的努力终于译毕,是我国翻译史上的空前盛事;
(7)比较文学研究--80年代初,首先倡导恢复比较文学研究,号召建立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为我国比较文学的复兴,作出了巨大贡献;
(8)东方文化研究一一从8O年代后期开始,极力倡导东方文化研究,主编大型文化丛书《东方文化集成》,约50O余种、8OO余册,预计15年完成;
(9)保存和抢救祖国古代典籍--9O年代,担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传世藏书》两部巨型丛书的总编纂;(10)散文创作-从17岁写散文起,几十年笔耕不辍,已有80余万字之多,钟敬文在庆贺季羡林88岁米寿时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
他朴素,是因为他真诚。
""我爱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话家常。
" 80年代后期以来,季羡林对文化、中国文化、东西方文化体系、东西方文化交流,以及21世纪的人类文化等重要问题,在文章和演讲中提出了许多个人见解和论断,在国内外引起普遍关注。
附注:季羡林: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奖项简介“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由中国翻译协会2006年五届五次常务会长会议决定设立。
这是中国翻译协会首次颁布的奖项,该荣誉奖并非常设奖项,授予健在的、在翻译与文化传播工作中成就卓著、 IV Huihuzi 二月河 影响广泛、德高望重的翻译家。
2006年9月26日,95岁高龄的季羡林先生成为首位“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季羡林,生于1911年8月,山东省清平县(今临清市)人。
著名的语言学家、翻译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
1930年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主攻英国文学,兼读德国和法国文学,同时选修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课余专心于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及散文创作。
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入德国哥廷根大学潜心学习印度学。
1941年荣获哲学博士学位。
1946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教授、系主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建国后,季羡林先后当选北京市第一届人大代表,第
二、三、
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同年起,任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等职,享有崇高的社会声誉。
还历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兼外国语言文学评议组负责人,中国语言学会会长,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名誉理事,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南亚学会会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委员,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亚非学会会长,澳门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等职。
系中国翻译协会创始人之一,2004年11月在中国译协第五届全国理事会议上被推选为中国译协名誉会长。
几十年来,季羡林辛勤从事英文、德文、梵文等文学作品的研究与翻译,发表、出版的译作将近四百万字。
主要著作有《中印文化关系史论集》、《印度简史》、《罗摩衍那初探》、《印度古代语言论集》、《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简明东方文学史》、《糖史》、《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译释》等。
主要译著:译自德文的有马克思著《论印度》、《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等;译自梵文的有著名印度古代大史诗《罗摩衍那》(七卷)、印度名剧《沙恭达罗》和《优哩婆湿》、印度古代民间故事集《五卷书》等;译自英文的如梅特丽耶•黛维的《家庭中的泰戈尔》。
此外,季羡林还主编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传世藏书》、《神州文化集成》、《东方文化集成》等书。
获得的主要奖项有:1986年论文集《印度古代语言论集》获北京大学首届科学研究成果奖。
1987年论文集《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和政策研究优秀成果荣誉奖。
1989年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授予“从事语言文字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
1990年论文集《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获全国首届比较文学图书评奖活动“著作荣誉奖”。
1992年主编的《大唐西域记校注》获全国首届古籍整理图书奖。
1992年,印度瓦拉纳西梵文大学授予最高荣誉奖“褒扬状”。
1997年主编的《东方语言学史》获第三届国家图书奖。
1997年主编《印度古代文学史》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1999年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奖专著二等奖。
1998年德黑兰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
1999年《季羡林文集》(24卷)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
2000年专著《文化交流的轨迹——中华蔗糖史》获长江读书奖“专家著作奖”。
2000年获得德国哥廷根大学博士学位金质证书。
2006年9月26日,在中国译协庆祝国际翻译日•资深翻译家表彰大会上,季羡林被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Huihuzi
V 季羡林散文集 季羡林先生的品格 季羡林先生为人所敬仰,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因为他的品格。
他说: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良知。
他在他的书,不仅是老先生个人一生的写照,也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历程的反映。
季羡林先生备受关注的《病榻杂记》近日公开发行。
在书中,季羡林先生用通达的文字,第一次廓清了他是如何看待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头上的“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这三项桂冠的,他表示:“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 本报特摘录几段季老的文字,看看这位97岁高龄的老人是如何对待罩在自己头顶的灿烂光环的—— 图为季羡林和他心爱的猫。
(资料照片)■一辞“国学大师”“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现在在某些比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头顶上也出现“国学大师”这一灿烂辉煌的光环。
这并非无中生有,其中有一段历史渊源。
约摸十几二十年前,中国的改革开放大见成效,经济飞速发展。
文化建设方面也相应地活跃起来。
有一次在还没有改建的北京大学大讲堂里开了一个什么会,专门向同学们谈国学。
当时主席台上共坐着五位教授,每个人都讲上一通。
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忘得干干净净。
一位资深记者是北大校友,在报上写了一篇长文《国学热悄悄在燕园兴起》。
从此以后,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内,就被称为“国学大师”。
他们三位的国学基础都比我强得多。
他们对这一顶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
我自己被戴上了这一顶桂冠,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到国学基础,我从小学起就读经书、古文、诗词。
对一些重要的经典著作有所涉猎。
但是我对哪一部古典,哪一个作家都没有下过死功夫,因为我从来没想成为一个国学家。
后来专治其他的学术,浸淫其中,乐不可支。
除了尚能背诵几百首诗词和几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观上谈一些与国学有关的自谓是大而有当的问题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国学知识并没有增加。
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剧女角词)!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的桂冠摘下来。
■二辞“学界泰斗”“这样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
我这个泰斗又从哪里讲起呢?”这要分两层来讲:一个是教育界,一个是人文社会科学界。
先要弄清楚什么叫“泰斗”。
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
两者都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东西。
光谈教育界。
我一生做教书匠,爬格子。
在国外教书10年,在国内57年。
人们常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特别是在过去几十年中,天天运动,花样翻新,总的目的就是让你不得安闲,神经时时刻刻都处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直担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绩,岂不戛戛乎难矣哉!我这个“泰斗”从哪里讲起呢? VI Huihuzi 二月河 在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中,说我做出了极大的成绩,那不是事实。
说我一点成绩都没有,那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这样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
我这个泰斗又从哪里讲起呢?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学界(术)泰斗”的桂冠摘下来。
■三辞“国宝”“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所以他就成为‘宝’。
但是,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个,难道中国能有13亿‘国宝’吗?”在中国,一提到“国宝”,人们一定会立刻想到人见人爱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这种动物数量极少,而且只有中国有,称之为“国宝”,它是当之无愧的。
可是,大约在八九十来年前,在一次会议上,北京市的一位领导突然称我为“国宝”,我极为惊愕。
到了今天,我所到之处,“国宝”之声洋洋乎盈耳矣。
我实在是大惑不解。
当然,“国宝”这一顶桂冠并没有为我一人所垄断。
其他几位书画名家也有此称号。
我浮想联翩,想探寻一下起名的来源。
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所以他就成为“宝”。
但是,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个,难道中国能有13亿“国宝”吗?这种事情,痴想无益,也完全没有必要。
我来一个急刹车。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宝”的桂冠摘下来。
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2006年感动中国颁奖辞(季羡林) 【颁奖辞】智者乐,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
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
学问铸成大地的风景,他把心汇入传统,把心留在东方。
季羡林:最难时也不丢掉良知 96岁的季羡林先生长年任教北京大学,在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研究翻译了梵文著作和德、英等国的多部经典名著,其著作已汇编成24卷的《季羡林文集》,现在即使身居病房,每天还坚持读书写作。
季羡林先生为人所敬仰,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因为他的品格。
他说: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良知。
他在“文革”期间偷偷地翻译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又完成了《牛棚杂忆》一书,凝结了很多人性的思考。
他的书,不仅是个人一生的写照,也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历程的反映。
季羡林95岁生日采访实录 2006年8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解放军总医院病房看望我国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季羡林,并对季羡林95周岁生日表示祝贺。
新华网北京8月6日电(新华社记者徐京跃)“季老,我看您来了。
”6日上午9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一走进解放军总医院病房,就紧紧握住季羡林先生的手说:“今天是您95岁生日,我向您表示祝贺。
” 温家宝送来一盆枝繁叶茂的君子兰,向这位学贯中西、笔耕一生、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学者表示敬意。
Huihuzi VII 季羡林散文集 季羡林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精通英语、德语、梵语、吠陀语、巴利语、吐火罗语,还能阅读法语、俄语书籍。
他长期在北京大学任教,在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方面都有很深造诣。
6日,季羡林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衣,病房内充满喜庆的气氛。
2003年、2005年,温家宝曾两次来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季羡林。
听说季羡林仍然每天一早就开始写作,思维敏捷,温家宝高兴地说:“您最大的特点就是一生笔耕不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您写的作品,如行云流水,叙事真实,传承精神,非常耐读。
我刚刚看过您写的《我的人生感悟》和《季羡林论人生》,有几篇文章我读了几遍。
”季羡林感慨地说:“我的一生大起大落。
”温家宝说:“您写的几本书,不仅是个人一生的写照,也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历程的反映。
中国知识分子历经沧桑、艰难困苦,但爱国家、爱人民始终不渝,他们不懈奋斗,把自己的知识奉献社会、服务人民。
您在最困难的时候,包括在‘牛棚’挨整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自己的信仰。
那时,您利用在传达室看大门的时间,翻译了280万字的梵文作品。
这不仅是个人毅力决定的,也反映出中国知识分子对真理的追求,对国家充满信心。
”季老还签名赠送《季羡林论翻译》、《非凡人生——季羡林》以及收有他的《清塘荷韵》等10篇散文、由播音员朗读的光碟给林青霞,林青霞则回赠了她主演的电影《东方不败》光碟。
临走时,林青霞握住季老的手深情地说:“季老,让我摸摸您的双手,好感受一下您的文气,可以吗?”季老回答:“当然可以。
”两双手叠在一起,笑容洋溢在季老和林青霞的脸上。
季羡林:学术大家 季羡林,1911年生于山东清平(今并入临清市)。
祖父季老苔,父季嗣廉,母赵氏,农民。
叔季嗣诚。
幼时随马景恭识字。
6岁,到济南,投奔叔父季嗣诚。
入私塾读书。
7岁后,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附设新育小学读书。
10岁,开始学英文。
12岁,考入正谊中学,半年后转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
在高中开始学德文,并对外国文学发生兴趣。
18岁,转入省立济南高中,国文老师是董秋芳,他又是翻译家。
"我之所以五六十年来舞笔弄墨不辍,至今将近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笔,全出于董老师之赐,我毕生难忘。
"1930年,考人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业方向德文。
从师吴宓、叶公超学东西诗比较、英文、梵文,并选修陈寅恪教授的佛经翻译文学、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俞平伯的唐宋诗词、朱自清的陶渊明诗。
与同学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结为好友,称为"四剑客”。
同学中还有胡乔木。
喜欢"纯诗",如法国魏尔兰、马拉梅。
比利时维尔哈伦,以及六朝骈文,李义山、姜白石的作品。
