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最后停泊的地方,牌子口红有哪些牌子排名

牌子 3
代序 最后停泊的地方 作者:安顿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北京文艺台的节目主持人孟立,闲谈中说起我正在写这本有关家庭话题的书以及其间的诸多感慨,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生长在台湾孤儿院里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一心想找到他的母亲,他能够获得的唯一线索就是一些从一个小山村到新竹、又从新竹到孤儿院的车票。
他因此断定,这个与他有关的人一定就住在这两个地方之
一。
在新竹,他一无所获,就到了那个小山村。
在这里,他知道了有关他去世的母亲的情况。
母亲是一个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她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把孩子送进了孤儿院,但是多少年来她一直坚持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于是有了那许许多多的车票。
母亲把自己给别人做工的微薄收入捐献给孩子所在的这家孤儿院,为了自己的孩子能不受委屈。
长大的孩子从一张照片上看到了母亲,那是孤儿院全体孩子和捐款人的合影,在照片上,母子俩间隔几个人站着微笑。
母亲的目光不离孩子左右,但孩子却不知道其实母亲就在自己身旁。
孩子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说,现在母亲已经听不到了。
贫穷的小山村只有小学校里有唯一的一架破旧的风琴,孩子在这架破风琴上弹遍了所有他能记起来的、献给母亲的歌。
那些歌曲响彻山村,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今天并不是母亲节呀?! 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两个成年人相视而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窗外在刮风,风把天空吹得非常干净。
在采访和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听到的是许多个人和家庭或者就是亲人之间的故事,这也是我所进行的关于当代中国人情感状态的采访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一直非常相信,家庭带给个人的影响是无法估量也无处不在的。
这种影响有时候更像是一种烙印,深藏在血缘的底里。
无论人在成长过程中是否曾经试图摆脱还是干脆就希望继承,这种影响最终都会在一个人的行为或者思想里表现出来,当然,在表现的程度上会因为不同人的人生态度的不同选择而有所不同。
启发我进行家庭问题的采访的契机来自对两性问题的采访过程,此后我开始投入《绝对隐私——当代中国人情感口述实录》这本书的采访和写作。
受访者的谈话内容更多地集中在恋爱和婚姻方面,但是在非常密集的采访中,我发现大多数受访者在讲述自己的个体情感经历时,或多或少都会提到自己的家庭,比如父母的婚姻状态对自己择偶心态的影响、家人对自己选择的恋爱对象的基本看法,个人选择和长辈的期望发生矛盾时所承受的压力、渴望在自己的家庭中获得幸福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得到才产生的婚外情和早恋、夫妻之间因为沟通的障碍或者原则问题上的冲突而导致的家庭解体。
姻亲之间因为缺乏共同生活的基础而矛盾重重致使夫妻之间难以融洽,等等。
所有这些都在表明,个人的种种思维和行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在诸如性格、人生观等个人因素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因素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环境因素,即这个人生活的家庭环境、地域环境和人文环境。
这个环境中的 大多数人或者起主导作用的人的选择、判断标准,有时候会成为左右个人的一个重要环节。
研究个体所处的环境应该是研究个体情感状态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角度。
这是我采访和写作这本书的初衷。
这个表述起来非常复杂的话题被我简单地概括为有关家庭和亲子关系的采访,其主线依然是个体的情感状态。
以上所提出的问题就是这本书所涉及的最主要的层面。
就这个话题进行采访与两性问题的采访有很大的不同,后者基本上是发生在某一个时间阶段内的一件事或者几件事,在时间和情节上相对集中和完整,受访者比较容易找到一个非常具体的切入点,然后展开讲述,整理起来也比较容易提纲挛领。
但是采访一旦涉及家庭或者更大的生活背景,首先在时间上就显得非常漫长,长时间内所发生的事件也必然很多、很芜杂,受访者在叙述的取舍上比较不容易,因此叙述也显得凌乱、松散,情节在这里变得比较淡,而感受性的内容很多,心理密度的增大也使得个性化色彩更强。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书更强调由充分展开的细节所带来的内心共呜,而不追求由情节的起伏跌宕所带来的阅读愉悦。
这是需要我对读者说明的。
在长达半年的集中采访过程中,我的一些感觉伴随着受访者的增加而越来越强烈,我不断地对受访者和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家是最遥远的地方,还是最亲近的地方?有亲情关系的人与人之间是否更需要交流和沟通?亲情在什么情况下给人温暖和力量,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人的心理负担?当个人面对重大选择的时候,是首先尊重家庭的意志,还是首先强调生命形式的自我决定权?我是带着这些问号进行我的采访和写作的。
受访者也是在用他们各不相同的经历和感悟以自己的方式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一位受访者曾经在信中写下这样一段话:有时候,家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要求我必须以她的荣誉为重,必须按照她对我的要求去成长,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家庭的一种希望,在这个地方,我是没有我自己的。
我曾经为这个非常痛苦,发誓一定要离开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我自己,我才有自由。
可是更多的时候,家是我的靠山,特别是当我终于实现了到外地上大学,真正地远离了我的家庭和亲人的时候,我发现我最想念的还是我原来那个家,我最牵挂的还是我那些曾经约束我的家人,我有了困难还是首先给我爸、我妈打电话。
我觉得我逃了那么远,在心理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逃。
而且我知道我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我的家是我最后的一个归宿。
他的话在我的受访者中几乎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观点,即对家庭的反叛和回归。
反叛家庭是由于个人意志的不能完全实现,回归家庭是由于毕竟这里是最具备宽容和谅解的一个无条件接纳自己的地方。
每个人其实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期待着,有一个地方,能够在这里使个人获得最大限度上的自由,能够在这里获取最多的帮助和支持,能够在最疲倦。
最不如意的时候在这里歇脚,能够在一生的奋斗归于平淡的时候在这里安居。
家的存在实际上在表明着一种稳定,一种从形式到内容上的不离不弃,因为只有在家庭中间才具有那种用血缘和亲情连缀成的爱,而只有这种爱才不会轻易被割断、才会恒久不变色。
众多的受访者所讲述的家庭故事各不相同,有些人是由于沟通的失败而失去了家庭,有些人是因为日积月累的误解而与家庭隔膜,有些人是在最 困难的时候才体会到家庭的温暖,有些人是因为不懂得交流而至今生活在一个不和谐的家庭之中。
但是大家几乎都在表达一种相同的寻觅,有没有一种完美的方式,能够把反叛和回归统一起来?有没有一种完 美的家庭的模式,可以使人在这个有不容质疑的爱做前提的地方最轻松自在地生活,至少在这里不会受到伤害?我们共同得出的结论是:有。
关键在于每个人自己怎样去做。
家庭是一个组织,父母和孩子、丈夫和妻子分别承担着不同的角色,但是彼此之间绝对不是一种所有权关系,抛开这种角色的限制,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首先都是人,都具有人的七情六欲、人的理想和追求。
人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取向,都具有选择自己认为合理的生活方式的权利。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站在人的立场、把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从尊重人、理解人的角度出发替对方着想,那么很多误解是可以冰释、很多矛盾是可以解决的。
人在社会中生活,从陌生人身上尚且可以获得理解,那么在有爱做前提的家庭之中,有什么是不可以通过彼此的沟通来实现的呢?只是我们有太深的误会,以为家人之间是不必如此的,甚至是羞于如此的,以为对家人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不能被拒绝的,以为因为有亲情就可以没有原则。
正因为这样的误会的存在,使得我们在面对家庭的时候比面对陌生人更加谨慎小心、更加欲言又止、更加心存疑虑,是我们自己首先疏远了家庭,家才变成了最遥远的地方。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和谐的家庭里,我的父母以最平等的方式面对我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一切问题,我们的关系是父母和女儿,但同时我们也是最亲密的朋友,他们给予我最多的自我选择的空间和对我的个性的极大的尊重,同时也给予我最中肯的人生指导和最宽厚的谅解。
长大成人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婚姻,我把这种平等交流的观念也带进了我个人的家庭,这是我们至今能够愉快、自由地生活的重要保证。
也保证了我能够带着这样健康的心态去开始我的采访和写作。
我的受访者给我讲述的有关他们的家庭的故事,有些是感伤的、痛苦的,有些是动人的、幸福的,他们使我明白了家庭对于个人的重要,使我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建设良好的家庭关系是每个人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最终实现的。
虽然他们自己也曾经或者正在面临着种种问题的困扰和折磨。
解决问题的前提是必须面对问题和认识问题,假如我的这本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这个作用,我愿意做那个提出问题和呈现问题的人。
这也是我和我的受访者的共同愿望。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第一章 快乐是我的面具 姓名:齐眉 采访时间:1997年11月13日5:00PM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 办公室 性别:女年龄:24岁北京某中专文秘专业毕业,现为某机关办公室文员。
齐眉最终没有把自己深藏心中的故事告诉自己的家人,她生怕她的父母因为她的遭遇而伤痛。
正如她喜欢的一句话:假如我的眼泪让你感到悲伤,我宁愿在你面前沉默着转过身去。
然而,距离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产生了。
亲情有时候是这样的:幸福我们可以一起分享,痛苦甘愿一个人来承担。
正因为我们都非常坚定地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家庭之外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他们才会采取极端的保护措施,千方百计让孩子远离一切不美好的东西,但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恰恰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并非只有真、善、美。
一个没有免疫力的人注定是更容易被疾病侵害的。
我的呼机上出现齐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极其娇嫩,仿佛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你是安顿吗?我找了你很久。
”那一段时间,我的呼机上总是出现陌生的名字,一回电话过去,总有人用这样的话开头。
然而齐眉的话仍然使我有隐隐约约的感动,被一个陌生人认真地寻找,那终究是一种亲切的看重埃“我想跟你说说我自己的事情,不过,跟你那些受访者比起来,我的故事太简单了,我的岁数也太小了……我怕你会不感兴趣。
”她絮絮他说着,“可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
”我怎么能拒绝这么动人的声音呢?我说,我不一定要求你的故事惊天动地,我们就随便聊聊吧。
她一定是笑了,我相信她一定在笑,她说:“安顿,你真好。
”我们约定了采访的时间,她说她要等到下班以后,上班的时候是不能请假的。
1997年11月13日傍晚5:00,我裹着皮风衣站在报社门口,看着骑自行车的人们急切地赶回家。
天已经开始黑下来,风不大,吹在脸上还是有点冷。
一个穿杏黄色短大衣的长发女孩一边过马路一边向我招手,长长的围巾从腋下被风掠到身后。
我迎上前去,她伸出双臂抱抱我的肩膀:“我想象的你就是这样的。
”从走进办公室一直到坐下来,她一直在笑着,说她从来没见过报社是什么样子,她小时候特别想长大了当记者等等,一双圆圆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一丝心事。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找我?来找我的女孩子很少有像她这么快乐的。
我把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迅速地安静下来,微微低着头,长睫毛筛下一道阴影,仿佛变了一个人。
这一刹那我已经决定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都要认真地听下去,因为就在这一动一静之间,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我。
那天我放下电话就在想,跟你说什么呢?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也不用说。
我在别人眼睛里是那么快乐,我有什么好说的?可是我真的又有话说,从来没跟人说过的话,我的好多不快乐……她捧起茶杯,好像被烫着了似的又极快地放下。
抬起眼睛看看我,又迅速地把头低得更深。
从我爸爸、妈妈说起吧。
我妈是我爸的学生,比我爸小7岁,我妈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已经当老师了,是在我妈原来上中学的那个学校。
我妈是在上高中的最后一年爱上我爸的,那时候我爸是那个中学的地理老师。
我妈 大学一毕业就跟我爸结婚了,他们俩的家都不在北京。
我妈长得特别好看,到现在,她都快50岁了,还能看出来她年轻的时 候一定是一个挺招人喜欢的女人。
我觉得我爸一开始肯定是因为我妈好看才会注意她的。
后来就有了我和我弟弟。
小时候我们家挺穷的。
我爸工资低,我妈的工资比他的还低。
我记得我和我弟弟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花生、瓜子都会嘴馋。
有一次邻居家的大哥哥结婚,我们俩就在楼门口站着,等着分到一些糖果。
我妈在厨房做饭,怎么喊,我们俩也不回来。
后来我妈出来,一手拉我们一个,走得都有点儿跌跌撞撞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
她站在厨房,背冲门外,用右手抹眼睛。
我看见了,特别害怕,也特别难过。
现在我和我弟弟都工作了,我家的生活比那时候好了多少倍,可是我一想起来我妈哭的样子,心里就特别难受。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觉得我妈是一个很脆弱的人,谁要是伤害她,我就觉得是在犯罪。
我觉得就连我都比她勇敢,我弟弟就更是这样了,人家说美丽的女人都是脆弱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是从我妈身上,我知道美丽的女人都是禁不住伤害的。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这种女人越是美丽就越容易受伤害吧。
齐眉再次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把茶杯环握在手中,杯子口上印了一个很浅的口红唇印,残存的热气从杯口徐徐冒出来。
她不开口的时候,屋子里分外安静。
她抬起眼睛看看我,微微一笑,接着说。
其实伤害我妈最深的人还是我爸。
我14岁、我弟弟12岁的时候,我爸跟他的一个同事好上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我唯一知道的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妈就经常为了一点儿小事打我和我弟弟,打我们的时候她自己也掉眼泪。
那种场面你能想象吗?除了我爸不在家,一家人都在哭……我妈这个人挺可怜的。
她其实很能干。
别看我们家穷,可是我和我弟弟每年春节都有新衣服穿。
我妈从外面买布回来给我们做衣服,她自己裁、自己缝,用那种要放在火上烧的烙铁熨。
有时候夜里我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我妈在桌子那边儿缝衣服,我爸在桌子这边儿备课。
他们俩谁也不跟谁说话,不说话也挺好的。
一直到现在,我夏天的衣服还都是我妈做的,连衣裙、太阳裙,还有今年时兴的超短裙,我妈都给我做。
有时候我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她做的衣服放在那儿.很长时间我不穿,她照样还是买了各式各样的布来给我做衣服。
从量尺寸到裁剪到缝起来让我试穿到修改,她那种认真和兴奋,弄得我都不忍心买衣服、不忍心不穿她做的那些。
我听见过我爸和我妈吵架,他们很少吵,更多的时候是谁也不理谁。
我知道了他们的恋爱之后就觉得很奇怪,照理说他们在他们那代人里也算是够浪漫的了,我第一次看琼瑶的小说《窗外》就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可是他们怎么会没有话说?我爸怎么还会有外遇呢?我从来没问过我妈,就算我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也见过那个阿姨,没有我妈漂亮,一笑,嘴就有点儿歪。
有一次我爸带我去动物园,她也一起去了。
她给我买了带豆沙馅儿的面包,还把我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可是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回家的路上,我自己把那条长辫子给拆开了,又梳成出门的时候那个样子。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从我妈嘴里,我知道我爸早就不跟那个人 好了,那个人后来也结了婚。
我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跟我爸没有什么话说,
每天忙着她的工作和我们这个家。
我和我弟弟的学习都是我妈抓的,她到处给我们找各种复习题,让我们做,一心盼着我们俩都能上大学。
我不争气,只上了一个中专,我弟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最吃香的计算机专业,现在他在一家外企的电脑公司工作。
齐眉再次喝水。
之后定定地看着我说:“太平淡了,是吧?”我摇摇头。
她笑了一下:“本来我是想给你讲得好一点儿,可是坐在这儿,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起身给她添一些热水,她的身子在椅子中转动着追随着我的动作。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如此地喜欢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看起来如此单纯的女孩子。
