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贤南哥的信【《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赵南柱领衔创作全新...,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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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贤南哥的信/(韩)赵南柱等著;简郁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3ISBN978-7-5360-9331-
7 Ⅰ.①给… Ⅱ.①赵…②简… Ⅲ.①短篇小说-小说集-韩国-现代 Ⅳ.①I312.6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266614号 合同版权登记号:19-2020-169현남오빠에게(DearHyunnam)Copyright©2017byCho,NamJoo,(赵南柱),Choi,EunYoung(崔恩荣),Kim,YiSeol(金异说)Choi,JungWha(崔正和),Son,BoMi(孙宝渼),Gu,ByeongMo(具竝模),Kim,SeongJoong(金成重)Allrightsreserved.SimplifiedChinesetranslationCopyright©2020byBEIJINGXIRONBOOKSCO.,LTDSimplifiedChineselanguageeditionisarrangedwithDasanBooksCo.,LtdthroughEricYangAgency 本书中译本由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委任安伯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代理授权 出版人:肖延兵责任编辑:陈诗泳 欧阳佳子特约监制:潘 良 于 北产品经理:韩 帅 烨 伊技术编辑:薛伟民 林佳莹封面供图:袁小真 装帧设计:尚燕平 书  名 给贤南哥的信GEIXIANNANGEDEXIN 出版发行 花城出版社(广州市环市东路水荫路11号)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印  刷 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32开印  张 9 2插页字  数 137000字版  次 2021年3月第1版 2021年3月第1次印刷定  价 48.00元 本书中文专有出版权归花城出版社独家所有,非经本社同意不得连载、摘编或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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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第2届黄山伐青年文学奖、第41届年度作家奖。
著有长篇小说《献给柯曼妮奇》《82年生的金智英》《她的名字是》。
此时我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厅,坐在窗边的老位置,可以看见贤南哥你的公司大楼呢。
我用指尖点着从一楼开始数起,
一、二、
三、四、
五、六、
七,七楼,你应该就在那众多窗户的其中一间里面。
我们约好了十个小时后要在这儿碰面吧?但是我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说,所以留下了这封信。
对不起,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无法接受你的求婚。
我决定不和你结婚。
我感到很害怕,也没有信心判断这项决定是否正确,未来会不会后悔,或是没有了你,我是否能活下去。
我真的苦恼了很久。
已经第十年了,等于我的人生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和你一起度过的。
虽然往后再也见不到你的事实令我难以置信,但我打算就此打住。
过去谢谢你了,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我想起了十年前和你相遇的那一天。
都二十岁的大人了,我竟然还会在学校里迷路,原地打转,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面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陌生的人群,那时的我似乎有些紧张,突然拥有过多的自由,不安与负担也随之扩大,犯下许多莫名其妙的错误。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表情。
你直勾勾地瞅着突然冒出来、询问工学院在哪里的我,接着以既不像嘲笑但也不怎么亲切的口吻说了一句:“走吧,我也要去工学院。
”工学院偏偏位于半山腰,我们穿越了被学生唤为“亚马逊”、人迹罕至,并且大白天也十分昏暗的一小片森林。
后来我才得知,只要爬图书馆旁边的楼梯就行了,那条路明亮许多,也有很多人走动,我还因此向你发了一点儿脾气。
你说,是因为我看起来很着急才带我走捷径的。
起初,我很慌张地以为迷路了,走在那片“亚马逊”森林时一直很紧张,直到抵达工学院前,心脏都仿佛炸开来般怦怦跳个不停,甚至能感受到指尖阵阵发麻。
放下心中的大石后,想到自己能够平安抵达工学院,不禁觉得你真是个大好人呢。
我打算向你道谢,却不知怎么始终开不了口,直到你说:“上课没迟到吗?赶快去!”我还一动也不动地愣愣站在原地。
你抽走我手中的笔记本,确认了最后一页的课表,阔步走进了大楼。
这时我的身体才宛如诅咒解除般总算活动自如,我一边喊着“请把手册还给我”,一边像个傻瓜般“咚咚咚”地跟上你的脚步。
到头来,等于是你送我到教室的。
那天的事,在你的记忆中应该有些许不同吧?你说,是我要求你带我去的。
那时你在工学院上完课,去图书馆还了书,正在前往学生食堂的路上,你甚至还将课表拿给我看。
虽然当时你说“走吧”的嗓音和腔调言犹在耳,但你说那只是我的错觉,轻描淡写带过了,因为你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
可是,你确实说了“走吧,我也要去工学院”。
我在上那堂工学院课程时,在笔记本上写了约莫十次“我也要去工学院,我也要去工学院,我也要去工学院……”。
我好像完全没在听课,整堂课都在涂涂写写那些句子。
要是我说出这件事,就好像是我对你一见钟情,这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无法向你坦白。
再说,你原本不就确信,是我先拜托你的吗? 先前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一时要举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啊,你还记得我们在江南遇见圭演吗?当时圭演坐在一个有偌大窗户的咖啡厅内,我们从对面经过。
你说:“那是你们系上的吧?” 我否认道:“那是你社团的学弟,所以我才会认识。
” 你却一副觉得很扯的样子,笑得非常大声说:“我会不认识自己社团的学弟吗?这怎么可能!” 那按照你的话来说,我不就成了不认识系上同学的人吗?于是我也忍不住用强硬的口气说:“圭演是你社团的学弟。
”你却反问我今天干吗这么敏感,还说“就当作是你对吧”。
我一时气不过,拉着你的手过马路,走进咖啡厅,亲自从圭演口中听到他说是你的社团学弟,而且和我就读不同科系。
但我之所以哭出来,不是由于我对你觉得好笑的事感到生气,你还不当一回事地说难免会搞错,而是因为在去找圭演的途中,我不断怀疑自己,如果真的是我弄错了怎么办?如果是我搞混了怎么办? 父亲对我要到首尔求学一事感到忧心忡忡,从考上大学到搬进宿舍,最常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就是“自己要小心”。
女学生成为坐台小姐,表妹肚子被搞大后回到故乡,朋友的女儿被有妇之夫欺骗而搞砸人生,女性后辈喝醉酒被出租车司机侵犯……父亲口中说出了无数个女人离家后变得不幸的故事。
入学后没多久举办了一场开学派对,有一位男同学被发现偷拍喝醉的女同学,导致我们系上闹得天翻地覆。
那时你也说,要我小心首尔人,尤其不能相信男人。
我也算是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很习惯高楼大厦、水泥丛林、路面宽阔复杂且人潮拥挤的街道。
尽管如此,首尔却截然不同。
或许问题并不出在首尔,而是因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意识到身边没有给我建议的前辈和能够保护我的大人,内心才会如此惶惶不安。
加上课业繁重,打工又很辛苦,基于义务感而必须维系的人际关系也令我疲惫不堪。
你对各种奖学金种类及申请办法、简易选课的方法、能够替自己加分的校内活动都了如指掌,也拥有许多关于课程和教授特色的信息,在你的帮助下,我才得以相对轻松地度过学校生活。
犹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新生朋友们很羡慕我,当时的我确实有些扬扬自得,也很自然地依赖你的判断与建议。
我们就读的科系完全不同,却修了许多相同的课,这都多亏你积极推荐人气爆棚或给分很高的课程。
虽然起初学那些既陌生又不合我兴趣的科目觉得很有压力,如今回首,却发现那是能够多元学习的大好机会。
我尤其经常想起基础物理学课程。
你应该还记得重修基础物理学时,我也稍微去旁听了一下吧?真不明白那位教授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旁听生的。
他说自己授课三十年,第一次遇到来旁听物理学的学生,第一堂课时要我自我介绍,还时不时问我是不是理解了,向我提问,称赞我回答得很好……我感到很难为情,也有些尴尬,但久违的物理课很有趣,我也很感谢教授。
虽然我学得不好,教授却只因为我很认真听课,而对我疼爱有加。
但也因为这点,我终究没能旁听到学期末。
你非常讨厌教授,说那不是对待学生的正常态度。
是我太迟钝吗?其实在你说这番话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教授有任何奇怪之处。
一听到我说没什么特别感觉,你随即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老实说,当时我之所以停止旁听并不是因为教授,也不是因为你讨厌教授,而是倘若我再若无其事地听课,我好像真的会成为一个怪人。
教授从来没有在课堂以外的时间私下找过我,也不曾问过我的个人信息,他总是使用敬语称呼学生。
是啊,虽然相较之下,教授经常向身为旁听生的我提问,但那些问题全都是和课程相关的内容,你却说教授的动机不单纯,另有企图,觉得很厌恶,反感,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 质问我:“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当然发怒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教授。
但你不也指责我没有识人的眼光又很迟钝吗?我觉得心里很难过,也对造成这种尴尬情况的教授产生怨怼,连带着心情真的变得很不舒服,也多疑起来。
在你重修基础物理学的整个学期,我们一直称呼那个教授为“变态”。
自从那件事后,我开始觉得男性朋友让我很有压力。
他们会不会对我怀有非分之想?会不会对我说的话或行为有所误解?最重要的是,我害怕自己无法解读出他们所传递的性暗示,做出可能让男人误会的行为。
该怎么说呢?虽然这种措辞不太好听,但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很开放的女人。
我开始更严格地管束自己,拒男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去有男人参加的聚会,人际关系与活动范围都因此缩小了。
这些我原本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去年朋友提起那位教授的事。
你还记得智瑜吧?我住宿舍时的第一位室友。
智瑜一进公司就被派到大田总公司,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办法见面,直到去年她回到首尔,才终于见上了一面。
智瑜最先问起你的近况,听到我说你过得很好,她随即笑着说:“你真的和贤南哥交往好久,真了不起。
”虽然脑海中瞬间闪过“真了不起”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是一笑置之。
回想着如何和你自然而然地变成男女朋友,却聊起跟你去听课的往事。
智瑜说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去旁听物理学,“不过那堂课应该很有趣吧?教授很有绅士风度”。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眼前一片空白。
没错,教授确实很有绅士风度,虽然和我父亲是同一辈的人,但并不因循守旧或高高在上,用“有绅士风度”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他是一位让人不愉快的人呢?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我为什么会称呼他“变态”呢?他从未和我握过手,也不曾有过上课内容以外的任何对话啊。
我们做错了。
虽然没有公然诽谤,但我们确实基于错误的判断而谩骂一个人。
之所以会在多年后突然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如果你至今还对教授存有扭曲不实的记忆,我希望你能修正它。
事到如今,不管我们想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对教授造成任何影响——不,教授应该全然不知情吧。
尽管如此,我仍认为错误的事就应该纠正,毕竟我们毫无根据就诬陷了一个人,不是吗? 仔细回想,在对于人的好恶方面,你对我造成很大影响。
若再次提起这个名字,你应该会感到非常厌恶吧?我是指你曾经很讨厌的知恩,也就是我的朋友。
你们两人是在校庆初次见面的吧,我们一起去了知恩的社团摊位,三人越聊越高兴,之后还喝酒喝到很晚才结束。
起初你和知恩非常合拍,热络到我都要吃醋了。
自从知道知恩喜欢棒球,又跟你支持相同的队伍后,我好像瞬间变成了隐形人。
你们两个不断谈论我不认识的选手和教练名字,分享过往比赛的回忆,我虽想插话,要你们讲点儿我也知道的话题,但总觉得那有损自尊心,只好假装兴致勃勃地赔笑搭腔。
虽然我们不会刻意约时间碰面,但在学校很自然就会碰到。
有时我和你在一起时也会找知恩,三人一起吃饭;有时则是和知恩一起到你上课的大楼,三人一块喝杯咖啡;我们还曾三人一起去看过一次棒球吧?棒球比赛很精彩,我们热情地为球员加油,大声唱应援歌曲也很有趣,而且原来在棒球场喝啤酒会觉得更畅快顺口呢!就算对棒球一知半解,也没有特别支持的队伍,但我也能玩得很开心啊!我甚至觉得诧异,为什么你过去不曾约我去看棒球呢?可是打从那天开始,你和知恩之间有了嫌隙。
那是你们两人支持的队伍连续惨败后逆转获胜的日子,兴奋之情尚未退去的我们觉得就此离去很可惜,就到便利店买了一堆啤酒和下酒菜,跑到公园的长椅上坐着。
是在知恩率先喝完一罐啤酒之后,还是在我们正反复回味已结束多时的比赛时呢? 你对知恩说:“你好像和一般的女生不一样。
” 知恩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称赞。
” 知恩再次询问:“一般的女生是怎样的?和一般女生不一样怎么会
是称赞?那你是指一般女生都不怎么样吗?” 气氛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酒局草草结束,但你还是让出租车先前往知恩家,才送我回宿舍。
知恩下车后,我坐在出租车里听你数落知恩有点儿莽撞,接着说她好像挺没礼貌的,最后又说她没教养。
其实听起来有点儿不舒服,好歹她也是我的朋友,怎能说她没教养? 还有,我怕会惹你不高兴才没说出口,但知恩好像也觉得你不怎么样。
从某一刻开始,她经常会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哪一点, 为什么会喜欢你……要是我说为什么问这些,知恩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但我可以从她的表情和口气中感觉到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是疑问、担忧、不安…… 后来,两人是因为你的同学会而产生嫌隙的吧?那并不是一般的同学会,而是你毕业的高中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社团总校友会,是如今成为社会中坚分子的大前辈携家带眷参加的场合。
你事先表示会带我同行,买了要穿去参加校友会的端庄礼服给我,还预约了当天替我化妆的美容院。
你说,这是要给我的礼物。
虽然很感谢你,也觉得自己获得了你的认可,但其实我并不怎么高兴。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那就像有块极为细小的肉末塞在牙缝里,怎么样都弄不掉的那种郁闷、排斥感与不自在。
我告诉知恩后,她冷不防地说:“那是他的校友会,为什么要让你穿新衣服和化妆?你是贤南哥的饰品吗?” 啊,原来就是这个,我这时才明白自己不自在的原因。
我辗转难眠,苦思了一整晚,最后决定向你表达我的想法。
