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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蓝德 1
名 白鹭在冰面上站着作者 雷平阳责任编辑 陈晓旭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ISBN 9787544783057关注我们的微博:@译林出版社关注我们的微信:yilinpress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 目录 CONTENTS 序言平阳别有深情断面:五叙事习空山中的对话构树小径旧寨的叛逃椰子树烟堆山五则杀过狮子的人虎吼白鹭在冰面上站着灰色的鲜花天国上空的月亮泥丸回乡记天空安魂曲冰面上的雪在巧家县的天空下巨石上的曼糯山远征基诺山地名诗意考南糯山记 序言平阳别有深情 贾梦玮 我喜欢平阳《白鹭在冰面上站着》的抒情性。
它的抒情性是潜在的,巨大的情感吞吐量,不仅体量巨大,而且汹涌湍急。
但不是表面的呐喊抒发,静水深流,湍急之水竟也不见波澜。
这得力于他独特的抒情方式。
平阳善于借叙事、借人物形象塑造抒情,准确叙写事物肌理、人物的身心,这是对作家能力的最大挑战。
王充所说的“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调辞务似,是最本质也是最难的抒情方式。
抑或状物抒情,议论竟也可以抒情。
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史记》中的“本纪”和“列传”不少就具有抒情的色彩;唐诗中一些名句,不少是借议论分析来抒情;《庄子》中的“物”,在平阳这里也能“即物生情”。
平阳继承并发挥了中国传统的抒情方式,取得了深情婉转、厚重绵长的抒情效果。
无论是借叙事抒情,通过人物形象抒情,还是以议论抒情,叙、议、情结合,前提是:作者须是个有情人。
唐文治在《国文大义》中说:“天下惟有真性情者乃能为大文章。
昔左文襄有言:‘世人统称才情,若人而无情,才于何有?’此语可谓千古名言。
文襄系才士,而其言如此,世之讲修身者不可不知此言,讲文学者尤不可不知此言。
孟子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又云:‘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情居才之先,情之挚者乃能善用其才。
”平阳乃有情之人,他的“情”本自经验和自然,不是来自书本和教育,可靠而经久。
关键还是情感的质量,要看他抒的是什么“情”。
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一书中说:“抒情诗人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沉湎于表现感情的人。
只受情绪支配乃是多愁善感,不是艺术。
一个艺术家如果不 是专注于对各种形式的观照和创造,而是专注于他自己的快乐或者‘哀伤的乐趣’,那就成了一个感伤主义者。
”平阳不是抒发自己的私情,甚至也不是借他人的杯酒浇自己的胸中块垒,他是“别有深情”。
《钟山》文学奖颁给平阳的这组散文,颁奖词说:“每一篇文章就是一曲农业文明或故土的挽歌,雷平阳在他的散文书写中坚持着他的诗歌秉持的地方性和小叙事,以此凝视、静观和告慰着他熟悉的山水、亲切的乡民和敬畏的神灵,看似散淡、闲适的书写中涌动着朴素而执拗的力量,借由一方山水抵御似乎锐不可当的文明现实。
”平阳以那样的方式“朴素而执拗”表达这样的情感,形成了独特的抒情风格:沉郁而炽热,粗粝而瑰丽。
“沉郁”是现实的“赠予”,“炽热”是对山水、人事的担忧、关切与爱。
“粗粝”是自然、人生的本来面貌,“瑰丽”是作者的多面精彩的表达,意象出奇、色彩丰富、音韵婉转,给人以瑰丽之感。
这看似矛盾的风格,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
平阳始终是一个行吟者、探求者。
我想他绝不会同意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太狂妄了。