我重新落座的时候,齐眉重新低下头。
真的,我不想给你讲我的恋爱故事,因为我所有的故事都与我妈有关。
从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开始,我就下决心一辈子不让她因为我而受到伤害,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后来不得不在很多事情上骗她,包括我的恋爱。
我爱上的第一个人比我大11岁,是个记者。
我们是在一次中学生演讲比赛上认识的,我得了第二名。
他不采访第一名,偏偏来采访我。
这个人应该说是很英俊的那种男人,也可能是因为他比较成熟吧。
他有妻子和一个才一岁的女儿,他的女儿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眉眉。
所以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我现在这个名字了。
那时候我的发型是那种娃娃式的,齐齐的刘海儿,刚好压到眉毛,他就这么叫我。
他有学问,看过很多书。
他告诉我《红楼梦》里有一句话,“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个男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是个成熟比较晚的人。
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来月经了,只有我没有。
我看见我的女同学把来月经要用的东西藏在书包里,去洗手间的时候把那些东西藏在衣服底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别人都是女性,就我不是似的。
我觉得我肯定是有病了,会不会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呢?但是我不敢告诉我妈,她已经够不幸了,要是让他知道了女儿是这么不正常,她会着急的。
齐眉抬头看看我,脸上充满了迷惑一般的表情。
这么多年,我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跟我妈说过,原因就是怕她着急。
一想到她那种无助的样子,我就难受,所以天大的事情我也会自己承担,只要我妈高兴。
而且就因为我一直是这样,我妈也习惯地认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什么事都没有的乖女孩儿,她总是在别人面前说我和我弟弟是她今生最大的安慰,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17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来月经。
当时是在家里。
对这件事我已经不陌生了,按照同学们的办法自己解决了。
晚上,我妈下班回家,我告诉她我来月经了,我不用再担心自己不是女人了。
她的表情非常淡漠,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可能对别人来说就是不算什么吧,但是对我来说不一样,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听说是日本还是哪个国家,家长是给女儿举行成人礼的,因为从此就不是小女孩儿,而是女人了。
但是我妈很淡然,她说:“行,你自己会处理我就不用教你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装睡,因为我是和我弟弟住一个房间的。
我使劲忍着不哭出声。
我觉得我真孤独,我的母亲,我最爱、最心疼的人。
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为她换取快乐的人,她不是我的朋友,不能分担我的痛苦和分享我的喜悦。
连这么亲的人都是这样的,对别人,我还能指望什么呢?现在想起来,要说对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感到失望,这应该算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他,就是那个记者来找我了。
放学的时候他站在学校大门口。
我忽然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我跟着他沿着小路走到离我们学校很近的八一湖,我们在湖边坐下来。
我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但是我记得后来我告诉他,昨天我来月经了。
他的反应我到今天都记得。
他抱住我的双肩,在我的脑门儿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祝贺你长大。
以后你会越来越漂亮。
不过你也要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真的,到今天我都非常庆幸,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我们俩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直到现在,我最难过的时候还是去找他。
那天我主动要求他吻我,他不肯。
他说:“我是新闻记者、是党员,我有妻子和女儿,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我不能这么做。
而且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你会为以前的事情后悔。
”后来我的经历多了一些,我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但是当时我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我觉得他也不喜欢我。
就跟要报复什么人似的,我有了第二个男朋友。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他的父母都在国外工作,家里只有他和他姐姐,他姐姐在上大学,住在学校里。
我经常跟他回家。
我们一起一边听音乐一边复习功课。
女孩子大概都是从谈恋爱开始荒废学业的,我就是。
说到这里,齐眉突然停住了。
一双圆眼睛凝视着我:“真的,你爱听吗?你听过的故事都比我的复杂。
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初见面时,她的快乐深深地感染着我,此刻她的沉静和隐隐的感伤又牢牢地抓住我。
我很想告诉她,我爱听,不仅是爱听,而且我在她的叙述当中渐渐走回我自己的寂寞的17岁,那些热衷于漂亮的贺卡、优美的诗句和纯贞的暗恋的日子,尽管我们的经历完全不同。
我们的学校不是一个人人都能考上大学的学校,我的成绩本来也不是特别好。
那段时间我真的是拼命读书,可成绩还是上不去。
我妈特别着急,让我爸专门给我请了老师到家里来辅导,还是不行。
我妈每天唉声叹气。
我跟我爸说:“我不是上大学的材料。
”我爸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把这话告诉我妈,我妈就哭了,说:“以后怎么办呢?”我和我弟弟都是这么过来的,背负着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只不过我弟弟比我聪明、争气就是了。
那是我非常艰难的日子,心理压力特别大。
偶尔我还会跟那个记者见面。
有一次,还是在八一湖,我跟他说我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我妈和我爸那种眼神,我不明白是不是我考不上大学就会要了我父母的命。
他一直在安慰我,他说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他们希望孩子比自己过得好,他们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来要求孩子,以为自己觉得好的孩子也会觉得好。
他说:“没关系,不管上不上大学,只要你快乐就好,世界上的好人、开心的人不一定都是上过大学的。
”当时我就想,他的女儿是多么幸福。
我真的没考上大学,我的男朋友也没考上。
但是他不一样,他的父母早就替他安排好了,他可以去国外继续读书。
高考之后那个假期,我总是跟他在一起,我很奇怪,我妈。
我爸那么关注我的一切,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我在恋爱呢?可能是我隐瞒得太好了。
那年夏天特别热,假期快结束、他就要出国的时候,我和我的男朋友做了那种事。
我当时很害怕、也很兴奋。
我们都挺笨的,做了很长时间才做成。
我流血了,很疼。
但是其实就是在那时候,我仍然不知道这种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有多重要,我全都不知道。
没有人给我讲过这些,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
为什么、该怎么办。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过了女人一生的这道门。
那天下午,我的男朋友带着我上街。
他挺有钱的。
他给我买了一个八音盒,你肯定见过那种,一打开,就有两个小人抱色着跳舞。
齐眉微笑着看我。
我说,我也曾经有一个那样的八音盒,不过不是男朋友送的,是我自己买的,现在已经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她笑着点头。
快乐在一瞬间印在她的娃娃脸上,又在”一瞬间消退。
她的头低得更深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我怀孕了。
她迅速地仰起脸来看我,又迅速地回复原来的姿势。
其实不是我自己发现的,是那个记者,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呕吐起来。
他问我怎么了,我说这些天经常这样。
他沉默了好半天,才又问我月经正常不正常,我告诉他一直没来。
他什么也不说就带我去了医院,做尿检的结果是我已经怀孕,而且算起来已经有50天了。
我一直哭。
可是与其说我是因为伤心,不如说是因为害怕。
我怎么就那么无知,对我自己都没有什么了解?我怎么跟我父母交待啊?!那时候我的男朋友也已经出国了,而且就算他在,也未必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还是我这个朋友陪着我在复兴医院把这个孩子打掉了。
他给我出钱,在手术室门外等着我,就像这件事是他做的一样。
你打过胎吗?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想,死都会比这个好受。
而且我还不到20岁,我躺在手术台上哭。
医生的态度特别好,说没关系的,我还这么年轻,好好休息不会对以后有影响的,还告诉我,我的丈夫真好,一直在外面等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看就是特别爱我才会那么紧张的。
当时他在我的病历上年龄那一栏里写的是我23岁。
从手术室出来,他扶着我慢慢走到医院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在一家很小的酒店包了一间房,他买了猪肝酱和巧克力给我吃,让我躺着别动。
我一直哭。
倒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我觉得我实在大笨了,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就这样了。
他问我:“你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应该怎么保护自己吗?”我哭着摇头。
他使劲抽烟,半天,他说:“我比你大,我应该告诉你才对呀。
”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我床边的沙发里抽烟。
傍晚的时候,我必须回家。
他嘱咐我一定不要碰凉水,多休息,尽量少起床,这样过几天就会好了。
我问他:“你会看不起我吗?”他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
你是个好女孩儿,只是你太单纯。
” 那天我回到家里,照样帮我妈做饭,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敢也不能告诉她,我其实已经这样偷偷地经历了女人一生可能经历的一切。
对于我和我妈来说,这是一个永远的秘密,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的。
有时候她跟我聊天,说起谁家的女儿跟别人怎么样了,未婚先孕或者同居了之类的,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是蔑视的。
她说她从来就没担心过我会有那种事,她说:“咱们家的家教是好的。
”我听她说话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其实你不知 道你自己的女儿早已经那样了。
我妈是活在一种她自己的世界里,我是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们俩谁也走不进谁的世界,虽然我们是母女。
我们家哪儿谈得上有什么家教啊?!她从来就没有管过我学习之外的事情。
她根本就看不见我身上发生的变化。
中国的母女关系是不是都是这样的?母亲不懂得自己应该成为女儿的老师,做女人那方面的老师。
我就想我自己,假如我妈告诉我女人应该在乎什么、应该怎么保护自己,我还会有那种经历吗?可是我妈就是不懂这些,就算她懂,以她这个人,她也不会跟我说的,她会觉得说不出口。
我经常想,我妈就是碰到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什么事情都不跟她说,因为她可怜,所以不忍心伤害她,可是她要是知道了她的女儿其实已经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她会后悔吗? 以后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女儿,我会在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告诉她什么是女人,女人应该怎么生活,别让她经历我这一切。
齐眉有一些激烈,语速也加快了。
看得出,她很不平静。
我给她讲了一个我在采访中偶然听到的故事:一个12岁的美国女孩要求她的母亲开车送自己到她的16岁的男朋友家,说今晚要跟那个男孩住在一起。
她的母亲答应了。
女孩子收拾了随身的衣服上了母亲的车。
一路上,她的母亲给她讲了女孩子的第一次意味着什么,之后,在那个男孩子的家门外,母亲问女儿:“明天早晨回家的时候,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而且,以后他也不一定就是你爱过的唯一一个人,你想好了吗?”女孩在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
,请你借给我你的手提电话。
”她拨通了男朋友的电话,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愿不愿意,我不来了。
”收起电话,母女俩驾车回家。
齐眉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
良久,她才继续说话。
我觉得这是中国母亲做不到的,至少我的母亲做不到。
但是以后我会这样去做,我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才走到今天的。
你知道吗?我妈一直在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条件都挺好的,她也希望我找一个条件好的人,可是我经常有一种感觉,我配不上人家,我怀过孕。
打过胎。
我不是个好女孩儿。
我不可能跟我妈说这些,那样就真的要了她的命了。
这些年我的一些心里话都是跟我第一个男朋友说,他在我心里的位置非常特殊,就像一个父亲、一个大哥哥,因为只有他了解我的处境,只有他会保护我。
他说我必须要相信自己,而且必须要有勇气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人明白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勇敢起来。
我觉得他是对的。
如果我每天都在想着过去的不快乐,我的每一天就都是不快乐的,但是假如我每一天都想着快乐,那我就永远是快乐的。
对不对?我的快乐不是假装的,我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学会了真心快乐。
所以要是有一天我碰上一个好人,我也会好好爱他,不管以后怎么样。
要是我能有一个女儿,我也会像你说的那个美国妈妈那样教育她、帮助她。
我第一个男朋友的女儿现在已经快10岁了,她肯定会过得很顺利,她有那么好的一个父亲。

看着齐眉很顺畅他讲完最后这一段话,逐渐恢复一种平静的愉快面容。
我试着想象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终于不得要领。
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白的,齐眉永远不会把这些经历说给自己的母亲听,她是一个“好女孩儿”.她不忍使自己的母亲受伤害,所以她宁愿独自承担并且用一生的时间 来消解这种原本通过母亲的帮助可以避免的伤害,她真的是一个太好的女孩儿。
然而,将为人母的我,或者说我们,又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孩子呢?齐眉离开报社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我邀她到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随便吃些东西,她拒绝了。
她说:“我得赶紧回家,我跟我妈说的是加两个小时班,现在已经过了。
“我陪着她站在路边打车。
远远的一辆出租车亮着灯开过来,她一边招手一边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说我妈的坏话,我们母女关系也挺好的。
就是……就是我妈这个人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怜的女人……” 第二章 快乐不是一辈子的面具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30日6:30PM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办公室姓名:施艳性别:女年龄:20岁生于沈阳,在当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
高中所学专业为旅游外事服务,现在大连某酒店做服务员。
施艳本来以为,从母亲再婚那一天开始,家就不再是她的了,母亲也不再是过去的母亲。
但是,当她痛不欲生的时候,给予她最大帮助的人,仍然是她曾一度疏远的母亲。
母亲再一次给了她生命。
当一个女孩子还没有能力应对自己生命中可能出现的种种转折的时候,母亲往往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责无旁贷的导师。
但是有多少女儿能够有施艳这样的幸运?有多少母亲能够有施艳妈妈这样的健康的心态和平等的观念呢?母亲和女儿同样都需要不断完善自己的心智,都需要一种既定关系之外的眼光:母亲和女儿首先都是独立的和个性化的女人。
这样的两个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希望对方生活幸福。
每个星期四都是我最忙乱的日子,特别是到了下午,在办公室几乎没有坐着的时间。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大约三点多的时候,我的名字被喊得响彻楼道。
我跑着来接电话,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个大连的小女孩,说必须找到你,有急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同事们和我一样,在听到这样的“有急事”的电话的时候,就本能地紧张。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是一个小女孩,细声细气的:“安顿,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忙?我都听见别人大声叫你了。
”我听不出来她“有急事”,自己已经有些着急了。
我说:“我真的特别 忙,你快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好吗?”她说“好、好、好”,然后停顿了一下:“是这样的。
我看了你发表在 青年报上的一篇口述实录,叫《快乐是我的面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因为你把时间写错了。