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对你说,如果衣服可以退货,我希望能退掉,也不去美容院了。
虽然很感谢你邀请我去参加校友会,但我希望能穿自己的衣服,化平常的妆,以原来的样貌出席。
如果场合不适合以这身装扮参加,那么很抱歉,我必须婉拒。
因为说话时过于紧张,我把指缘的死皮全都抠下来了。
出乎我的意料,你很平静地接纳了我的意见。
“仔细想想,这个场合的确可能会造成你的压力,这次我就自己去吧,明年你再考虑能不能同行。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安心下来。
“不过,这是知恩要你说的吗?”那时,你曾这样问我吧。
当然知恩确实说了一些负面的话,但我心里也一直存有芥蒂,最重要的,这是我做的判断。
尽管我回答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但你好像没有听进去。
你眯着双眼,眉头微蹙,兀自陷入沉思,然后点了点头。
那是你不高兴时特有的表情,竭力遏止自己发火的表情,又像是在诉说“向你追究有什么用”的表情。
你又露出老是让我必须看你眼色的表情说:“当然不是知恩叫你这么说的啊。
你现在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判断,但你是以什么根据做出这种判断的?你一定对知恩提起校友会的事了吧?我可不认为知恩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 我没办法立刻解释清楚,又害怕你会说要分手。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能安然度过学校生活吗?能维持我的日常运作吗?我感到害怕。
再说了,已经有太多人知道我是“姜贤南的女朋友”。
你不也知道,一旦校园情侣分手,会有什么样的传闻,又会遭受到何种眼光,对女生尤其如此。
我问你:“你生气了吗?” 你却突然大声嚷嚷:“我没生气!”在我说到“原来你生气了,但这是一场误会,我……”时,哐!你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没生气!干吗一直说我生气?就是因为你这样讲,我的火气才会上来!” 你经常会突然摆臭脸或提高嗓门儿,我问你是不是生气时,你就会反驳说没有,是因为我说你生气了你才发火,怪罪到我头上,但世界上有一边说“我生气了!”一边发脾气的人吗?摆一张臭脸大吼、拍打桌子就是在发脾气啊。
不过你的心情很快平复了,并给了我忠告:“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脉或学缘
(1)这些说法?你要谨慎地选择来往的对象。
我希望你能重新评估一下知恩这个人。
”后来你再也没见过知恩,刚好第二年知恩去当交换生,你也在这段时间内毕业了,我和知恩也自然断了联系……你应该这么认为吧?我只是没在你面前提起你讨厌的知恩罢了。
知恩去当交换学生时,我偷偷申请了一个电子邮件账号,持续和知恩通信。
放假时我还去了加拿大,两人一起旅行了半个月。
没错,就是我说去拜访阿姨的时候。
我没有什么住在加拿大的阿姨或表姐,照片中的女学生不是我表姐,而是知恩的室友。
你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吧?她是中国人。
以前你几乎等于是我的监护人。
我生平第一次和父母相隔两地,只身在异地生活,经常感到孤立无援、不知所措,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
不,你几乎一手包办了一切。
在我们交往的十年间,我一共搬了两次家。
起初从学校宿舍搬到外面住时,我茫然无助,因为爸妈都要工作,又是晚年得子,不可能到首尔替我打点,我也不想长这么大了还依赖父母。
你发觉我想独力解决一切时,说了一句:“女生不该一个人去看房子。
”甚至向公司请了假,陪我去找要住的房子,真的很谢谢你。
我一心想找房租便宜的房子,但它们不是位于人迹罕至的山坡上,就是在偏僻巷弄,跟着中介大叔走进漆黑的空房时,我都会暗自觉得好险,心想 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
智瑜在找出租套房时,不是有个只见过一次的中介大叔一直打电话骚扰、传短信说要交往,她还因此换了手机号码吗?女生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个人住,真的非常危险,也幸亏有你替我出面,替我和房东交涉房租、壁纸、修缮房子、防盗装置等。
尤其现在住的第二个房子窗外的景色很棒。
爬山虎的藤蔓沿着对面屋子的墙面蔓延垂挂,尽管被建筑物遮蔽许多视线,仍能瞥见另一头的公园。
虽然你说可能是位于公园附近的缘故,有很多飞虫,而且好像有股腥臭味,但我非常满意,我非常喜爱那被你形容为“腥臭味”的隐约的青草香和泥土味。
接受你的建议,搬到这个离你公司很近的小区真是做对了。
因为你下班时间很晚,不是经常觉得还要约会很累吗?反正我回家顺路,到你公司见一面也很方便,而且我就住在这一区,你不必特地送我回家。
偶尔加班时,你也会在我家过夜。
虽然长期下来,感觉这房子对你的好处好像更多,但我也觉得很不错,我们就像一对新婚夫妻。
你放在牙刷架上的牙刷、置物架上的一次性刮胡刀、收在五斗柜内的一套七分运动服和几件内衣……我没有办法还给你,但也无法收藏它们,所以来之前都先扔掉了。
对了,我今天会搬家。
假如我说,我在没有你的陪同下,自己去找房屋中介退租,看新房子,预约搬家公司,也做好了搬家准备,你会相信吗?登记簿誊本和建筑分类账也确认了。
在签约、中期付款、结清尾款时,一共确认了登记簿誊本三次。
要搬进去的全租屋
(2)恰好是空房,所以我做了一点儿简单的手工装潢,像贴壁纸、纹路贴皮、钉置物架和安装壁橱等。
我独自在网络上购买材料,亲自拿着工具去敲敲打打。
虽然过去你说我的手会受伤,一根钉子也不让我碰,但其实我很喜欢动手做东西,因为我父亲的嗜好就是用木头制作家具。
现在老家客厅的桌子、厨房置物架、餐桌、妹妹的书桌、猫爬架都是父亲亲手打造的。
我自小耳濡目染,经常在父亲身旁帮忙锯东西、敲铁锤和刷油漆。
好久没有触摸木头了,感觉真好。
那时你是基于担心我才这么说的,我也不好直说可以自己来。
写完这封信回去后,搬家公司的员工应该也差不多打包好行李了。
听说今天就会有新房客住进来,所以请别白费力气跑到我先前的住处。
当然你应该不会这么做,不过也请别跑到图书馆找我。
其实,我现在是 停薪留职。
我正在学习从未接触过的全新领域。
要详细说明有点儿复杂,总之我在为某些事做准备,目前是停薪留职的状态,也说不定会辞掉工作。
我并不讨厌我的工作,那是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工作环境。
对喜爱书籍的人来说,还有比图书馆更好的工作环境吗?更何况还是公务员。
这都多亏了你,你说有一种司书职的公务员很适合我的个性,工作又稳定,非常积极地向我推荐。
你常说,就算不当公务员,也希望我拥有一个能按时下班的职业。
我心想,大概是你的工作总是加班到很晚,觉得很辛苦的缘故。
但你说不会,自己的工作很不错,“因为我很晚下班,所以你早点儿下班比较好啊”。
但你那疲惫的表情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最后我按照你说的,着手准备司书职公务员考试。
准备考试并不容易,尤其我很晚才开始辅修图书馆学系,必须再多读一年大学,感到很吃力。
尽管念书本身对我是种负担,但相较之下学费的问题更大。
你也知道,我们家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原本就有大半学费需要依靠奖学金和助学贷款,大部分生活费也要靠打工贴补,我实在无法开口要求父母再资助我一年。
那一年就像在进行极限挑战,白天要上课,没课时就专心准备考试,晚上从补习班讲师、服务生、收银员到活动助手,我能做的全做了,那年考试却以落榜收尾。
听到我说下一次要降低目标去考九级公务员,你数落了我一番。
虽然你很受不了轻言放弃、容易满足的我,但其实当时我也有些受伤。
你一分钱也没有补助我,却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买这本书吧”“买那本书吧”“听这堂课吧”“考这门考试吧”…… 打工加上读书,再度蜡烛两头烧的一年宛如地狱。
假设这次又落榜,把时间都耗在准备公务员考试的我还能做什么?会有我能做的工作吗?能把助学贷款还清吗?我感到孤单无助。
你察觉了我如坐针毡的心思,于是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软弱的人,这样我没信心能和你组成家庭,稳定地走一辈子。
” 当时我有口难言,自从你说了这番话,我的不安感达到顶峰,如果不服药就无法成眠。
我好像吃了六个多月的药,那时你还在我的房间看到药袋了呢。
还记得吗?当时我说那是感冒药。
你说我既没咳嗽,也不到全身无力的程度,吃什么药?要是吃药吃成习惯就不好了。
后来你说要去上班,出门后又买了粥、橘子和维生素回来,冷不防地递给我,接着你像是感到难为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粥、橘子和维生素我都乖乖吃 了。
虽然这句话来得这么迟,但很谢谢你。
不过,那并不是感冒,那些药物是镇静剂和睡眠诱导剂。
当时我一事无成,既要念书又要打工,忙得几乎断绝了与所有人的来往。
我不是和家人分隔两地独自生活吗?能够信赖和依靠的人真的就只有你了。
再说,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年纪很大,没办法找到工作的同窗一直在延毕,而前辈则说早一岁算一岁,要我随便找个工作,还有一个认识的姐姐说要去念教育大学而重考。
“这样好像会更快一点儿。
”那位姐姐的话语深深扎进我心底。
当时你经常把“女人到二十五岁就凋谢了”的玩笑话挂在嘴边吧?虽然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内心却非常不安,感觉我的人生真的就此结束了,不可能碰上新的人、事、物,也不会有新的机会。
但时光荏苒,如今回首,当时我似乎是太年轻了。
最重要的是,比我大五岁,当时三十岁的你竟说我“凋谢了”,如今年届三十的我回想起来,觉得真是滑稽得可以。
我铆足全力读书,你则仔细替我安排了补习班和读书时间表,替我管理成绩。
连我父母都不曾拿成绩来唠叨或发脾气,没想到生平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叫我读书这种话。
从考前一个月开始,你每天都会配合补习班的下课时间接送我到读书室。
当时你工作正忙,要配合我的时间下班还得看他人眼色,你还说开父亲的高级轿车到处跑很有压力,但为了我仍欣然承受一切。
我上午要打工,下午又要时时绷紧神经听课,不免又困又累。
你担心我回家后会先躺到床上不小心睡着,而且也很难专心念书,所以每天都接送我到读书室。
虽然真的很感激你,但其实我很痛苦,也很疲惫,我们当时不是经常吵架吗? 只要我说不想准备考试,也不想当图书管理员,你就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无话可说,其实我通过考试、找到工作、成为公务员,终归都是我的事,但如果又听到你补上一枪:“我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连自己该念的书都没办法念吗?”当下我真的哑口无言,想说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郁积在心底,所以身体状况也持续恶化。
有一次补习班下课后,我没有走到你停放车子的停车场,而是直接从小门出去了。
对我而言,那是一次很强烈的叛逆行为,可是你知道我有多惊慌失措吗?想到我必须搭你的车到读书室前的紫菜饭卷餐厅,按 照你指定的餐点吃一顿迟来的晚餐,然后被你拽着走进读书室,那真的比死还痛苦,所以我才逃走的。
但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做,没有一个地方能避开你。
我当时所知道的场所就只有我家、紫菜饭卷餐厅、读书室,我们偶尔一起去念书、去位于读书室前的咖啡厅……真不晓得为什么其他地方一个都想不起来,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想到电影院。
我只是随便挑了一部刚好上映的电影,买了一张电影票,走进放映厅。
过了半小时左右吧,你“嗖”的一声坐到我身旁的座位上。
起初我还胡思乱想,是别人吗?我看错了吗?是我太过紧张所以出现幻觉了吗?等到我发觉真的是你时,吃惊得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你静静地看着全身吓僵的我说:“既然钱都付了,看完电影再说吧。
” 就算那里和补习班距离很近,但为什么偏偏是那家电影院?你又怎么知道我去看哪部电影?我内心充满诧异和疑惑,但那些想法稍纵即逝。
我一面看着电影,一面想着搭你的车回家时,可以用什么理由解释我的叛逆行为,脑袋变得一团乱。
因为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是那天你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追问原因,就好像我们结束了电影院的约会般,泰然自若地送我回家。
“仔细想想,我们好久没看电影了呢。
为了准备考试,连个像样的约会都没有,你一定闷坏了吧?我们偶尔也像这样看场电影、吃点儿好吃的吧。
” 当时的我就像个傻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流泪。
那天我们没有去紫菜饭卷餐厅,而是吃了排骨汤。
你说我的身体太虚了,要请我喝肉汤。
我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去。
首先,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而且,我讨厌排骨汤。
你经常说你喜欢爱吃雪浓汤配烧酒、生活简朴又性格豪爽的女生吧?可是雪浓汤很贵的,而且我不怎么喜欢水煮肉,肉当然是要烤的才好吃啊!你老是提议说要吃雪浓汤、排骨汤,要是我不怎么吃,就会念叨我挑嘴,最后形成恶性循环。
我并不是挑嘴,只是你说要让我补身体而请我吃的食物不合口味罢了。
我说了好几次,你却只当成耳边风。
我再说一次,吃肉还是用烤的才美味。
明明只是口味差异而已,真不晓得为何当时无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后来才知道,你是看了我的信用卡交易记录才跑到电影院的。
过去 我们分享所有的账号与密码,把对方的学号、员工证号码、身份证号当成自己的背下来。
一方面是基于方便,另一方面也把知道彼此的数据视为理所当然,没想过要特意更改。
而且那时我不是没工作也没有朋友吗?要是万一有个危险也没人知道,但你对我的个人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我也感到很安心。
我们太缺乏私生活,也对彼此太没有戒心了。
我的账号与密码全都更改了,本来还担心自己能否记住所有的网站,因为那些都是当下有需要才加入会员的,没想到最近有个网站能够告诉你曾经加入过哪些网站。
这个世界真的很便利吧?当然我会努力避免自己去用你的账号,不过我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所以希望你也能改掉密码,顺便趁这次机会整理一下不用的账号。
沉浸在书本世界的时光十分幸福。
不管怎么说,在图书馆工作久了,也自然而然地会接触、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但工作要比想象中繁重。
你也曾担心过,每当图书馆举办活动,我就得经常加班、周末上班,往后要怎么养育孩子呢?你说你的职业需要频繁加班,所以希望我的工作能早点儿下班,尽可能亲自照顾孩子。
你很喜欢孩子。
就算在餐厅或公共场合看到孩子大声哭闹,弄得身边的人手忙脚乱,你也从不曾皱过眉头,好像觉得连孩子的那副模样都可爱到不行,脸上充满微笑。
看到这样的你,我都会不禁思忖,你都能如此疼爱别人的孩子了,又该会多么宝贝自己的孩子呢?你经常说,两位手足是你可靠的支柱,所以将来也要生三个孩子。
其实我一直有个难言之隐,就是我不打算生孩子。
若你追问我原因,实在多到在这儿写不完,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生儿育女中断我的职业生涯。
我的人生一路走到这里,感到非常疲惫,因为过去只顾着埋首苦读,几乎没有任何青春回忆。
由于家庭经济状况不允许,我没办法上补习班或请家教,要想凭自身力量达成一切,除了投入更多的时间外别无他法。
就算走在路上,我也会同时解数学题。
至于大学生活,你也知道的,念书、打工和求职准备就已经忙得我晕头转向。
光是全心投入准备公务员考试就足足耗费了两年,分配工作后则是经常性地加班、周末上班,我感觉自己像被拽着到处走。
直到如今,我才得以稍微回顾、计划自己的人生,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想做的事也不少。
我无法放弃自己的人生,也没有生小孩的计划,再加上你会满怀期待地说什么“小姜贤南”或“海浪姜氏
(3)第十二代 孙”,但我既不是海浪姜氏,也不想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
过去你总把生儿育女的人生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导致我无法说出这些话。
因为你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你觉得生孩子好吗”,而是“你觉得生几个孩子好”;不是“你能带孩子吗”,而是“你能自己带小孩几年”。
我经常用“还没想过这问题”来回避,你因此觉得我很没出息,质问我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漫无目的。