曾翻译德莱塞、屠格涅夫的作品。
大学期间,以成绩优异,获得家乡清平县政府所颁奖学金。
1935年9月,根据清华大学文学院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协定,清华招收赴德研究生,为期两年。
季羡林被录取,随即到德国。
在柏林,和乔冠华同游。
10月,抵哥廷根,结识留学生章用、田德望等。
入哥廷根大学,"我梦想,我在哥廷根,......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这个梦。
”(《留德十年》) 1936年春,季羡林选择了梵文。
他认为"中国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太大了。
我要对中印文化关系彻底研究一下,或能有所发明。
"因此,"非读梵文不行。
""我毕生要走的道路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这一条道路一走走了半个多世纪,一直走到现在,而且还要走下去。
”(《留德十年》)"命运允许我坚定了我的信念。
"季羡林在哥廷根大学梵文研究所主修印度学,学梵文、巴利文。
选英国语 VIII Huihuzi 二月河 言学、斯拉夫语言学为副系,并加学南斯拉夫文。
季羡林师从"梵文讲座"主持人、著名梵文学者瓦
尔德施米特教授,成为他唯一的听课者。
一个学期4O多堂课,学习了异常复杂的全部梵文文法。
接着部分著作年轻时的季羡林读梵文原著,第5学期读吐鲁番出土的梵文佛经残卷。
第6学期准备博士论文:《<大事渴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
佛典《大事》厚厚3大册,是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他争分夺秒,致力于读和写,"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1940年12月至1941年2月,季羡林在论文答辩和印度学、斯拉夫语言、英文考试中得到4个"优",获得博士学位。
因战事方殷,归国无路,只得留滞哥城。
10月,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担任教员,同时继续研究佛教混合梵语,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发表多篇重要论文。
"这是我毕生学术生活的黄金时期,从那以后再没有过了。
""博士后"的岁月,正是法西斯崩溃前夜,德国本土物质匮乏,外国人季羡林也难免"在饥饿地狱中"挣扎,和德国老百姓一样经受着战祸之苦。
而作为海外游子,故园情深,尤觉"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祖国之思和亲情之思日夕索绕,"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1945年1O月,二战终结不久,即匆匆束装上道,经瑞土东归,"宛如一场春梦,十年就飞过去了"。
离开哥廷根35年后的1980年,季羡林率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重访哥市,再谒83岁高龄的瓦尔德施米特恩师,相见如梦。
后来作感人至深的名文《重返哥廷根》。
1946年5月,抵达上海,旋赴南京,与李长之重逢,经李介绍,结识散文家梁实秋、诗人臧克家。
在南京拜谒清华时期的恩师陈寅恪,陈推荐他去北京大学任教,遂又拜见正在南京的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傅斯年。
秋,回到北平,拜会北大文学院院长汤用彤,被聘为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在北大创建该系。
同事中有阿拉伯语言学家马坚、印度学家金克木等。
解放后,继续担任北大东语系教授兼系主任,从事系务、科研和翻译工作。
先后出版的德文中译本有德国《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1955年),梵文文学作品中译本有印度伽梨陀娑《沙恭达罗》(剧本,1956年)、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集《五卷书》(1959年)、印度伽梨陀娑《优哩婆湿》(剧本,1962年)等,学术著作有《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1957年)、《印度简史》(1957年)、《1857-1859年印度民族起义》(1985年)等。
1956年2月,被任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
1954年、1959年、1964年当选为第
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并以中国文化使者的身份先后出访印度、缅甸、东德、前苏联、伊拉克、埃及、叙利亚等国家。
"文革"中受到"四人帮"及其北大爪牙的残酷迫害。
1978年复出,继续担任北京大学东语系系主任,并被任命为北京大学副校长、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所长。
当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
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
1984年,任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
1988年,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
并曾以学者身份先后出访德国、日本、泰国。
70年代后期以来担任的学术回体职务有:中国外国文学会副会长(1978年)、中国南亚学会会长(1979年)、中国民族古文字学会名誉会长(1980年)、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1981年)、中国语言学会会长(1983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1983年)、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1984年)、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1984年)、中国作家学会理事(1985年)、中国比较文学会名誉会长(1985年)、中国亚非学会会长(1990年)等。
1998年4月,《牛棚杂忆》出版(1988年3月一1989年4月草稿,1992年6月定稿)。
出版界认为"这是一本用血泪换来的和泪写成的文字。
这是一代宗师留给后代的最佳礼品"。
季羡林的学术研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梵学、佛学、吐火罗文研究并举,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齐飞。
" 综合北京大学东方学系张光麟教授和令恪先生所述,季羡林的学术成就大略包括在以下10个方面:
(1)印度古代语言研究--博士论文《<大事>渴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中世印度语言中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使用不定过去式作为确定佛典的年代与来源的标准》等论文,在当时 Huihuzi IX 季羡林散文集 该研究领域内有开拓性贡献;
(2)佛教史研究--他是国内外为数很少的真正能运用原始佛典进行研究
的佛教学学者,把研究印度中世语言的变化规律和研究佛教历史结合起来,寻出主要佛教经典的产生、演变、流传过程,借以确定佛教重要派别的产生、流传过程;
(3)吐火罗语研究--早期代表作《<福力太子因缘经>吐火罗语诸本诸平行译本》,为吐火罗语的语意研究开创了一个成功的方法,1948年起即对新疆博物馆藏吐火罗剧本《弥勒会见记》进行译释,1980年又就7O年代新疆吐鲁番地区新发现的吐火罗语A《弥勒会见记》发表研究论文多篇,打破了"吐火罗文发现在中国,而研究在国外"的欺人之谈;
(4)中印文化交流史研究--《中国纸和造纸法输入印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等文,以及《西游记》有些成分来源于印度的论证,说明中印文化"互相学习,各有创新,交光互影,相互渗透";
(5)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80年代主编《大唐西域记校注》、《大唐西域记今译》,并撰10万字的《校注前言》,是国内数十年来西域史研究的重要成果,而1996年完成的《糖史》更展示了古代中国、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东南亚,以及欧、美、非三洲和这些地区文化交流的历史画卷,有重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6)翻译介绍印度文学作品及印度文学研究--《罗摩衍那》是即度两大古代史诗之一,2万余颂,译成汉语有9万余行,季羡林经过1O年坚韧不拔的努力终于译毕,是我国翻译史上的空前盛事;
(7)比较文学研究--80年代初,首先倡导恢复比较文学研究,号召建立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为我国比较文学的复兴,作出了巨大贡献;
(8)东方文化研究一一从8O年代后期开始,极力倡导东方文化研究,主编大型文化丛书《东方文化集成》,约50O余种、8OO余册,预计15年完成;
(9)保存和抢救祖国古代典籍--9O年代,担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传世藏书》两部巨型丛书的总编纂;(10)散文创作-从17岁写散文起,几十年笔耕不辍,已有80余万字之多,钟敬文在庆贺季羡林88岁米寿时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
他朴素,是因为他真诚。
""我爱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话家常。
" 80年代后期以来,季羡林对文化、中国文化、东西方文化体系、东西方文化交流,以及21世纪的人类文化等重要问题,在文章和演讲中提出了许多个人见解和论断,在国内外引起普遍关注。
季羡林是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作家。
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 季羡林911年生于山东省清平县(现并入临清市)。
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
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赴德国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等。
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1946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
1956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
1978年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南亚研究所所长。
1984年研究所分设,改任北京大学南亚东南亚研究所所长。
他先后担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中国南亚学会会长、中国民族古文字学会名誉会长、中国语言学会会长、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和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等。
著作已经汇编成《季羡林文集》,共有24卷,内容包括印度古代语言、中印文化关系、印度历史与文化、中国文化和东方文化、佛教、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糖史、叶火罗文、散文、序跋以及梵文与其他语种文学作品的翻译。
留学德国是季羡林学术生涯的转折点。
留学德国后,季羡林走上东方学研究道路。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季羡林就辗转取道回到阔别10年的祖国怀抱。
同年秋,经陈寅恪推荐,季羡林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创建东方语文系。
季羡林回国后,着重研究佛教史和中印文化关系史,发表了一系列富有学术创见的论文。

X Huihuzi 二月河 《浮屠与佛》(1947),揭示梵语Buddha(佛陀)一词在早期汉译佛经中译作“浮屠”是源自一种古代俗语,译作“佛”则是源自吐火罗语,从而纠正了长期流行的错误看法,即认为佛是梵语Buddha(佛陀)一词的音译略称。
这里顺便指出,季羡林在1989年又写了《再论浮屠与佛》,进一步论证汉文音译“浮屠”源自大夏语。
《论梵文··td的音译》(1948),揭示汉译佛经中用来母字译梵文的顶音·t和·d是经过了·l一个阶段,而t··>·d>l这种语音转变现象不属于梵文,而属于俗语。
因此,依据汉译佛经中梵文··td的音译情况,可以将汉译佛经分为汉至南北朝、南北朝至隋和隋以后三个时期。
前期汉译佛经的原文大半不是梵文,而是俗语或混合梵文;中期的原文也有很多是俗语和混合梵文,但梵文化程度有所进步;后期的原文是纯粹的梵文。
季羡林的这两篇论文在中国佛教史研究领域中别开生面,用比较语言研究方法,令人信服地证明汉译佛经最初并不是直接译自梵文,而是转译自西域古代语言。
季羡林也据此提醒国内运用音译梵字研究中国古音的音韵学家,在进行“华梵对勘”时,一定要注意原文是不是梵文这个大前提。
在中印文化关系史研究方面,以往国内外学者大多偏重研究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甚至有论者据此认为中印文化关系是“单向贸易” (one-way-traffic)。
季羡林认为这种看法不符合文化交流的历史实际。
因此,季羡林在研究中,一方面重视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着力探讨为前人所忽视的中国文化输入印度的问题。
他先后写成《中国纸和造纸法输入印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1954)、《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1955)和《中国纸和造纸法最初是否是由海路传到印度去的?》(1957)等论文,以翔实的史料,考证了中国纸张、造纸法和蚕丝传入印度的过程。
与此同时,季羡林兼治梵文文学,翻译出版了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集《五卷书》(1959)、迦梨陀娑的剧本《沙恭达罗》(1956)和《优哩婆湿》(1962),并撰写有《印度文学在中国》、《印度寓言和童话的世界“旅行”》、《<五卷书>译本序》、《关于<优哩婆湿>》和《<十王子>浅论》等论文。
季羡林随着80年代进入古稀之年,但他学术生命仿佛进入了黄金时期。
尽管行政事务和社会活动缠身,他依然故我,“咬定青山不放松”,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潜心研究,勤奋写作。
季羡林认为,“文化交流是人类进步的主要动力之
一。
人类必须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才能不断前进,而人类进步的最终目标必然是某一种形式的大同之域”。
其实,季羡林近10年来积极参与国内东西方文化问题的讨论,也贯彻着这一思想。
季羡林将人类文化分为四个体系:中国文化体系。
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自古希腊、罗马至今的欧美文化体系,而前三者共同组成东方文化体系,后一者为西方文化体系。
季羡林为东方民族的振兴和东方文化的复兴呐喊,提出东西方文化的变迁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国内引起强烈反响。
季羡林表达的是一种历史的、宏观的看法,也是对长期以来统治世界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积极反拨。
季羡林自1946年从德国回国,受聘北京大学,创建东方语文系,开拓中国东方学学术园地。
在佛典语言、中印文化关系史、佛教史、印度史、印度文学和比较文学等领域,创获良多、著作等身,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东方学大师。
中国东方学有季羡林这样一位学术大师,实为中国东方学之福祉。
季羡林的作品 著作书目: Huihuzi XI 季羡林散文集 《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论文集)1957,人民《<罗摩衍那>初探》(理论)1979,外国文学《天竺心影》(散文集)1980,百花《季羡林选集》(散文集)198O,香港文学研究社《朗润集》(散文集)1981,上海文艺《季羡林散文集》1986,北京大学出版社主要著作:《<大事>偈颂中限定动词的变位》(1941年,系统总结了小乘佛教律典《大事》偈颂所用混合梵语中动词的各种形态调整)、《中世印度语言中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1944年,发现并证明了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是中世印度西北方言健陀罗语的特点之一)、《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1985年)(论证了原始佛典的存在、阐明了原始佛教的语言政策、考证了佛教混合梵语的历史起源和特点等)、《<福力太子因缘经>的吐火罗语本的诸异本》(1943年)(开创了一种成功的语义研究方法)、《印度古代语言论集》(1982年)等。
作为文学翻译家,他的译著主要有:《沙恭达罗》(1956年)、《五卷书》(1959年)、《优哩婆湿》(1959年)、《罗摩衍那》(7卷,1980~1984年)、《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等。
作为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有《天竺心影》(1980年)、《朗润集》(1981年)、《季羡林散文集》(1987年)、《牛棚杂忆》等。
经典语录: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
真者,以真情实意相待,不允许弄虚作假;对待坏人,则另当别论。
忍者,相互容忍也。
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是毒物的。
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