山川气息,草木精神,他既是在做始发文明的田野调查,也是在寻找与灵魂对等的尺寸,思考检验文明的尺度,并且搜寻始发文明和当代生活之间对接的榫卯。
这种寻求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杜甫所说的“篇终接混茫”,这种混茫可能是一种表面的茫然,孕育着新的探求光彩。
平阳的这组散文给《钟山》的非虚构专栏贡献了新质。
《钟山》从世纪之初开始倡导非虚构写作,近二十年来有一大批作家参与了《钟山》倡导的非虚构文学探索,群星闪耀,文思璀璨。
平阳是我们考察众多作家之后选中的专栏作家,他在《钟山》开设非虚构文学专栏“泥丸小记”,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而且还将继续和《钟山》一起来探索非虚构写作的新课题。
“泥丸小记”(结集为《白鹭在冰面上站着》)充分证明了:雷平阳不仅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也是一位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一位优秀的散文家。
参与编辑出版此书的人,也是“别有深情”吧。
断面:五叙事 表哥 表哥说,从记事起,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着同一个梦:他到一座寺庙去烧香,一旦跪下来,肚子就会饿得像饿死鬼抓心。
因此,他也总是会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去抢菩萨座前的供果狼吞虎咽。
这时,总是同一个和尚来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引到一张饭桌前,看着他毫无节制地吃,直到他活活被撑死。
表哥最终死于胃癌,活了五十三岁。
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他的儿子心想不会有太多的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从医院的太平间,直接就把他送到了城郊的火葬场。
而且,因为乡下正在禁止土葬,就把他的骨灰盒存放在了火葬场的仓库中。
昨天晚上,他托梦给我,说他对儿子的安排一点也不生气,人世间的事情再无理再无情,他都释怀了。
唯一让他不太舒服的是,他现在的邻居大多数都是公安机关送来的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于凶杀和车祸,个个都残缺不全,整天血淋淋的。
当然,他还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那一座寺庙,就在火葬场旁边的松树林中,他现在天天都去找那个和尚下盲棋。
一边下棋,一边听火葬场里传来的哭声和鞭炮声。
蟋蟀 送信的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后架上挂着两个绿色的帆布包。
我和几个少年玩伴正在粪堆旁边斗蟋蟀,他停住自行车,一脸笑容地走过来,弯下腰就对我说:“坟地里抓到的蟋蟀牙齿最硬,最恶。
”我看了他一眼,他绿色的军帽上有大块大块的白色汗渍,衣领上也黑油油的。
他接着说:“因为那种蟋蟀是吃死人的骨头长大的,叫声也比其他蟋蟀更有威慑力和穿透力。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是绿色的,束状,冷冰冰的。
我想躲开他的眼光,但他的眼光就像有着特殊的引 力,我躲不开。
他说:“今天,我从你外公的坟边经过,就听见他的坟草里有一只蟋蟀叫得令人心里发慌……” 那时已是暮春了,雨水早已把板结的土地泡得软绵绵的,万物生长,天下都充满勃勃生机。
按照人们的说法,这种时候的蟋蟀已到垂死阶段,一点儿战斗力和欲望都没有了。
我们之所以还在铺天盖地的植物中寻找蟋蟀,斗蟋蟀,是因为我们无所事事,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供我们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