但是,贤南哥,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你养,你有什么资格擅自制订这些计划呢?真正没出息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首次向我求婚时,我非常惊慌失措,我没想到你会像逢年过节时,叔叔见到久违的侄女般说出“你也该结婚了吧”来向我求婚。
假如叔叔真的那样对我说,我肯定会感到无比厌恶。
你说:“你知道的,那种捧着花束、屈膝下跪的浪漫把戏我做不到,我只说重点,我们结婚吧。
”你好像以为自己很有男子气概,但那是你自我感觉良好,真正被求婚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
无论是求婚、建议还是请求,不是提出的一方自己高兴就好,而是接受的一方觉得开心满意,才可能会答应吧? 我也不期待什么华丽气派的求婚仪式,只是我讨厌你好像是委屈自己和我结婚、你已下定决心而我只要点头答应的那种语调,我也很讨厌仿佛被风浪吞噬般,还来不及思考就决定人生大事。
附带一提,我觉得也没必要把“浪漫”想成是恶心别扭到做不出来的行为吧?我们对情人节、白色情人节等节日嗤之以鼻,从来不曾计算或庆祝过交往几天或几年,虽然无法准确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谈恋爱的,但只要有心还是可以庆祝的。
明明可以用有趣一点儿的方式约会,表达对彼此的爱意,借这些机会享受一下,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经常骑自行车到处旅行,因为我们都喜欢骑自行车。
东海岸自行车道很棒,春川天空自行车道也很棒,济州岛登山也很有趣。
啊,还有蟾津江自行车道真的很美,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的河水、迎面拂来的微风和风的味道都让人记忆犹新。
在罂粟花田小径时,我们运气很好,碰上花朵盛开的时节。
那是我生平首次见到罂粟花,所以觉得好神奇,吃到的食物也都很美味可口。
除了自行车之旅,好像就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了,平时就只是很制式的约会——吃饭、看电影、喝啤酒、做爱。
老实说,我也曾经有过 你是不是为了做爱才跟我交往的想法,但如果要这样讲,你表现得也没有多好…… 再加上你说要一起搬到釜山,结婚后要稳定生活。
分配工作后必须南下的人是你,不是我吧?还有,结婚后到釜山,你不仅有工作也有家人,当然很稳定啦,对我来说却不是如此。
“你也调换工作到釜山不就好了?”公务员不是自己想到哪个区域就能去的。
说起来,明明只是一知半解,你却讲得斩钉截铁的情况还真是不少。
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基于调职的可能性很高,才要我当公务员的。
真的很无语,你好像完全把我当成你人生的附属品了,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顺带一提,我正在准备离职和上课,上课地点在首尔。
至少在课程结束前会先住在首尔,之后再按我的想法决定要住的地方。
我原本打算,反正你讨厌的朋友只要偷偷联络、悄悄见面就好;在餐厅点餐时也是,反正你也从不问我的意见,总是按自己的意思,我也依你,同时努力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你觉得好就好,尽量抛到脑后,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产生怀疑。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遇见各式各样的人,见识到更宽广的世界后,我才看清了自己的面貌——原来我的人生,一直遵循的都不是我自己的意志。
重新决定自己的职业生涯,准备转换跑道之余,我感到忧心忡忡。
我该如何、该在何时告诉你?还是干脆继续隐瞒下去比较好?直到听你提起结婚的话题,我顿时清醒了。
和你结婚之后,我们成为家人,共享所有时间与空间,倘若必须遵守法律上对彼此的义务与责任,我还能这样生活吗?还能继续躲躲藏藏、找理由搪塞过去吗?仔细想想真的很可怕,我好像做不到,不仅无法办到,也不想演变成那样。
我再说一次,我拒绝你的求婚,也不愿意再以“姜贤南的女人”活下去。
你可能会以为是因为缺少了煞有介事的求婚仪式,我才却步不前,但并非如此。
我都已经郑重否认过,真不懂你为何老是这样说。
我想过我的人生,不想和你结婚。
认真谈起结婚话题后,令我反感的一切都变得鲜明起来,包括过去你不尊重我是独立个体,以爱为名替我套上的桎梏和轻视,还有害我变成了既无能又小心眼儿的人。
你并没有照顾什么也不会的我,而是害我变成了什么都不会的人。
你把一个人打造成笨蛋,随心所欲地指挥来去,觉得很开心吗?谢谢你向我求婚,只有如此才能一语惊醒我这个梦中人。
姜贤南,你这个王八蛋! 作家笔记 打上惊叹号后,我盯着最后一个段落许久,开始担忧:假如姜贤南跟踪我怎么办?如果他偷拍了照片或影片怎么办?就连脑袋出现这种想法本身,都令我感到苦涩万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确实屡见不鲜,不是吗? 我经常思索有关“身为女人而活”这件事,经常对大家所说的无可奈何、没什么大不了、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产生怀疑。
尽管我不相信“大家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完美结局,但我也愿意相信,那种完美结局绝对不会只是天方夜谭。
你的和平 崔恩荣최은영©ChoiEunYoung 1984年生于京畿道光明市。
2013年获《作家世界》新人奖,正式踏入文坛。
曾获第5届青年作家奖、第8届青年作家奖、第8届许筠文学作家奖、第24届金俊成文学奖。
著有短篇小说集《祥子的微笑》。
善英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不带半点儿妆容的脸庞没什么表情。
今天是善英首次到未婚夫俊昊家做客的日子。
“要不要给你一点儿喝的?柳橙汁怎么样?”俊昊开口询问,善英点点头。
俊昊从冰箱里取出果汁,倒在杯子里,端到善英面前。
俊昊的姐姐宥真静静凝视着善英。
“放轻松。
”宥真说。
“是啊,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坐着吃好吃的,休息一下。
”宥真的爸爸露出其特有的和善笑容。
善英啜饮一口果汁,将视线转移到厨房那边。
俊昊的妈妈静顺正在厨房内忙碌地准备晚餐。
“那我来摆碗筷吧。
”善英站起身说道。
“不用了,来者是客,你坐着就好。
”听见宥真略为果断的语气,善英再次坐了回去。
“只剩一个月左右了吧?”宥真一边摆桌,一边询问俊昊。
“对啊。
”“要工作又要筹备婚礼,一定很忙吧?周末还要忙着发送喜帖,却这样唐突地叫你来……”宥真向善英说道。
“今天是伯父的大寿之日,当然要来道贺啦。
”善英回答,“还有,大姐,您说话别这么见外。
”宥真看着善英尴尬地从座位起身,露出为难的表情。
自从奶奶过世后,爸爸的生日总是在外面餐厅庆祝。
主要是爸爸想吃外食,因为每天吃家里做的饭已经吃到怕了。
原本以为今年也会顺理成章地去吃猪排和生鱼片,没想到静顺很坚持要在家里吃饭。
邀请善英来的人也是静顺。
宥真的家人是在一个月前初次见到善英的,是在俊昊与善英双方家长见面的场合。
相见礼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中国餐厅举办。
在墙面裱糊米色壁纸的方形房间内,可以透过偌大的窗户饱览南山的景致,天花板的灯饰隐约照亮了整个房间。
尽管包厢有些历史,但并不遵循时下流行,也重新装潢过,看起来很干净。
“打从善英父亲出生前,我们就经常来这儿。
”善英的爷爷说道。
他竭力挤出笑容,脸上流露出担心会惹男方家人不高兴的恐惧。
他的太太——善英的奶奶也露出相同的表情,两人连一个细微的表情、一句话都经过小心拣选。
坐在旁边的善英则态度沉稳、理直气平,不为了要讨对方欢心而勉强卖笑,有话想说时,也会有条不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穿着灰色套装的善英将中短长度的头发系在后方,戴着一副眼镜,只上了点儿淡妆,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
宥真可以猜到为什么俊昊会被善英吸引,甚至下定决心要走到结婚这一步。
善英看起来是个端正耿直的人。
“虽然我们悉心养育善英,不过孩子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长大,尚有很多不足之处。
你们非但没有挑剔这项缺陷,还宽宏大量地接纳她,真是太……”善英的爷爷垂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善英,就拜托你们了。
” 在爷爷说这番话时,善英的表情一直很僵硬。
“这哪是什么缺陷呢!我们才要感谢您给了我们一位如此美丽动人又聪明伶俐的媳妇呢,过去您一定很辛苦吧?”宥真的爸爸笑着说,高粱酒下肚后的脸变得红通通的。
在善英的爷爷、奶奶如此低声下气的同时,静顺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滴酒未沾,但脸蛋却起了红晕,视线则落在盘子上。
几句寒暄之后,她便一直沉默不语,静静用餐。
坐在对面的善英并未将这份沉默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和宥真及宥真的爸爸对话。
静顺首次开口,是在谈到有关婚礼规模的话题时。
双方举办相见礼之前,就已经决定好要举办双方各邀请五十名宾客的小型婚礼。
善英正在讲有关婚礼餐厅的事,静顺打断了她:“再怎么说,两家都是第一次有子女结婚,比照其他人的方式办理比较好吧?光是我们一家的亲戚就有四十位了,不邀请他们也很失礼。
” “你老实待着,这是两个孩子要结婚,又不是你要结婚。
”宥真的爸爸轻声斥责。
宥真看着善英面无表情地望向静顺。
“可是……” “你也真是的!” 善英爷爷观察静顺的表情,说:“亲家母如果另有打算……” “不要紧,您不必在意她说的话。
”宥真爸爸说。
看着善英爷爷自掏腰包结清餐费,静顺却连一句“谢谢”也没说,径
自走出中国餐厅,仿佛自己拥有这点儿权利似的。
善英与家人离开后,宥真坐上俊昊车子的副驾驶座,父母则坐在后方,有好长一段时间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经过南大门时,爸爸才率先开口:“这孩子很精明干练,也很有礼貌呢,家里教得很好。
”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大学是第二名进去的,毕业时是第一名,她不仅勤奋向上,心地也很善良。
”俊昊说,“是我运气好啊,想来想去还是这么觉得。
” “你真的只要两只脚走进去就好了,善英有自己的公寓,家具也一应俱全,你这是哪来的福气啊?”宥真说。
这番话虽是向着俊昊说,实际上却是说给静顺听的。
她透过后照镜看到静顺合上双眼,将头倚靠在车窗上,抿得紧紧的两片薄唇看起来很讨人厌。
“你真的要好好对待善英。
”宥真说。
“这是给伯父的生日礼物。
”宥真看着善英将一个百货公司购物袋递给即将成为公公的爸爸,“一点儿小意思。
” 爸爸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适合春秋季节的高尔夫球装。
“以后别再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这应该花了不少钱。
”尽管他嘴上这么说,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
“怎么样,适合我吗?谢谢,果然媳妇要比子女强多啦。
” 宥真看向俊昊,他正望着爸爸喜滋滋的模样,仿佛比收到礼物的当事人还高兴。
善英是俊昊第一次介绍给家人认识的女朋友。
“我怎么想,还是觉得不满意。
”听到俊昊有女朋友后,静顺打电话向宥真诉苦,“小区的其他太太们说啊,儿子的女朋友都等到要结婚了才登门拜访。
俊昊也是,打从跟她交往后就很难见上一面,整个魂都被那女孩勾走了。
” “我现在正在上班,别在我上班时间打电话来。
” “不找你讲,我还能跟谁说啊?” “先这样。
” 把手机设定成静音后,静顺依然不停地打电话来,宥真虽然看到有未接来电,但也没有回电给母亲。
“我就只有你了。
”这是宥真多年来不断听到的话。
打从五岁有记忆,约莫从六岁开始,宥真就对静顺产生了一份责任感。
每当她睡午觉醒来,就会看到年轻的静顺凝望着自己。
有时是刚哭完,眼睛还红肿着;有时是当下正在哭泣。
但最让人害怕的,莫过于静顺皱着一张脸静静地看着自己。
宥真心想,要是妈妈一时起了邪念,可能会杀了自己。
为了让静顺高兴,宥真用尽各种办法。
她将在学校发生的事添油加醋,把它说得趣味横生;或者找出静顺的笑点,做出类似的行为举止。
当静顺的脸上浮现笑容,宥真的心中便有一股凉丝丝的安心感。
不知从何时起,静顺开始把宥真当成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宥真很爱自己的母亲,所以对她的痛苦总感到心如刀割。
宥真从静顺口中听说奶奶会在四下无人时说哪些话,而爸爸又是如何把静顺当成隐形人对待;还有与爸爸结婚带给了她什么痛苦。
“你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静顺说。
她的话乍听之下没错,因为宥真自小便在内心挖凿了一个很深的洞,将无法向他人诉说的言语全都埋藏起来。
我还能向谁说呢? 还有谁会听我说话? 静顺如此说道。
儿时仿佛肯定自身存在的那句话,随着时间流逝,成了勒紧宥真的枷锁,即便弟弟出生后仍是如此。
静顺不会在儿子面前细数那些折磨自己的痛苦,因为她认为不能给儿子添麻烦。
“我认为你母亲是个知情达理的人,”爸爸说,“一辈子服侍婆婆,从未起过冲突,又是先生的贤内助,也把儿女教导得很好。
” “怎么样叫知情达理?”宥真问。
“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还有肯为家人牺牲,我认为这是优点。
” “妈并不幸福。
” “依你的标准来看肯定如此,你是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沿袭下来的
传统。
” “我说,妈并不觉得幸福。
” “但你不是因此过得很好吗?有妈妈在家里替你做饭,让你过得舒适自在,不是吗?” “……” “你不会了解的,回到没有妈妈的家是何种滋味,生长在必须靠双薪才能勉强生活的家又是什么感觉。
我不想把那种经验传承给我的孩子。
” 他口中“知情达理的太太”“知情达理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再三隐忍,对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加以评论,让男人与孩子过得安稳舒适,忽视自身欲求去满足他人,因为没有主见或主张薄弱,所以无法和他人起冲突的人……每当他的口中说出“知情达理”这个字眼儿,宥真都会心生排斥。
过了晚上九点,静顺又打来。
“再怎么说,女方连条棉被都没带来,这像话吗?”静顺说。
俊昊虽然在工作,仍没存到什么钱,但举办这场婚礼,俊昊只要两袖清风地走进善英家中就行了。
善英所继承的二十四坪
(4)公寓内家具和用品一应俱全,可是静顺仍认为女方省略礼单和礼物
(5)是对自己的无礼行径。
“妈,你知道现在自己讲的话有多不可理喻吗?” “可是……” “妈,你再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 “这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婚礼也选在过节前举办,说过节时要去蜜月旅行。
好不容易娶媳妇进门了,过节时却只有我一个人干活儿,也不能靠媳妇享享清福,这件事说出来会被大家骂的。
” 宥真凝视着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脸孔,不仅浮妆得很严重,而且整个人看起来蓬头垢面。
她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一心等待静顺说完话的那一刻。
这是漫长难熬的一天。
年纪越往三十岁中段攀升,体力就越每况愈下,过去能靠意志力撑下来的事,现在却经常力不从心,不管再怎么辛苦也哭不出来,四肢动不动就僵硬发麻。
宥真想对静顺说,她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困难,妈怎能如此独断专行? “女人读到博士有什么用?都去留过学的人,怎么可能守身如玉……” 宥真挂断电话,用手掌心包覆住脸颊。
“那里头不知道还有几个是处女。
”每当电视上有女艺人出现时,静顺就会说这种话。
明明在和丈夫有初次亲密关系前,在性方面极为无知,她却十分扬扬自得。
“要是都给了男人,男人会变心的”“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性欲”,年轻时的宥真将那些话听在耳里,觉得拥有性欲的自己宛如怪物。
宥真还记得在她二十岁那年,中年女演员们在电视节目《清晨庭院》中所说的话。
她们将有过同居经验的女人比喻为“别人吃完后丢弃的甜瓜”“穿过后丢弃的袜子”。
比起那些话,真正带给宥真伤害的是当时妈妈面露微笑、对着电视频频点头称是的模样。
妈,我不是什么甜瓜,也不是袜子,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宥真暗自想道。
她在二十八岁时搬出家里,现在居住的三十年老公寓是她在三十三岁时以半全租
(6)的方式迁入的,搭地铁到公司要四十分钟,到父母家则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左右。
自从和妈妈分隔两地居住,宥真才彻底向慢性偏头痛告别,频繁出现的急性消化不良也没了,只要手轻轻一碰,胸 口像瘀青般疼痛欲裂的症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摆脱妈妈,宥真必须尽全力变得冷酷无情。