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都对我好。
只望有誉,不能有毁。
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时光流失,一转眼,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活得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算。
有人说,长寿是福,我看也不尽然。
人活得太久,对众生的相,看得透透彻彻,反而鼓舞时少,叹息时多。
走运时,要想到倒霉,不要得意得过了头;倒霉时,要想到走运,不必垂头丧气。
心态始终保持平衡,情绪始终保持稳定,此亦长寿之道。
自己生存,也让别的动物生存,这就是善。
只考虑自己生存不考虑别人生存,这就是恶。
“要说真话,不讲假话。
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
”“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但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话。
”“我快一百岁了,活这么久值得。
因为尽管国家有这样那样不可避免的问题,但现在总的是人和政通、海晏河清。
”“我的家乡在山东。
泰山的精神实际上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
”“最后两句话是——‘国之魂魄,民之肝胆,屹立东方,亿万斯年’。
人民的灵魂,百姓的脊梁,中华民族大有前途。
”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都对我好。
只望有誉,不能有毁。
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每个人都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
然而,自古及今,海内海外,一个百分之百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
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
XII Huihuzi 二月河 西方采取的是强硬的手段,要“征服自然”,而东方则主张采用和平友好的手段,也就是天人合
一。
要先于自然做朋友,然后再伸手向自然索取人类生存所需要的一切。
宋代大哲学家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 你们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运融合在一起才有价值,离开民族大业的个人追求,总是渺小的。
做人要老实,学外语也要老实。
学外语没有什么万能的窍门。
俗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就是窍门。
收入小学语文课本的文章:《自己的花是给别人看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小学语文五年级下册)《怀念母亲》(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小学语文六年级上册)《夹竹桃》(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江苏国标版小学六年级下册 Huihuzi XIII 马缨花夹竹桃怀念西府海棠神奇的丝瓜幽径悲剧二月兰听雨清塘荷韵重返哥廷根在饥饿地狱中我的老师们学习吐火罗文迈耶一家八十述怀我的心是一面镜子新年抒怀赋得永久的悔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牛棚杂忆--缘起牛棚生活虎年抒怀九十述怀一条老狗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为胡适说几句话哭冯至先生怀念乔木回忆陈寅恪先生记张岱年先生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目录 Huihuzi 二月河 i 二月河 马缨花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
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
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
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
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从梁柱的粗细来看,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
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
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甚至丧掉性命。
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
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把我的记忆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历史里,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但是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
往往在半夜里,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很强烈。
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
那时候经常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摸索着找门,摸索着走出去。
院子里一片浓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的声音,然后咪噢的一声,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这样一个地方,对我那些经常来往的朋友们来说,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
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他们很怕在黄昏时分走进这个院子。
万一有事,不得不来,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我是否真在家里,然后才有勇气,跋涉过那 Huihuzi
1 季羡林散文集 一个长长的胡同,走过深深的院子,来到我的屋里。
有一次,我出门去了,看门的工 友没有看见,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
在黄昏的微光中,只见一地树影,满 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
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们 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们见面时,谈到这点经历,两人相对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
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 京城一片黑暗。
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 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
但是,一到晚上, 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
没有人声,没有电灯, 没有一点活气。
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 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
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袭来,折 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 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
在这以 前,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
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 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
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
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 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 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
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 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
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
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 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终于解放了。
1949
年的10月1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 来了光明与希望。
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 重新获得了生命。
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是我 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三年。
我看了许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 西,走了很多新地方。
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
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 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 花园的火红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
这些 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2 Huihuzi 二月河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
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在大旅馆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
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
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
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衬上红墙、黄瓦,给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
我十分高兴,我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
叶子仍然是那样的叶子,花也仍然是那样的花;在短短的十几年以内,它决不会变了种。
它们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无法解释。
后来,我扩大了我回忆的范围,不把回忆死死地拴在马缨花上面,而是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
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不管我是怎样爱回忆它们,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
我好像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摆在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
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
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
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
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
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1962年10月1日 Huihuzi
3 季羡林散文集 夹竹桃 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但是,对我说来,她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花。
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故乡的那个城市里,几乎家家都种上几盆夹竹桃,而且都摆在大门内影壁墙下,正对着大门口。
客人一走进大门,扑鼻的是一阵幽香,入目的是绿蜡似的叶子和红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觉到仿佛走进自己的家门口,大有宾至如归之感了。
我们家大门内也有两盆,一盆是红色的,一盆是白色的。
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要从这下面走出走进。
红色的花朵让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让我想到雪。
火与雪是不相容的;但是,这两盆花却融洽地开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
我顾而乐之,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墙之隔,转过影壁,就是院子。
我们家里一向是喜欢花的;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
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
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
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蕤。
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整个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
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告花事的结束。
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间歇;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
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 但是夹竹桃的妙处还不止于此。
我特别喜欢月光下的夹竹桃。
你站在它下面,花
4 Huihuzi 二月河朵是一团模糊;但是香气却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袭了下来。
它把影子投到墙上,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可以引起我许多幻想。
我幻想它是地图,它居然就是地图了。
这一堆影子是亚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大海。
碰巧有几只小虫子爬过,这就是远渡重洋的海轮。
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现出一个小池塘。
夜蛾飞过映在墙上的影子就是游鱼。
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画。
微风乍起,叶影吹动,这一幅画竟变成活画了。
有这样的韧性,能这样引起我的幻想,我爱上了夹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面走出走进。
最初我的个儿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花朵。
后来,我逐渐长高了,夹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渐矮了起来。
等到我眼睛平视就可以看到花的时候,我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家,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
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夹竹桃,但是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我访问了缅甸。
在仰光开过几天会以后,缅甸的许多朋友们热情地陪我们到缅甸北部古都蒲甘去游览。
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万塔之城"的称号。
据说,当年确有万塔。
到了今天,数目虽然没有那样多了,但是,纵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个个从地里涌出,宛如阳朔群山,又像是云南的石林,用"雨后春笋"这一句老话,差堪比拟。