你说是去年的11月15号,可是那天是星期
六,你和齐眉都不用上班……”这次是我真的紧张了,因为“口述实录”的真实就是它存在的第一前提,这样的错误会给读者造成误解,这是不能忽视的。
我马上找到原稿,上面的日期赫然是“1997年11月13日”,显然是我们在校对时疏忽了。
我几乎是迫切地解释给她听,她倒反而安慰我:“没事的,你只要更正一下就行了,不会影响大家喜欢这个版面的,真的没事的。
”我还是在道歉,她把话题岔开了:“其实,我找你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小错误的吗?……去年11月15号,我发生了一件事,挺大的,我记了日记,就跟齐眉给你讲的那些差不多,但是不一样的是,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我觉得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需要这种来自妈妈的成长的指导,所以我特别想让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大家分享的。
而且……可能对别人也会有一些帮助……你有兴趣吗?” 应该说,我对她所说的内容是非常想了解的。
在将近一年以前采访齐眉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有意识地寻找一个母女之间成功沟通的个案,因为我始终相信,母亲和女儿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完全有可能也有条件实现的。
而且,我的亲身经历也使我非常相信,母亲应该也必须成为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的导师。
但是,我们的困难在于她在大连、我在北京。
我讲了这个暂时无法解决的困难,并且告诉她,我短时间内不会去大连。
她马上说:“没关系,我可以在电话里给你讲,我特别希望你写,我信任你才给你打电话的,你不用担心。
”我猜她一定也想到了我的一贯的工作方式,因为以“口述实录”形式发表的所有文字都是经过了面对面采访的。
“这样吧,我先在电话里给你讲,如果你觉得不行,我们以后再找机会;如果你觉得可以写,你就写吧,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补充。
”她还是固执他说服我。
我们终于约定,在第二天,我在办公室等她的电话。
1998年10月30日傍晚,我准备好纸和笔,沏好一杯茶,坐在电话机旁边,6:30,电话准时响起来。
以下,是我在当天晚上尽可能全面、准确的笔录。
昨天我放下电话才想起来,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我先告诉你我的简历吧,我注意到你的采访文章前面都有这么一小段。
……我想让你叫我施艳,我妈妈姓施,艳是她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而且,我觉得我的生活到今天还能这么好,都是因为我妈妈的帮助。
好长时间了,我都想把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写出来,可是,我不会写文章,怕写不好。
后来我看过你写的一本书,里面写到一个女孩子受到伤害,有一个细节印象特别深,就是她和她妈妈站在马路的两边,一起流眼泪,我就想到了我自己。
那天看了齐眉的故事,我终于决定找你,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女孩子的生活中太重要了。
我不是说男孩子成长就不需要母亲,我是想说,对女孩子来说,妈妈这个角色是很特别的。
安顿,你这么拿着电话听我说,累吗?我把听筒换到另一边,说“不 累”。
那好吧,我尽量说得紧凑。
要是按照一般的意义来说,我不算是那种幸福的女孩子,我爸和我妈 离婚的时候,我还不到14岁。
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但是这些事情当时他们俩谁也没给我解释过,反正他们就是过不到一起去,天天吵架,要不就是我爸不回家。
我记得那时候家里不能有三个人,只要是都在家,就不会太平。
我不想去评价我爸和我妈的婚姻,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
离婚的时候,我是跟着我妈,当时是我妈主动要求带着我的,而且,我爸一离婚就离开沈阳到广州去了,我妈说,如果我是个儿子,有可能会让我爸带着,但是我是个女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去,她不放心。
这么说吧,当时他们俩离婚的时候,我最关心的就是谁要我,明摆着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了,不管他们关系怎么样,从外面看起来我还是有爸爸、有妈妈。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选择。
当然,在他们离婚的时候是没有我选择的余地,谁也不问我愿意跟着谁。
其实我是不愿意跟着我爸的,我不应该说他的坏话,但是他确实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且我知道他也根本不想要我。
我曾经听见过他们讨论关于我的问题。
想起来也觉得挺奇怪的,原来他们俩老是吵架,真正准备离婚的时候反而不吵了,分东西、分孩子,都和和气气的。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什么都听见了。
我妈说让我爸带我,对我的成长没有好处。
我爸说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再婚,我妈说她不在乎,不容易就不再婚,我们母女两个人也能过。
我当时就觉得我妈特别了不起,而且她能为了我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说明她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从此以后我就和我妈相依为命。
我觉得我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像别的那些父母离婚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或者性格孤僻,或者报复心特别强,总之我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缺陷,这也都是因为我妈。
我忘了告诉你,我妈就是个工人,两年多以前,她下岗了。
现在和别人一起开一个餐厅,生意还挺好的。
我妈这人特别要强,她当工人的时候,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我妈跟我说,不管是干什么,都要争取做到最好,工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业,但是,做一个好工人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对得起每个月拿到手里的那份工资。
我妈对我的教育都是这样渗透在很多小的细节里的。
本来,我今天一天都在想这些,想给你讲得细致一点儿,但是现在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我想说的关于我妈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安顿,你等我一下,我去把我写的日记拿过来。
办公室的窗户不隔音,窗外喧嚣的车声和人声丝丝缕缕地拥进来,电话那一端也是施艳翻开本子的唏唏嗦嗦的声音。
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尽管我们处在不同的两个城市,但是在心理上并没有这种相距遥远的感觉,跟每一次我面对受访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能看到对方的模样和表情,两个人因此都多了几分混合着种种猜想的神秘感觉。
在这样一个夜幕垂下,无数人部正好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握着电话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谈一个温暖的、关于母亲和女儿的话题。
那种感觉非常奇特,很像是在赴一个特别的约会。
我还是别给你讲我妈怎么在生活上对我好吧,我觉得大多数爱孩子的 妈妈都会那么做的,而且,老让你这么举着电话也太累了。
我差不多16岁那年,别人给我妈介绍了一个叔叔,现在他成了我的爸 爸。
自从我爸离开家以后,我妈就什么事情都跟我商量。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她一方面把我当成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 另一方面也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和一个最重要的家庭成员。
我觉得我妈特别懂得民主和尊重人,虽然她没有上过大学,就是一个开饭馆的个体户,人的素质不是上过什么学决定的,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妈就跟我说了那个叔叔的情况。
他是军校的老师,爱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比我妈大一些,有一个儿子,已经去国外留学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特别反对我妈和那个叔叔好。
我老是想着我爸和我妈离婚时候我妈说过的话,我们两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个陌生的叔叔呢?再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愿意突然有一个人跟我和我妈一起生活,而且我还得叫他爸爸。
我爸走了,我就没有爸爸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非得要再有一个爸爸每天回家,没有这么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也是完整的。
现在想这些,我觉得我特别不懂事,我只是为自己想,没有为我妈着想。
我认识的朋友当中也有父母离婚的,可能这样家庭的孩子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因为离婚失去了父母当中的一个,但是还是不愿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取代自己原来的父亲或者是母亲这个角色,我也是这样。
我跟我妈一起生活很少会想到我爸,可是我妈一说有这个叔叔之后,我马上就想起我爸来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伤心,我觉得我快要没有家了,这个叔叔一来就会把我妈抢走。
而且,别人一问我,这个男的是谁,我怎么说?我说是我后爸?我觉得特别没有面子。
我反对得特别激烈。
中间的过程就不说了吧,我甚至威胁我妈,说如果她要是跟这个叔叔结婚,我就让她从此再也见不到我。
真是够混的。
看得出来,我妈挺喜欢那个叔叔的。
还没到冬天,她就开始给他织大围巾,因为他嗓子不好,特别容易感冒,感冒了就不能上课。
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我妈在一边织围巾。
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样的日子必须再加上一个人?看着她织那条又厚又长的围巾我从心眼里生气。
那时候我妈还在工厂上班,每天都是我先回家。
结果,有一天我回来之后,就把她已经快要织完的围巾全拆了。
我本来打算如果我妈骂我,我就正好可以跟她大吵一架,但是我妈回家看见那些毛线团什么也没说。
她把毛线收到柜子里,就开始做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去年我妈和这个叔叔结婚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跟我发火。
我妈说:“让一个已经17岁的孩子接受一个继父已经够难为她了,我再发脾气,不是把孩子往外推吗?” 我妈为了让我能从心理上接受她再婚,整整用了大约三年的时间。
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我离家出走。
那也是一个晚上,我妈当时已经在开饭馆了,每天过得没白天没黑夜的,每天都回家特别晚。
那个晚上我发现是那个叔叔送她回来的。
我就不跟她说话,她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为什么她一定要给我找一个后爸呢?我妈这个人不善言辞,那天大概是她说话很多的一次。
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一天一天长大、她一天一天变老,我们都需要有自己的感情寄托,她跟我爸离婚,失去了她的 寄托,现在她找到了这个叔叔,认为他对自己非常合适,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寄托,只不过还需要再过几年。
她说没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离婚。
我现在已经特别理解我妈当时的心情了。
我妈算是那种非常坚强的女人,也特别能干。
但是毕竟是女人,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困难都特别具体。
比如每个月都要换一次煤气罐,我家住在三楼,有时候有邻居帮忙,没有人帮忙的时候,我妈只能自己一儿、一点儿把煤气罐挪下楼。
回来的时候就更甭提了。
原来我爸骑自行车换一次煤气前后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妈得用半天的时间。
再比如有时候她生病,我上学去了,就没有人照顾她,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我家楼上新搬来的一家装修,他们砸地板的时候,我家的房顶就唏里哗啦地掉灰,我妈去找他们,人家说那没有办法,反正不能不装修。
我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在家具上铺报纸接着掉下来的白灰。
那家装修完了,我妈自己调了白色的立邦漆,把房顶重新粉刷了一遍。
我站在地上给她递家伙儿,她站在一个人字梯子上、举着胳膊刷,后来有好几天,我妈说她一抬胳膊就疼。
可能从一开始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有明确的分工,女人干什么、男人干什么,各司其职,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女人再强大也是不完整的。
但是当时我不理解。
我想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夺回我妈。
我跑到了我的同学家。
但是我妈不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我住在同学家,第二天早晨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妈就找到我了。
她一看见我就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她跟我爸吵架、离婚、她生并下岗都没哭过,但是那天她哭得不能说话,身后站着那个叔叔。
在我的同学家,那个叔叔第一次跟我谈话。
他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妈发现我走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先给那个叔叔打电话,同时又通过我的一个同学也是邻居找到我们老师家,老师到学校拿了我们所有同学的联系地址,我妈就跟那个叔叔一起照着地址挨家挨户地找我。
这件事后来在我们学校特别出名,老师一讲到母爱肯定举我妈这个例子。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逐渐接受那个叔叔的。
那天早晨,我妈把我接回家,在厨房给我做早饭,他在我的房间跟我说话。
他说,他非常欣赏我妈,虽然我妈没有受过特别正规的教育,但是我妈身上有一种精神,让他觉得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每天都会很有信心。
而且,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生命中的第二次选择,可能也就是最后一次选择了,所以他们都非常认真。
他说他会对我好,因为我是我妈的一部分。
从他那儿,我知道了我妈在跟他认识的时候就首先要求他一定要对我好,这是我妈再婚的首要条件。
他说我妈跟他约定,即使结婚,也要等到我高中毕业有了工作。
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必须交流,有了交流才能有相互之间的理解。
我和这个叔叔就是这样。
而且,自从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我妈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关心和爱护。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学校里也有同学在悄悄地谈恋爱,我也明白,我给我妈的爱跟一个男人能够给予她的那种爱情是不一样的。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妈和这个叔叔结婚了,就在我妈开的那个小饭馆,没有什么仪式。
那个叔叔的儿子,就是我现在的哥哥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说是婚礼,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大家一起吃一次饭,我参加过不少各式各样 的婚礼,在酒店工作之后更是经历过很多婚宴,但是我妈的婚礼是我最难忘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漂亮或者美丽这样的词汇去形容我的母亲,但是那天我觉得我妈特别美。
我觉得她跟那些穿着婚纱的新娘一样漂亮,一样动人,那是一种新生活开始时候的特殊的感觉。
我的年龄越大,就越是感谢那个叔叔,也就是我现在的爸爸,他给了我妈一份全新的生活。
在我妈的婚礼上,我送给他们一样礼物,你能猜出是什么吗?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沉浸在施艳朴实无华的叙述之中,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是围巾。
”安顿,你怎么知道的呢?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送一条特别好的围巾。
”电话里突然安静了,我不知道施艳是不是有些泪湿,也不敢问她。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再次啊起。
是一条我自己织的围巾。
我妈从来不知道我会织,都是她回家晚的时候,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织的.估计她快要回来了,我就收起来。
那天我妈的手在围巾上摩挲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她在使劲忍着眼泪。
施艳又开始沉默,这一次我猜不出是为了什么。
片刻之后,施艳的声音小了一些。
安顿,现在我告诉你,在去年的11月发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是一个坏女孩儿。
你相信吗?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从三年多以前开始这样的采访,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各式各样的受访者。
我相信人在生活中会有不明智的举动,会有暂时失控所形成的非故意的过失,但是我轻易不会认为一个人就是通常所说的那种所谓坏人,情不得已和本质恶劣原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埃我说了这些之后,又告诉她,我相信她,我相信一个能把平生编织的第一个作品在母亲的婚礼上送给继父的女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坏女孩儿。
施艳想了一会儿,继续讲述。
谢谢你,这些话我妈也跟我说过,在我犯了几乎让她不能原谅的错误之后,她还是这么跟我说,那个错误也是我自己不能原谅的。