她还记得,静顺看着自己和装载行李的卡车一同离开时的瘦削身影。
尽管她不断安抚自己,子女长大、离开父母是天经地义之事,内心仍不免陷入抛弃母亲的罪恶感中。
独立自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宥真得以退一步观看静顺。
没过多久,她对静顺所怀有的罪恶感便转为愤怒。
对于妈妈把沉重的包袱压在孩子瘦小孱弱的肩膀上,还有将妈妈逼至穷途末路的家人,宥真感到无比的愤怒。
“请许个愿吧。
”俊昊说。
爸爸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熄。
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
每次到了爸爸的生日,宥真就感到有气无力。
尽管她不会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但她的心欺骗不了自己,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奶奶还没离世时,爸爸生日当天都会举办家族聚餐。
露出欣慰表情的奶奶、叔叔、姑姑们。
他们的另一半与子女齐聚一堂,一同庆祝家族长孙的生日。
奶奶过世后,聚会也悄悄地无声无息了。
宥真的爷爷是名孝子,他将自己的太太视为家庭和自己母亲的私家奴婢,而爸爸就在这样的父亲身边长大。
对爸爸来说,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需要怜悯的人,他希望能找一个可以补偿母亲的女人——一个代替母亲扛起所有包袱、接下家中所有粗活儿的女人;一个陪没有半个朋友的母亲说话的伴儿,还要一大早就起床准备没有人记得的母亲寿宴;一个能生下白白胖胖的孙子、教子有方的女人。
爸爸是名领取高年薪的飞行员,他有资格得到那样的女人。
爸爸到航空公司任职前,和朋友的妹妹静顺结为连理,婚后将住在老家的寡母接到新婚的家中。
他的角色就是每个月恪尽职守地赚钱回家,提供一个稳定的家,但对于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丈夫,面对太太应该扮演何种角色却丝毫不感兴趣。
这样的人是宥真的爸爸、静顺的丈夫。
静顺娘家的父亲在她出生一年后便过世了,母亲凭一己之力管理和丈夫一同经营的布行,忙得不可开交。
静顺自小就必须独自回到空荡荡 的家中,负责清扫、洗衣服和准备哥哥的饭菜。
静顺觉得独力抚养自己的母亲很可怜,为了报答这份恩情而担负起这些责任。
但在宥真看来,静顺付出一切努力协助外婆,是为了乞求母亲的爱。
为了让母亲开心,静顺与哥哥的一位当飞行员的朋友结婚。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建立在婚姻之上的浪漫爱情神话,她只是盘算着越年轻才越容易遇见条件好的男人,经过几次相亲后,她遇见了最无可挑剔的男人。
她想成为母亲在布行工作时最欣羡的贵夫人,满心以为母亲的愿望——期待她不必吃任何苦头,只要靠丈夫按时赚回来的钱养孩子,衣食无虞地生活——将成为自己往后的人生。
与婆婆同住后,静顺随即明白一件事,这家中的夫妻不是自己与丈夫,而是丈夫与婆婆。
在丈夫与婆婆的关系中,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丈夫将所有薪水交给婆婆,婆婆则会给她生活费,并要求她每月记录家庭收支。
要是静顺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婆婆就会斥责她奢侈浪费,质问她是否就是为了买这些东西,才让自家儿子如此辛苦。
哪怕是一张百元钞票,也不能带回娘家。
每逢过节或娘家母亲生日时,也禁止她回娘家。
尽管生活费少得可怜,但餐桌上必须有丈夫要吃的肉类。
久而久之,静顺变成了锱铢必较的人。
听其他飞行员的太太抱怨丈夫不常回家而感到孤单,静顺很讶异。
在焦头烂额地忙着料理家务、养儿育女之余,她静静思索起“孤单”这个词语。
究竟什么是孤单呢?她照顾着彻夜无法入睡、敏感得哭个不停的孩子,边盯着墙面边喂孩子奶水时暗自思忖。
每到这时候,她才惊觉自己因太过习惯孤单,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就连孤单为何物都无法理解,难以名状的泪水顿时覆满脸庞。
唯有懂得何谓“不孤单”,才能退后一步看待“孤单”,但这对她而言有如天方夜谭。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静顺经常如此对宥真说,“真是幸好有个女儿。
” 一直都是宥真。
当奶奶对静顺口出恶言,将她当成出气筒,怒气冲冲挺身反抗奶奶,还因此被爸爸甩了一巴掌的人;和静顺一块准备祭祀的供桌,端送食物和酒给那些无礼的亲戚的人;带手腕和手臂韧带断掉的静顺去整形外科,说服晚上睡不好觉的静顺,陪她到精神科的人;当静顺没来由地神经质,说出击溃他人自尊心的恶毒话语时默默承受的人,全部都是宥真。
在她看来,静顺已经被大家所说的话洗脑,包括婆婆说她嫁给身为飞行员的丈夫可真好命,还有娘家的母亲说哪里去找有能力、不会打女人又不会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的那些话。
无论自己的丈夫或婆婆对待静顺有多不合理,她都无法与之正面顶撞。
只要宥真代替她出面,静顺就会显得惊慌失措,还反过来训斥宥真。
“奶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
”静顺经常这么说。
如今她已无力应付静顺。
婆婆过世、丈夫退休后,静顺过往未能消除的情绪有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她用瘦削凹陷的双眼看待世界,就连面对芝麻小事也能大动肝火,总是以尖酸刻薄的口吻责难其他女人。
对这样的静顺而言,唯一的救赎即是与儿子共度的时光。
要是俊昊能抽空陪她去一趟百货公司,她就会眼神散发光彩地勾着俊昊的手臂,笑得合不拢嘴。
在静顺担心孩子怎么老是往外跑时,俊昊已经遇见了善英,两人开始约会了。
知道俊昊在谈恋爱后,静顺每次都会打电话给宥真抱怨。
养孩子一点儿用也没有。
真伤我这个做妈的心。
“你坐着就好。
”宥真对走到厨房的善英说。
“让我端个东西吧,这样我会比较自在。
”善英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
善英用眼神向宥真示意。
“是啊,那把这餐桌上的东西摆到大桌子上,还有,看到那置物架上的杯子了吧?先倒杯水给爸爸。
”静顺补充,“就算是一杯水也别冒冒失失地拿过去,记得要放在托盘上。
” “妈,你别叫善英做事。
善英啊,你过来这边坐着。
”俊昊说。
“不是她说要做吗?” 善英将放在餐桌上的食物放到托盘上,端到客厅,逐一将牛肉海带汤、炖排骨、杂菜、放了鸡肉的春卷、炒血肠、泡菜摆到大桌子上。
“好,大家开动吧。
”宥真的爸爸说。
“妈,我不是说善英不能吃肉吗?全部都有肉的话,她要吃什么?”俊昊说,“我今天早上不是还特别打电话提这件事吗?” “没关系,还有杂菜可吃……”善英说着,耳根也逐渐发红。
“你等等,我去煎蛋,拿紫菜过来,你可以吃鸡蛋吧?”俊昊说。
“你坐下。
”静顺说。
“第一次招待你来家里却没有能吃的东西,这下该怎么办……”宥真
爸爸吞吞吐吐地说。
善英白皙的脸上仿佛被人掴了一掌,泛起红色的印痕。
宥真也碰过这种状况。
她到他家做客,却只能局促不 安地坐着。
他在父母生日那天邀请宥真,并说自家人是“感情和睦的家庭”,同时补充,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坏人。
他和父母及姐姐同住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那个家只有一个小房间和一个客厅,他独自使用小房间,剩下的家人则在客厅进行一切生活起居。
宥真从二十岁开始和他谈恋爱,二十三岁开始进出他家,直到过了二十四岁才提起结婚的话题。
当时他三十而立,觉得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毕竟男人已届适婚年龄,两人又爱情长跑多年。
尽管如此,每次到他家拜访完后,她在回家路上总觉得疲惫乏力,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削掉。
在那个家中,宥真的未来依据他与他的家人而有不同的设计蓝图。
尽管宥真上过大学,也上过女性学课程,她仍不由自主地在他家人面前表现出能替自己加分的言行举止。
她很努力想做到。
也许是为了避免与他起冲突,让两人可以继续走下去吧。
宥真可以理解他说想带“自己的女人”到父母面前、获得他们肯定的渴望,她真正无法理解,乃至于不愿回首的,是当时的自己。
与他分手时,宥真二十六岁,他三十有
二。
宥真离开了他,原因很简单。
她讨厌他。
宥真回想,也许早在很久以前自己就讨厌他了。
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正因为自己是个贫穷的男人,宥真才会狠心离开他,并且质问她是否终究无法与阶级比自己低的人结婚。
听到这番话时,宥真稍微理解了为何自己先前无法离开他,这就像富有的女人毁了与贫困男人的婚约,她不想成为电视剧中的坏女人。
想拥有更多的女人、贪得无厌的女人,她努力避免成为那种女人。
一直以来,她学到施比受更有福,努力避免自己成为向男人要求什么的庸俗之人。
他却始终认为,就连这种努力本身都是中产阶级的一种虚伪意识。
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时,他再度提起那时的事情。
“那一年在农村体验活动时,你……” 他一定知道,那个回忆会令宥真感到良心不安,因为她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因为她一直都是按照他说的话、他的信念去相信。
他再度提起那个话题,宥真的心就在那一刻离开了他。
“继续说吧,二十岁的我在那一年的农村体验活动中经历了什么,你按照事实说说看。
”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嘲笑:“那是你那个阶级的局限性吧?” 宥真在心里整理好两人的关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脑海中浮现出当年不愿站同一阵线的他,与不知所措又孤单的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农村,打从太阳尚未升起就到田里集合,直到正午之前都片刻不停歇地工作。
宥真看到农夫们没有半句怨言,默默做着农活儿,心底同时萌生出敬畏与罪恶感。
她对自己从小生长在中产阶级家庭,从不曾做过一件粗活儿的阶级特权感到羞愧,也为自己一直以来活在安逸中,对农民的人生袖手旁观而感到痛心。
宥真很认真地参加农村体验活动。
晚餐时间,她在活动中心前和社团朋友们及村民一起喝烧酒和小米酒。
准备酒席是农村女人负责的工作,宥真与其他女同学一块儿帮忙,男同学们则和酒席上的男人们谈笑风生。
“你的皮肤怎么这么白皙呢?真漂亮。
”村子里的阿姨们不断向宥真表示感谢,其中有许多心地温暖的人,温柔得令她想哭。
在短短的时间内,宥真感觉自己和村民们变得好亲近。
可是,中间发生了不太寻常的插曲,像是自己被称呼为“小姐”的时候,还有听到“和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感觉酒更好喝啦”的时候。
现场有一名接近四十岁、沉默寡言的男人,属于村子里最年轻的一辈,他满脸通红,一头短发已经长过了该修剪的长度。
村子里的男人经常打趣地询问社团的女孩:“觉得那个小伙子怎么 样?”起初虽然一笑置之,但有几名男人持续说着这个老掉牙的话题。
大家围成一圈喝酒时,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宥真。
“他大概是喜欢小姐你吧。
”宥真还记得当时大家听到这句玩笑话后哈哈大笑的场面。
她觉得很不舒服,却不能将情绪显露出来,因为她认为在这个学生与农民携手合作的场合不该涉及个人情感。
她也不想表现出不悦,以免那个男人及他所代表的村民有遭人轻视的感觉。
农村体验活动结束的前一晚,发生了那件事。
社团内部针对这件事讨论它是否该归类为性骚扰,就连没有参与农村体验活动的他也在那个场合。
会议变得很漫长,当时超过半数以上是男同学,他们将该事件界定为“轻微的性骚扰”,并决定从下次农村体验活动开始要进行反性骚扰教育。
因为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宥真只能反复讲述那一刻发生的事。
看到社团成员个个儿掩饰不住“就为了这种事而折腾”的表情,宥真的心受伤了好多次。
“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啊?这点儿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啦。
”耳闻几名学长在自己背后说了那种话,虽然宥真很受伤,却依然认为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搞砸了大家费心准备的农村体验活动。
起初听到消息时,他对宥真发了一顿脾气,质问她为什么在大半夜独自跑到没人的地方。
发完脾气后,他又责怪自己没有参加体验活动,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宥真退出了社团。
学期快结束时,两人不知为何聊起农村体验活动,酩酊大醉的他说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贫穷的农民,所以才更不爽?觉得那个男人侵犯到你的阶级领域?这就是你这种中产阶级的局限性吧?正因如此,你才会最先看到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农民的现实处境。
” “微不足道?” “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要向农民学习之处何其多,你却只想到自己的心情。
你要知道,比起那些人,你站在多么有利的立场上,不是每个 人都能像你一样读这么多书。
” 隔天,他为自己说话过重向宥真道歉。
她接受了他的道歉,两人仍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可是后来他重提了好几次农村体验活动的事。
宥真也是从他口中听到有人说她引起了纷争。
他总是惯性地数落宥真既敏感又缺乏社交能力,令人担心。
他怎么确信我是这种人呢?宥真心想。
他是想用自己的语言试图说明我的所感所想吗?他怎能那么肯定,怎能如此自信满满地说我很容易被看穿? 直到年届三十岁中段的现在,她依然无法理解他拥有的那份自信。
他们俩曾经一起到大学路的爵士酒吧听音乐,点了两杯对学生来说显得昂贵的鸡尾酒。
有几名中年女人在他们后面说说笑笑。
“那就叫作有闲情逸致的夫人吗?”他回头看,以轻蔑的口吻说道,仿佛自己有权那样称呼某人般。
他总强调自己是劳动阶级出身,却从不曾偿还向宥真借的钱,还理所当然地让她负担大部分的约会费用。
这样的他、身为激进左派的他,居然说出这句话。
我是怎么忍受他的? 每当回首已逾十年的过往,宥真都能体会到,漠视自己的真心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回想着自己年轻时听到朋友们说“你们这对好像交往得很顺利”时感到安心的表情,以及那些想着“这样应该算是很好吧?这样应该算是很顺利吧”时一再自我欺骗的时光。
当其他人遭受不合理待遇时,宥真就会义愤填膺地加以反抗,但当自己遭受不合理待遇时,宥真却竭力不去正视它。
直到过了多年以后,她才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吃完饭后,宥真削了苹果,善英则以不安的表情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请给我吧,我来削。
”善英说。
“这就不必了,吃完后,你和我一起洗碗吧。
”静顺说。
“妈,”宥真说,“我来就好,善英是客人。
” “我可以做的。
”善英说。
“她不是说她能做吗?”静顺话音方落,随即从厨房拿了橡皮手套和
围裙过来。
“妈,”俊昊抢走静顺手上的东西,“我去善英家时,奶奶替我准备了一大堆我喜欢吃的食物,你别这样对善英。
” “那你以为我就天生喜欢做事吗?”静顺歇斯底里地从俊昊手中抢回橡皮手套。
“你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媳妇都要被你吓坏了。
所以我才说要在外面吃啊,还不都是你坚持说要在家里吃,如果在外面吃的话多好。
”爸爸说道。
静顺走向厨房,打开水槽的水龙头。
“我来做,妈,你休息一下。
”宥真说。
静顺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清洗碗盘。
“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再走?”爸爸朝起身的善英说。
“因为工作的关系,善英今天清晨五点就起床了,她也该补一下睡
眠了。
”俊昊说。
“祝您生日快乐,那么我先告辞了。
” 善英分别向静顺和爸爸道别,走出门外,家中只剩下宥真、静顺和爸爸三人。
爸爸打开电视,听记者兼节目主持人孙石熙的新闻评论。
宥真站在静顺身旁,冲洗她用洗洁精刷洗好的碗盘,同时察觉到自己本能地在观察静顺的心情。
“她都要成为我媳妇了,我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洗完碗盘后,静顺一面擦拭洗水槽的水渍,一面嘟囔,“我把我的婆婆当成真正的母亲看待,服从婆婆的意思,也很敬重她,那个孩子却……却……” “所以奶奶是如何对待妈的?奶奶不是对妈很刻薄、很不公平吗?为什么要忽视这件事?现在妈是在对谁生气?真的是对善英吗?” “大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就连要成为我媳妇的人都小看我,好像让她的手沾到一滴水是什么滔天大罪。
那我呢?我为什么要这样过活?我是从家徒四壁的人家嫁过来做事的吗?” 静顺的眼眶噙满泪水。