虽然花草树木都还是绿的,但是时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荒寒气象。
然而就在这地方,在我们住的大楼前,我却意外地发现了老朋友夹竹桃。
一株株都跟一层楼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它们来。
花色比国内的要多,除了红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记得还有黄色的。
叶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绿得像绿蜡,花朵开在高高的枝头,更像片片的红霞、团团的白雪、朵朵的黄云。
苍郁繁茂,浓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每天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走出走进。
晚上同缅甸朋友们在楼上凭栏闲眺,畅谈各种各样的问题,谈蒲甘的历史,谈中缅文化的交流,谈中缅两国人民的胞波的友谊。
在这时候,远处的古塔渐渐隐入暮霭中,近处的几个古塔上却给电灯照得通明,望之如灵山幻境。
我伸手到栏外,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顶枝。
花香也一阵一阵地从下面飘上楼来,仿佛把中缅友谊熏得更加芬芳。
就这样,在对于夹竹桃的婉美动人的回忆里,又涂上了一层绚烂夺目的中缅人民友谊的色彩。
我从此更爱夹竹桃。
1962年10月17日 Huihuzi
5 季羡林散文集 怀念西府海棠 暮春三月,风和日丽。
我偶尔走过办公楼前面。
在盘龙石阶的两旁,一边站着一棵翠柏,浑身碧绿,扑入眉宇,仿佛是从地心深处涌出来的两股青色的力量,喷薄腾越,顶端直刺蔚蓝色的晴空,其气势虽然比不上杜甫当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那一些古柏:"苍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然而看到它,自己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内心里溢满了力量。
我顾而乐之,流连不忍离去。
然而,我的眼前蓦地一闪,就在这两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两棵西府海棠,正开着满树繁花,已经绽开的花朵呈粉红色,没有绽开的骨朵呈鲜红色,粉红与鲜红,纷纭交划,宛如半天的粉红色彩云。
成群的蜜蜂飞舞在花朵丛中,嗡嗡的叫声有如春天的催眠曲。
我立刻被这色彩和声音吸引住,沉醉于其中了。
眼前再一闪,翠柏与海棠同时站立在同一个地方,两者的影子重叠起来,翠绿与鲜红纷纭交错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然而不需要半秒钟,我立刻就意识到,眼前的翠柏与海棠都是现实,翠柏是眼前的现实,海棠则是过去的现实,它确曾在这个地方站立过,而今这两个现实又重叠起来,可是过去的现实早已化为灰烬,随风飘零了。
事情就发生在十年浩劫期间。
一时忽然传说:养花是修正主义,最低的罪名也是玩物丧志。
于是"四人帮"一伙就在海内名园燕园大肆"斗私、批修",先批人,后批花木,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树砍伐殆尽,屡见于清代笔记中的几架古藤萝也被斩草除根,几座楼房外面墙上爬满了的"爬山虎"统统拔掉,办公楼前的两棵枝干繁茂绿叶葳蕤的西府海棠也在劫难逃。
总之,一切美好的花木,也像某一些人一样,被打翻在地,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两棵西府海棠在老北京是颇有一点名气的。
据说某一个文人的笔记中还专门讲到过它。
熟悉北京掌故的人,比如邓拓同志等,生前每到春天都要来园中探望一番。
我自己不敢说对北京掌故多么熟悉,但是,每当西府海棠开花时,也常常自命风雅,
6 Huihuzi 二月河 到树下流连徘徊,欣赏花色之美,听一听蜜蜂的鸣声,顿时觉得人间毕竟是非常可爱 的,生活毕竟是非常美好的,胸中的干劲陡然腾涌起来,我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蓄电 瓶,看到了西府海棠,便仿佛蓄满了电,能够在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中精神抖擞地驰骋 一气了。
中国古代的诗人中,喜爱海棠者颇不乏人。
大家欣赏海棠之美,但颇以海棠无香 为憾,在古代文人的笔记和诗话中,有很多地方谈到这个问题,可见文人墨客对海棠 的关心。
宋代著名的爱国大诗人陆游有几首《花时遍游诸家园》的诗,其中之一是讲 海棠的: 为爱名花抵死狂, 只愁风日损红芳。
绿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阴护海棠。
陆游喜爱海棠达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啊!稍有理智的人都应当知道,海棠与人无 争,与世无忤,决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它只能给人间增添美丽,给人们带来喜悦,能 让人们热爱自然,热爱祖国。
然而,就连这样天真无邪的海棠也难逃"四人帮"的毒手。
燕园内的两棵西府海棠现在已经不知道消逝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算是一种"含冤逝世 "吧。
代替它站在这里的是两棵翠柏。
翠柏也是我所喜爱的,它也能给人们带来美感享 受,我毫无贬低翠柏的意思。
但是,以燕园之大,竟不能给海棠留一点立足之地,
定要铲除海棠,栽上翠柏,一定要争这方尺之地,翠柏而有知,自己挤占了海棠的地 方,也会感到对不起海棠吧! "四人帮"要篡党夺权,有一些事情容易理解;但是砍伐花木,铲除海棠,仿佛这些 花木真能抓住他们那罪恶的黑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宋代苏洵在《辨奸论》中说:" 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砍伐西府海棠之不近人情,一望而知。
爱好美好 的东西是人类的天性,任何人都有权利爱好美好的东西,花木当然也包括在里面。
然 而"四人帮"却偏要违反人性,必欲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铲除净尽而后快。
他们这一伙人是 大奸慝,已经丝毫无可怀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为什么西府海棠的影子今天又忽然展现在我的眼前 呢?难道说是名花有灵,今天向我"显圣"来了么?难道说它是向我告状来了么?可惜我 一非包文正,二非海青天,更没有如来佛起死回生的神通,我所有的能耐至多也只能 一洒同情之泪,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神话,但是现在我真想相信起来,我真希望有一个天国。
可是 我知道,须弥山已经为印度人所独占,他们把自己的天国乐园安放在那里。
昆仑山又 Huihuzi
7 季羡林散文集
为中国人所垄断,王母娘娘就被安顿在那里。
我现在只能希望在辽阔无垠的宇宙中间还能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个阆苑乐土。
那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恒地住在那里,随时、随地都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我们燕园中被无端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灵也遨游其间。
我相信,它决不会忘记了自己呆了多年的美丽的燕园,每当三春繁花盛开之际,它一定会来到人间,驾临燕园,风前月下,凭吊一番。
"环□空归月下魂",明妃之魂归来,还有环□之声。
西府海棠之魂归来时,能有什么迹象呢?我说不出,我只能时时来到办公楼前,在翠柏影中,等候倩魂。
我是多么想为海棠招魂啊!结果恐怕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奈何,奈何! 在这风和日丽的三月,我站在这里,浮想联翩,怅望晴空,眼睛里流满了泪水。
1987年4月26日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专家招待所。
行装甫卸,倦意犹存。
在京构思多日的这篇短文,忽然躁动于心中,于是悚然而起,援笔立就,如有天助,心中甚喜。

8 Huihuzi 二月河 神奇的丝瓜 今年春天,孩子们在房前空地上,斩草挖土,开辟出来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园。
周围用竹竿扎了一个篱笆,移来了一棵玉兰花树,栽上了几株月季花,又在竹篱下面随意种上了几棵扁豆和两棵丝瓜。
土壤并不肥沃,虽然也铺上了一层河泥,但估计不会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过是玩玩而已。
过了不久,丝瓜竟然长了出来,而且日益茁壮、长大。
这当然增加了我们的兴趣。
但是我们也并没有过高的期望。
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墙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亚运会招展的彩旗,顾而乐之,只不过顺便看一看丝瓜罢了。
丝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神奇之处。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丝瓜秧爬出了篱笆,爬上了楼墙。
以后,每天看丝瓜,总比前一天向楼上爬了一大段;最后竟从一楼爬上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了三楼。
说它每天长出半尺,决非夸大之词。
丝瓜的秧不过像细绳一般粗,如不注意,连它的根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这样细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间输送这样多的水分和养料,供应前方,使得上面的叶子长得又肥又绿,爬在灰白色的墙上,一片浓绿,给土墙增添了无量活力与生机。
这当然让我感到很惊奇,我的兴趣随之大大地提高。
每天早晨看丝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务,爬小山反而成为次要的了。
我往往注视着细细的瓜秧和浓绿的瓜叶,陷入沉思,想得很远,很远…… 又过了几天,丝瓜开出了黄花。
再过几天,有的黄花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瓜。
瓜越长越长,越长越长,重量当然也越来越增加,最初长出的那一个小瓜竟把瓜秧坠下来了一点,直挺挺地悬垂在空中,随风摇摆。
我真是替它担心,生怕它经不住这一份重量,会整个地从楼上坠了下来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证明了,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最初长出来了的瓜不再长大,仿佛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长。
在上面,在三楼一位一百零二岁的老太太的窗外窗台上,却长出 Huihuzi
9 季羡林散文集来两个瓜。
这两个瓜后来居上,发疯似地猛长,不久就长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
这两个瓜加起来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细秧怎么能承担得住呢?我又担心起来。
没过几天,事实又证明了我是杞人忧天。
两个瓜不知从什么时候忽然弯了起来,把躯体放在老太太的窗台上,从下面看上去,活像两个粗大弯曲的绿色牛角。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忽然又发现,在两个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楼之间,在一根细秧的顶端,又长出来了一个瓜,垂直地悬在那里。
我又犯了担心病:这个瓜上面够不到窗台,下面也是空空的;总有一天,它越长越大,会把上面的两个大瓜也坠了下来,一起坠到地上,落叶归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却看到了奇迹。
同往日一样,我习惯地抬头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个早已停止生长,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上面老太太窗台上那两个大的,似乎长得更大了,威武雄壮地压在窗台上;中间的那一个却不见了。
我看看地上,没有看到掉下来的瓜。
等我倒退几步抬头再看时,却看到那一个我认为失踪了的瓜,平着身子躺在抗震加固时筑上的紧靠楼墙凸出的一个台子上。
这真让我大吃一惊。
这样一个原来垂直悬在空中的瓜怎么忽然平身躺在那里了呢?这个凸出的台子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都是无法上去的,决不会有人把丝瓜摆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丝瓜下面,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参禅。
我仿佛觉得这棵丝瓜有了思想,它能考虑问题,而且还有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给这样的瓜特殊待遇,让它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身躺下。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我上面谈到的现象。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丝瓜用什么来思想呢?丝瓜靠什么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呢?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丝瓜会有思想。
我左考虑,右考虑;越考虑越糊涂。
我无法同丝瓜对话,这是一个沉默的奇迹。
瓜秧仿佛成了一根神秘的绳子,绿叶上照旧浓翠扑人眉宇。
我站在丝瓜下面,陷入梦幻。
而丝瓜则似乎心中有数,无言静观,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仿佛含笑面对秋阳。
1990年10月9日 10 Huihuzi 二月河 幽径悲剧 出家门,向右转,只有二三十步,就走进一条曲径。
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天走过这一条路,到办公室去。
因为天天见面,也就成了司空见惯,对它有点漠然了。
然而,这一条幽径却是大大有名的。
记得在五十年代,我在故宫的一个城楼上,参观过一个有关《红楼梦》的展览。
我看到由几幅山水画组成的组画,画的就是这一条路。
足证这一条路是同这一部伟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联系的。
至于是什么联系,我已经记忆不清。
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点印象:这一条平平常常的路是有来头的,不能等闲视之。
这一条路在燕园中是极为幽静的地方。
学生们称之为"后湖",他们是很少到这里来的。
我上面说它平平常常,这话有点语病,它其实是颇为不平常的。
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实有曲径通幽之趣。
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
无论春夏秋冬,总有翠色在目。
不知名的小花,从春天开起,过一阵换一个颜色,一直开到秋末。
到了夏天,山上一团浓绿,人们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穿行。
林中小鸟,枝头鸣蝉,仿佛互相应答。
秋天,枫叶变红,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凄清中又饱含浓烈。
几乎让人不辨四时了。
小径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
此时绿叶接天,红荷映目。
仿佛从地下深处爆发出一股无比强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与天公试比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强,给人以无穷的感染力。
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湖中,一到冬天,当然都有白雪覆盖。
在湖中,昔日潋滟的绿波为坚冰所取代。
但是在山上,虽然落叶树都把叶子落掉,可是松柏反而更加精神抖擞,绿色更加浓烈,意思是想把其他树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弥补过来,非要显示出绿色的威力不行。
再加上还有翠竹助威,人们置身其间,决不会感到冬天的萧索了。
这一条神奇的幽径,情况大抵如此。
在所有的这些神奇的东西中,给我印象最深,让我最留恋难忘的是一株古藤萝。
Huihuzi 11 季羡林散文集 藤萝是一种受人喜爱的植物。
清代笔记中有不少关于北京藤萝的记述。
在古庙中,在 名园中,往往都有几棵寿达数百年的藤萝,许多神话故事也往往涉及藤萝。
北大现住 的燕园,是清代名园,有几棵古老的藤萝,自是意中事。
我们最初从城里搬来的时候, 还能看到几棵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藤萝。
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开得满棚满架,引得 游人和蜜蜂猬集其间,成为春天一景。
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评价,在众多的藤萝中,最有特色的还是幽径的这一棵。
它 既无棚,也无架,而是让自己的枝条攀附在邻近的几棵大树的干和枝上,盘曲而上, 大有直上青云之概。
因此,从下面看,除了一段苍黑古劲像苍龙般的粗干外,根本看 不出是一株藤萝。
每到春天,我走在树下,眼前无藤萝,心中也无藤萝。
然而一股幽 香蓦地闯入鼻官,嗡嗡的蜜蜂声也袭入耳内,抬头一看,在一团团的绿叶中--根本分不 清哪是藤萝叶,哪是其他树的叶子--隐约看到一朵朵紫红色的花,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 的意味。
直到此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棵古藤的存在,顾而乐之了。