我是去年年初开始在沈阳的一家酒店实习的,在客房当服务员,我们学的就是这些,实习完了就可以毕业分配我在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岁数比我大的男人,是离婚的,在那个酒店包房做生意。
我觉得我特别傻。
开始,这个人对我很好,而且没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那时候是酒店最小的员工,可能这个人也就是看中我在各方面都没有什么经验吧,好欺负也好骗。
施艳越讲越艰难。
真的,我觉得我真的是上当受骗,不是想推卸责任。
他对我好,我不知道是因为有其他的目的,我就相信他是真心喜欢我。
现在想起来,那些好都是一些小手段,可是当时我就是相信。
比如说,我打扫房间的时候,说话嗓子有些哑,他就会让他的秘书给我送一包金嗓子喉宝来;看见我的丝袜上有一个跳线的小洞,他就买一包丝袜给我。
特别细心,让我觉得很温暖。
我妈在生活上确实很关心我,但是,从那么小,我们家就没有男人,母亲的爱是不能代替父亲的爱的,有了现在的爸爸,他也关心我,但是到底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我的这种心理作用,我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好感,因为他不仅像是我的男朋友,在他身上,我还能找到一种近似于父亲对女儿的感觉。
这个人比我大很多。
我那时候是要倒班的,有时候就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
他慢慢开始约我出去,去别的酒店的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每次给我讲他过去的婚姻怎么不 幸福,前妻怎么算计他的钱等等,他说他想找一个比他岁数小得多一些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子纯洁,能好好跟他过完后半辈子。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什么,但是我也知道,这样一个人,我妈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所以我一直不敢跟我妈说,我在跟这个人恋爱。
其实,当时也算不上什么恋爱。
我也给他讲我妈,讲我继父,我说,他们都对我特别好,但是,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感觉,我妈结婚以后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就变小了。
现在想起来,是我过于敏感了,我妈对我的爱怎么可能改变呢?母亲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活而忽略孩子呢?我和这个人越来越熟悉,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应该对这样的男人设防。
有一天我胃疼,没回家。
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同屋的女孩儿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来看我。
他说帮我揉揉,也许会好的。
我没有拒绝。
结果,他的手……一直向下……后来,我不想说了。
你明白吗? 施艳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兀自说下去。
就是这么一次,我怀孕了。
发现的时候,我去找他,问他怎么办。
他居然不承认。
他说他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宿舍,再说,酒店的女员工宿舍怎么会让男人随便进出呢?他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姑娘这么小就会血口喷人。
你要是要钱我可以帮助你一些,但是你不能讹诈我。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还那么小,几乎什么都不懂,也没有钱,不敢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医院打胎。
我想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打定主意之后,就回了一趟家,我想最后见我妈一面。
那天是11月14号。
我回家之后我妈和我这个爸爸都特别高兴,问我想吃什么、工作怎么样,为什么连续两个星期没回家,是不是太累了等等。
那天我妈亲自下厨房给我做饭。
我想假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我想我装的不像。
看着我妈和我爸的样子,我心特别难过,好几次都是差一点儿哭出来。
我在饭桌上跟我继父说:“我老是在外面,顾不上我妈,我妈就托付给您了。
”我继父觉得很奇怪,问我是不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我说没有。
我妈只是看着我们,不说话。
那天下午,我爸到学校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妈。
我不知道是学校真的有事情需要他去,还是我妈故意把他支走的。
我妈问我:“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看看妈妈能不能帮你?”我一直觉得,不管你有多大年龄,在母亲面前,永远是小孩子,而且,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只要一见到母亲,就什么都瞒不祝我妈话没说完我就哭起来了。
那是我长到这么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你知道吗?我最难过的还不是我自己的这些遭遇,是我妈那种特别深的自责。
我妈也哭了,她反复他说一句话:“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光顾自己,没有关心你,都是我的不对……”自始至终,我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
真的,我要是没有我妈,可能现在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天我说完这些之后,我妈擦干了眼泪,说:“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
”我说我不想让我的继父知道,我怕他会看不起我,也因此看不起我妈。
我妈说:“我不会告诉他的。
咱们俩是最亲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因为这件事伤害你的。
”第二天,就是11月15号,我妈带我去了医院。
那天是星期
六,我们 去的那家医院不大,只有上午工作半天。
一直到我上手术台之前,我妈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从手术室出来,我妈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
我觉得我妈的胸膛特别暖和,自从我父亲和她离婚之后,我和我妈从来就没有这么亲近过,我已经忘记了我妈抱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而且,我们都是羞于这样的,特别是我妈这种要强的女人,更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情。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妈离我特别近,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是这样。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整体,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妈不是一个有钱的人,虽然她开饭馆的收入还不错,但是,她还是带着我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不太贵的饭店,就像那个记者对齐眉那样,我们也是租了一间房,让我休息,我妈给我继父打电话说她到我大姨家去了,因为有些事情,过两天就回来。
她一直陪着我。
好像很多年了,我和我妈没有这么亲近过,我们睡在一个房间,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儿。
我问我妈,以后该怎么办,还会不会有人愿意跟我结婚。
我妈说:“当然会的。
如果他要是计较你曾经被人欺骗。
他就不是真心喜欢你,妈妈不会同意你跟他结婚的。
”我说:“妈,你会看不起我吗?”我妈哭了,说:“你真傻,哪有妈妈看不起自己的女儿呢?再说,这些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是我对你不够关心,才让你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女人一生要经历的事情特别多,你不要因此而有什么负担,你要快乐地过好每一天,你开心,妈妈才开心。
”那段时间应该说是我生命中非常艰难的日子,我妈始终站在我的身边。
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而且,到今天为止,我继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由此,我也知道,其实我妈和我始终是最亲的人。
我毕业的时候,沈阳不好找工作,正好大连这家酒店在招聘,我妈就鼓励我应聘,我继父说我年龄大小,走这么远不合适,还是在当地工作比较好。
我妈说:“没事,我相信我的女儿,她会珍惜她自己的。
”现在,我就是一个人在大连,每隔一段时间才回一次家,平时跟我妈就是打电话。
我一想到我妈说的信任我的话,就觉得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让她失望的话,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妈和我都没有再提起去年那件事情,而且,现在我也不再难过了。
我和齐眉不一样,快乐不是我的面具,我的快乐是从心里发出的,因为我有这么好的妈妈,她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够给我最大的帮助。
我妈也看过齐眉的故事,我们在电话里说过这个,我妈说:“人的一生那么短,快乐应该是最重要的,快乐不能成为一辈子的面具,那样人活着就太痛苦了。
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在痛苦中生活。
”我觉得我继父当年说的话特别对,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她都能解决,能承担,跟她在一起,每天都会觉得非常有信心。
她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受我妈的影响特别深,所以,我现在也很快乐。
和施艳的谈话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窗外的喧嚣已经逐渐平息下来。
我突然特别想告诉施艳一些我自己成长过程中和我妈妈之间的故事,因为我也和她一样,曾经从我母亲那里获得了非常多的帮助和鼓励,我母亲至今仍然是我所有的文字的第一读者,而我也曾经背着她写下属于我自己的日记,之后终于又全部复述给她听,我曾经在很多场合说过,全世界都不接受我的时候我仍然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因为我知道我妈妈的目光会自始至 终停留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是在串演一部人生的戏剧,那么我妈妈一定是坚持到最后为我鼓掌的那个人……施艳一直耐心地听我说,仿佛是我在对她进行一次“口述实录”,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在发烧,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喜欢表达自己的人,必须说再见的时候,施艳说:“我觉得我们有一天都会做母亲的,我相信咱们都会做得很好,因为咱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 第三章 特别懂事的孩子 采访时间:1998年7月25日 9:00AM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办公室姓名:李强性别:男年龄:48岁初中毕业后在辽宁农村插队,返城后在一家电子元件加工厂做工人,自学取得大专学历,后历任该厂技术员、工程师、副厂长,现为某合资电子工业公司副总经理李强以沉重的心情面对女儿的离家出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温暖也辛酸的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人总是在一样心爱的东西丢失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她在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位置?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许多所作所为是应该为之后悔的?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一种现实,那就是有一天,我们会最终拥有自己的生活,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心理上远离自己的父母或者亲人,因此,即使是最亲的人之间也必须相互保有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权利。
亲情有时候很像一柄精致的利器,以她柔韧的外表把人洞穿到千疮百孔,以她恒久的撞击使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些追求。
放弃与获得于是都被赋予了一种疼痛和悲壮。
女儿回家了,但是回来之后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种看起来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被改变呢?李强在电话中称我为安老师”,那是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一定比我大。
“安老师,我能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我有点儿紧张……”这样的说话方式总是令人难以拒绝。
我说:“没关系,您讲吧。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电话里有了一瞬间的沉默,不知道是电话线路的原因还是对方的嗓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像哽咽似的声响。
我只有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对方的声音比最初更加沙哑:“我叫李强,今年48岁了,属虎的,今年本命年……”我想,他大概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些什么,那将是怎样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没有容得我想更多,他的声音又响起 来:“我的女儿丢了!是我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我正在气头上……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回 家了,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是我的脾气太不好,现在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一直没去上班……我的班也上不下去了……我想接受您的采访,把过去的事情说清楚,她要是看见了报纸,也可能会回来……”在见到李强之前,我没有把握对他的采访是否一定可以最终做成一篇完整的口述实录,也许跟大多数受访者一样,他的故事也只能是成为我采访过程中积累的素材之
一,但是我的确非常想帮助他,哪怕就是在版面上发一个小小的寻人启示,让他用父亲的口吻来呼唤自己的女儿。
握着电话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由于强忍嚼位而发出的重重的喉音。
由此我想到我的父亲以及我听到过的很多关于父亲和女儿的动人故事。
可能正如李强自己所说,他和他的女儿之间有很多误会,这些误会之中有些是可以很快冰释的,有些可能暂时无法解释明白,有些也许终生都将存在于各自的心里,但这丝毫不影响父亲与女儿之间的爱和牵挂,那种源自血液的关联是无法割断的埃1998年7月25日是一个星期
六,早晨9:00,当我准时走进报社大楼的时候,门卫告诉我,此刻坐在传达室里的人已经等了我大约半个小时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精干的中年男人,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年轻一些,黑色T恤,米色长裤,腰间的皮带是很多所谓成功男士非常钟爱的“登喜路”,手上的皮包也是同一个品牌。
尽管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了李强曾经有过插队之后返城当工人的经历,但是从他的打扮上仍然可以感觉出他的现在是无法与当年相提并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考究、讲究品位的人,一个成功者。
我自报家门,他身子微微前倾与我握手。
我示意他随我上楼,他很自然地让出两步,让我走在前面。
一切都非常得体,仿佛我们之间仅仅是一次普通的约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唯一使我能够依稀感觉到他的不平静的迹象来自他的面容,他的眼睛有些虚肿,嘴唇干燥得有些爆皮,还有就是稍稍靠近就可以从他身上闻到的,浓浓的烟味。
当李强落座的时候,我把一瓶矿泉水和一只烟灰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一再地道谢,客气到了多礼。
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些天我把能找到的亲戚家、朋友家都找遍了,把能打的电话都打遍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老是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没走远,好像每天随时都有可能回家,但就是不回来,就是要让我生气,让我着急我确实听不明白,我说,您可以随便怎么样讲给我听,但是前提是必须让我能听明白,否则我们就没法交流了。
李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边点头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牛皮小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盒烟,他取出一支,点燃。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如此细致地对待自己的烟盒,这个小小的牛皮荷包,使太多见的“万宝路”也凭添了档次。
我又一次想到了李强的经历,从插队到返城又到今天,当年的那个“修补地球”的年轻人会不会预见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一直以为生活的烙印不会轻易被磨灭,但是,从李强身上,我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过去的影子。
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不过,说起来真的很长,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我女儿这次出走,让我想起来很多很多事情,这些年,我以为我是一个好父亲,努力工作、拼命挣钱,把我们家的日子改变得 天翻地覆,我让我女儿因为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感到特别自豪……可是这次她出走我才明白,我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供她吃喝,供她受教育,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其实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父亲,还是不称职。