她总想替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无论再怎么辛苦,她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正确且高贵,并倚靠这种想法支撑下来。
宥真也深知这点,没有人强迫妈,一切都是妈的自由意志,妈是靠自身信念坚持下来的。
那样的母亲,此时却把自己的人生称为“这种人生”。
“你别用奶奶曾经对待你的方式来对待善英。
妈,这是错的,任何人都没有折磨他人的资格。
” “你觉得你有资格教我吗?” “妈……” 宥真盯着静顺那张单薄、槁灰色的嘴唇,听见她说出让人血液直冲脑门儿的话。
“我们可是接纳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 “如果妈用这种方式待人,最后不会有人愿意留在妈身边。
有这种丑陋想法的人,没人会想看到你的脸,也不会想和你说话。
我走了。
” 宥真用厨房的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双手,走到客厅沙发边,拿起背包。
“不是说要过一夜再回去吗?”宥真的爸爸问道,“你就别再跟妈妈吵架了,洗碗又不是什么累人的事,女人就喜欢拿这事来暗自较劲,彼此要互相礼让,这样家庭才会和平。
” “啊……和平……” 宥真穿上皮鞋,走出家门。
宥真九岁时,静顺曾提着菜篮晕倒在自家玄关门前。
妈妈蹲坐在鞋柜前,接着突然往后倒下的模样,宥真至今仍记忆犹新。
救护车来了,将妈妈载走了。
大人们在生日蛋糕上点亮蜡烛,和睦的一家人围在生日蛋糕旁,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宥真不敢哭出声,只能全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宥真听说,静顺有一边的肺部积满了水。
她还记得妈妈出院后,每次仍要服下一大把药物,也记得在腌泡菜那天,瘦了好多的妈妈仍背着俊昊,搬运一盆又一盆盐渍白菜。
宥真想替妈妈分担一点儿辛劳,于是站到一大沓报纸上帮忙洗碗。
妈还记得吗?宥真在心底悄悄地问。
妈晕倒的那天是爸的生日,爸在庆祝生日,那么当时带妈去医院的人是谁?她并没有问,因为她想相信是爸爸跟着妈妈一起搭上了救护车,因为她想相信,人不可能如此残忍。
她想要说服自己,对爸而言,妈并非什么都不是。
经过公寓前的广场时,有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宥真啊。
”是静顺的声音,宥真转过头,看到静顺的头发蓬乱,下方的脸庞瘦削干瘪,“今天是爸爸生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快回去跟爸爸说声对不起。
” 静顺用长满硬茧的手抓住宥真的手臂,宥真拉开静顺的手。
“妈根本不当一回事……就算我说了那种话,妈也不痛不痒,一点儿也不重视我的心情,妈总是这样。
” “宥真啊……” “现在该放开我了,还有俊昊。
如今妈也该抛下想折磨他人的心,去寻找自己热爱的事了。
” “我……我……”静顺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悲伤。
宥真虽然知道静顺想听到什么回答,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我走了。
”宥真转过身,朝前方走去。
“你从来都没经历过我的人生。
”静顺用勉强能耳闻的细微声音说道,宥真并没有回头。
宥真知道后续会怎么发展。
静顺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忘掉自己和宥真一来一往的对话。
宥真会宽恕那样的静顺,一如往常地接听静顺打来的电话,久久地和静顺面对面吃一次饭。
可是宥真再也忘不了今天静顺的言行举止,因为即便原谅了,内心仍会存有疙瘩。
虽然彼此会持续见面,却再也无法缩短今天所造成的距离。
那距离带给宥真某种遗憾,虽然也给了她自由,但迟早也会带给她同等的悲伤。
宥真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任何爱与后悔都无法补偿那份悲伤的事实。
可是此时此刻的宥真,只想尽全力远离这再熟悉不过、反复的情节,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宥真加快了步伐。
作家笔记 “父权制是爱情的反义词。
”我经常会思索美国女权主义者贝尔·胡克斯(BellHooks)的这句话。
越是服从父权制,越会失去爱他人及从他人身上获得爱的力量。
父权制的权威意识、将女性视为男性所有物的思维、试图夺走女性思考与自由的行为,终究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幸福。
父权制宛如是将温暖柔软的心脏打造成坚硬石头的剧毒,失去爱的人会变成何种模样?他会变成一名活死人,终究无法成为美好的存在。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有人认为,女性主义会引起男女之间不必要的冲突,是一种反对爱的意识形态,但这种想法是错的。
我认为女性主义才是追求爱的一种战斗,是扼杀爱的父权制的解药。
要求单方面地屈从或用无数方法毁损人类的尊严,无法解放任何人。
没有什么痛苦是身为媳妇、妻子、母亲、女儿的你理当接受的,女人也没有就该受到欺侮的道理。
赋予彼此自由,借此自我解放的爱。
我梦想能有实现这种爱的世界,梦想有一个不必再流下无谓泪水的世界。
更年 金异说김이설©KimYiSeol 1975年生于忠清南道礼山郡,2006年以短篇小说《13岁》入选首尔新闻新春文艺,正式踏入文坛。
曾获第1届黄顺元新进文学奖、第3届青年作家奖。
著有短篇小说集《没人说的事》《如今日静谧》;长篇小说《恶血》《欢迎》《善花》。
大家都知道阴毛也会长出白毛吗?我张开双腿,低头凝视阴部,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目睹无法否认的老化并不是什么太愉快的事,如果是头上长出白发,至少还会觉得稀松平常。
打从许久之前,即便涂上厚厚的一层保湿霜,也无法隐藏松松垮垮的皮肤;即使睡着的时间越来越早,凌晨时分却睡不着觉;就算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听到眼科医师说我得了老花眼,甚至经血逐渐减少,我也只是觉得时候到了,但黑色体毛之间冒出一根根白色的阴毛就另当别论了。
很奇怪,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我拿着小镊子,见一根拔一根。
虽然绝对不会被谁撞见,但我自己难以忍受。
大家都把话说得很简单,是因为更年期到了才这样。
这个理由可以解释所有的事。
消化不好、月经症候群加剧、尿憋不住的症状都是因为更年期;对芝麻小事会无法克制地易怒,对不足为奇的情况大惊小怪也是基于相同原因。
真不晓得为什么,在提到自己嫌每件事都麻烦,什么事都不想做时,我也会听到相同的回答。
再不然,别人就会问,是不是大姨妈来了?更年期宛如什么仙丹灵药似的,时时刻刻都能听到。
这就像是在说“你就这样认命地活下去吧”,所以最后我也紧紧闭上嘴巴,不愿再多说了。
凌晨时分,我独自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的次数与日俱增,这也是因为更年期吗?那暴饮暴食与头痛呢?老是受风寒、没来由地冒冷汗、胸口疼痛和腹泻,是因为生理期到了还是更年期症状呢?虽然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却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每天上午所有家人出门后,家里就会乱得不像话。
小菜密封罐的盖子还敞开着放在餐桌上,毛巾和内衣裤凌乱地散落在浴室前,衣物溢出到洗衣篮外,每个插座上都是缠绕在一起的充电器,以及沙发上随意翻开的书籍,处处都令人眼花缭乱。
不管是收纳柜还是鞋柜,没有一个柜子的门扇是关好的。
我捡起弄湿的毛巾,擦拭浴室前的一摊水,接着索性狠狠扔到一旁。
浴室的角落又发霉了,肥皂滚落到地板上,丈夫大清早就说要把白发染黑,结果染发剂溅得浴缸和瓷砖、地板上到处都是,洗脸盆上还有刮胡粉和一坨牙膏。
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顿时涌上一阵烦躁。
“梳洗完毕后好歹擦拭一下”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十七年。
对十五岁的儿子说了十五年,对十二岁的女儿说了十二年,但从来没有一天有所改变。
我曾经认为这理应是我的职责,因为他们在公司工作、在学校念 书,孩子年纪还小,所以家务事是身为家庭主妇的责任。
尽管我相信,把我的时间花在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家中的家人身上即是我这个人的价值,但根本于事无补。
所谓的家务事,是做了看不出来,但不做又很容易一眼看穿。
公司好歹会给月薪,孩子至少会拿成绩单回来,那我呢?没有人会理解我。
我什么事都不想碰,这种时候干脆再度钻回棉被里,才是上上之策。
枕头上有丈夫的味道。
我将枕头翻面使用,将棉被盖到头顶上,接着缓缓地爱抚下腹与大腿内侧,一只手按摩胸部,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搓揉下体。
我习惯性地回想起许久前的记忆,像是与大学学长终究没发展成恋爱的一夜春宵;二等兵男友在入伍百日之后出来休假,我们在华川的旅馆房间尽情探索彼此的身体长达十二小时;带着抚平悲伤的心情,与曾经论及婚嫁,最后却决定分手的爱人最后一次做爱的那些回忆。
我稍微加快了手的动作,呼吸变得急促,接着在某一刻,脑海呈现一片空白。
为了让那一刻停留更久,我以更加细腻而温柔的手法抚摸身体。
与丈夫的鱼水之欢有很大成分仅是例行公事,主要发生在周六晚上或周日凌晨,兴奋感或刺激感老早就消失了。
就像一天要吃三餐,晚上就寝、早上起床的日常般,一个月两次的性行为犹如证明两人是合法夫妻的手续或义务事项。
当然,不是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在生孩子之前,它曾经是确认彼此感觉的一种游戏,但那仅是一时罢了。
丈夫并不是那种会为了交欢下功夫的男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只是个将累积的精子输出的人。
在毫无前戏的情况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膝盖揉搓我的下体,要是没有加以拒绝,他就会直接行事。
既感受不到任何体贴,也没有一丁点儿耐心。
射精之后,他调整完自己紊乱的呼吸,便起身径自走向浴室。
丈夫通常都只脱掉下半身就办事,所以留在空床上的我只要用卫生纸擦拭下体,穿上内裤和睡裤就结束了。
在他躺回我的身旁以前,我会转身面向墙壁假装睡着。
虽然一直都觉得没有被满足,但我没有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
说实在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我收拾好棉被,大大吐了一口气。
在这段时间内,手机有三通未接来电,是妈妈、婆婆和允书的妈妈打来的。
婆婆想必是打来说下周祭祀的事,而允书妈妈则是为了聚会。
明明已经知道我无法参加这次聚会了,何必又打电话来? 妈很快又打来:“你是在忙什么?每次都要我打好几通给你。
” “那妈又是在忙什么,一大早就打给我呢?” “非得有事才能打电话给女儿吗?你们这些人就只想到自己。
” “贞雅呢?”我一边将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插上电,一边询问。
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气鼓鼓地说:“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觉
得自己被冷落了。
” 虽然对于妈说自己被冷落这句话感到挂心,但我转移了话题。
“爸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看了就讨厌。
” “又怎么了?” “什么时候有理由啦?真要说理由的话,每件事都能拿来挑剔。
” 只要提到父亲,妈就会一概否定,倘若追问她到底是讨厌什么,她
就会说只要活到那个岁数就会了解。
虽然当年尚未满四十岁,我却很能理解个中滋味。
曾经我以为是妈不够成熟或怠惰,才无法迎合父亲的性情,但经历婚姻生活后,我完全体会到妈过着何等不易的婚姻生活。
父亲是个每天要检查完家庭收支簿才肯让太太就寝的丈夫,是个太太的穿着打扮或发型必须一辈子按照他的喜好,就连一杯水也不懂得自己倒来喝的人。
父亲退休后,妈必须全天候和丈夫待在一起,所以对妈来说,也许现在才是最煎熬的时期。
现在就连住在家里的贞雅都不在家,加上她这次只买了单程机票,妈可说是彻底绷紧了神经。
“她说这次去哪里?” “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会听进去啊?你每次都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吧?” “那是因为我也到了老是忘东忘西的年纪啊。
” “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在七十岁的老母亲面前胡说什么?巴西、巴西!千湖沙漠!” “干吗大吼大叫的,我又没耳聋。
” 我按照妈所说的,在搜寻字段栏打上“千湖沙漠”,先是出现同名的民宿和餐厅,接着是有关伦索伊斯马拉年塞斯国家公园的新闻,然后又搜寻到一连串游记。
贞雅去了这里,雪白的沙漠,许多座宛如泼洒上蓝色颜料的湖泊, 犹如梦境般铺展开来。
白沙本身就很奇特,虽然是沙漠,却有一望无际、清澈耀眼的湖水,壮观得令人难以置信。
想到贞雅一个礼拜后就会站在这幅风景前,我不由得心生羡慕。
是因为蜜月旅行后,再也不曾到国外旅行的缘故吗?每次贞雅去国外时,我那千篇一律的日常就总显得一文不值,十分寒酸。
贞雅初次出国是去柬埔寨。
当时还是大学新生的贞雅和即将升上大四的我同行,但只有贞雅一人感受到吴哥窟的威严。
有别于因为水土不服而不停进出厕所的我,贞雅顺利地消化了每一种食物,和刚认识的人也能毫不拘束地自在相处。
旅游期间,我巴不得能赶快回家,贞雅则是竭尽一切想远离家里。
尽管在那趟旅途中,我清楚地领悟到贞雅与我的人生将会背道而驰,但没想到会如此天差地别。
从柬埔寨回来后,贞雅总会想办法制造机会到国外,放假就到泰国、越南和中国旅行,休学的那一年去澳大利亚住了半年,在大四的寒假期间完成了环欧之旅。
立志成为旅游商品策划人的贞雅,虽然最后在旅行社顺利任职,但只当了几年的咨询员,并没有接触到自己梦想中的工作内容。
辞掉旅行社的工作后,她转换跑道去了毫不相关的公司,但总会想办法存钱,抽空周游各国。
按照妈的说法,她活得就像有钱人家的千金一样。
“去巴西应该要花不少钱吧?” “赚来的钱是拿来做什么用的?当然是花完再死啊。
她又没有子女或丈夫,照顾自己一个人就行了,真羡慕她的命啊。
” “只身一人不觉得孤单吗?” “她是一个人还是有对象,都跟我无关。
” 在我沉浸于新婚的乐趣中时,看到贞雅犹如无法定居、四处漂泊的游子,我还替她担心。
但等到我照顾两个孩子、忙得天昏地暗时,看到贞雅毫无包袱,想离开就离开,心底只有无限的羡慕。
年过四十后,我便下了一个结论,贞雅之所以能那样过活,就是因为没有结婚生子。
虽然觉得贞雅不理会传统观念并做出这样的选择很帅气又很了不起,但偶尔又会暗自心想,她最后会不会变成独居老人,孤苦伶仃地饿死?那么,终究这又会变成我必须面对的课题。
看到千湖沙漠的那个早晨,我隐约有种预感,意识到自己会就这样老去。
往后我会若无其事地拔掉白色阴毛,孩子们会若无其事地去探访 我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各处,而我会心如止水地接受那个事实。
二十岁时怀有的梦想、三十岁时希冀的未来,终究都不会留存在记忆里。
我用力合上笔记本电脑。
“我该准备出门了。
” 我用这个借口打断妈在父亲与贞雅身上打转却毫无条理的唠叨,好不容易结束通话。
一挂上电话,我随即从冰箱里取出汽水,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下。
饮料沿着食道流下,引起刺痛感,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嗝儿,郁闷的感觉似乎舒缓了一些。
冰箱门仍敞开着,警示器响个不停,但我不以为意,再取出一罐汽水后才将门关上。
接着我从流理台的抽屉里取出药袋,将弗利敏锭、布洛疲温锭、克肥锭、阿勒博胶囊四颗药丸混着汽水一同吞下。
它们分别是食欲抑制剂、抗忧郁剂、肥胖症便秘改善剂、体重减轻营养补充剂。
虽然是一种副作用,但减肥药会如狂躁症般使心情亢奋。
药师将处方药递给我,要我和肝病药物乌鲁沙一起服用。
这种药物可能会对肝带来过重的负担。
虽然药师的口吻相当公事公办,我仍感到颜面尽失,他只是说了“这种药物”而已,却像是以“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为前提所说的话。
你懂逼近更年期的女人为了减肥而吃食欲抑制剂的心境吗?生了两个孩子后所增加的体重是十五公斤,要在养育年幼孩子的情况下,靠运动和调整饮食减肥是不可能的。
药物效果很惊人,一个月内就瘦了十公斤。
只要服用药物就会没有食欲,就算不吃东西也会持续腹泻,排出乌黑色的稀便。
当然,只有服药时才如此,一旦停药就会无法克制地暴饮暴食,身体很快就恢复原状。
到头来,在接近十年的光阴里,我靠着间歇性服用减肥药,反复节食和暴食,才有了现在的身体。
同时也基于一种只要变胖,吃药就能减肥的心理,我变得更加放纵自己。
“你已经是老太太了,老太太本来就会看起来像老太太。
就叫你放弃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胖?丈夫都说没关系了,你还担心什么?你穿什么都一样,所以没必要在意。