经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木也不能幸免。
藤萝们和其他一些 古丁香树等等,被异化为"修正主义",遭到了无情的诛伐。
六院前的和红二三楼之间的 那两棵著名的古藤,被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
是否也被踏上一千只脚, 没有调查研究,不敢瞎说;永世不得翻身,则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茫茫燕园中,只剩下了幽径的这一棵藤萝了。
它成了燕园中藤萝界的鲁殿灵光。
每到春天,我在悲愤、惆怅之余,惟一的一点安慰就是幽径中这一棵古藤。
每次走在 它下面,闻到淡淡的幽香,听到嗡嗡的蜂声,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的,人生还 不全是荆棘丛。
其中情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乐得太早了。
人生毕竟还是一个荆棘丛,决不是到处都盛开着玫瑰花。
今年春天,我走过长着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闪,吓了一大跳:古藤那一段原 来凌空的虬干,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断,只留上段悬在空中,在风中摇曳。
再抬头向上看,藤萝初绽出来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还在绿叶丛中微笑。
它们还 没有来得及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树干已经被砍断了,脱离了地面,再没有水分供它 们生存了。
它们仿佛成了失掉了母亲的孤儿,不久就会微笑不下去,连痛哭也没有地 方了。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我的感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动物、小 花草惹起万斛闲愁。
真正的伟人们是决不会这样的。
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像我这样的 话,也决不能成为伟人。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甘于如此, 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叹气。
这一棵古藤的灭亡在我心灵中引起的痛苦, 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12 Huihuzi 二月河
从此以后,我最爱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点怕走了。
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悬在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毛骨悚然。
非走不行的时候,我就紧闭双眼,疾趋而过。
心里数着数:
一,二,
三,四,一直数到
十,我估摸已经走到了小桥的桥头上,吊死鬼不会看到了,我才睁开眼走向前去。
此时,我简直是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但是,这也不行。
眼睛虽闭,但耳朵是关不住的。
我隐隐约约听到古藤的哭泣声,细如蚊蝇,却依稀可辨。
它在控诉无端被人杀害。
它在这里已经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树一向和睦相处。
它虽阅尽人间沧桑,却从无害人之意。
每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为人间增添美丽。
焉知一旦毁于愚氓之手。
它感到万分委屈,又投诉无门。
它的灵魂死守在这里。
每到月白风清之夜,它会走出来显圣的。
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
山头的群树、池中的荷花是对它深表同情的,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约束,寸步难行,只能无言相对。
在茫茫人世中,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哪里有闲心来关怀一棵古藤的生死呢?于是,它只有哭泣,哭泣……世界上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古藤的哭泣声恐怕只有我一个能听到。
在浩茫无际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总总的植物中,燕园的这一棵古藤,实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
你倘若问一个燕园中人,决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决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它的死亡的,决不会有任何人为之伤心的。
偏偏出了我这样一个人,偏偏让我住到这个地方,偏偏让我天天走这一条幽径,偏偏又发生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悲剧;所有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压到了我的身上。
我自己的性格制造成的这一个十字架,只有我自己来背了。
奈何,奈何!但是,我愿意把这个十字架背下去,永远永远地背下去。
1992年9月13日 Huihuzi 13 季羡林散文集 二月兰 转眼,不知怎样一来,整个燕园竟成了二月兰的天下。
二月兰是一种常见的野花。
花朵不大,紫白相间。
花形和颜色都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如果只有一两棵,在百花丛中,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它却以多胜,每到春天,和风一吹拂,便绽开了小花;最初只有一朵,两朵,几朵。
但是一转眼,在一夜间,就能变成百朵,千朵,万朵。
大有凌驾百花之上的势头了。
我在燕园里已经住了四十多年。
最初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种小花。
直到前年,也许正是二月兰开花的大年,我蓦地发现,从我住的楼旁小土山开始,走遍了全园,眼光所到之处,无不有二月兰在。
宅旁,篱下,林中,山头,土坡,湖边,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团紫气,间以白雾,小花开得淋漓尽致,气势非凡,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
我在迷离恍惚中,忽然发现二月兰爬上了树,有的已经爬上了树顶,有的正在努力攀登,连喘气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
我这一惊可真不小:莫非二月兰真成了精了吗?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二月兰丛中的一些藤萝,也正在开着花,花的颜色同二月兰一模一样,所差的就仅仅只缺少那一团白雾。
我实在觉得我这个幻觉非常有趣。
带着清醒的意识,我仔细观察起来:除了花形之外,颜色真是一般无
二。
反正我知道了这是两种植物,心里有了底,然而再一转眼,我仍然看到二月兰往枝头爬。
这是真的呢?还是幻觉?一由它去吧。
自从意识到二月兰存在以后,一些同二月兰有联系的回忆立即涌上心头。
原来很少想到的或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现在想到了;原来认为十分平常的琐事,现在显得十分不平常了。
我一下子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种十分平凡的野花竟在我的生命中占有这样重要的地位。
我自己也有点吃惊了。
我回忆的丝缕是从楼旁的小土山开始的。
这一座小土山,最初毫无惊人之处,只不过二三米高,上面长满了野草。
当年歪风狂吹时,每次"打扫卫生",全楼住的人都被 14 Huihuzi 二月河 召唤出来拔草,不是"绿化",而是"黄化"。
我每次都在心中暗恨这小山野草之多。
后来 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把山堆高了一两米。
这样一来,山就颇有一点山势了。
东头的苍 松,西头的翠柏,都仿佛恢复了青春,一年四季,郁郁葱葱。
中间一棵榆树,从树龄 来看,只能算是松柏的曾孙,然而也枝干繁茂,高枝直刺入蔚蓝的晴空。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注意到小山上的二月兰。
这种野花开花大概也有大年小 年之别的。
碰到小年,只在小山前后稀疏地开上那么几片。
遇到大年,则山前山后开 成大片。
二月兰仿佛发了狂。
我们常讲什么什么花"怒放",这个"怒"字用得真是无比地 奇妙。
二月兰一"怒",仿佛从土地深处吸来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开遍大千世界, 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
东坡的词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但是花们好像是没有 什么悲欢离合。
应该开时,它们就开;该消失时,它们就消失。
它们是"纵浪大化中", 一切顺其自然,自己无所谓什么悲与喜。
我的二月兰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人这个万物之灵却偏偏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有了悲欢。
这真是多此一举, 然而没有法子。
人自己多情,又把情移到花,"泪眼问花花不语",花当然"不语"了。
如 果花真"语"起来,岂不吓坏了人!这些道理我十分明白。
然而我仍然把自己的悲欢挂到 了二月兰上。
当年老祖还活着的时候,每到春天二月兰开花的时候,她往往拿一把小铲,带
个黑书包,到成片的二月兰旁青草丛里去搜挖荠菜。
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兰的紫 雾里晃动,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弥漫着荠菜馄饨的清香。
当婉如还活 着的时候,她每次回家,只要二月兰正在开花,她离开时,她总穿过左手是二月兰的 紫雾,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绿烟,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带到湖对岸的拐弯处。
当小保姆杨莹还在我家时,她也同小山和二月兰结上了缘。
我曾套宋词写过三句话:" 午静携侣寻野菜,黄昏抱猫向夕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的小猫虎子和咪咪还在世的 时候,我也往往在二月兰丛里看到她们: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显眼。
所有这些琐事都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
然而,曾几何时,到了今天,老祖和婉 如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小莹也回了山东老家。
至于虎子和咪咪也各自遵循猫 的规律,不知钻到了燕园中哪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到来。
老祖和婉如的走, 把我的心都带走了。
虎子和咪咪我也忆念难忘。
如今,天地虽宽,阳光虽照样普照, 我却感到无边的寂寥与凄凉。
回忆这些往事,如云如烟,原来是近在眼前,如今却如 蓬莱灵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对于我这样的心情和我的一切遭遇,我的二月兰一点也无动于衷,照样自己开花。
今年又是二月兰开花的大年。
在校园里,眼光所到之处,无不有二月兰在。
宅旁,篱 Huihuzi 15 季羡林散文集 下,林中,山头,土坡,湖边,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团紫气,间以白雾,小花 开得淋漓尽致,气势非凡,紫气直冲霄汉,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
这一切都告诉我,二月兰是不会变的,世事沧桑,于它如浮云。
然而我却是在变 的,月月变,年年变。
我想以不变应万变,然而办不到。
我想学习二月兰,然而办不 到。
不但如此,它还硬把我的记忆牵回到我一生最倒霉的时候。
在十年浩劫中,我自 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老佛爷",被抄家,被打成了"反革命"。
正是在二月兰开花的 时候,我被管制劳动改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到一个地方去捡破砖碎瓦,还随 时准备着被红卫兵押解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坐喷气式,还要挨上一顿揍,打得鼻青脸 肿。
可是在砖瓦缝里二月兰依然开放,怡然自得,笑对春风,好像是在嘲笑我。
我当时日子实在非常难过。
我知道正义是在自己手中,可是是非颠倒,人妖难分, 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一腔义愤,满腹委屈,毫无人生之趣。
在很长一段时间 内,我成了"不可接触者",几年没接到过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个招呼。
我虽处人 世,实为异类。
然而我一回到家里,老祖、德华她们,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恩赐十几元钱生活费 的情况下,殚思竭虑,弄一点好吃的东西,希望能给我增加点营养;更重要的恐怕还 是,希望能给我增添点生趣。
婉如和延宗也尽可能地多回家来。
我的小猫憨态可掬, 偎依在我的身旁。
她们不懂哲学,分不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人视我为异类,她们 视我为好友,从来没有表态,要同我划清界限。
所有这一些极其平常的琐事,都给我 带来了无量的安慰。
窗外尽管千里冰封,室内却是暖气融融。
我觉得,在世态炎凉中, 还有不炎凉者在。
这一点暖气支撑着我,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路,没有堕入深涧, 一直到今天。
我感觉到悲,又感觉到欢。
到了今天,天运转动,否极泰来,不知怎么一来,我一下子成为"极可接触者",到 处听到的是美好的言辞,到处见到的是和悦的笑容。
我从内心里感激我这些新老朋友, 他们绝对是真诚的。
他们鼓励了我,他们启发了我。
然而,一回到家里,虽然德华还 在,延宗还在,可我的老祖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里去了呢?还有我的虎子和 咪咪一世到哪里去了呢?世界虽照样朗朗,阳光虽照样明媚,我却感觉异样的寂寞与 凄凉。
我感觉到欢,不感觉到悲。
我年届耄耋,前面的路有限了。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叫《老猫》,意思很简 明,我一生有个特点:不愿意麻烦人。
了解我的人都承认。
难道到了人生最后一段路 上我就要改变这个特点吗?不,不,不想改变。
我真想学一学老猫,到了大限来临时, 16 Huihuzi 二月河
钻到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人世。
这话又扯远了。
我并不认为眼前就有制定行动计划的必要。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的健康情况也允许我去做。
有一位青年朋友说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这话极有道理。
可我并没有全忘。
有一个问题我还想弄弄清楚哩。
按说我早已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年龄,应该超脱一点了。
然而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我还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么叫"悲"?什么又叫"欢"?是我成为"不可接触者"时悲呢?还是成为"极可接触者"时欢?如果没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这问题本来是一清二白的,现在却是悲欢难以分辨了。
我想得到答复。
我走上了每天必登临几次的小山,我问苍松,苍松不语;我问翠柏,翠柏不答。
我问三十多年来亲眼目睹我这些悲欢离合的二月兰,这也沉默不语,兀自万朵怒放,笑对春风,紫气直冲霄汉。
1993年6月11日写完 Huihuzi 17 季羡林散文集 听雨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
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
"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
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
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
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
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
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
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
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
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
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
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
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
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