在李强的吞云吐雾之中我依旧耐心等待,等待他在这种倾泄而出的自责之后再逐渐进入相对平静的叙述。
以往的许多受访者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最初说出他们自己认为最想说也必须说的话,往往那就是他们自己对自己的判断。
很多时候这种判断是带有相当大的自责的成分的,当我还没有说任何带有评判意味的话时,他们依据大众的标准率先为自己下了结论,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已经否定了自己,你还忍心重新否定我吗?在我的采访过程中,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以这样的方式筑成的心理屏障。
李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我只要静静地等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所希望的讲述之中。
再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强已经点燃了第二支烟。
还是从说我自己开始吧。
我是老知青,在辽宁农村待到20多岁才返城,初中毕业就插队了。
那时候的日子特别苦,没有书看,也用不着看书,看了也没地方用去。
回到北京,跟个乡下人似的,等着街道给分配工作。
我们那个时候的事儿,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哪轮得上你挑挑拣拣? 回北京两个月以后,我到一个做电子元件的工厂当工人。
那个工厂好多人都是返城的知青,谁也甭看不起谁。
我可能属于比较有心的人吧,我一直在自学一些东西。
我们这拨儿人文化底子太差,高考我不敢想,但是有文化不会吃亏这个道理是早就懂的。
而且那时候业余生活也没有现在丰富,家家户户连有个电视都是新鲜的。
除了看看书,也没什么可干的。
跟你说说我和小珍她妈的事情吧。
小珍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她特别爱她妈。
李强给自己续上一支烟。
他的目光在烟雾中朦朦胧胧,坐姿也不再像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刻板、僵硬。
我和小珍她妈是插队时候的同学,我们那时候没有人讲什么“早恋”,根本不懂。
就算是隐隐约约有点儿明白,也不敢。
我们俩是一起回北京的,她分配在商店当售货员。
后来她也是靠自学,先是调到一个大商场,当化妆品组的组长,后来当出纳,再后来,当了那个商场的主管会计。
我不说是哪个商场了,我一说您准知道,没准儿还去过呢。
我和小珍她妈也是经过别人介绍才好的。
说起来也是巧了,本来我们就是老同学,应该说是有基础的。
我们那时候谈恋爱,跟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程序,大家岁数都不小了,基本条件也差不多,双方的家庭状况也接近。
本来嘛,都不是什么特别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比较一般,没有什么更多可考察的,俩人觉得合适,就结婚了。
其实,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的。
有的能坚持下来,有的因为其中一方的环境变了,或者地位变了,回过头来一看,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真正讲讲感情,所以又开始重新追求,有些婚姻就解体了。
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们这批人其实真的 挺亏的,在很多方面都是这样。
李强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我的脸上膘来瞟去,似乎在 观察我的反应。
我猜想,也许他是在为他自己分辩什么,是不是他也是那些被称作“夺回青春损失”的人中的一分子?是不是他也基于类似的“也很正常”的观念而解体了一桩所谓“没有真正讲讲感情”的婚姻? 在众多的采访之中,我经常会碰到类似的受访者,他们和李强一样,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在叙述中尽可能地自圆其说。
这种时候,我通常是不插话的。
但是,不能不承认,李强是一个十分机敏的人。
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我自己找台阶下,我没有遇到这种问题。
我现在也是单身,小珍她妈在三年多以前去世了,因为车祸,当时小珍15岁。
李强的表情有了几分黯然。
我们要孩子比较晚。
小珍她妈的身体一直不好。
她是一个特别心重的人,家里、外头的大事,小事全是她操心。
我算是有福气的男人吧。
老婆顾家、孩子听话。
小珍从小就没让大人费过什么心,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
后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连家都顾不上回。
像我这样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人,有今天确实不容易。
你说我能依靠谁呀?要背景没背景,学历也没有后来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人的学历硬气,我靠的就是这些年对自己一点儿都不放松。
我们这代人的最大优点就是特别能吃苦,我在单位就是这样。
当技术员那时候,我从来没有在领导下班之前离开过办公室,当时带我的是一个老工程师,就是后来我当工程师时候的前任。
他都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对工作那么上心。
不上心不行啊,别人能马上反应过来的问题,到我这儿就得多花些时间,没办法,咱底子不如人家,笨鸟只能先飞、多飞。
所以,这些年我真的是没怎么顾家,说起来也很对不起她们母女俩。
我几乎一直在等待李强最终说到他和他们的女儿小珍以及他最想告诉我的关于小珍的出走。
这时,李强把手中的烟蒂摁灭,把最后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
他没有再吸烟,把那个漂亮的牛皮荷包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
我想,这是到了关键时刻。
怎么说呢?就是在小珍这次离开家之后,我才有时间认真地回头看一看这些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其实一直不明白一个人一辈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以前以为成功的男人就是有钱、有地位,有让所有的人都羡慕的事业,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觉得家庭是特别重要的。
不管你有多成功、多风光,最后你还是要回家,最后给你上坟的人还是你家里人。
而且这个世界上最后接纳你的人就是你的亲人,只有他们才不会从心里拒绝你,只有在亲人面前你才能不用伪装自己……李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可能伤害过你的人也是你的亲人,亲人之间也会有误解和矛盾,比如我和我的女儿吧。
小珍其实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我现在想起来,这些年我三天两头儿地不回家,她和她妈就像相依为命似的。
真的不夸张,我们就好像不怎么见面一样。
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上学早,她妈不忍心叫醒我,起来给她做了早点送她走,然后自己也收拾收拾去上班,一天我们也说不上什么话。
小珍上学到现在,我没给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包括她妈去世之后,我都是因为忙,说给老师打电话还经常忘了。
我也是在没有了我爱人之后才真正感觉到她在我的生活里特别重要。
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她从来不用我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你说什么叫做爱情啊?我觉得我和小珍她妈之间的感情就可以叫做爱 情,虽然我们从来不像现在的电影演的那样说什么爱不爱的,爱不爱不是用嘴说出来的。
她每天没有怨言地承担家里的事情,每天不管多晚等着我回家,有时候就是等到我的一个告诉她不回家的电话。
她把孩子教育得非常好,你说她这不就是爱我吗? 李强的头微微低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是他的有些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
我有点感动,是一种莫名的、很温暖的感动。
我想到在我和丈夫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在一家小餐厅遇到的一对老夫妇。
老先生在看报,老大太轻声点菜。
服务员离开后,老大太开始用纸巾抹净两个人的杯盘;菜上来的时候,她把素菜放在自己近前,把一小听啤酒放在丈夫手边,老先生放下报纸,两个人无声地吃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是有几分泪湿的,我想到他们一定是携手走过了大半生,他们彼此像熟悉空气一样熟悉对方,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关系,一种相儒以沫。
血泪交融的彼此镶嵌。
此刻,面对李强,我又有了相似的感觉,尽管他的语言没有丝毫我们已经见惯的所谓美丽动人。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从灿烂的爱恋走入平淡的相守,那同样是无法也无须用语言表达的埃李强定定地静坐了好一会儿。
我也听到过那种说法,什么东西都是到丢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它,对我来说,我爱人,我女儿,都是这样。
你知道吗?我爱人去世以后有很长时间,我几乎都不会生活。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知道我家的各种东西都放在哪儿。
说起来让人笑话,我爱人去世以后,户口发生了变化,我竟然找不到户口本。
找户口本那天,我把抽屉一个、一个翻了个底儿掉。
我发现我自己对我的家并不熟悉,而且可以说就是一无所知。
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我爱人是这样管理着我和孩子的生活,什么都井井有条,我们替换的衣服、随手用的东西,各种电器的说明书和保修卡。
孩子从小到大的纪念品。
我们每个人相册和过去插队的同学的信件,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最好找的地方。
每次我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习惯跟我爱人要,她去了就给我找到了。
可是现在她没了,我要找户口本都得翻老半天……李强终于颤抖着打开他的牛皮荷包,取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
我翻抽屉的时候,小珍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我一想到她的眼神就觉得她其实是在看一个外人,一个好像从来没跟她和她妈一起生活过的人。
她站在一边,也不帮忙、也不吭声。
我实在是一个太粗心的父亲,我当时就没有意识到我女儿对我是有怨恨的。
我也想过,小珍没有母亲了,我应该加倍对她好,但是我力不从心。
一方面,我的工作的确忙,现在不景气的单位太多了,我主管生产和经营,我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更重要的是我负担着几百张嘴、几百个家庭,我的压力特别大;另一方面,小珍毕竟是女孩子,我一个当父亲的跟女儿怎么交流呢?很多事情,说多了怕女儿多心、害臊:说少了自己又不放心、着急。
说老实话,我真的不会跟孩子沟通。
这些年,孩子的一切都是她妈管的。
我说过,小珍特别懂事。
确实是这样。
她妈去世之后,我一如既往地穷忙,还是经常很晚才回家,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做作业、电视。
她也跟她妈一样等我回家或者等我打电话。
跟原来不一样的是,过去我回家晚她已经睡着了,后来是不管多晚她都会等着我回来。
我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跟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样。
我回家以后,就是问问她的功课,考试的情况,家里还有没有钱之类的。
然后洗澡、睡觉。
你说我这个人多粗心啊!小珍离家出走之后,我才想起来好多事情。
她妈去世三年,每天晚上都是小珍最后检查门窗,自来水和煤气是不是关好了,每个星期日都是小珍把攒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洗干净,把我的衬衫熨好了挂在衣柜里……不知不觉地她就替代了她妈在我家的角色李强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说我需要到隔壁的另一个办公室去回一个长途电话,他摆摆手示意我自便。
于是我迅速地走出门,之后迅速地抹掉几乎已经要落下来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不能自持,但是我的确无法想象那样一种场景,失去母亲,还不满19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地默默承担了照顾父亲的责任,然而,夜深入静的时候,有谁知道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强已经平静地在吸一支显然是刚刚点燃的烟,我坐下,示意他重新开始。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开始。
我觉得你跟电话里听起来不太一样,我听声音觉得你是一个挺干练也有些冷漠的人,像那种成功的职业女性,对别人感兴趣但是骨子里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我今天早晨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可能也挺脆弱,挺容易被感动我把话题岔开,我说我很想知道小珍为什么会离开家,从前面的叙述来看,她是很爱父亲的。
我说,李强你快点告诉我吧,我真的好想帮你一起找到小珍。
李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此刻一定觉得我非常不像一个成熟的记者。
直接一点儿说吧,小珍跟我最深的矛盾在于我准备再婚。
 李强又停下来,还是在烟雾中一眼、一眼地瞟我。
我觉得有些吃惊,刚刚还是一场催人泪下的夫妻情重和父女情深,马上又出现了一个将要成为新妇的女人,这个急转弯确实有些突兀。
李强没有从我的脸上找到一种确切的表情,我只是凝视他,等着下面的叙述,他也只得继续。
小珍17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离婚的女人,比我小7岁,有一个儿子,因为是儿子,所以男方带走了,去了新西兰。
这个人自己生活,家不在北京。
她是搞技术的,人很老实。
我觉得她的条件很好,没有任何负担,又有稳定的职业,对我和小珍这样一个需要有人照顾的家庭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我希望小珍能在我特别忙的时候有人管,而且,对于这个人来说、她自己的孩子被领走了,她的年龄又不可能再生育,而且她没有房子,收入也不高、所以,我相信她会一心一意对待我们。
你觉得我这人特别实际,是吧?实际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来说就跟浪漫对于你们这个年龄一样是必须的。
但是我没想到小珍从一开始就不接受这个人。
我第一次请她来我家,小珍正在写作业。
我让她叫阿姨,她叫了。
然后就头也不抬。
我这个朋友去厨房,她马上就追过来,说:“不麻烦您了,您不知道我们家东西都搁在哪儿。
”后来我说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小珍不肯 去。
她说她要去给同学过生日,不在家吃饭,说完就走了。
那天我们都特别尴尬。
我请那个人到外面吃饭,然后送她回到单位宿 舍。
我回家的时候,小珍坐在沙发里看电视。
桌子上的方便面口袋还没收拾,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等我们走了又回来了,我就有些生气。
我问她:“你是不是认为爸爸没有你妈了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说话。
我说我也是为了她,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关心她、爱护她,我也想我们重新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她咬着嘴唇听我说完,冷冷地告诉我:“我妈已经把我养到这么大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 后来很多次,我试着想让她接受我的选择,她都是这样拒绝的。
而且,小珍特别有心计,从那个人第一次来过我家之后,我家就到处摆着我爱人的照片。
我没法说她,我说出来,就会让孩子以为我对她妈不讲感情;不说,我看着也难受。
我家的厨房门口也挂着一张我爱人的照片,小珍每天还要用布擦一擦。
有一次我把照片摘下来收进抽屉里,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见又挂在老地方了。
李强摇摇头,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那个人一直没断,我还是想通过时间来争取小珍的同意。
小珍白天是上学的,我以为她不会在家。
有一次,我们中午吃完饭回了我家。
结果,下午不到两点的时候,小珍突然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看见我们在家时候的那种样子,就跟吓着了似的,背着书包在客厅门口站了半天,突然就哭起来,突然就转身跑了……你说,我也够可以的是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有课、什么时候没课……这时候的李强不再是那个玲拢、机智的成功男人,他的表情里有了一些颓唐。
那天晚上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小珍和一个男孩子一起坐在桌子边上做功课,两个人当时也没说话,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可是,我看见特别不舒服,男孩子抬头看看我刚要说话,小珍就瞪了他一眼,他就又把头低下了。
我知道小珍是冲我来的,她可能是想让我也经历一下她中午的那种感觉吧。
真的,自从我开始恋爱之后,我就特别容易生小珍的气,她也变得特别气人。
我在我的屋里一直等到那个男孩子走了才出来。
小珍也不理我,到厨房做饭,然后把我的碗筷也摆在桌子上,就是不叫我一起吃。
我坐到桌子边上,她端起碗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天我真的跟她发脾气了。
我说:“你想你妈我知道,爸爸也很怀念她。
可是爸爸不能在怀念里过后半辈子,你长大了也要结婚、出嫁,到那时候爸爸怎么办?”她哭了,不说话。
我觉得孩子也可怜,就又跟她说那个阿姨的好话,她没听完就说:“你不用说了,没有人能跟我妈比。
”我当时也在气头上,我说:“你妈再好,她活不过来了?”我知道我是真的伤害小珍了。
她大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个人这么没良心。
”从那天开始,我女儿就很少跟我说话。
我们在家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对相处得不好的邻居。
没有什么话好说。
去年年初,小珍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这孩子的成绩下降了很多,马上要高考了,让我督促她学习。
我一听就来气,这不是给我找事儿吗?我一天到晚地忙,还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让她过比我们这代人好的日子?我回家特别严肃地问她,最近在干些什么,她特别抵触,问了半天她 才说,她不想参加高考了,想工作。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是上学的材料。