是的,无所事事,当大人们都被叫了去开挖人工河,村庄里便空空荡荡,鬼影子都没几个。
送信人说:“有一次,我在一个杀人犯的坟上逮住了一只蟋蟀,有大拇指那么大,整整一个月,它没有找到过对手。
” 后来,我还真的去了一次外公的坟头。
绿草茵茵,一片开放了的野花,散发着接近于腐臭的香味。
我在坟头上坐了很久,还睡了一觉,没有听见一声蟋蟀的鸣叫。
当天晚上,坐在家门口白晃晃的月光里,我跟母亲说起这件事儿,母亲说:“你怎么会相信鬼话连篇的送信人,你外公的坟是衣冠冢。
”在母亲的记忆中,外公三十岁左右就出了家门,去了哪儿,死在了哪儿,谁都不知道。
外婆私下琢磨,觉得外公一定死了,狠狠心,在有一年的清明节,给外公建了那座衣冠冢。
我问母亲:“如果有一天外公又回来了,怎么办?”母亲没有吭声。
白晃晃的月光里,邻居家的一条狗,坐在不远处,对着出村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叫了好一阵子。
清晨 鸡刚叫过两遍,几个闲散的人不约而同地就起床了。
有的是垂死者、鳏夫,但也有年轻气盛的青年人。
红土垒筑的屋子里黑乎乎的,仅有的一个窗子也还没有光照射进来,但他们一般都不开灯,摸索着把衣裤穿上,脚上趿一双拖鞋就出了门。
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春天的空气里有股骚劲,夏天多雨,秋天的村巷中往往会堆放着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冬天有凛冽的寒风和积雪,他们都不会因为季节的局限性和多义性阻碍自己的早课。
几个人,吸着鼻涕,瘸着腿或敞着胸膛,早早地便汇聚到了张大旺杂货铺门口的草棚内。
张大旺比他们起得更早,已经拆卸了店铺的挡板,坐在一盏马灯昏黄的光圈里。
谁也不跟谁招呼,右手举起来,向张大旺做出一个上酒的姿势,张大旺就用二两一个的铁皮提子,往酒坛里打 酒,扑通扑通的声音和空气中迅速漫开的劣酒味儿,令几个酒鬼眼睛发亮。
上了酒,张大旺就用粉笔在墙上按名字记下数目,或者掉头叫一声某某,告诉那人该还酒钱了,再这么拖着,进货的钱就没有了。
那人照例会哼哼几声,有时也会问张大旺,能不能用鸡鸭大米之类的东西来冲抵。
“夜里没见阎王派出的小鬼来抓你?”有人这么问垂死者。
垂死者不想接这咒人的话茬,偏着头向瞎子:“昨晚的月亮发红,听人说你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了很久?”瞎子习惯了类似的糟蹋人的语言,置之不理,冲着草棚的角落问鳏夫:“你隔壁的小媳妇前晚去找你了,有人在你窗下偷听,说你们……”鳏夫有阳痿病,知道瞎子在羞辱自己,呷了口酒后,这才问瘸子:“我昨天听瞎子说,你们家祖坟上的柏树,全被人偷砍了,都做了拐杖,正在乡街子上叫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时候,瘸子的酒已经喝光了,举着碗,正喊张大旺,说还要二两。
张大旺不想再赊酒给瘸子,磨蹭着,装着没听见,祖坟受了凌辱的瘸子一下子就火了,高声地大骂起来:“张大旺,我日你先人,你儿子落水那天,老子是在现场,但老子真的救不了他,你怎么能怪老子见死不救?快点,给老子再来二两!”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冲到柜台前重重地把碗砸在柜台上…… 天空慢慢地就亮了起来。
每一个清晨,最先从杂货铺门口经过的,不是别人,是鳏夫的前妻。
她疯了多年,一身白衣服,一头白发,唱着一首接一首的山谷里哀怨的情歌。
之后,依次出现的是垂死者的儿子、瘸子的父母、瞎子的女儿和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他们各有营生,亦各怀心事,机械性地出现又消失,从来也不朝杂货铺这边看上一眼。
杂货铺门口的这群酒鬼偶尔会喊他们,他们只会头也不回地应一句:“喊魂吗?”那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不是村庄里的人,对酒鬼而言,他们来无来处,去无去处,是这道山梁上的几朵云,而且只出现在他们醉了的时候。