"是颇有一点诗意的。
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
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18 Huihuzi 二月河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 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
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 有相当大的悬殊。
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
用今 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 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
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 他有资格。
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 一个"俗人"。
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春的麦苗。
我生在乡下,虽然 六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 叶。
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 感情。
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
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
即使我长期住在城 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
北方春天,十年九旱。
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
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
忧心如焚,徒唤奈 何。
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
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 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
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 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 黄萎的,现在变青了。
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
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 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 荷塘内。
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
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 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 感觉。
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
水当然是不缺的。
但是, 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
这本来是人类中的 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Huihuzi 19 季羡林散文集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 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
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
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1995年4月13日 20 Huihuzi 二月河 清塘荷韵 楼前有清塘数亩。
记得三十多年前初搬来时,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一些绿叶红花的碎影。
后来时移事迁,岁月流逝,池塘里却变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再也不见什么荷花了。
我脑袋里保留的旧的思想意识颇多,每一次望到空荡荡的池塘,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这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念。
有池塘就应当有点绿的东西,哪怕是芦苇呢,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最好的最理想的当然是荷花。
中国旧的诗文中,描写荷花的简直是太多太多了。
周敦颐的《爱莲说》读书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他那一句有名的"香远益清"是脍炙人口的。
几乎可以说,中国没有人不爱荷花的。
可我们楼前池塘中独独缺少荷花。
每次看到或想到,总觉得是一块心病。
有人从湖北来,带来了洪湖的几颗莲子,外壳呈黑色,极硬。
据说,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够千年不烂。
因此,我用铁锤在莲子上砸开了一条缝,让莲芽能够破壳而出,不至永远埋在泥中。
这都是一些主观的愿望,莲芽能不能够出,都是极大的未知数。
反正我总算是尽了人事,把五六颗敲破的莲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听天命了。
这样一来,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边上去看上几次。
心里总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绿的莲叶长出水面。
可是,事与愿违,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凉落叶,水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东西。
经过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绿柳垂丝,一片旖旎的风光。
可是,我翘盼的水面上却仍然没有露出什么荷叶。
此时我已经完全灰了心,以为那几颗湖北带来的硬壳莲子,由于人力无法解释的原因,大概不会再有长出荷花的希望了。
我的目光无法把荷叶从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却忽然出了奇迹。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在我投莲子的地方长出了几个圆圆的绿叶,虽然颜色极惹人喜爱;但是却细弱单薄,可怜兮兮地平卧在水面上,像水浮莲的叶子一样。
而且最初只长出了五六个叶片。
我总嫌这有点太少,总希望多长出几片来。
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边上去观望。
有校外的 Huihuzi 21 季羡林散文集 农民来捞水草,我总请求他们手下留情,不要碰断叶片。
但是经过了漫漫的长夏,凄 清的秋天又降临人间,池塘里浮动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个叶片。
对我来说,这 又是一个虽微有希望但究竟仍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迹出现在第四年上。
严冬一过,池塘里又溢满了春水。
到了一般荷花长 叶的时候,在去年飘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而 且看来荷花在严冬的冰下并没有停止行动,因为在离开原有五六个叶片的那块基地比 较远的池塘中心,也长出了叶片。
叶片扩张的速度,扩张范围的扩大,都是惊人地快。
几天之内,池塘内不小一部分,已经全为绿叶所覆盖。
而且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像是 水浮莲一样的叶片,不知道是从哪里聚集来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跃出了水面,长成了 亭亭的荷叶。
原来我心中还迟迟疑疑,怕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
这 样一来,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光: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
我心中狂 喜,这几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 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无法抗御。
只要你肯费 力来观摩一下,就必然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楼前池塘里的荷花。
自从几个勇敢的叶片跃出水面以后,许多叶片接踵而至。
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几十枝, 而且迅速地扩散、蔓延。
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半个池塘。
从我 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
我无法知道,荷花是怎样在深水中淤泥里走 动。
反正从露出水面荷叶来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离,才能形成眼前这个局面。
光长荷叶,当然是不能满足的。
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据了解荷花的行家说,我门 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园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样。
其他地方的荷花,颜色浅红;而 我这里的荷花,不但红色浓,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开出十六个复瓣,看上去当然 就与众不同了。
这些红艳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驾于莲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睥 睨一切。
幼时读旧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 花别样红。
"爱其诗句之美,深恨没有能亲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赏一番。
现在我门前池塘 中呈现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
是我把西湖从杭州搬到燕园里来了。
岂不大快人意也 哉!前几年才搬到朗润园来的周一良先生赐名为"季荷"。
我觉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
难道我这个人将以荷而传吗? 前年和去年,每当夏月塘荷盛开时,我每天至少有几次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 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我确实觉得四周静得很。
我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绿肥、红肥。
倒影映入水中, 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 22 Huihuzi 二月河
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
一,像小船似地漂在那里。
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上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
"作者深惜第二句对仗不工。
这也难怪,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晚上,我们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边石头上纳凉。
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银光洒在荷花上。
我忽听卜通一声。
是我的小白波斯猫毛毛扑入水中,它大概是认为水中有白玉盘,想扑上去抓住。
它一入水,大概就觉得不对头,连忙矫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离破碎,好久才恢复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气异常闷热,而荷花则开得特欢。
绿盖擎天,红花映日,把一个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满而又满,几乎连水面都看不到了。
一个喜爱荷花的邻居,天天兴致勃勃地数荷花的朵数。
今天告诉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诉我,有六七百朵。
但是,我虽然知道他为人细致,却不相信他真能数出确实的朵数。
在荷叶底下,石头缝里,旮旮旯旯,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儿,都是在岸边难以看到的。
粗略估计,今年大概开了将近一千朵。
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观了。
连日来,天气突然变寒。
好像是一下子从夏天转入秋天。
池塘里的荷叶虽然仍然是绿油一片,但是看来变成残荷之日也不会太远了。
再过一两个月,池水一结冰,连残荷也将消逝得无影无踪。
那时荷花大概会在冰下冬眠,做着春天的梦。
它们的梦一定能够圆的。
"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为我的"季荷"祝福。
1997年9月16日 Huihuzi 23 季羡林散文集 重返哥廷根 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我又回到这个离开祖国几万里的小城里来了。
我坐在从汉堡到哥廷根的火车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难道是一个梦吗?我频频问着自己。
这当然是非常可笑的,这毕竟就是事实。
我脑海里印象历乱,面影纷呈。
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人,想到了;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事,想到了。
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师,他们的笑容又呈现在我眼前。
我那像母亲一般的女房东,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现在我眼前。
那个宛宛婴婴的女孩子伊尔穆嘉德,也在我眼前活动起来。
那窄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铺子,城东小山的密林,密林深处的小咖啡馆,黄叶丛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时分从白雪中钻出来的白色小花雪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都一齐争先恐后地呈现到我眼前来。
一霎时,影像纷乱,我心里也像开了锅似地激烈地动荡起来了。
火车停,我飞也似地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
忽然有一首诗涌现出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怎么会涌现这样一首诗呢?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
但又立刻意识到,这一座只有十来万人的异域小城,在我的心灵深处,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了。
我曾在这里度过整整十年,是风华正茂的十年。
我的足迹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
我曾在这里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
这一座小城实际上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
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灵上打上永不磨灭的烙印。
我在下意识中把它看作第二故乡,不是非常自然的吗?我今天重返第二故乡,心里面思绪万端,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
感情上有一种 24 Huihuzi 二月河 莫名其妙的重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悔,似向往。
小城几乎 没有变。
市政厅前广场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鹅女郎的铜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群鸽子仍然像从前一样在铜像周围徘徊,悠然自得。
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声呼哨,飞上 了后面大礼拜堂的尖顶。
我仿佛昨天才离开这里,今天又回来了。
我们走下地下室, 到地下餐厅去吃饭。
里面陈设如旧,座位如旧,灯光如旧,气氛如旧。
连那年轻的服 务员也仿佛是当年的那一位。
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这里吃过饭。