我说:“你太让爸爸失望了。
”她看看我,表情特别古怪。
她说:“咱们注定都会对彼此失望的。
” 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我承认我真的是非常失败。
我没法说服小珍继续上学,而且,读书这种事情是没法勉强的。
小珍高中一毕业就工作了。
我的一个老同学帮忙,介绍她到一家广告公司工作。
收入也还可以。
她是做业务的,工作也忙,我更忙,所以我们比原来更没有话说,也没有机会说。
有时候,我都下班了,她还没回来。
原来是她等我,后来就经常是我等她。
我和我那个女朋友还有来往,我觉得小珍已经工作了,慢慢她会有她自己的生活,也会逐渐接受我们这种现实。
的确也是这样,有时候她下班回家看见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视,也不说什么,叫一声阿姨就回到自己房间,也相安无事。
我已经不企求她能接受这个继母、只要她们能和平相处就行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岁数不饶人,我一天比一天老了,将来小珍总要离开我,我也得有个伴儿啊,谁能说我这么想就是自私?我当时觉得小珍也自私,她怎么能要求我一个人孤苦伶订地为她妈守后半辈子呢? 李强期待着我说些什么,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理解小珍,也理解他。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一种骨肉相联的关系,使得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理由来要求对方的接纳。
我告诉李强,其实在对待父母的再婚问题方面,小珍的反应还不算是最激烈的。
我的一个中年受访者曾经给我讲述他再婚的经历:他在和前妻离婚6年之后碰到了新的意中人,决定结婚,但是他的儿子坚决反对,从恶语相加到以死威胁,他始终坚持,结果,在他结婚的前一天,下班回家的他发现家里所有的电线全部被剪断了,被褥上面洒满了汽油。
李强在这里接上了我的话。
我觉得不管是离婚还是丧偶的人,都有权重新开始生活。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我就听说过有儿女支持自己的父母再婚的,孩子再好,也代替不了老伴儿。
不过,我觉得在我和小珍之间,我确实也有责任,我关心她太少,她妈生前也一直是为我们这个家操持,没过什么好日子。
所以她妈去世了,我又要跟别人结婚,她心里不平衡,也替她妈委屈。
我理解。
就在两个星期之前,她出走前一天晚上,我们为这件事吵架。
我才明白,她其实是把她妈出车祸这件事也归罪于我对家庭不负责任。
她哭着跟我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出车祸吗?她每天下了班都是急急忙忙回家,就是为了早点儿给我和你买菜、做饭,从来没有人帮我妈。
你要是能分担一些,她就用不着那么赶,她就能从容地往家走,用不着跑着过马路,她就不会死!你们现在凭什么在我妈弄得这么好的家里享清福?” 那天我也是不理智,我说:“没有我哪儿来的这个家?再说你为什么不帮帮你妈?还要让她为你操心?,从那次在家里撞上我们之后,家里没少吵架,但是真正这么伤害还是头一次。
她可能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吃了一惊。
然后马上就收拾东西,说:“我走好了。
”说实话我 没当真,觉得她最多是闹闹脾气,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
结果没想到她真的一走就彻底不回来了。
小珍的话让我现在想起来还特别难受。
对我爱人,我的自责真的是从心底发出的。
她过世之后,我看着小珍一天天越来越像她妈,心里特别难受。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爱人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关心过她的生活,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想要点儿什么我都不知道,也没问过。
我老觉得还有时间呢,等我们老了,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一起出去旅行……但是……我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补偿她了。
小珍这一走,我的心都提拉到嗓子眼儿了,她一个女孩子,真的出什么事我怎么跟她妈交代、我一辈子都要活在地狱里了。
我也难埃这几天到处找不到她,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小珍,孩子满脸都是眼泪,跟我说:“爸爸,我到哪儿都带着你,我不离开你,咱们就这么过一辈子,不好吗,?” 有时候我就想,等小珍回来,我们还是相依为命着过吧,我已经欠她和她妈妈那么多,就让我用后半辈子来还给她们吧。
前两天,我跟我那个女朋友说,我们还是算了吧,就算是报答孩子她妈给我的前半辈子,我也应该把我的后半辈子给她。
再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儿能让我不要我的女儿,只要小珍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依着她。
到这里,李强似乎就讲完了。
他沉默着吸烟。
我问他,那个女朋友是什么态度,他咧了咧嘴,想笑而没有笑出来,“她能是什么态度啊?不过凭良心说,她对我、对小珍都不错。
给小珍找工作那阵子,都是我联系好了她去跑,打通关系、送礼,约时间面试,都是她去办。
就连面试那天小珍穿的衣服,都是她给买的。
当然,我就跟小珍说是我买的,我怕说出来她就不穿了。
其实,我们俩还是挺合适的。
这些天,她也一直跟着我着急,走到哪儿都不忘了跟人家说一句,如果你看见她,就告诉她,我们等她回家。
她已经把我们三个人当成是一个家了李强不再说话。
我惊异地发现,他在讲述他去世的爱人时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脸上,有些朦胧、有些凄然。
我说,我会把他女朋友的这句话作为这篇“口述实录”的结尾,而且,我非常想告诉小珍,这个阿姨其实也会很爱她、关心她,尽管可能跟她妈妈爱她的方式不太一样。
当然,她也会用她的方式来照顾用李强自己的话说是“一天比一天老”的爸爸。
李强在离开我的办公室的时候,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7月27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对李强的采访整理成文,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有点兴奋:“小珍回来了。
这些天她其实就住在同学家。
她说她想明白了,不应该阻止我选择自己的生活,她让我替她跟那个阿姨道歉,她说她爱她妈,同样也爱我,希望我不要像对她妈那样对这个阿姨……”我在电话这一头慢慢闭上眼睛,尽最大努力去想象,小珍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无法压抑那种迫切的。
想认识这个女孩子的愿望,我想知道,两个星期的时间,她走过了怎样一段艰难的历程。
那应该算是一种成熟埃电话另一头,李强依然在自说自话:“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珍一直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第四章 你的肩是我一生的天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4日 9:00AM采访地点:北京建国饭店姓    名:晨钟性    别:男年    龄:39岁生于福建,一岁来京,1978年考入北京某大学生物化学专业, 1982年在同一学校读硕士研究生, 1985年留校任教,1987年赴澳大利亚自费留学,1990年取得博士学位,后一直在悉尼工作,结婚、生子,并加入澳大利亚国籍。
晨钟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以无微不至的关怀把他培养成人的人,那个他每一想起就会万分牵挂的人,那个穷他一生所得无以为报的人,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家,更有一份人间的至爱亲情,不管他离开多久、走了多远,这个家始终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个特别角落里珍藏着。
知道了真相的晨钟时时会陷入一种莫名的自责,他的获得是以家人的一份牺牲为代价的,他的存在曾经决定着父母的很多取舍,他的幸福之中包含着一层更深的意义,那是一对担当着抚养他的责任的人的别无选择的道德追求。
那是一种细腻的距离感,隔着道义的门槛,隔着用关怀做成的屏蔽,徘徊在一个家庭之外。
我是在晨钟短期回国的间隙联络到他的,我和他以及他的家庭都曾经是很近的关系。
从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开始,大约有将近12年的时间,我们一直是邻居。
我也是在他出国定居之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原来他不是他妈妈的亲生儿子,那个千辛万苦把他培养成人并且一直被他称为妈妈的老太太,其实是他的大舅妈。
1998年10月4日,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如约来到建国饭店晨钟的房间。
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我一直在回忆着小时候那个被当作大楼里所有小朋友学习的榜样的晨钟哥哥,那时候他清瘦、颀长,永远是一副在思考问题的模样,每次父母在因为学习教育我的时候,总会说:“你看看人家晨钟。
”我也曾因为害怕上动物解剖课而一再地间他,每次解剖之前是不是也会给那个将死的小动物打一针麻药;甚至在我第一次跟着大人出去吃西餐之前的那个中午,他用四根筷子比划着教我怎样摆弄刀叉……年少时的故事都已经在逐渐褪色的记忆里慢慢沉淀下来。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成熟、优雅、态度从容的男人。
我们同时说“你好”,同时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同时伸出手又同时没有相握——也许在经过了一段悠长的岁月之后,握手这种司空见惯的礼节还是显得太轻大轻了。
当我仰起脸来想把这个我少女时代的偶像看得再清楚一些的时候,晨钟重重地抓住我的双肩,用力一握,我的心也随之微微一沉。
酒店从来只是一个行人的驿站,尽管酒店的房间已经具备了一个简单的家所应该具备的一切设施。
但是,在这个打开所有的门、陈设都一样的地方,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归属感的。
然而是不是只有在这样一个毫无情感色彩的地方,才更适合我们谈一个饱含感情的话题? 我在靠窗的沙发里坐下,旁边茶几上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晨钟把一杯热茶放在我的手边,然后坐在我的对面。
其实很久以前,就在我刚刚知道有关我的身世的时候,我就非常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想给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留下一个纪念。
而且,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妈能看到。
虽然我在国外已经十多年了,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含蓄在我身上一点儿也没减少,最动感情的话,还是愿意写下来,说,是说不出口的。
我要跟你说的话,其实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
每当我想起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这些事情和这些话就会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温习,但是,每当我准备要说给他们听的时候,就发现,在我的一生当中,我们之间的情结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我宁愿认为这是一种血缘深处的内容,不能通过语言来表达。
我愿意告诉你,是因为你曾经亲眼看见在我家发生的一切,但是同时你又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的。
大多数人在面对别人的生活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状态,所以才有了诸如猜测,怀疑和误会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对自己要说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还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逻辑分明的说话,晨钟的语言是清晰、精到的,没有我插话的余地。
你最近见过我妈妈吗?我告诉晨钟,最近一次见到他母亲是在大约三个月之前,老太太精神很好,头发灰白,只是我发现她在买东西看价钱的时候要掏出眼镜来戴上,“到底也是快70岁的人了。
”晨钟双眼平视,微微点一点头。
我妈今年65岁,是有些见老了。
晨钟的眼神有些迷茫,一种似乎很遥远的东西充满在他的沉默之中。
等他重新开始讲述的时候,我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打断他了。
我的亲生父母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在我一岁的时候,他们一起死于一场事故。
之后,我的大舅舅,也就是你认识的我爸爸,到福建把我接到北京,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家里的老大。
当时我妈妈还没有孩子。
这些是我在澳大利亚准备结婚的时候才知道的,是我最小的妹妹告诉我的。
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医生怀疑妈妈得了食道癌。
她说:“大哥你一定要回来一次,要不,你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后来她就说了这些事情,她说她也是在整理爸爸过去的一些信件的时候才发现的。
我经常想,如果我小妹妹没有偶然知道这些,那么我的父母可能会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不是我妈妈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想法,因为他们对我那么好,跟对我弟弟和两个妹妹一样好,甚至比对待他们还要好。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把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一下子都想起来了,原来不算什么的生活细节,在这种时候都有了特殊的含义,这些意义是我在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永远也不可能发现的。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从别人的眼神当中也看到过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有些大人会跟我逗着玩儿,说:“你是你妈的孩子,你弟弟、妹妹是你爸的孩子。
”我回家问我妈,为什么我们四个孩子不姓一个姓。
我妈给我讲了一个特别美丽的理由,到今天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个理由真完美啊,我妈说,我是她和我爸的第一个孩子,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有约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要姓我妈的姓,因为这个孩子是我爸送给我妈的一个最好的礼物。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在来北京之前就是叫现在这个名字的,我的生父刚好和我妈姓同一个姓,纯粹是一个巧合。
但是,我妈给我讲的那个约定让我一直感到特别骄做,因为从这里我认定我是我妈最喜欢的孩子。
我觉得在我的姓名问题上,我父母肯定是动了脑筋的,为了让我能跟别的孩子一样没有心事地长大,同时也能保留我生父的姓氏,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用心良苦。
她确实也是对我最好。
我们小时候,各家的生活都不宽裕,孩子越多越是这样。
可是,每年春节我都有新衣服穿,我弟弟就不一定有。
他穿的都是我穿小了的。
我妈说,别人家也都是这样,一件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直到穿坏了为止。
我记得有一年,我弟弟也要新衣服,我妈就把我穿过的一件修改了一下。
一件蓝色的夹克衫,她把领子上缝了两个白色的斜条,像海军制服似的,然后又把两个方的兜拆下来,剪成船锚的样子重新缝上去,我弟弟穿上特别高兴。
那时候我也觉得我妈是偏心的,对我弟弟总是不像对我那样无微不至,所以我一直是在她的呵护下长大,我弟弟就不是,他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比我小两岁多,可是在学校里,经常是他替我出头、打架。
他为了保护我,把别人打了,人家找到家里来,我妈给人家道歉,之后再打我弟弟。
我以为我妈最喜欢我,所以偏疼我,现在我明白了,恰恰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才会这样对我。
我应该怎么跟你说我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小时候,有一次四个孩子一起得了甲型肝炎。
肝炎是富贵病,营养很重要。
可是,我父母当时的收入都很一般。
我记得从我们一生病开始,我爸就开始卖东西。
我眼看着我爸的罗马手表没有了,然后飞鸽自行车换成了一辆从信托商店买来的旧车,然后我妈的瑞士手表也没有了。
这些就是他们俩结婚以后还算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变成了我们喝的牛奶、吃的肉和糖。
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在恢复期。
我记得当时是刚刚立冬的季节,有一天,我妈穿着一件毛衣、拎着一个大报纸包回家来。
我问那是什么,她说是刚刚买的带鱼、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很多,那天买的带鱼够我们吃好几顿,可是我们谁也没去想,为什么妈妈回家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毛衣,天气那么冷……是邻居告诉我的,说我妈看见卖带鱼,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就在大街上脱下她的那件呢子外衣,给我们换了20斤带鱼……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我相信这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做到的,但是我妈妈做得那么自然、从容。
就是那么平常的几条鱼,我妈也还是舍不得吃。
她给我们每个孩子的碗里加菜,她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边角。
我经常看见妈妈用剩下的菜汤 拌稀饭吃,她说这样吃饭有滋有味,我就那么傻,跟爸爸和弟弟、妹妹说,妈妈最爱吃的就是菜汤泡饭……有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我在出差的途中看过一个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女演员叫宋春丽,我记住了。
她演的是一个母亲,孩子很多,家里粮食不够吃,她每天早晨都是等到孩子们去上学了之后,把孩子喝粥用过的碗一个、一个舔干净……我太太是爱尔兰人,她当时在我旁边反复问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她认为那是艺术的需要。