” 脑中不停响起丈夫说的话,我不禁怒火中烧,对丈夫怀有的敌意随时随地都会探出头来。
你说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吗?……啊!我仿佛受惊吓般倒吸一口气,闭上嘴巴。
最近我老是自言自语。
人家都说,如果会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就代表老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肚子圆滚滚的,所以看不到脚尖。
竟然说只要丈夫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的身体凭 什么由你来评断? 被当成不管理身材的懒惰女人或好命的女人倒还好,怀疑我的身体是不是生病了才更令人害怕。
看到新闻说肥胖比例会随所得而增加的新闻时,我甚至巴不得能做个缩胃手术。
最讨厌我的身体沦落到这地步的人是我自己。
最近连XL号都觉得小,挑选尺寸合适的内衣很麻烦,挑选不让肥肉跑出来的衣服就更伤脑筋了。
我再度试穿买来后始终挂在衣柜里的夏季花纹洋装,心想如果把现在的药吃完是否就会合身了?但即使是体重减少了,后头的拉链就连一半也拉不上。
这件洋装原本是打算穿去这次聚会才买的,最后还是只能穿看不出身形的硬挺棉麻洋装去参加。
虽然中学的妈妈们不常举办聚会,但担任代表的妈妈善良和蔼,很善于主导聚会。
她是最年长的一位妈妈,而且家中老大就读的是名校,所以其他妈妈也愿意全心追随。
最重要的是,有些孩子打算报名“特目高”
(7)或“自私高”
(8),他们的妈妈另外组成了经过筛选的社团,定期举办聚会,我也是其中一员。
虽然分享考试情报和补习班情报是最大目的,但主要话题都是养育青春期的孩子有多辛苦。
这次的聚会是新成立的科学补习班的说明会,大家说好要一起去,才聚在一起。
不过,这次聚会的气氛有些不同,包括身为代表的妈妈在内,妈妈们都惜字如金,对话经常戛然而止。
我再也无法忍受暗示着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沉默了,唯有正面突破才是解答。
“是关于我们家世勋的事吗?” 妈妈们全将目光转移到妈妈代表身上。
妈妈代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冰咖啡,终于开了口。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先说声抱歉了,不过听说世勋和女孩们在交往。
” “我们家世勋有了女朋友吗?” 我确实大感意外,但仍不免心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课业优秀的孩子,不仅懂得自我管理,还有交往的女朋友,这不是什么缺点,而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事。
孩子总该谈一次恋爱的,虽然此前不曾有过这样的事,但我心中早已做好迟早会有这天的准备。
儿子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喉结慢慢显现,也变得沉默寡言。
尤其看到他的手掌逐渐变得厚实,我不禁意识到他还正在发育呢。
我将背靠在椅子上,轻轻笑着回答:“如果交了女朋友,就该先介绍给妈妈认识呀,等他今天回家,我可得好好说他一顿了。
” 没有一位妈妈跟着我笑。
妈妈代表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如果他交女朋友,谁会多说什么?可是世勋好像不太一样,听说他只是为了做那件事才跟女孩们来往。
” “那是什么意思?做什么事——不会吧……” 那一瞬间,我想起儿子每天早上掩藏不住的睡衣裤裆。
“我也是听我家孩子说的,所以这事有待确认,但总之,这件事也
不是只有我听说过。
” 我一时没意会过来。
竟然不是女朋友,而是发生关系的女生?不是只有一个,而是好几个?难道是性交易吗?意思是说他和女生来往只是为了那件事。
既然不是交往,做那件事又有什么意义?我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会只有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所以现在你们希望我怎么做?碰到这种情况时,该如何反应才恰当?我一时无法做出判断。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一回到家,我所做的就是煮一锅泡面,连同汤底全部喝完,然后一口气喝下两杯速溶咖啡。
突如其来的食欲不懂得适可而止,直到我解决掉一整罐奶油饼干之后,才撕开两包药袋,从中挑出呈蝴蝶形状的弗利敏锭吞下。
我自认为是个思想开明的妈妈,可以接受孩子与异性交往,也接受在那个阶段发生性关系,只是实际发生的事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还是这种状况。
我将进门后的儿子叫到面前,说我想亲自听他说。
“既然都听说了,还有什么好确认的?” “妈妈听到的都是事实吗?” “嗯。
”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现在是在教训我吗?” “不然是在称赞你做得很好吗?” “我做错了什么?我有戴保险套,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想做,是双 方同意才发生的。

“不是说没有在交往吗?”“有谁规定一定要和交往的人做吗?”我真想把那张嘴给撕下来。
“你是大人吗?你只是个中学生!”“中学生就不能做吗?为什么?”我无法立刻断然说不行,就现实来说不可能,因为我以前就一直以“如果交了女朋友,和对方做了那件事”为前提,不断强调双方同意和避孕的重要性,只不过前提并不包括只为了发生关系的关系。
“如果你是和交往的人做,妈妈还不会这么生气,你觉得只做那件事的行为正常吗?” “我总得有消除压力的渠道吧?”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竟然说用来消除压力?你干吗不去自慰! “要是靠那个就能消除,我早就做了!真丢脸。
”“如果真的没办法,不行就去喝酒抽烟嘛!”“我疯啦,干吗要虐待我的身体?”在持续顶撞、一句话都不肯认输的孩子面前,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儿子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直勾勾地盯着我。
“妈,我不是按照你的期望,交出漂亮的成绩了吗?我功课好,也不去网咖或练歌房,不和其他人组小圈子,也不曾忤逆大人的意思。
这不就是妈想要的模范生吗?我各方面都管理得很好,不管是高中或大学,都会去妈要我去的学校。
不过,消除压力这点就别管我了,我总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吧?大家都是靠在网咖打游戏来消除压力的,我不过是跟他们一样罢了。
” “那些女孩呢?她们也和你一样?”“我干吗管那些?各管各的就好了。
”“你是动物吗?怎么可以只为了做那件事……好,就当你很享受好了,但对方真的和你一样吗?你有确实掌握女生的心情吗?是不是女生 喜欢你,你却擅自说对方是享乐纵欲?” “那妈希望我真的交女朋友,跟对方认真交往吗?眼前除了补习班功课,还有“英才院”
(9)的计划,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就是因为妈没帮我安排家教,小论文才会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啊!别说玩的时间了,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拜托给我一点儿喘息的空间好不好!” 我为什么没办法马上回嘴呢?回说那是你的责任,每个人都很忙碌,要做的事多如牛毛,但学习如何调整和分配时间并追求快乐,这就是身为人该做的事。
别拿谈恋爱就不能怎样来当借口,如果有心思去搞女生,那你也该好好思考一下相关的责任!我应该这样告诉他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并不是因为和初中二年级的儿子讨论没有爱的性才感到扭捏不自在,而是我也不自觉地开始妥协,假如真如儿子所说,不会影响到念书的话…… “爸也知道吗?” “怎么?你怕爸爸会知道?” “不是,换作是爸,应该不会像妈一样难以释怀吧?爸应该更了解,这件事没必要大惊小怪。
还要继续说吗?英文补习班的功课还没写完。
对了,零食不必替我准备了。
” 我看着儿子径自走入房间的背影,一时觉得喘不过气来。
就算大声吆喝“妈妈话还没说完”,我也只会继续老调重弹,儿子也必然会回应相同的话。
我对儿子所说的,就只有别让妹妹知道这件事而已。
听起来就像是在对自己辩解,所以更令我气愤,但我连这怒气该如何消解都不晓得。
“所以问题在哪里?” 见到丈夫的反应,我更震惊了,忍不住反问:“你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小小年纪就随便糟蹋身体?用膝盖想也知道,一定都是不会念书的吧?总之,你别挫了孩子的士气,适可而止吧,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大声嚷嚷。
” “他们才十五岁。
” “我在更小的时候就做过了。
” “他又不是自慰!是真的和女生做了。
” “那又怎样,是霸王硬上弓吗?不是你情我愿吗?又不是强暴,只
是消除压力而已,有必要大吵大闹吗?” “我说的就是消除压力这件事,难道不是错的吗?” “不然你要叫他谈恋爱吗?他不是说有用保险套吗?这小子可真聪明。
” “你还笑得出来?” “不然要哭吗?老婆,你何必这么严肃?他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无法称赞他做得好,但也没有严重到需要打断他双腿的程度。
双方你情我愿,也用了保险套,不就好了?父母还要多说什么?说穿了,世勋有做错什么?问题是出在那些在男人面前投怀送抱的女人身上吧,我们的儿子有什么问题?” “老公!” “难道不是吗?既然其他妈妈都知道了,学校也不可能不知情,如果会造成严重后果,学校早就联系我们了。
等时间久了风波就会平息。
毕竟他是男生,这也不算什么过失,反倒还会成为同侪之间有本事的家伙——会玩又会念书的孩子,谁敢多说什么?” “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世勋而是世恩身上呢?如果世恩说想消除压力而到处和男生做那种事,你也会说反正孩子会念书就好吗?” “你怎么把这么可怕的事套在世恩身上!男生和女生会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你别再故意唱反调了,女生怎么可能?女生天生就不会做那种
事。
” “那和世勋发生关系的孩子呢?” “那是因为她们疯了。
像世勋这个年纪的男生,只要碰到女孩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所以她们会想尽办法用肉体去勾引。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要会妨碍到我们孩子念书,就不能袖手旁观。
这些没家教的黄毛丫头,一点儿也没有学生样,成天只知道追着男生跑。
” 没有家教、大肆宣扬的不是那些女孩,而是我们的儿子吧?可是我闭上了嘴,我也不想承认儿子是那种孩子。
“只要顾好我们的孩子就行了,你别随便表现出好像那些女生很可怜的样子,也别觉得愧对其他妈妈,除非世勋真的做错什么。
话说回来,那些一窝蜂跑来向你打小报告的女人更可疑,是觉得有好戏看才幸灾乐祸的吧?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 “那要怎么对世勋说?” “啊?还要说什么!就随他去,时过境迁就好了。
要是你非得念两句,就叫他在风声平息之前安分一点儿。
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餐,不给我做饭吗?” 虽然我没向儿子和丈夫说,但我一直很担心那些女孩,如果她们是真心喜欢儿子的话怎么办?如果那些女孩的父母知道了又该怎么办?虽然我很害怕儿子会遭人指指点点,但若无其事地等待时间过去也不是什么正确的解决之道。
为什么丈夫和儿子都不把这状况视为问题,视为应该解决的问题?这件事不是错的吗?虽然我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但这摆明了就是不对,最后竟仍是丈夫说了算。
丈夫享用着迟来的晚餐,丝毫不瞅坐在面前的我一眼,只顾着看手机。
挑出来的豆子放在饭碗旁,随意滚来滚去。
儿子也不吃豆子。
儿子像丈夫一样个子高挑,像丈夫一样有严重的鼻炎,像丈夫一样喜欢数学,像丈夫一样自私自利。
“水!” 我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换作其他日子,我早就端到他面前了。
丈夫这才抬起头注视我,大概是感觉到我心情不佳,于是悄悄起身,自己倒了水来喝,并以低沉的嗓音对我说:“世勋不像你担心的那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只要心想,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正常的男人。
好好观察他的状况,别让他因此变得畏畏缩缩。
我们只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就行了,知道吗?” 接着,丈夫拍了一下我的臀部,走进了房间。
女儿的房间内传出偶像歌手的歌声,儿子还有一个小时才会从补习班回来。
儿子究竟是在哪儿和女孩们发生关系的?和几个女生来往?他是个只会在学校、补习班、英才院三地跑,路线明确,也从来不曾晚回家的孩子,是个不粗鲁,既遵守礼节又品行端正的孩子啊,我心目中的儿子一直是如此的啊。
我觉得头好痛。
允书妈妈没有参加上次的聚会。
自从那天后,她不停地打电话来。
允书和儿子从小学到现在是第三次同班,允书还有个读高中的哥哥,两家同样是养育一对兄妹,有很多心有戚戚焉之处,彼此累积了多年的情谊。
谁家只有女儿,谁家只有儿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养育姐妹的妈妈们基本上是以男生都很调皮为前提进行对话的。
她们慨叹着人心不古,要在这险恶的世界养育女儿有多不容易,要担心和严加管教的部分多到数不清。
虽然养儿子的妈妈们听到她们无理由地将原因归咎在男生身上而感到不满,但没有人会斩钉截铁地加以反驳。
养育兄弟的妈妈们则经常说,最近的女生很可怕,也不敢随便跟她们搭话,因为有这些在校成绩优异得犹如怪物的女生,念书变得更辛苦了。
当养女儿的妈妈烦恼着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时,这些妈妈就会小看她们,说她们没养过儿子,不知道什么才叫辛苦。
另外,说“女儿比儿子早熟是一种问题,而儿子则是一辈子长不大的小屁孩”的说法也令人难以苟同。
最重要的是,听到养儿子的妈妈搬出一贯说辞,说孩子在家从来不开口,完全不知道他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时,养女儿的妈妈们就会怨声载道,说她们只会袒护自家孩子,这样讲很不负责任。
允书妈妈和我同样抚养一对兄妹,我们总是忙着对两派人马说的话点头称是,也因为同样被夹在中间,很快就感到疲乏了。
正因如此,允书妈妈让我感到很失望,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天的话题。
不,她一定从允书那里听说了,这段时间却对我只字不提,这件事也令我感到气愤。
自从那天之后,发生变化的似乎只有我一人。
丈夫依旧晚归,儿子的生活也一如往常,平日到学校和补习班,周末到英才院与运动俱乐部,除此之外都待在家,扣除用餐时间,不曾离开自己的房间。
看到他嘴上虽然抱怨英才院没有因为学校正在考试而减少功课,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厌烦的神色,反倒很有耐心地坐在书桌前,我不禁觉得孩子很可怜,但很快地又摇了摇头。
现在他还念得下书吗?怎么能摆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又怒火中烧,脸逐渐涨红,脉搏也随之加速。
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下汽水,使自己冷静下来。
等心情平复,我又觉得埋首念书的孩子真是乖巧。
犹如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心,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他是我阵痛十二小时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喂养我的奶水与青春 长大的孩子,是全身上下我都了如指掌的孩子,是不管到哪儿都不逊色的聪慧孩子。
这个事实不可能改变。
尽管如此,很显然的是,当我觉得儿子很棒、很优秀时,内心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
我数次询问丈夫,这件事真的可以就这么算了吗?要不要去找班主任咨询一下?但得到了“老师又有什么办法”的回答,好像确实是这样。
听到丈夫要我别自找麻烦时,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不然让孩子去旅行?”丈夫干脆默不作声,意味着那样做又有何用,我又补上一句,“也许该让孩子有个全新的开始?” 接着就换丈夫说教了:“世勋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逃跑?” 这真的不是犯罪吗?因为女生也答应了,基于你情我愿的前提,所以默许十五岁的儿子用性行为纾解压力,这是身为大人应有的态度吗? 我又问了一句:“还是我去见一下那些女生?” 原本躺在沙发上盯着手机的丈夫猛然坐了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见到之后要做什么?看到她们的嘴脸后就会释