广场周围的大小铺子 都没有变。
那几家著名的餐馆,什么"黑熊"、"少爷餐厅"等等,都还在原地。
那两家书 店也都还在原地。
总之,我看到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模一样。
我真的离开这座小城已经 三十五年了吗?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说的,江山如旧,人物全非。
环境没有改变,然而人物却 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我在火车上回忆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年龄已经过 了一百岁。
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着去问了。
那些计算起来还没有这样老的人,我 也不敢贸然去问,怕从被问者的嘴里听到我不愿意听的消息。
我只绕着弯子问上那么 一两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领,模糊得很。
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的问题就模糊 不清。
我现在非常欣赏这种模糊,模糊中包含着希望。
可惜就连这种模糊也不能完全 遮盖住事实。
结果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我只能在内心里用无声的声音来惊 呼了。
在惊呼之余,我仍然坚持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访旧。
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过整整 十年的房子。
我知道,我那母亲般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早已离开了人世。
但是房子却 还存在,那一条整洁的街道依旧整洁如新。
从前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太太用肥皂来洗刷 人行道,现在这人行道仍然像是刚才洗刷过似的,躺下去打一个滚,决不会沾上一点 尘土。
街拐角处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开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面陈列着五光十色的 食品。
主人却不知道已经换了第几代了。
我走到我住过的房子外面,抬头向上看,看 到三楼我那一间房子的窗户,仍然同以前一样摆满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当然不是出自 欧朴尔太太之手。
我蓦地一阵恍惚,仿佛我昨晚才离开,今天又回家了。
我推开大门, 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楼。
我没有用钥匙去开门,因为我意识到,现在里面住的是另外
家人了。
从前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满了玫 瑰花吧。
我经常梦见这所房子,梦见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了。
我在这里 度过的十年中,有愉快,有痛苦,经历过轰炸,忍受过饥饿。
男房东逝世后,我多次 陪着女房东去扫墓。
我这个异邦的青年成了她身边的惟一的亲人。
无怪我离开时她嚎 啕痛哭。
我回国以后,最初若干年,还经常通信。
后来时移事变,就断了联系。
我曾 痴心妄想,还想再见她一面。
而今我确实又来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却再也见不到,永 Huihuzi 25 季羡林散文集 远永远地见不到了。
我徘徊在当年天天走过的街头,这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我的足迹。
家家门前的小草 坪上依然绿草如茵。
今年冬雪来得早了一点。
十月中,就下了一场雪。
白雪、碧草、 红花,相映成趣。
鲜艳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还要鲜艳。
我在一篇 短文《海棠花》里描绘的那海棠花依然威严地站在那里。
我忽然回忆起当年的冬天, 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慢慢地走过十里 行街。
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温暖。
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便想到 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
回首前尘,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
它就在小山下面,是进山 必由之路。
当年我常同中国学生或者德国学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着弯曲的 山径走上山去。
曾登上俾思麦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馆里流连忘返;曾在 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时分惊走觅食的小鹿,听它们脚踏落叶一路窸窸 □□地逃走。
甜蜜的回忆是写也写不完的,今天我又来到这里。
碧草如旧,亭榭犹新。
但是当年年轻的我已颓然一翁,而旧日游侣早已荡若云烟,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有 的远走高飞,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
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万端吗? 我在上面讲到江山如旧,人物全非。
幸而还没有真正地全非。
几十年来我昼思梦 想最希望还能见到的人,最希望他们还能活着的人,我的"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 授和夫人居然还都健在。
教授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夫人比他寿更高,是八十六岁。
一别三十五年,今天重又会面,真有相见疑梦之感。
老教授夫妇显然非常激动,我心 里也如波涛翻滚,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围坐在不太亮的电灯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 子涌上我的心头: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们初次见面,以及以后长达十年相处的情景,历历展 现在眼前。
那十年是剧烈动荡的十年,中间插上了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没有能 过上几天好日子。
最初几年,我每次到他们家去吃晚饭时,他那个十几岁的独生儿子 都在座。
有一次教授同儿子开玩笑:"家里有一个中国客人,你明天到学校去又可以张 扬吹嘘一番了。
"哪里知道,大战一爆发,儿子就被征从军,一年冬天,战死在北欧战 场上。
这对他们夫妇俩的打击,是无法形容的。
不久教授也被征从军。
他心里怎样想, 我不好问,他也不好说。
看来是默默地忍受痛苦。
他预定了剧院的票,到了冬天,剧 26 Huihuzi 二月河 院开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戏的任务,就落到我肩上。
深夜,演出结束 后,我要走很长的道路,把师母送到他们山下林边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 处。
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们那一座漂亮的三层楼房里,只住着师母一个人。
他们的处境如此,我的处境更要糟糕。
烽火连年,家书亿金。
我的祖国在受难, 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难,我自己也在受难。
中夜枕上,思绪翻腾,往往彻夜不眠。
而且头上有飞机轰炸,肚子里没有食品充饥。
做梦就梦到祖国的花生米。
有一次我下 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报酬是几个苹果和五斤土豆。
回家后一顿就把五斤土豆吃了个 精光,还并无饱意。
大概有六七年的时间,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学习、写论文、参加口试、获得 学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
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听我的汇报,看我的论文, 提出他的意见。
今天我会的这一点点东西,哪一点不包含着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 天的成就还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怀着毫不利己的心情对我这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 的青年加以诱掖教导的话,我能够有什么成就呢?所有这一切能够忘记得了吗? 现在我们又会面了。
会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 华的养老院里。
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把房子赠给哥廷根大学印度学和佛教研究所,把 汽车卖掉,搬到这一所养老院里来了。
院里富丽堂皇,应有尽有,健身房、游泳池, 无不齐备。
据说,饭食也很好。
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七老八
的人,多半行动不便。
对他们来说,健身房和游泳池实际上等于聋子的耳朵。
他们不 是来健身,而是来等死的。
头一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聊天,第二天早晨说不定就有 人见了上帝。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见。
话又说了回来,教 授夫妇孤苦伶仃,不到这里来,又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教授又见到了自己几十年没有见面的弟子。
他的心情是多 么激动,又是多么高兴,我无法加以描绘。
我一下汽车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门里 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
他可能已经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
他瞪着慈祥 昏花的双目瞧着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
握手时,他的手有点颤抖。
他的夫 人更是老态龙钟,耳朵聋,头摇摆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师母还专为 我烹制了当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
两位老人齐声说:"让我们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 的老生活吧!"他们现在大概只能用回忆来填充日常生活了。
我问老教授还要不要中国 关于佛教的书,他反问我:"那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又问他正在写什么东西。
他说:"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旧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来看, 老两口的意见还是有一些矛盾的。
看来这相依为命的一双老人的生活是阴沉的、郁闷 的。
在他们前面,正如鲁迅在《过客》中所写的那样:"前面?前面,是坟。
" Huihuzi 27 季羡林散文集
我心里陡然凄凉起来,老教授毕生勤奋,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受人尊敬,老年 就这样度过吗?我今天来到这里,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
一旦我离开这里,他们又将怎样呢?可是,我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吗?我真有点依依难舍,尽量想多呆些时候。
但是,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站起来,想告辞离开。
老教授带着乞求的目光说:"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嘛!"我只好重又坐下。
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们说了声:"夜安!"站起来,告辞出门。
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汽车旁边,样子是难舍难分。
此时我心潮翻滚,我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但是,为了安慰他,或者欺骗他,也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骗我自己,我脱口说了一句话:"过一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到自己耳朵,显得空荡、虚伪,然而却又真诚。
这真诚感动了老教授,他脸上现出了笑容:"你可是答应了我了,过一两年再回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噙着眼泪,钻进了汽车。
汽车开走时,回头看到老教授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是一座塑像。
过了两天,我就离开了哥廷根。
我乘上了一辆开到另一个城市去的火车。
坐在车上,同来时一样,我眼前又是面影迷离,错综纷杂。
我这两天见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凑到我的眼前来;只是比来时在火车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体多了。
在这些迷离错乱的面影中,有一个特别清晰、特别具体、特别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
愿这一座塑像永远停留在我的眼前,永远停留在我的心中。
1987年10月北京 28 Huihuzi 二月河 在饥饿地狱中 同轰炸并驾齐驱的是饥饿。
我初到德国的时候,供应十足充裕,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饥饿为何物。
但是,法西斯头子侵略成性,其实法西斯的本质就是侵略,他们早就扬言:要大炮,不要奶油。
在最初,德国人桌子上还摆着奶油,肚子里填满了火腿,根本不了解这句口号的真正意义。
于是,全国翕然响应,仿佛他们真不想要奶油了。
大概从1937年开始,逐渐实行了食品配给制度。
最初限量的就是奶油,以后接着是肉类,最后是面包和土豆。
到了1939年,希特勒悍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人的腰带就一紧再紧了。
这一句口号得到了完满的实现。
我虽生也不辰,在国内时还没有真正挨过饿。
小时候家里穷,一年至多只能吃两三次白面,但是吃糠咽菜,肚子还是能勉强填饱的。
现在到了德国,才真受了"洋罪"。
这种"洋罪"是慢慢地感觉到的。
我们中国人本来吃肉不多,我们所谓"主食"实际上是西方人的"副食"。
黄油从前我们根本不吃。
所以在德国人开始沉不住气的时候,我还悠哉游哉,处之泰然。
但是,到了我的"主食"面包和土豆限量供应的时候,我才感到有点不妙了。
黄油失踪以后,取代它的是人造油。
这玩意儿放在汤里面,还能呈现出几个油珠儿。
但一用来煎东西,则在锅里□□几声,一缕轻烟,油就烟消云散了。
在饭馆里吃饭时,要经过几次思想斗争,从战略观点和全局观点反复考虑之后,才请餐馆服务员(HerrOber)"煎"掉一两肉票。
倘在汤碗里能发现几滴油珠,则必大声唤起同桌者的注意,大家都乐不可支了。
最困难的问题是面包。
少且不说,实质更可怕。
完全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有人说是鱼粉,无从否认或证实。
反正是只要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
而且吃了,能在肚子里制造气体。
在公共场合出虚恭,俗话就是放屁,在德国被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
然而肚子里带着这样的面包去看电影,则在影院里实在难以保持体统。
我就曾在看电影时亲耳听到虚恭之声,此伏彼起,东西应和。
我不敢耻笑别人。
Huihuzi 29 季羡林散文集 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里过量的气体作殊死斗争,为了保持体面,想把它镇压下去,而 终于还以失败告终。
但是也不缺少令人兴奋的事:我打破了纪录,是自己吃饭的纪录。
有一天,我同 一位德国女士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
在当时,城里人谁要是同农民有
些联系,别人会垂涎三尺的,其重要意义决不亚于今天的走后门。
这一位女士同一户 农民挂上了钩,我们就应邀下乡了。
苹果树都不高,只要有一个短梯子,就能照顾全 树了。
德国苹果品种极多,是本国的主要果品。
我们摘了半天,工作结束时,农民送 了我一篮子苹果,其中包括几个最优品种的;另外还有五六斤土豆。
我大喜过望,跨 上了自行车,有如列子御风而行,一路青山绿水看不尽,轻车已过数重山。
到了家, 把土豆全部煮上,蘸着积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气,全吞进肚子,但仍然还没有饱意。
"挨饿"这个词儿,人们说起来,比较轻松。
但这些人都是没有真正挨过饿的。
我是 真正经过饥饿炼狱的人,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非常佩服东西方的宗教家们, 他们对人情世事真是了解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在他们的地狱里,饥饿是被列为最折磨 人的项目之
一。