我说,我理解,而且我相信这个细节绝对不是编出来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的妈妈她也一定会这么做……而且,在我们小的时候,她也就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这样做……我看见一串、一串的眼泪滑过晨钟的脸颊,无声无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也经历了很多艰难,看过了很多悲剧,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相信眼泪,但是,只有在想起我妈妈的时候,我才会由衷地落泪。
有时候我觉得我获得了一份最巨大的关心和爱护。
我的命真好啊,虽然我失去了亲生父母,但是我因此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家庭和那种手足之间的感情。
然而在我的这种获得之中又有一种掠夺的成份,我夺走了我弟弟、妹妹应该获得的那份母爱和父爱。
你记得我弟弟吗?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晨钟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知道的关于他的弟弟。
我知道他因为把人打伤而被判刑6年,知道他在33岁的时候才出狱,之后以做小生意为生,之后和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结婚,他们的儿子现在还没有北京市户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晨钟说起那个曾经模样英竣现在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他母亲真正的儿子。
他和名成功就的晨钟反差大大太大了。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晨钟出国那一年夏天,一个傍晚,我趴在厨房的窗台上看着一辆警车停在楼门外,两个警察带走了晨钟的弟弟,他的手上套着银亮的手铐。
之后,我看着晨钟的爸爸和他最小的妹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锁上门,沿着楼前的小路走远了。
他们走的方向正是晨钟妈妈每天下班回家的方向。
我没有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是怎样回来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天很晚的时候才悄悄回到家里。
从那天之后,晨钟妈妈就很少出现在楼里的邻居中间,而且,我也再没看到她去上班。
过了大约两个月,他家搬到了两站路以外的一个楼区。
晨钟的小妹妹跟我说过,她妈妈病倒了很长时间,人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那时候我觉得就连他小妹妹也变了很多,从原来的快人快语变得沉默寡言。
毕竟,他们经历了被人艳羡——因为晨钟的出色——和被人讥笑——因为晨钟弟弟的不争气——这样两个极端。
晨钟没有等待我选择怎样答话就又开始往下说。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弟弟。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们俩换一下,他是我、我是他,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妈妈,为什么明明我不是她亲生的,她反而最在意我。
我们小时候,我和弟弟都练毛笔字,可是我们用的是不一样的纸和笔。
我用的是爸爸从文具商场买回来的毛边纸,弟弟用的是爸爸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旧报纸;我用的是从琉璃厂买回来的。
当时一块多钱一支的名牌毛笔,弟弟用的是我用剩下的,分了岔儿的秃笔……我常常想,要是没有我这个人,弟弟会不会是妈妈最爱的孩子?他会不会就是今天这个一切都这么顺利的我?我觉得是我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
我是78年参加高考的,高中毕业又补习了一年。
弟弟当时正好高中也 毕业了,但是他没上那一年的补习班,他到一个货栈去当了搬运工。
我记得特别清楚,弟弟上班的工资是18块5毛钱,他交给妈妈15块。
那时候他最想拥有的就是一块手表,我知道他经常到商场去看当时品种少得可怜的手表。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家终于有了一张手表票——那时候买手表、自行车之类的东西都是要票的。
我弟弟是最高兴的人,他终于不用到商场去看了。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我,夺走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我妈妈说,我要参加高考,需要手表来掌握答题时间。
我记得那是一块双菱牌的国产表,36块钱。
我妈妈执意要给我,那天我弟弟说了一句话,当时不算什么,但是当我知道了一切之后,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说:“妈,我觉得我根本不是你的孩子,要不,你对我和对我哥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我弟弟是一个特别讲义气的人,包括后来他进监狱,都是因为他特别讲义气。
我小妹妹跟我说,他在被捕之后吃了不少苦,但是,他没有说出跟他一起的几个人,如果他说了,可能最多判刑两年,但是他一个人全都承担了,结果一下子就是6年。
我弟弟对我也特别好。
因为手表的事情,他很伤心,但是没跟我说。
手表买回来,他主动送给我,他说:“哥,还是你用吧,我上班戴表没用,我的表到点了,人家不让走也不能走,考大学是正经事儿,你考上了,咱们一家人都高兴。
”我弟弟一贯就是这么说话的,他这人特别厚道。
可能跟接触的人有关,我弟弟上班以后就经常在外面跟一些小哥们儿在一起,喝酒、交女朋友,也打架。
我妈为了这些没少跟他发脾气,但是没用。
我小妹妹后来告诉我,我弟弟一直对我妈特别有意见,因为同样是儿子,但是两个儿子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可是他一直不跟我说,他说他对我没意见。
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有一次回国去看过他,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俩其实是表兄弟,我跟他说,父母对他非常失望,希望他出来之后能重新开始生活。
我说话。
他一直听着,听完了,他才说:“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对咱爸。
咱妈特失望,他们凭什么从小就认为我不行,我就该着变成一个坏蛋?我知道他们从小就栽培你,当然要是我,我也栽培你,谁让你好呢?可我觉得他们特过分。
算了,不说了,他们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就够了,我现在成了这样,你就多孝顺他们吧。
”那次探监让我想了很多。
我想跟我父母说,我弟弟犯了错误,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是我的父母也有责任,包括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我弟弟在这个家里一直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因为父母太看重我,而忽略了对他的教育。
我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说这些话。
我回国一次,时间很短,我不愿意提起让我父母不高兴的事情。
我只是暗示过我妈这个意思。
当时她的反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奇怪的。
我妈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发现她哭过,眼睛是红的。
我就没有再多说。
后来我听说了我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之后,我就明白了。
我妈能怎么样呢?她对我,实在是太负责任了,因为从我爸爸把我带回这个家那天起,她就生怕不能把我培养成人,生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她是为了让我健康成长而不惜对不起她亲生的孩子……真的,你没法想象,就连我的小妹妹在这个家里都充当过让着 我的人。
我小妹妹从小学画,我妈妈为了请老师给我补习英语,曾经克扣给我 妹妹买颜料的钱……我妹妹有一张画是用油彩和水粉两种东西完成的,不是因为她的独特创意,而是因为两种颜料都不够画完一张完整的画……我妹妹卖掉第一幅作品的钱,在我出国的时候,给了我。
她说:“哥,你是咱们家最有希望的人,你好了,妈才会好。
” 可能每一个中国家庭都是这样的,孩子会成为父母的最大希望,孩子在某一个方面的成功会成为父母做人的最大成功,我相信我的父母是为我的今天自豪的,从我妈看我的眼神中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但是我父母的这种成就感跟别的父母又有所不同,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失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机会,相反,因为他们,我获得了这么多,他们的成功里还包含着另外一种意义,他们用行动成就了一种完美的道德。
然而他们的这种自豪感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凄凉和遗憾,那就是我的弟弟,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成功的代价。
我每次回国,都会尽最大可能地给我弟弟带东西,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我忘不了当年他看着我戴上他的那块手表去参加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的高考的时候那种表情。
当时我一无所知,后来在我回忆的时候,我能看到那眼神里的失落。
我很清楚,无论我买多贵重的东西给我的父母。
弟弟和妹妹,我都永远还不清这个家庭所给予我的一切,这一切太重要了,可以说是生命延续的一个又一个契机。
而我获得这些,是用了一种掠夺别人的方式,尽管我并不知情、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在澳洲的时候,我小妹妹给我写过一封信,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说小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偏向我。
看她的信的时候,我忍不住流泪。
我老是想起来,我妈在窗户边上坐着看书,她在旁边画画,照着那套很旧很旧的《芥子园画谱》,在一些一面已经用过的报表纸上……可是,87年我出国的时候,我妈居然拿出一笔在当时数目惊人的存款。
现在,我小妹妹已经是很出色的画家,她在信里说,当她卖了第一幅画。
拿到钱的时候,她在心里计算,那能买多少油彩和好的纸埃我出国之前,我妈带着我去买一些必须的东西,我小妹妹也一起去的,当时她刚刚上大学,学的是油画。
那天我们在那个工艺美术商场里看到了亚麻布。
我一直忘不了我小妹妹一边摸那些布一边看着我妈,她想要,但是不敢说,我想她心里很有把握,就是说了我妈也不会答应给她买的,因为我要出国,我们家刚刚好起来的经济情况又紧张了。
我小妹妹毕业以后去了法国,我们一直通信。
她在信中又提到过那一次,她说,她当时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有钱了,就给自己买好多好多亚麻布,画多少幅画也用不完……晨钟还沉浸在回忆里,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以往听起来非常悦耳的铃声在这个本来只有一个低缓的语声的大屋子里显得非常突兀和刺耳,仿佛就是这样一个响声,一举把我们从一个物质极端匮乏而亲情格外浓郁的世界拉回到充满钢铁节奏的现代化的现实之中。
晨钟说:“对不起,是我太太,他们明天到北京。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去接电话,用的是有些澳洲口音的英语,简洁、流利。
重新落座的时候,晨钟在我的茶杯里添了一些热水。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他平静了很多。
我这次是专门回来陪我父母和家里人过中秋节的。
我弟弟有了一个儿子;大妹妹的儿子比弟弟的儿子大5岁,现在已经上小学了,她嫁给了当年的一个同学,就住在咱们原来住的那片楼里,所以这个孩子上的还是咱们小 时候的那个学校;我小妹妹跟一个法国人结婚,也是个画家,她春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因为妈妈的病,一直没有离开……我给我太太讲过这些年的一切,我告诉她,我从知道了这些之后,就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父母,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使我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太太是研究东亚女性文化的,她说她非常理解我的母亲,那是一种受人之托则当勉力为之的责任心,假如我没有成为今天的我,她会一辈子不安心。
我太太说,我妈一定是非常爱我的父亲,如果没有尽到对我的养育的责任,她会一生觉得对不起我的父亲和父亲的一家,因为我的生母是我父亲的妹妹。
我太太说,我还是应该把这个秘密保守住,如果我妈妈没有说出来,那么我和我的小妹妹还是不要说的好。
她认为这么多年,我妈妈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个不能少的成员,而且她因为我真正地骄做着,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这样,我不该把她这个梦打破。
晨钟坐着,伸直了双腿,让自己放松一下,我知道,非常集中的回忆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晨钟的小妹妹曾经告诉过我,其实他们三个孩子小时候都埋怨过她的母亲,因为无论在任何时候,她从来都是偏向哥哥的,等她知道了原来这个哥哥其实只是表哥的时候,她马上就理解了她妈妈所做的一切,而且,她对我说:“我相信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要求我自己,虽然我不一定能像我妈做得那么好。
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这样的,只是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面临我妈这样的选择?比如选择我大哥和二哥。
”对晨钟,我也提到了我正在采访的有关亲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封闭与隔阂,晨钟想了一会儿,讲得非常慢。
怎么说呢?我一直认为我获得了一个特别好的童年,也就是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应该说是没有什么所谓隔阂的感觉的。
其实照理说,像我这样身世的孩子是最应该体会什么叫做隔阂或者说被人另眼相看的,但是我很幸运,我的爸爸、妈妈没有让我经历这些。
相反,我觉得我的弟弟、妹妹恐怕倒是经历了这些,比如我弟弟,当他发现我在掠夺他的一切的时候,他一定对这个家庭充满了抱怨。
事实就是这样,我和我小妹妹讨论过这个话题,我弟弟开始不回家。
有事情瞒着家里,就是从对我父母失望开始的,我父母给他的感觉就是,他们可以没有他,只要有一个我就够了。
但是,我和我小妹妹都很清楚,这些经验或者说教训是永远不能和我父母一起总结的,我们只有在今后自己的生活中去加以注意了。
你试着想一下,如果现在的我去对我父母讲他们其实在对待我弟弟的问题上是有失误的,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我又会是什么角色? 我这次回国,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了我小妹妹。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天了,每天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该怎么面对这个家?我明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还可能像过去那样自然吗?不知道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全部是温暖,但是知道了这些之后,我反而感觉到了隔阂。
这种隔阂其实自始至终就存在着,从我刚刚进入这个家的时候开始,我的父母就没有把我真正当成这个家里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对我那么那么好,让他们亲生的孩子也一起对我好,他们是生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生怕自己在道德上被人指责,他们和我之间,是一种隔着道义的距离。
这种距离是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做成的。
在不知道这些之前,我的过去非常幸福,我想的就是怎样报答我的父 母,怎样尽力让他们安度晚年,怎样尽可能地帮助弟弟、妹妹;现在我知道了这些,我更加想为这个家庭做贡献,但是,或多或少地,有一点痛苦,不能说痛苦,就说是遗憾吧,不是为了我失去亲生父母,而是为了我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一直是一个获得了最多的好处、收获了最多的同情和善良的外人。
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作为一个得到了那么多爱的人,我没有资格这样说。
一想到我的父母为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的心都会疼起来。
他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妈妈在没有生育之前,我爸爸就抱回一个不满一岁的我,他们为了不让人了解我的身世之后再传到我的耳朵里,对所有的猜测都讳莫如深,他们承担了多少心理压力?在那种情况下,当我问我妈的时候,她能给我一个那么美好的理由,我这一生都是因之受益的埃现在从形式上讲,我的家是离我很远,而且,因为我们之间的这种复杂的关系,我们之间恐怕都会有一些各自的心事隐瞒着。
但是,由于我的存在,我的弟弟和妹妹恐怕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都非常深刻地感觉到,本来是他们的家,却和他们之间非常有距离,相反,最应该感觉到这个的我,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体会。
我真的很爱我的家,而且,我的父母真的是最好的、最艰难也最无私的父母,他们的肩膀几乎就是我一生的天空。
我给他们带来了骄做,也带来了不能挽回的遗憾,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晨钟间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这些故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说,我想到了一个故事,就是中国京剧里一个被很多流派反复上演的剧目——《赵氏孤儿》,那里面的老程婴为了保住别人家的后代而对刽于手献出了自己的孩子。
我说晨钟你大幸运了。
晨钟笑了,说他太太也是在听过他的事情之后给他讲了这出戏,说那里面所包含的道义原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我不关心什么精神之类的这么大的问题,我非常清楚的就是,我必须尽我以后的全部能力来报答这个家庭所给予我的一切,而且,我知道,我报答不荆”晨钟在我们告别的时候这样说。
中秋节过后的一天,我接到晨钟小妹妹的电话,她告诉我,晨钟和她都没有把这件事情说破:“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就让它永远是一个秘密吧。
反正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很好了。
” 第五章 别人眼中的幸福不是我的 采访时间:1998年5月26日星期二2:00PM采访地点:北京西单某酒搂姓    名:麦丽性    别:女年    龄:26岁北京某中学毕业,一直从事服务业工作,在广州短期工作后回到北京担任一家酒楼副总经理,现为另一家同类型酒楼经理。