怀吗?事情明摆在眼前,你就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吗?她们迷上了功课好、长相清秀又有礼貌的男生,才会死缠着对方不放。
去见那些不入流的人,只会惹得你胃痛难受。
我说你啊,我们才是受委屈的一方,懂吗?是她们巴着不放,让好端端的孩子流言缠身,你为什么老是急着想扮演加害者的角色?啊,还有,话要说清楚,不吃别人要给你的东西,这种人岂不是傻子?” “你怎能如此深信不疑?” “那当然,做父母的就该相信子女,不然要相信外人吗?” 女儿来到客厅,坐在电视前,我们的对话也因此中断。
女儿打算看偶像团体的回归表演,打从几天前便翘首盼望。
我望着女儿乌黑的后脑勺沉思着,为什么我一直觉得焦虑不安又难以释怀呢?我把箭矢转向自己,扪心自问:是无法相信孩子?不爱孩子?如果都不是……会不会是出自想赶快恢复孩子原来正直形象的心态?如果他没有做错事,那就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他做错了事,就赶紧解决。
我隐约发现,我之所以会和丈夫不同,不仅是因为担心儿子,还因为老是挂心那些女孩,是畏惧往后她们会成为我孩子的绊脚石,所以想趁问题可以解决时封住她们的嘴,趁事情可以修补时加以收拾,这是 父母为了孩子未来着想必须做的事。
我虽不想承认也不想表露出来,这却是我最真实的心情。
“哇!”女儿乱吼乱叫着,紧贴在电视机前。
灯光绚丽的舞台上响起吵闹的歌曲,足有十三名年轻男孩开始有条不紊地跳起舞。
他们个个儿长得像漫画主角,但不管我再怎么看,都觉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每当女儿喜欢的成员有特写镜头时,她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我完全捉摸不透,女儿未来究竟打算成为什么样的人。
儿子只要维持现在的成绩,考进我所期望的医学院应该不是难事。
但女儿和儿子不同,如果没有人教她便无法自行领悟,但就算花时间教,她也没有一件事做得恰到好处。
我想不通为何大家会说女儿比较精明干练,能成为家中的生活支柱,也不懂什么养育女儿的乐趣。
该区分的不是女儿或是儿子,而是每个孩子本来就不一样吧,怎么会只有养女儿才能带来乐趣?我虽不懂得养女儿的乐趣,倒是很识得养儿子的滋味。
曾经,我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妈妈。
丈夫和我不同,只要女儿提到就无条件说yes。
比如,没有和我商量,就买偶像歌手的各版本CD给女儿,也曾经有好几次,父女俩买了现场表演的门票一起去看。
她已经升上五年级了,也不能放任她一直玩下去。
但我并不想表现得像是一心只挂念读书的妈妈,硬是把她丢到补习班。
整个寒假,我对抗拒念书的女儿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让她从春天开始去补英文和数学。
尽管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无法要求她像儿子一样拿到第一名,但仍希望她能有样学样。
其实,女儿说想去上流行舞舞蹈班,我要她放学后再去社团上课,她仍不满足,吵着说自己真的想学更多的舞。
我说,又不是要当艺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口气回绝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丈夫却丝毫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又没有事先和我商量,就在女儿的央求之下突然答应让她去上舞蹈班。
“她现在是学跳舞的时候吗?” “是你说小学时期就要培养孩子的艺术、体育才能,说话可要前后一致。
”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去补英文、数学,才刚开始没多久。
” “要让孩子享受其中觉得幸福才行啊。
你有看到她跳舞时的表情 吗?光是看到世恩有自己想做的事,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也很神奇。

我们就别平白无故给孩子增添压力了。
” “读书也讲究时机的,她已经晚了一步。
” “不会念书又怎么样?” “你就不会对世勋说这种话。
” “男生和女生怎么会一样?就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跳舞时有
多美啊!女生最重要的就是外貌,以后让我们家世恩去削个骨、缝个双眼皮,也不输别人的。
” “现在这个社会只靠脸就够了吗?不仅要外表出众,还要头脑聪明。
所以世恩除了漂亮,念书也要加把劲儿,这点你不是更心知肚明?你成天挂在嘴边的那名女员工,不是称赞她脸蛋漂亮、身材苗条,又是很好的大学毕业,说到口水都快干了吗?” “就为了在他人面前展现,所以送孩子上大学?就算苦读后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又怎样,比起脑袋聪明的女人,外表漂亮的女人更容易嫁掉,不是吗?” “就算按照你说的,要想遇到脑袋好又有出息的男人,那也总得在同一个圈子里吧?好歹大学也得去个不错的学校……” “可是,妈,”女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我自己就不能选吗?我不能自己做主,一定要被别人选择吗?妈以前也那样吗?” 丈夫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数学作业写完了?别忘了做完后还有听力作业。
” “妈,我就不能看个半小时MV吗?” “去看,去看!我们家世恩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 一个巴掌要如何拍得响?我辛辛苦苦建立的规则,总是因为丈夫好面子而在一夕之间崩塌。
孩子随着自己的爸爸起哄倒是无所谓,因为孩子们也知道那是爸爸的一片好意,只不过我讨厌自己的意见在孩子面前遭到漠视,我变成无足轻重的人。
原本我就打算找时间针对这件事和丈夫理论,恰巧此时儿子发生了状况。
丈夫紧挨在女儿身旁坐着。
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嘴上虽喊着 爸爸很烦,把他推到一旁,但很快两人就扭缠在一块嘻嘻哈哈,互相开起玩笑。
近来女儿的胸部逐渐丰满,臀部和大腿也变得胖乎乎的,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尽管丈夫嘴上这样说,但内心似乎并不完全排斥。
他一边说星期日一大早就把人赶出家门是犯规行为,一边又兴冲冲地问儿子要打保龄球,还是要去登山。
儿子说距离考试只剩一周而拒绝了,但我硬是赶鸭子上架,把儿子推出门外。
虽然女儿吵着要跟,撇嘴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仍顽固地摇了摇头。
丈夫只能无奈地安抚女儿说,今天是男人之间的专属时间。
丈夫要我帮忙准备篮球和泳裤,我连同冰镇水、三明治和水果餐盒都交给他。
“和爸爸出去流点儿汗再回来。
” 儿子默不作声地转身走掉。
我原本打算拍拍儿子的肩膀,但伸出的手完全没碰到他的肩膀,就这么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冷飕飕的空气沉重地笼罩着玄关。
女儿的房间内流泻出偶像团体的歌声,我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玄关。
为何只有我独自一人承受这陌生且冰冷的空气?我不由得感到委屈。
我赶紧将药丸放入嘴巴,带着要抑制食欲爆发、避免自己疲乏无力、无论如何都得撑过一天的心情吞下药物,然后打了一通电话给允书妈妈。
“不好意思,周日还叫你出来。
” “世恩说要一个人在家吗?还以为你们会一起过来。
” “她说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妈妈不在家,她就能开心玩手机了吧。
” “我们家孩子也最喜欢我不在家的时候。
碰到这种情况时,我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感觉很失落。
”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
” “孩子嘛,都是一样的。
” 我小心翼翼地啜饮放在眼前的热咖啡。
坐在对面那桌的情侣将头靠 在一起,看着手机有说有笑——他们顶多也才上高中吧?咖啡厅内有三
五成群的年轻学生和情侣,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嬉闹、放声大笑,胸口不免又开始郁闷。
允书妈妈不知是否读出了我的心思,率先开口:“姐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你也知道那件事吧?” 允书妈妈点点头,扫视周围一圈,压低音量:“姐姐,其实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我们家老大。
” “允灿?” “嗯,只要想到他就让我操透了心……” 允书的哥哥,允灿,也是个出了名的模范生。
我有好几次看着允灿心想,我的儿子要是能像他一样优秀就好了。
允灿不仅课业名列前茅,运动方面也丝毫不输人,而且又非常有礼貌。
他怎么会呢? “因为是在姐姐面前,我就放宽心说了。
姐姐也知道,我们家允灿从来都是全校第
一、二名的孩子,可是从去年下学期开始,他的名次就直直往下掉,甚至掉到全校十名外。
怎么可能这样呢?所以我就去打听了……唉,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 允书妈妈又往我这边靠拢了一些。
她说,有个女生和允灿在课业上是竞争对手,而那女生打定主意要勾引允灿,让他无心念书。
“故意的?” “对!女生都自己送上门了,男生怎么受得了?我们家允灿是第一次,所以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女生却很奸诈地趁机抢走第一名,这岂不是让允灿一个人变成傻瓜吗?” “女生亲口说的吗?” “还能有别的理由吗?两人成天在争全校
一、二名,女生一定是看自己没有胜算才使出这种手段吧,只要等名次出来再立刻分手就行了。
” 允灿和那女生是在交往吗?还是像儿子一样,是为了消除压力…… “允灿怎么说的?” “我们家允灿说他们两人在交往,是自己没有好好念书,女生一点儿错也没有,自始至终袒护那个女生。
唉,真是气死我了。
你觉得这话能信吗?” 我倒是相信。
“更气人的是,我打听了之后,听说那个居心叵测的女孩绰号就叫作‘第一名杀手’。
”允书妈妈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听说她只跟自己争名次的男生交往。
有谁抵挡得了为了打败竞争者而不惜出卖身体、向男生投怀送抱的女生啊?看这女孩连名声败坏都不怕,确实是够狠毒,可是又不能向学校检举。
” 和儿子发生关系的女生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为什么觉得,如果是基于这种理由还比较安心呢?允书妈妈说,自己现在还没对儿子蒙受损失的事消气,我则越来越不解。
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为什么女生的课业依旧出色,男生的成绩却一落千丈? “姐姐,虽然我也有女儿,但最近的女生真是令人难以招架,念书时厉害得不得了,耍小聪明时花招又特别多,到头来只有那些憨厚的儿子受害。
所以我听到世勋的事时,才会顿时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我知道姐姐你会有多伤心。
” 我长叹了一口气。
“姐姐,受害者可不止我们,听说每个学校一定都有这种女生。
也不晓得是哪所学校……总之,最近的女生啊……除了这种,还有一种是……” 允书妈妈仿佛解除封印般滔滔不绝,说出一个又一个传闻。
按照她的逻辑,会为成绩赌上性命的都是些精明过人的女孩,对成绩漠不关心的则是成天追着偶像跑、只知道化妆爱漂亮、脑袋空洞的女孩,她似乎忘记了,包括允书和我女儿都在“最近的女生”之列。
坐在对面的小情侣发出亲嘴的声音,接着从座位上起身。
女生的双唇红艳闪亮,男生鼻尖下长出了胡须,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彼此,离开咖啡厅。
我觉得这幅画面很美。
唯有那年纪才拥有的平凡情绪,看起来耀眼动人,儿子身上却看不到这些。
“他们的父母应该不晓得自己的孩子有这种行为吧?” 我告诉允书妈妈,因为很担心那些觉得和世勋同班而感到不舒服的 女孩,不管是孩子们还是她们的母亲,只要要求我道歉,我都会全然接
受。
我会承诺好好管束儿子,避免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要我低头道歉几次都愿意。
如果儿子不懂得自我反省,好歹身为妈妈的我必须表达我的诚意。
可是允书妈妈似乎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用和我不同的目光看待世界。
“允书妈妈,我先前拜托你的……” 允书妈妈将折成一半的便条纸递给我。
“我将允书听到的传闻,还有从其他妈妈那边听来的全都写上去了,比想象中少,也有没问到电话号码的孩子。
” 便条纸上是和儿子来往的女生姓名和联络方式。
我不敢打开来看,一接到就放进手提包里。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也无法苟同丈夫或儿子的想法,认为按兵不动就是最佳之道。
“姐姐,你知道其他妈妈怎么说吗?她们说,世勋终究是个聪明的孩子,看他丝毫不为所动,按自己的步调乖乖念书的模样,真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大家都很惊讶呢。
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哄姐姐高兴,我也对世勋另眼相看了呢。
” 我怔怔地盯着允书妈妈,她是真心在安慰我,替我辩解我儿子不是坏孩子,也像是在替自己打强心针,告诉我男生都是这样长大的,要我别太担心。
我不由得心生羞愧,最后违心地向她道了谢。
直到要和允书妈妈分开时,我才问起允书的近况:“允书过得还好吧?她各方面都无懈可击,应该不会做出令妈妈担心的事。
” 允书妈妈笑盈盈地回答:“那当然,我们家允书单纯得要命,除了念书,什么都不懂。
” 原来允书是属于精明过人的女生啊,那么允书妈妈曾经是哪一种女生呢?我又被大家评价为哪一种女生呢?有多少女生因为那评价而自我欺骗了一辈子呢?话说回来,我开始感到好奇,那种评价究竟是依照谁的眼光决定的? 我先目送允书妈妈驾车离开,才打开允书妈妈递给我的纸条。
虽然都是我不认识的孩子,但每个名字都一样文静秀气。
我把名字反复读了好几次,直到背下来为止。
回家后,女儿的脸令我大开眼界。
她看起来就像最近的高中生,
张脸白得吓人,只有鲜红的嘴唇光滑油亮。
她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擦了阿姨送的唇膏和气垫粉饼,笑得合不拢嘴。
看来贞雅来了家里一趟。
“她怎么没说一声就……”“没有啊,阿姨有先打电话给我。
妈妈,你看这个。
”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我进她的房间。
窗户、墙面和书柜上贴满了她喜欢的偶像海报,书桌上堆满了钥匙圈、名牌、扇子、笔记本等偶像周边商品,她巴不得能拥有的会唱歌的应援手灯和玩偶也按成员数逐一摆好。
难怪女儿会如此兴奋。
“妈妈,阿姨连每个成员叫什么名字都知道,妈妈连我最喜欢的是谁都忘了吧?” “净汉?Woozi?”“不是!是Vernon,到底要我说几次?阿姨果然很厉害,钥匙圈和海报都帮我挑Vernon的!”“这么开心?”“当然!”原来你就是那种成天追着偶像跑,只知道化妆、爱漂亮、脑袋空洞的女生啊。
“妈妈,阿姨搞不好把成员的名字都背下来了。
”我每天还会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
“对了,阿姨说这次要去巴西,她说有传短信给妈妈,有收到吗?”有封未读短信不停地闪烁。
——我有好一阵子不会回来,所以原本打算见个面再走,没想到只见到了世恩。
她说妈妈都不晓得自己喜欢什么,姐也和孩子对话一下吧。
妈最近吵着要离婚,我要她别自己干着急,和其他已婚的大姐商量看看。
要是妈真的离婚了,我们就来开场派对庆祝吧。
我的班机在明天凌晨,就算联系不上也别担心,我会自行打理一切好好生活。
我看世勋不在家,所以在书桌上放了零用钱。
我这个阿姨很 酷吧!Tchau(10)! 我和贞雅之所以过得如此不同,是因为我们做出了天差地别的选择。
正如同贞雅不跟随传统观念的选择并不总是正确的,我毫不犹疑地选择结婚生子也非源于不成熟和懒惰,也没必要把从来不曾质疑传统观念、成为已婚女性视为判断错误并因此自责。
如今,我并不想去羡慕贞雅的人生。
我将读完短信的手机扔到床上。
要当天使阿姨谁不会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胆敢这样对待姐姐! 女儿站在房门旁盯着我看,手上的应援手灯闪烁个不停。
我又不自觉地把内心话说出来了吗? “有话要跟妈妈说吗?”女儿摇摇头。
原本默默盯着我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向更衣卸妆后的我问:“妈妈,你很累吗?” “没有。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嗯,有点儿。
”“哦,那我不打扰妈妈了。
”我呼唤转身打算回自己房间的女儿。
“世恩啊,那个叫作……克拉棒(11)!对吧?克拉棒!”“嗯,对……谢谢妈妈,妈妈喝杯咖啡后睡一下吧。