中国也是有地狱的,但却是舶来品,其来源是印度谈到印度的地狱学, 那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
"死鬼"在梵文中叫
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
到了中国 译经和尚的笔下,就译成了"饿鬼",可见"饥饿"在他们心目中占多么重要的地位。
汉译 佛典中,关于地狱的描绘,比比皆是。
《长阿含经》卷十九《地狱品》的描绘可能是有 些代表性的。
这里面说,共有八大地狱:第一大地狱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狱:第
小地狱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钉,四名饥,五名渴,六名一铜釜,七名多铜 釜,八名石磨,九名脓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铁丸,十三名斩斧,十
名豺狼,十五名剑树,十六名寒冰。
地狱的内容,一看名称就能知道。
饥饿在里面占 了一个地位。
这个饥饿地狱里是什么情况呢?《长阿含经》说: (饿鬼)到饥饿地狱。
狱卒来问:"汝等来此,欲何所求?"报言:"我饿!"狱卒即捉 扑热铁上,舒展其身,以铁钩钩口使开,以热铁丸着其口中,焦其唇舌,从咽至腹, 通彻下过,无不焦烂。
这当然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
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狱幻想,在但丁的《神曲》里面 也有地狱。
第六篇,但丁在地狱中看到一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牙;但丁的 引导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对准怪物的嘴,投了过去。
怪物像狗一样狺 狺狂吠,无非是想得到食物。
现在嘴里有了东西,就默然无声了。
西方的地狱内容实 在太单薄,比起东方地狱来,大有小巫见大巫之势了。
为什么东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狱,而在地狱中又必须忍受饥饿的折磨呢?他们大 概都认为饥饿最难忍受,恶人在地狱中必须尝一尝饥饿的滋味。
这个问题我且置而不 30 Huihuzi 二月河
论。
不管怎样,我当时实在是正处在饥饿地狱中,如果有人向我嘴里投掷热铁丸或者泥土,为了抑制住难忍的饥饿,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不顾一切地把它们吞了下去,至于肚子烧焦不烧焦,就管不了那样多了。
我当时正在读俄文原文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
在第二幕第一场里,我读到了奥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独白的一段话: 现在旅馆老板说啦,前账没有付清就不开饭;可我们要是付不出钱呢?(叹口气)唉,我的天,哪怕有点菜汤喝喝也好呀。
我现在恨不得要把整个世界都吞下肚子里去。
这写得何等好呀!果戈理一定挨过饿,不然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要把整个世界都吞下去的话来。
长期挨饿的结果是,人们都逐渐瘦了下来。
现在有人害怕肥胖,提倡什么减肥,往往费上极大的力量,却不见效果。
于是有人说:"我就是喝白水,身体还是照样胖起来的。
"这话现在也许是对的,但在当时却完全不是这样。
我的男房东在战争激烈时因心脏病死去。
他原本是一个大胖子,到死的时候,体重已经减轻了二三十公斤,成了一个瘦子了。
我自己原来不胖,没有减肥的物质基础。
但是饥饿在我身上也留下了伤痕:我失掉了饱的感觉,大概有八年之久。
后来到了瑞士,才慢慢恢复过来。
此是后话,这里不提了。
1988年(选自《留德十年》) Huihuzi 31 季羡林散文集 我的老师们 在深切怀念我的两个不在眼前的母亲的同时,在我眼前那一些德国老师们,就越发显得亲切可爱了。
在德国老师中同我关系最密切的当然是我的Doktor-Vater(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
我同他初次会面的情景,我在上面已经讲了一点。
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他非常年轻。
他的年龄确实不算太大,同我见面时,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他穿一身厚厚的西装,面孔是孩子似的面孔。
我个人认为,他待人还是彬彬有礼的。
德国教授多半都有点教授架子,这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所决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后来听说,在我以后的他的学生们都认为他很严厉。
据说有一位女士把自己的博士论文递给他,他翻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把论文摔到地下,忿怒地说道:"DasistaberallesMist!(这全是垃圾,全是胡说八道!)"这位小姐从此耿耿于怀,最终离开了哥廷根。
我跟他学了十年,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他教学很有耐心,梵文语法抠得很细。
不这样是不行的,一个字多一个字母或少一个字母,意义方面往往差别很大。
我以后自己教学生,也学他的榜样,死抠语法。
他的教学法是典型的德国式的。
记得是德国十九世纪的伟大东方语言学家埃瓦尔德(Ewald)说过一句话:"教语言比如教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把他往水里一推,不是学会游泳,就是淹死,后者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瓦尔德施米特采用的就是这种教学法。
第一二两堂,念一念字母。
从第三堂起,就读练习,语法要自己去钻。
我最初非常不习惯,准备一堂课,往往要用一天的时间。
但是,一个学期四十多堂课,就读完了德国梵文学家施腾茨勒(Stenzler)的教科书,学习了全部异常复杂的梵文文法,还念了大量的从梵文原典中选出来的练习。
这个方法是十分成功的。
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家庭,最初应该说是十分美满的。
夫妇二人,一个上中学的十几岁的儿子。
有一段时间,我帮助他翻译汉文佛典,常常到他家去,同他全家一同 32 Huihuzi 二月河吃晚饭,然后工作到深夜。
餐桌上没有什么人多讲话,安安静静。
有一次他笑着对儿子说道:"家里来了一个中国客人,你明天大概要在学校里吹嘘一番吧?"看来他家里的气氛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他夫人也是一个不大爱说话的人。
后来,大战一爆发,他自己被征从军,是一个什么军官。
不久,他儿子也应征入伍。
过了不太久,从1941年冬天起,东部战线胶着不进,相持不下,但战斗是异常激烈的。
他们的儿子在北欧一个国家阵亡了。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夫妇俩听到这个噩耗时反应如何。
按理说,一个独生子幼年战死,他们的伤心可以想见。
但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是一个十分刚强的人,他在我面前从未表现出伤心的样子,他们夫妇也从未同我谈到此事。
然而活泼不足的家庭气氛,从此更增添了寂寞冷清的成分,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了。
在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后的第一个冬天,他预订的大剧院的冬季演出票,没有退掉。
他自己不能观看演出,于是就派我陪伴他夫人观看,每周一次。
我吃过晚饭,就去接师母,陪她到剧院。
演出有歌剧,有音乐会,有钢琴独奏,有小提琴独奏等等,演员都是外地或国外来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剧场里灯火辉煌,灿如白昼;男士们服装笔挺,女士们珠光宝气,一片升平祥和气象。
我不记得在演出时遇到空袭,因此不知道敌机飞临上空时场内的情况。
但是散场后一走出大门,外面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顶天立地的黑暗,由于灯火管制,不见一缕光线。
我要在这任何东西都看不到的黑暗中,送师母摸索着走很长的路到山下她的家中。
一个人在深夜回家时,万籁俱寂,走在宁静的长街上,只听到自己脚步的声音,跫然而喜。
但此时正是乡愁最浓时。
我想到的第二位老师是西克(Sieg)教授。
他的家世,我并不清楚。
到他家里,只见到老伴一人,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慈祥的老人。
子女或什么亲眷,从来没有见过。
看来是一个非常孤寂清冷的家庭,尽管老夫妇情好极笃,相依为命。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早越过了古稀之年。
他是我平生所遇到的中外各国的老师中对我最爱护、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师。
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到他,我的心立即剧烈地跳动,老泪立刻就流满全脸。
他对我传授知识的情况,上面已经讲了一点,下面还要讲到。
在这里我只讲我们师徒二人相互间感情深厚的一些情况。
为了存真起见,我仍然把我当时的一些日记,一字不改地抄在下面: 1940年10月13日 昨天买了一张Prof.Sieg的相片,放在桌子上,对着自己。
这位老先生我真不知道 应该怎样感激他。
他简直有父亲或者祖父一般的慈祥。
我一看到他的相片,心里就生 Huihuzi 33 季羡林散文集 出无穷的勇气,觉得自己对梵文应该拼命研究下去,不然简直对不住他。
1941
年2月1日 5点半出来,到Prof.Sieg家里去。
他要替我交涉增薪,院长已答应。
这真是意外 的事。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这位老人家,他对我好得真是无微不至,我永远不会 忘记! 原来他发现我生活太清苦,亲自找文学院长,要求增加我的薪水。
其实我的薪水 是足够用的,只因我枵腹买书,所以就显得清苦了。
1941
年,我一度想设法离开德国回国。
我在10月29日的日记里写道: 11点半,Prof.Sieg去上课。
下了课后,我同他谈到我要离开德国,他立刻兴奋起 来,脸也红了,说话也有点震颤了。
他说,他预备将来替我找一个固定的位置,好让 我继续在德国住下去,万没想到我居然想走。
他劝我无论如何不要走,他要替我设法 同
Rektor(大学校长)说,让我得到津贴,好出去休养一下。
他简直要流泪的样子。
我 本来心里还有点迟疑,现在又动摇起来了。
一离开德国,谁知道哪一年再能回来,能 不能回来?这位像自己父亲一般替自己操心的老人十九是不能再见了。
我本来容易动 感情。
现在更制不住自己,很想哭上一场。
像这样的情况,日记里还有一些,我不再抄录了。
仅仅这三则,我觉得,已经完 全能显示出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还有一些情况,我在下面谈吐火罗文的学习时再谈, 这里暂且打住。
我想到的第三位老师是斯拉夫语言学教授布劳恩(Braun)。
他父亲生前在莱比锡大 学担任斯拉夫语言学教授,他可以说是家学渊源,能流利地说许多斯拉夫语。
我见他 时,他年纪还轻,还不是讲座教授。
由于年龄关系,他也被征从军。
但根本没有上过 前线,只是担任翻译,是最高级的翻译。
苏联一些高级将领被德军俘虏,希特勒等法 西斯头子要亲自审讯,想从中挖取超级秘密。
担任翻译的就是布劳恩教授,其任务之 重要可想而知。
他每逢休假回家的时候,总高兴同我闲聊他当翻译时的一些花絮,很 多是德军和苏军内部最高领导层的真实情况。
他几次对我说,苏军的大炮特别厉害, 德国难望其项背。
这是德国方面从来没有透露过的极端机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家庭十分和美。
他有一位年轻的夫人,两个男孩子,大的叫安德烈亚斯,约 有五六岁,小的叫斯蒂芬,只有二三岁。
斯蒂芬对我特别友好,我一到他家,他就从 远处飞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
他母亲教导我说:"此时你应该抱住孩子,身体转上两 三圈,小孩子最喜欢这玩意!"教授夫人很和气,好像有点愣头愣脑,说话直爽,但有 时候没有谱儿。
布劳恩教授的家离我住的地方很近,走二三分钟就能走到。
因此,我常到他家里 34 Huihuzi 二月河 去玩。
他有一幅中国古代的刺绣,上面绣着五个大字:时有溪山兴。
他要我翻译出来。
从此他对汉文产生了兴趣,自己买了一本汉德字典,念唐诗。
他把每一个字都查出来, 居然也能讲出一些意思。
我给他改正,并讲一些语法常识。
对汉语的语法结构,他觉 得既极怪而又极有理,同他所熟悉的印欧语系语言迥乎不同。
他认为,汉语没有形态 变化,也可能是优点,它能给读者以极大的联想自由,不像印欧语言那样被形态变化 死死地捆住。
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擅长油画。
有一天,他忽然建议要给我画像。
我自然应 允了,于是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天天到他家里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当模特 儿。
画完了以后,他问我的意见。
我对画不是内行,但是觉得画得很像我,因此就很 满意了。
在科学研究方面,他也表现了他的才艺。
他的文章和专著都不算太多,他也 不搞德国学派的拿手好戏:语言考据之学。
用中国的术语来说,他擅长义理。
他有
本讲十九世纪沙俄文学的书,就是专从义理方面着眼,把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斯妥也 夫斯基列为两座高峰,而展开论述,极有独特的见解,思想深刻,观察细致,是一部 不可多得的著作。
可惜似乎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我都觉得有寂寞冷落之感。
总之,布劳恩教授在哥廷根大学是颇为不得志的。
正教授没有份儿,哥廷根科学 院院士更不沾边儿。
有一度,他告诉我,斯特拉斯堡大学有一个正教授缺了人,他想 去,而且把我也带了去。
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实现。
一直到四十多年以后我重新访 问西德时,我去看他,他才告诉我,他在哥廷根大学终于得到了一个正教授的讲座, 他认为可以满意了。
然而他已经老了,无复年轻时的潇洒英俊。
我一进门他第一句话 说是:"你晚来了一点,她已经在月前去世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谁,我感到非常悲痛。
安德烈亚斯和斯蒂芬都长大了,不在身边。
老人看来也是冷清寂寞的。
在西方社会中, 失掉了实用价值的老人,大多如此。
我欲无言了。
去年听德国来人说,他已经去世。
我谨以心香一瓣,祝愿他永远安息! 我想到的第四位德国老师是冯·格林(Dr.vonCrimm)博士。
据说他是来自俄国的德 国人,俄文等于是他的母语。
在大学里,他是俄文讲师。
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发表 过什么学术论文,所以连副教授的头衔都没有。
在德国,不管你外语多么到家,只要 没有学术著作,就不能成为教授。
工龄长了,工资可能很高,名位却不能改变。

点同中国是很不一样的。
中国教授贬值,教授膨胀,由来久矣。
这也算是中国的"特色 "吧。
反正冯·格林始终只是讲师。
他教我俄文时已经白发苍苍,心里总好像是有一肚 子气,终日郁郁寡欢。
他只有一个老伴,他们就住在高斯-韦伯楼的三楼上。
屋子极为 简陋。
老太太好像终年有病,不大下楼,但心眼极好,听说我患了神经衰弱症,夜里 盗汗,特意送给我一个鸡蛋,补养身体。
要知道,当时一个鸡蛋抵得上一个元宝,在 Huihuzi 35 季羡林散文集
饿急了的时候,鸡蛋能吃,而元宝则不能。
这一番情意,我异常感激。
冯·格林博士还亲自找到大学医院的内科主任沃尔夫(Wolf)教授,请他给我检查。
我到了医院,沃尔夫教授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以后,告诉我,这只是神经衰弱,与肺病毫不相干。
这一下子排除了我的一块心病,如获重生。
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的感激。
离开德国以后,没有能再见到他们,想他们早已离开人世了,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我回想起来的老师当然不限于以上四位,比如阿拉伯文教授冯·素顿(VonSoden),英文教授勒德(Roeder)和怀尔德(Wilde),哲学教授海泽(Heyse),艺术史教授菲茨图姆(Vitzhum)侯爵,德文教授麦伊(May),伊朗语教授欣茨(Hinz)等等,我都听过课或有过来往,他们待我亲切和蔼,我都永远不会忘记。
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
1988年 36 Huihuzi 二月河 学习吐火罗文 我在上面曾讲到偶然性,我也经常想到偶然性。
一个人一生中不能没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给人招灾,也能给人造福。
我学习吐火罗文,就与偶然性有关。
说句老实话,我到哥廷根以前,没有听说过什么吐火罗文。
到了哥廷根以后,读通了吐火罗文的大师西克就在眼前,我也还没有想到学习吐火罗文。
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
我要学三个系,已经选了那么多课程,学了那么多语言,已经是超负荷了。
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时候我觉得过了头),我学外语的才能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是决非语言天才。
我不敢在超负荷上再超负荷。
而且我还想到,我是中国人,到了外国,我就代表中国。
我学习砸了锅,丢个人的脸是小事,丢国家的脸却是大事,决不能掉以轻心。
因此,我随时警告自己:自己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决不能再扩大了。
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讲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爆发,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西克出来代理他。
老人家一定要把自己的拿手好戏统统传给我。
他早已越过古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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