麦丽的经历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红杏出墙”的故事。
一个女人,拥 有了在常人眼中必不可少的物质财富和一个形式上的婚姻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她已经拥有了幸福?麦丽的回答是否定的。
尽管她至今也没有最后决定要走出她的婚姻。
采访的过程中我们不时感叹,夫妻原本是两家人”,因为相爱而走到一起,但是要从感情和精神上把“两家人”变为“一家人”或者更理想他说是“一个人”,这几乎是一辈子的一项“工程”。
麦丽时时有些支撑不祝她非常矛盾。
想打碎一个旧世界的目的在于重建一个新世界,但是,另一个新世界就一定完美无缺吗?更何况人非草木,生活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忍心一举放弃的。
麦丽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干脆,她说她是一个“别人想有的东西我都有,我想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的高级白领”,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是一个自我感觉极好的女人。
“我不是想听别人给我出主意,我就是想说出来,我这人憋不祝”我说,我得等到周未我们的办公室没人才能约她来,她说:“不用,你到我这儿来吧,我这儿环境好。
”接下来就告诉我到她工作或者说掌管的酒楼坐公共汽车怎么走、打车又该怎么走。
看来,我是非去不可,而且,她也很有把握地知道我一定会去。
1998年5月26日,星期
二,下午2:00,我准时来到约定的地点。
在长安街路边的一家小杂货店里,我凭着直觉认出了正在买电他的麦丽。
她在毒太阳下笑着露出整齐。
洁白的牙,让我想到绽开的向日葵,那种饱满、热烈和无遮无拦。
我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自我感觉好,在什么都还没有了解之前,单凭相貌,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骄做。
麦丽把我领到她工作的酒楼二层的一间小厅房,的确如她所说,她“什么准备都做好了”:餐桌上有冰冻的可乐。
热的菊花茶,一盒牌子叫做“卡地亚”的女士烟,还有跟我的采访机一模一样的小录音机和微型录音带。
说话之前,麦丽把她的天蓝色的手机轻轻关上。
我请你来肯定是信任你的,要不,咱们也不会坐在这儿谈,你说是不是?我呢、挺幸福的。
真的、至少在别人眼睛里我是挺幸福的。
我结婚三年半了,到今年12月份整整4年。
有孩子,孩子8个多月,是个女孩,挺漂亮的。
我爱人自己办公司,有车、有房子,就是现在所谓的高收入、白领儿,两口子加起来一个月两三万块钱,我觉得也挺好的了。
我们和父母分开过,孩子我也不用管,他父母给带着。
但是……怎么说呢? 麦丽停下来,看看我。
她的眼部化妆非常完美,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越发精致得黑白分明。
从坐下来到她开始说话,时间很短,但是我发现麦丽始终是直视我的,眼光里没有一丝躲闪。
我和我爱人认识4个月就结婚了。
我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是那种性格特别外向的人,比如我现在高兴,周围的人都会被我感染;比如我不高兴,人家也都知道,她发脾气了、她心里不痛快。
但是我先生是那种城府比较深的人,我们两个试过无数回了,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坐着,一整天除了那句话“咱们下去吃饭吧”,然后就没有话了。
可能是交流的不够吧,我也曾经试图跟他去交流,但是没有用。
我现在挺后悔我的婚姻的,但是人不可能没有物质生活,物质生活上他是极大的满足了我。
我现在吃喝不愁、 什么都不愁,但是我的脑子里是空的。
好多人问我:“麦丽你为什么这样啊?你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说我现在就是心里不痛快。
“你哪儿不痛快?”我说“我不知道”。
“你想怎么生活?”我说“我不知道”。
确实,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着。
我也想过换一种活法,但是怎么换呢?别人羡慕的东西我都有,工作。
家庭,但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麦丽给我倒了一杯水,茶壶嘴在杯沿上轻轻一顿,滴水不漏。
话题就从这里转向了另一个被叫做“男孩儿”的人。
我和那个男孩儿呢……我只能叫他男孩儿,虽然我只大他8个月,但是在我的心里我觉得至少要比他大六七岁。
我认识他比认识我老公要早,我们都在这里工作。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小孩儿,一个挺不错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没结婚,但是已经把我自己划在女人这个行列里边了。
然后一直挺平淡的,我结婚、生小孩儿就离开这儿了。
去年我回来,就觉得我们俩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好像近了,不再像原来那样是上下级的关系,我们经常一块儿出去玩儿,蹦迪、吃饭之类的。
他跟我的性格差不多,加上可能日久生情吧,我一直对他有好感……麦丽沉默了片刻,似乎一时找不倒恰当的词句来形容她和“男孩儿”的关系,又怕这种沉默会引起我的误解。
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超过那一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家庭的事。
而且我们双方、最起码他还是有理智的。
他不愿意做一个第三者,他背不起那种罪。
可是我现在又真的特别的矛盾,我昨天还在对他说:“如果你们两个人合在一起,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就说“不可能。
”现在让我抓住手里有的东西,我不甘心,我总觉得我能够追求到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去追求?可是如果我真的跟了这个男孩儿,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精神上的东西,爱情我都有了,心里觉得充实了,可是物质上的东西,什么都没了。
这是特别现实的,人不可能不考虑现实。
我的精神压力相当重,在家里,我不能透露出什么来,我毕竟还没有放弃这个家,我还不想这样;面对他,我得特别收敛,为了他,我不能再瞎花钱、不能随便买什么东西。
随便打车……因为那是给他心理上造成压力,我不说,可是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也在这个酒楼工作,他是我的副手。
有时候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圈儿里,走不出来,老是在往前走。
往前迈一步,好像感情上充实了,马上又想物质的方面,但是真正回到家里,我又想,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这样过一辈子,有点儿太惨了。
现在我们双方都在克制着,其实我们两个特想在一起,我本来不想伤害他,可是我的行动已经伤害他了、也没办法。
他说他有个女朋友,在国外,这是他说的,我不信。
女人的心可能都是敏感的吧,我没觉得他生命中有女人的迹象。
这个就是他推托我的一个理由,他想爱我,又不敢爱,他说他没有这个权力;可是说不爱,他又真的是很喜欢我。
我和他梦想中的伴侣在性格。
作风上都是比较接近的。
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是生活不怎么美满。
想出去瞎搞,相反,我是生活得大美满了。
麦丽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容里颇有几分踌躇满志。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在这里使用“美满”这个词非常勉强,一桩美满的婚姻,也会充满类似红杏出墙一样的插曲吗? 我有时候问我自己,是不是闲得没事儿?对于那个男孩儿,我是破坏了他宁静的生活。
我那天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咱们俩的关系,像你的上司对你的性骚扰吗?”他说:“不是,你只不过是在刺激我。
” 在麦丽的叙述中,我一直在猜想,那个给了她“美满”又给了她机会的丈夫是怎样一种情况。
我22岁就结婚了,我丈夫23岁。
他是那种负责任的男人,所以才导致我们那么快就有了婚姻。
但是他是那种不愿意与人交流的人,他可以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最喜欢吹口琴,一直吹下去,不管我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经常吹什么曲子,结婚三年半,我连他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的性生活方面挺和谐的,他需要,我就付出;我需要,他就付出。
但是从来没有那种感觉,比如分开一段时间,我特别想他,从来没有。
我问麦丽:“你觉得你们的婚姻是从一开始就缺乏基础,还是在婚后你们之间才感觉到距离?”她不明白似的看着我,我又进一步解释,“就是说你们的婚姻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有没有彼此不注意沟通和交流方面的原因?”麦丽想了想,说:“我说不好,可能有吧。
应该是有。
他是一个特别内向的人。
” 他原来是开出租车的,我们的老板包他的车。
他一直不爱说话。
在我们这种性格都特别外向的人中间出了这么一个跟我们格格不入的人,我们确实对他挺关注的。
他挺老实的.老板出去花天酒地,他就在车里等着,一等就等一夜。
从来不干那种唱歌、找小姐之类的事儿。
我们之间朦朦胧胧有好感,但是也没有谈到交朋友的问题,后来有一天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呼他,没想到他会在夜里一点多了那么快给我回电话。
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心里不舒服让他开车来接我出去兜风。
他就来了。
我们就在长安街上转,当时还下着雨。
女人可能都这样,我哭了。
因为从小,我父母的婚姻就不幸福,一直打打闹闹,到了84年他们离婚了,我跟着我父亲,父亲对我的关心肯定没有母亲给的那么多。
再加上工作当中的不愉快,我说,我不想回家,他就带我到了我们老板家、然后就发生了那种事。
在这之后,他就说要对我负责,我们就开始交朋友。
我们双方其实都不是第一次,我对这个不是很看重,我说你不要因为这一次就背上什么包袱,有什么不合适我们可以再谈。
人和人一有了这种关系之后一下子就近了,生活上我们就开始互相关心,我们的同事当中就开始有人在议论。
当时有人对他说我的坏话、对我说他的坏话,我们都特别生气。
就是为了堵一口气吧,我们8月份认识12月就登记结婚了。
我们没办婚礼啊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连婚纱照都没照。
也可能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为了这件事付出的如果不是我的一生也将是我的半生。
他也问过我说咱们去照婚纱照吧。
我说:“算了吧,等有了孩子,孩子大了再照。
”其实我心里特想说,我必需和一个我特别爱的人在一起才能照。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或者是他改变我,或者是我改变他,但是都是徒劳的,谁也没有改变谁。
接下来就有了现在这件事。
实际上我们两个人说破就是在17天之前。
这17天我们感觉经历了特别多。
我每天上着上着班就跟犯病了似的,突然就会目光呆滞、哭了,然后 就是疯狂地干活,服务员干的活儿我一个人都干了。
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为我哭过,而且绝对不是逢场作戏。
我说我要离开这个环境,对我们都有好处,而且我的婚姻出现任何结果他都不会背太大的包袱。
但是他把我留下了。
他说他只留我一次。
我丈夫对这些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我丈夫是个什么人呢,比如说吧,好多人都说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
我晚上出去蹦迪,不用跟他打电话,夜里两点多,我打电话说你来接我吧,他就来了。
把我接回家,说:“洗澡,睡觉吧。
”一般都是我主动跟他说我干什么去了,我要不说,他也不问。
我要不回家,打个电话就行了,他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
我们双方都没有家庭观念,婚姻对我们没有制约。
曾经有不少女性受访者都以她们自己的方式表达过同一个意思,就是婚姻当中除了种种不可忍受的诸如外遇、谎言等等可以称之为原则问题的内容之外,非常要命的一点就是不能容忍被忽略。
也曾经有男性受访者表示,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女人最承受不了的就是被冷落。
在婚姻这样一个舞台上,人不能接受只有自己一个人表演这样的现实。
婚姻中的双方必需同时动作,彼此互为观众、彼此同作演员,婚姻才有乐趣、才有生命力。
婚姻中的种种猜测都起源于一方的呼唤迟迟得不得不回应。
麦丽所讲的也不外乎此。
于是,我问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你觉得你的丈夫有问题吗?” 我敢保证他没有,但是他试图去寻找,被我发现了。
那是在我怀孕的时候。
他去剪头发,那个发廊有个美容师。
我见过她,我觉得他们如果能在一起,他会幸福的。
那也是个不爱说话、很会照顾人的人。
我现在想通了,我丈夫需要的就是一个比他弱的女人,可是我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而且我的事业比他成功。
他自己办一个公司,精神压力应该比我要大,二三十个工人靠他挣钱养活。
我最恨他的就是,他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也不知道他跟他的好朋友说不说。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他不喜欢我穿什么样的衣服跟他一起出去,他不说,他能做的就是不理我,跟我保持距离。
我只能去猜,他现在想什么呢,他公司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
我永远活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也不想介入我的生活。
比如我休息,说出去玩儿一天,他说:“埃”我觉得最起码两口子应该问一句话,比如”“去哪儿氨之类的,他从来没问过我。
这个婚姻给我的最大的教育就是,性格不同的两个人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以前曾经想过性格不同没关系,可以互相影响,但是三年半,时间也不短了,一千多天,根本就影响不了。
我说麦丽对她的婚姻状态的描述使我想到了天坛的回音壁、它的好处在于当你对它叫的时候它也会对你叫同样的话,正是这种呼应使它成为一大景观。
麦丽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下班比较晚,有时候11点左右。
每天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家、可能不在家。
在家的时候,他就在看电视、看影碟。
听音乐或者吹口琴;我躺在床上看我的书。
他困了就睡了,我困了就睡了。
我觉得我们还不如那种合住的房客,就像同性、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各有各的生活,只不过在同一个房子里睡觉。
我想过我的家,应该像别人的家那样,比如说,两个人能文流,能互相关心,生病了能互相照顾,我发烧,烧得都不行了,我说“你带我去医院”, 他就带我去,我不说,他就不动。
想到麦丽说“美满”时的笑容,我忍不住问她:“你觉得你丈夫爱你 吗?”她不置可否。
假如我去追求我要的爱情,那么另一种东西我就都失去了。
现在这个 男孩儿一个月才挣两三千抉钱,我花钱又花惯了。
不是说经济会成为我们的负担,而是我不敢。
我必须替他想,在经济上,我永远压着他,花来花去,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他就会觉得一个男人连我都不如。
在以往的采访中,也曾有过与麦丽一样经济条件比较好、事业有成的女性,她们也表达了对现有婚姻的各式各样的不满,但是最终没有形成文字的原因是通常她们谈得都非常表面,因为她们总是有很多遮拦,在欲言又止中不肯说明她们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想要什么。
不想要什么,什么是她们期待的,什么又是她们不想放弃的。
也许这也是一种要面子?麦丽摇头,再次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不,我什么都告诉你。
前几天,我和我丈夫有过一次夫妻生活,我觉得在我身上这个人,不是我丈夫。
我知道这特可怕,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如果我不这么想,我就支持不住了。
我现在就是任事情自然发展。
17天前的那个晚上,我们五个人去跳舞,一个人走了,剩下四个,我们都回了我家,我丈夫没回来。
我们看录像,是《人鬼情未了》。
我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醒的时候发现我喜欢的男孩儿躺在我旁边。
我特别自然地趴在他怀里,他搂着我、亲我,应该是我主动亲他,肯定是,我想进行下一步,他说“不”。
我问他怕什么,他不说话,我以为他顾忌还有别人在,就没说什么。
当时已经是早晨了,太阳出来了,我还要做,他说:“我不习惯白天做这个。
”到了那天晚上,我问他:“你想带我回家吗?”他说:“我不想跟你这样。
”我非常理解他,其实我已经给他压力了,他不想破坏我的家庭。
如果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就不会找你谈,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知道他极度克制他自己。
我现在是主动的,我根本就没想我的家庭,如果我想了,我就不会在我和我先生的床上跟他那样。
我想得到他,让他给我我精神上缺少的东西,如果我们发展得好,我会让这个家解体。
我想过我以后的生活,就算没有他,我肯定会离婚,就是因为我受不了那种沉闷的感觉。
我也想过我离婚之后将做一个独身女人、有固定的性伙伴,他有没有家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关心我。
照顾我。
我跟我丈夫之间根本就没有交流,这是我觉得一个婚姻最让我认为悲惨和窝囊的地方。
我跟我丈夫说过我们应该相互关心,可是没用。
那个美容师呼过他。
他是那种一说瞎话就神情极度紧张。
会让人看出来的那种人。
他不回电话,我就把呼机拿过来看,然后我就给那个女孩儿打电话,她说“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我说:“你们是普通朋友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希望你和他见面,我更不希望你和他做朋友。
”现在他们应该也有联系,只不过避开我了。
其实我现在倒是希望他在外面怎么样,这样他就会有愧于我、会对我好一点儿。
一般男人不是都这样吗?做我这个行业见这种男人太多了,每天都看着那些胡搞乱搞的人在一起。
酒楼就是这样,今天带自己太太来、明天带“小蜜”、后天带“傍家儿”,多的是。
三年多的努力,我够了。
比如吵架,我们吵架就是我一个人在说,他 只说一句话:“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
”然后他就走了,过一会儿再回来睡觉,每次都是这样。
我们就是各自随便,谁跟谁都没关系。
有时候我烦,他回家的时候我正在哭,他也不说什么,等天晚了,他就说:“洗把脸,睡觉吧。
”我就是自己在舞台上跳舞,下面还有个人看呢,现在就我一个人在那儿疯折腾,底下人连眼皮都不抬。
但是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并不是想吸引他的注意,我只不过在追求我想追求的东西。
可是这个追求太难了。
如果我迈出这步就毁了两个人。
他的父母都认为我们的婚姻挺好的,他们是那种很负责任的知识分子,如果我们的婚姻毁了,对他家的打击也挺大的。
麦丽的举动令我有些吃惊——她拿出了一张孩子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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