”看到女儿咧嘴一笑,内心顿时轻松不少,所以大家才会说家里至少要有个女儿吧。
哐!我被关门声吓了一跳。
咔啦。
女儿是有什么秘密吗?怎么还把房门锁上了。
反正青春期一旦开始,女儿也只会说“妈妈你什么都不懂”,然后把我赶出来吧。
我经常觉得,女儿把自己的心都分给了那些偶像,分给我的部分会逐渐消逝吧?其他偶像、更多的朋友,以及总有一天异性会瓜分掉我的分量吧?我只会变成一个做饭给她吃、替她洗衣服的人吧?我的位置会在孩子的世界里消失不见吧?我忍 不住哭了出来。
我悄悄关上房门,哭泣却有如泄洪般无法很快止住。
这一定是因为更年期的缘故。
我殷切盼望是如此。
世上的所有女人都会经历更年期吗?只要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受它、忍耐它就行了吗?我带着期望暴风雨尽快离开的心情喝着石榴汁(12),也找荷尔蒙剂和女性维生素来吃。
只要把时间花在跟朋友们见面、到处吃吃喝喝,这段时期就会不知不觉地结束吗?尽管如此,这些症状好像完成任务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日子一到,月经又来了。
我低下头,看到经血量不仅很少,颜色也很不明显,不禁感到泄气。
听说最近不讲“闭经”了,但我不禁怀疑,这么缺乏活力的玩意儿能够称为“完经”(13)吗?沉甸甸的下腹与失去弹性的胸部也如水流般摇来晃去。
那天晚上,丈夫和儿子汗水涔涔地回到家。
儿子洗澡时,丈夫犹如捎来消息的小燕子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听他讲完后,发现都是一些问题很多的丫头,听说她们本来就恶名昭彰。
不过啊,看在你的分儿上,我还是说了他几句:‘你也有自己的面子要顾,要是和太轻浮的人走在一块儿总是不太好看嘛,是吧?人总是要顾及体面的。
’他点点头,马上就听懂了。
我还要他这阵子克制一点儿,要是惹妈妈不高兴,我俩就等着饿肚子了。
我看他全都听懂了,所以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
” 丈夫与儿子顶着散发洗发精香气的湿发,在餐桌上相对坐着,两人边打闹边嘻嘻哈哈。
看到丈夫与儿子毫无顾忌大笑的模样,我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也很不高兴,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儿子的面子或我的心情。
我握着写有女生姓名的便条纸坐在餐桌前,暗自下了决定,就算没有丈夫的同意,就算儿子不答应,我也打算说该说的话。
此时,女儿在厕所里大叫:“妈妈!妈妈!” 女儿脱下了沾有深红血渍的内裤,哭丧着一张脸。
她的初经来了。
我让张开双腿站着、一脸尴尬的孩子先坐在马桶上,替她擦掉大腿
内侧沾上的血渍。
女儿不停发抖,最后忍不住哭了起来。
看到女儿说自己都学过,也知道这很正常,可是还是觉得很害怕,我顿时觉得很不忍心,紧紧抱住了她。
将女儿拥入怀中后,我想起那些和儿子来往的女孩。
那些孩子的生理期应该都来了,她们第一次来经时也害怕得发抖吗?真希望当时也有 人抱住那些孩子,安抚她们说“不要紧的,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妈妈,你也哭了吗?为什么要哭?我不哭了,别哭嘛。
” 我无法开口,说因为想到你身为女人,想到如今连年幼的你都得承
担世界上一切的不公平与不义,让妈妈觉得很伤心。
一头雾水的女儿轻轻拍着我的背,很快就止住哭泣,接着吃力地说要自己试着贴卫生棉。
她是这么一个年幼的孩子。
丈夫和儿子不知所措地在冷掉的食物前等着妻子与女儿、妈妈与妹妹。
女儿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双手粘好卫生棉,尴尬地笑着走向他们。
看她蹒跚走路的模样,我不禁想大声倾吐心中的歉意,无论是对谁都好——智叡、秀敏、佳英、慧彬、素英……我在心底暗自呼唤那些写在纸条上的姓名,接着突然发现,女儿的月经好像和我的同一天来。
作家笔记 这篇小说的原文标题是“갱년기”,汉字为“更年期”。
“更”读作“갱(Kaeng)”时有“再次、更加、反倒、相反、怎么”的意思;读“경(Kyeong)”时则有“修正、改善、变更、改变、偿还、赔偿、连续、继续、经历、经过、通过、老人、夜晚时分”之意。
若从意思上来看,后者似乎比前者更合适。
另一方面,“경년”又可对应好几组汉字,像是“顷年”指近年,“庆年”是指值得庆贺的一年,而“经年”则指经过一年或数年之意。
“자궁”的汉字为“子宫”。
三十几年前,我学习到这个词是指“儿子成长的宫阙”,听说二○一七年的小学性教育课程则定义为“孩子的家”。
起初构思小说时,标题原为“七五年生的金智妍”。
金智妍是我的本名,也是抚养两个女儿、明年即将四十四岁的女人。
当然,当时构思的故事并没有成为这篇小说。
原本就预期文章写起来会很辛苦,果不其然真是如此。
这是我非常想参与的策划案,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欣喜之情也只有在接到邀请电话的那一刻。
为什么觉得辛苦呢?因为从书上读到的女性主义、社交网络上接触到的女性主义、我所知道的女性主义和期望的女性主义、在我家中解释给女儿们听的女性主义和说服丈夫的女性主义、我曾经想在小说中书写的女性主义和终究囚禁在我的小说内的女性主义,全都是各自不同的语言。
最重要的是,实际上,我所实践的女性主义无法追赶上所有的女性主义,所以我经常感到进退两难,我会好好反省的。
率先读完小说的S说:“别发表女人的敌人是女人、女人的敌人是男人那种言论,还有,扬弃悲惨凄凉的女性主义吧!”这正合我意。
但仍忍不住想,我在十年前写的小说——女人拿铁锤敲碎男人脑袋的故事,会不会反而更像女性主义小说呢?不过,我想没有人会知道这次无人死亡的小说其实要难写十倍,所以就写在这里了。
“为何要那样轻率地妄下定论,说不结婚的人一定会孑然无依?为什么不肯认同,世界上也存在着不同于多数人的选择的其他人生?终究,我和贞雅都是相同的,我们都过着各自选择的人生,也只是对自己 的选择负起责任罢了。
” 这是我在琢磨、修改的过程中删除的句子,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丢掉它们。
在此要向提供无数令我难以招架的经验谈、真实故事和传闻,并要我拿来当小说素材使用的朋友和邻居们致上谢意。
幸好,我们又多了一本可以共同阅读的书。
我会将这本书送给他们以示感谢。
我将石榴剥开来吃,指缝间因此被染成黄色。
《更年》这篇小说完成于二○一七年秋天。

(1)以同校前、后辈关系所形成的人脉。

(2)全租是缴一笔高额保证金后,租房期间无须再缴月租,到期后可拿回保证 金,月租是付一至两个月保证金后按月缴租。

(3)朝鲜半岛具有氏族概念,称为“本贯”,延续相同父系血缘的宗族,被视为朝鲜族人名的一部分,如庆州金氏、金海金氏等。
本文中的“海浪”应为作者虚构的地名。

(4)一坪约为三平方米。

(5)根据韩国传统婚礼习俗,男女须分别送礼给对方,女方准备给男方的称 为“礼单(예단)”,男方替女方准备的称为“礼物(예물)”。

(6)半全租介于全租与月租之间,保证金较全租低,仍须支付月租。

(7)特别目的高中,重视学生的特殊才能,培养专门技能人才,例如外语、科 学、艺术、体育等。

(8)自治型私立高中,不受政府监督,可按照学校的教育理念培养人才,重视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
通常此类型学校要求学生成绩优异,学费昂贵,因此经常引发精英教育的争议。

(9)全名为“英才教育院”,主要由政府单位及大学设立的针对有卓越才能与资质的中小学生,培养中小学生发挥潜力的教育机构。
(10)葡萄牙语的“再会”之意。
(11)克拉棒为偶像团体Seventeen粉丝应援手灯名称。
(12)石榴有“女性的水果”之称。
(13)韩国过去称女性的停经现象为“闭经”,但字面带有“作为女人的人生结束 了,丧失女性特质”的负面意涵;后来兴起以“完经”取代“闭经”,强调“从月经中被解放,迎接人生第二幕”的概念。
第二章 她们的故事 让一切回归原位 崔正和최정화©KimJunyeon 1979年生于仁川。
2012年获创批新人小说奖,正式踏入文坛。
曾获第7届青年作家奖,著有短篇小说集《极度内向》、长篇小说《不存在的人》。
“小律,你的湿疹好像还没好?” 我正从柜子里取出相机时,科长如此对我说。
他的语调单调无起伏,听不出来是提问还是自言自语。
一阵蝉鸣倏地响起,让我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现在都九月了,仍会不时地听到蝉鸣声。
当空气中弥漫着窒息般的静默时,若蝉鸣声突然窜进耳朵的话,内心就会像被清空般感到畅快无比。
“等夏天过了,应该就会痊愈了吧。
” 多亏蝉鸣搅局,我随便搪塞了两句。
整个夏季我深受湿疹之苦,手掌心留下一块块宛如小型动物在上头尿尿的褐色痕迹。
先前有过皮开肉绽的情况,还冒出一个个脓包,表皮也曾经变得犹如爬虫类皮肤般丑恶,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科长碎念了一顿,说年轻小姐的手变成这样成何体统,是不是得多花点儿心思保养。
虽然我一直有服药,陆陆续续也有去打针,每天早晚进行消毒,湿疹依然不见痊愈。
每次伤口几乎快愈合时,就会再度蔓延,结痂又脱落的状况也发生超过三次。
原本我已经对瘙痒、刺痛感、伴随灼热红肿的一连串症状越来越无感,却因为科长的一句话,再次引起了难以忍受的瘙痒。
从去年夏天开始,L市的建筑物便犹如患传染病的牛般无力倒塌。
每当身穿黑色夹克、背上写着粗大的白字“韩国建设”的一群人动员,将好端端矗立的建筑打造成废墟,那个地方就会有好一段时间杳无人迹,以颓圮不堪的样貌遭到弃置。
原先的居民一声不吭地离去,过不了几个月便盖起新建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换上新招牌。
听说有个收集毁坏建筑的内部影像和数据并加以建文件保管的工作,我没有多想就加入了支持行列,工作却因此全落在我头上。
先前我刚好有些疲于应付他人,认为独自在安静的废弃建筑内工作是一项优点,但大部分工作时间我都得一个人行动,巡视崩塌建筑每个角落的工作也不如想象中轻松。
我有意识地和科长保持适当距离,尽可能避免聊到与工作无关的话题,之所以会提起私人的事,都要归咎于湿疹。
湿疹逐渐扩散到引起他人注意,毕竟大家使用相同的办公室,也无法佯装不知道。
但问题就在于交谈一直无法拓展到其他范围,始终在相同话题上打转。
科长犹如一只不肯放掉掌中鼠辈的猫,反复询问湿疹的事,重复的对话越来越令我 难以忍受。
我从抽屉里取出软膏涂抹在手心,背好背包站了起来,用红笔在办公室后墙贴的外勤簿写上“十点到下午一点”。
因为是一栋五层的建筑,应该两小时就可以结束,但也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所以多抓一小时左右会觉得比较安心。
就算按照预定计划结束作业,也没有人会怪我多领一小时的薪水,所以大致上我都会多写一小时,毕竟有时工作也会比预定时间更晚结束。
若将各种情况加加减减,从结果来看算是很公平,我既没有占便宜也没有吃亏。
我搭着公交车,把在小吃摊买的紫菜饭卷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一边欣赏擦肩而过的窗外风景,感觉就像是去郊游。
若将视线放在阳光底下花枝招展的建筑或人们身上,心情就会瞬间明亮起来,可是没过几个公交车站,眼前的风景便缓缓失去光芒。
接下这项工作后,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周围逐渐变得昏暗混浊,最后我会深陷在完全失去色彩的幻影之中。
当时,我暴露在众多刺激之下。
原本我以为崩塌的建筑会是无人、安静的,是逐渐死去的场所,它却居然是熙熙攘攘的L市最嘈杂吵闹的地方。
虽然见不到任何人影,但人群的声音会从四面八方蹦出来,没有任何完整的形体,却几乎包含了世界的一切。
最近我也经常发现烧焦的痕迹,从那些被灰烬覆盖的事物中,我见到太多的故事。
崩塌的建筑仿佛等待已久般扑上来向我倾吐苦水,我则是挥汗如雨,努力将它们记录在相机镜头中。
经历这些洗礼后,周末我无法见任何人,连音乐也不听,把灯关掉后就躺在房间里,除了窗外偶有鸟啼声传来,或有微风吹动窗帘,不管任何声音或动静,我都无心去观看或聆听。
科长越来越歇斯底里了。
虽然亲眼看到崩塌现场实在很有压力,但要忍受科长以近乎废弃建筑的姿态坐在办公室也非易事。
最近我觉得他有些可疑,他在检查作业影片和照片时,不时会用眼角余光不爽地看着我,好像那些照片和影片中发生的事全是我惹出来的。
科长八成忘记了,照片只是记录罢了,不是什么艺术家的作品。
如果他从照片中感受到某种违和感,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些照片全被熏成暗灰色,建筑物形体倾颓不堪,脱离了它们一直以来维持的秩序;因为那照片里没有半个人,却存在着人的痕迹,只是那痕迹又遭到了破坏。
不过,我并没有无中生有,那并不是我的杰作,而是L市,是混乱的本尊。
说起可疑,看着我拍摄的照片并试图打量评估我的科长比我可疑多了。
我是灾难的记录者,可不是创造这场面的导演,但科长老是想从我交出去的档案中寻找我的意图,好像我心存不轨,打算破坏L市伟大高尚的形象一样。
他一面仔细查看影片,一面怀疑我。
他看了一次照片,又看了一次我的脸,仿佛在观赏自己不认识的珍奇动物般瞅着我,并将双手交叉于胸前,好像我拍的影片有哪里不对劲,好像他所观看的那些画面都是我一人自导自演的。
他将脸贴近屏幕,摇摇头,接着像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慢悠悠地问我:“可是,小律啊,你说你的手什么时候会痊愈?” 我之所以会在每回进入建筑前先跑去便利店吃一碗杯面,并不是真的因为肚子饿。
每次进去前我必定会觉得胃痛,这大概是因为内心无法坦诚道出自己不想进去,所以才拐个弯用饥饿感来告诉我吧。
明知这是种错觉,我仍一次又一次走进商店,买能最快填饱肚子的杯面来吃。
我将弯弯曲曲的面体放到足有人脸那么大的圆形塑料盖子上,也没有确实咀嚼就往喉头深处送,接着便能换来片刻的安心踏实。
添加到汤头中的化学调味料能够提振心情。
我听说有同事会将浓度高的酒倒入小的不锈钢瓶内随身携带,工作期间经常就拿起来小口啜饮,但对于我这种天生就没有解酒酵素的人来说,杯面无疑是最佳选择。
我就像那些大白天饮酒的人,心情变得有些飘飘然,接着表现得像是手持邀请函走入庆典的人般,抬头挺胸地走入建筑。
只要能通过大门就等于成功一半了,世上的事都一样,都是一种与时间的搏斗、与体力的搏斗。
我先将镜头对准出入口。
以崩塌现场来说,出口的栏杆大多会呈断裂残破状态,留下血迹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只要看出口,大致就能够猜想到建筑整体的受灾程度。
此处的破坏程度属中上。
我拍下断裂的铰链与被吹到内侧的半焦脚踏垫,然后站在被烟尘熏黑的玻璃窗前回想外面的风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分明有经过的那些地方。
反倒是站在那被熏黑的玻璃窗前时,脑海中恣意浮现的画面始终抹不去,化作鲜明的记忆。
周围的人说,如果持续盯着白色图画纸看,就会发现颜色慢慢变得不一样,还说成天在那暗灰的建筑里工作有碍身心健康,极力阻止我。
但从来没有做过这工作的人,有可能知道它做起来是什么样子吗?光是 将崩塌的建筑比喻成白纸,就是自打嘴巴了。
尽管日常风景在刹那间崩毁为灰色的废墟,工作时却全然相反,在彻底灰黑的空间内反倒经常有颜色互相交叠,即便在灰黑的建筑内,我也经常遇见彩虹。
有时,一缕阳光钻进烟尘之间,为废墟打造出照明,看起来是如此灿烂夺目。
我出神地凝望从形体崩溃的幽暗空间中诞生的全新意象,看着洒落在坍塌阶梯上的一缕阳光,获得了再往上爬一层的力量。
两名系着头巾的女人坐在人造皮革沙发上,一个人在看电视,另一人则是以百无聊赖的表情翻阅杂志。
发型设计师正在替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的小女孩剪头发。
“我要剪发。
” 告知要做的项目后,我轻轻坐在沙发边缘。
剪发刀片互相撞击的声音,发丝轻盈掉落地面的声音,不禁让人产生这世上的事物是否均是由极为轻薄的东西所构成的想象。
小女孩的四周仿佛由一圈圈如井墙般的黑圆所构成,但设计师一踩过那上头,瞬间就被打散了。
“你的手怎么了?”女人询问,视线依旧停留在电视上。
“是湿疹,只要到了夏天,手就会出现问题。
” “湿疹?”女人悄悄将视线停留在我的手上,接着又兴致索然地将头转向电视。
我竭力将发音准确地说清楚,好让对方明确知道这是湿疹。
我对于每次都要说明这件事感到厌烦,干脆拿起丝毫不感兴趣的时尚杂志。
“好了。
” 女设计师取下圈在小女孩肩膀上的硅胶护颈枕。
小女孩站起来后,身躯显得更娇小了。
现在轮到我了。
设计师在我的肩膀上围好剪发斗篷与硅胶护颈枕,拿起剪刀。
“你想剪什么发型?” “我要剪得很短。
” “很短的短发?” “不是,男生头。
”我觉得有必要再向设计师说明一下,所以指了指绑着绷带的手。
“因为要洗头发很不方便。
”设计师皱起眉,用喷雾瓶将头发喷湿后,宛如在肉铺里划分肉块般将头发分成好几个区块,剪下一撮又一撮头发。
嗒嗒,由轻盈所构成的世界开始了。
“刚才那个孩子好像从来不梳头,发梢都打结了,把我累得半死。
她不是来剪造型,而是来解开打结的头发吧。
” 嗒。
嗒。
又有一撮头发掉落在地面。
“不过,你的手怎么会变成那样?”设计师大概没听到我刚才和后面的两个女人交谈。
“被刀子划到了吗?我之前削苹果时划伤了手,一直没复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 “啊,不是的,只是患了湿疹。
” “刚才在走廊上,我就走在小律你的后面,可是却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别人呢。
” 科长好像对于没认出我这件事感到很惋惜。
“虽然最近有很多短发的女生,不过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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