中午 研究藏宝图,已经成了人们中午的必修课。
人人都家徒四壁,藏宝图就是他们仅有的财富了。
藏宝图上的山,人们认定是乌蒙山中的狮子峰,江自然就是金沙江。
垂死者年轻时曾经坐船出滇,在四川盆地里贩卖花椒和魔芋,他指着图中的一个江湾对大伙儿说:“我就是 在这儿翻船落水的,一麻袋银元和一个川妹子,都被大浪卷走了……” 瘸子问鳏夫:“如果这一吨黄金我们找到了,你想怎么花出第一笔钱?” 鳏夫想了三年时间,也没回答瘸子。
瞎子用手指抚摸着藏宝图,问垂死者:“如果这一吨黄金找到的时候,你已经死掉了,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 垂死者双眼盯着瞎子,自言自语:“是啊,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从那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间,清醒或糊涂,垂死者口中总是念念有词:“是啊,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有一天,他问瘸子:“你倒说说,这整整一吨的黄金,如果用来打斧头,到底可以打多少把?”瘸子不明白垂死者的意思,他讨厌黄金变成斧头,瘸着腿,到不了世界上,他觉得这一吨黄金应该用来摆在家里观赏,花出去或变成任何器物都太可惜了。
但他没告诉垂死者,而是说给了瞎子听,瞎子勃然大怒,一巴掌就朝瘸子脸上扇过去,扇空了,又扇,又扇空了。
瞎子的内心里,他希望大伙儿把黄金分了,其他人想做什么他不管,他的那一份,他想用来换相同价格的墨镜和竹竿。
就在他们认真研究藏宝图的那些日子里,金沙江上建起了向家坝和溪洛渡两座巨型水电站,藏宝图上似是而非的地点,都被截流下来的大水淹没了。
当然,没有任何人向他们透露这个足以让垂死者一命呜呼的信息,他们仍然沉浸在对一吨黄金的想象中。
就在昨天,鳏夫还在对瘸子说:“我还没有想好,这第一笔钱该怎么花出去!” 夜晚 狮子峰的山谷里有数不清的溶洞。
匿名的佛教徒们,一直在从事一件伟大的工作:他们决定把这些溶洞全部做成类似敦煌那样的洞窟。
他们的人马源源不断地涌来,但由于他们的服饰一致,人们错以为只是几个匿名者在路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金沙江截流,水位大幅升高,他们的洞窟都进了水,一个不剩地淹完了。
现在,他们开始在绝壁上自凿洞窟,铆足了劲,铁了心地要 创造一个人类文明史上的新奇观。
其中一个领头人曾经这么说:“即使造不出另一座千佛洞,我们也要在狮子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悬棺!”意思很明白了,他们死也要死在悬棺里。
每天晚上,这些匿名的佛教徒,活计干得太累了,但都拒绝去平地上休息,他们就让保险绳吊着自己,在绝壁上睡眠。
那阵势,没有见过的人也可以想象,他们真的像坚守信仰的一群吊死鬼。
习空山中的对话
雨林中,有过一个名叫“架士”的寨子。
清道光年间,一场浩大的瘟疫,使得这个有几千人的寨子变成了废墟。
沿着道明乡的纸万河往下走,登上习空山,坐在一个枯树桩上,点上一支烟,像道光以前的人们那样眺望“架士”,“架士”已经被雨林彻底地毁灭了,看不到寺庙的金色塔尖,也听不到人声和狗吠。
层层叠叠的树冠,叶片、颜色、形态,各有其执守却又混杂在一块儿,彼此占有别人的天空与云朵,又互不计较,在一阵接一阵的清风里,互相舐舔,传达着一种欣欣向荣的甜蜜。
我的向导是个香堂人,七十多岁。
我告诉他:“我想去寨子里看看。
”他一句话没说,带着我在声势浩大的蝉鸣声里行走了两个多小时,途中遇到过乌云一样的牛虻、白鹇鸟和野猪。
“架士”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寨子,各种草木分解了人类的痕迹,偶尔碰上几堵断墙,上面生长着的菠萝蜜树,均粗得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了。
不过,这个香堂人无数次来过这儿,在一片斜坡上,他用手中的砍刀费劲地掀开厚厚的落叶层,一座座土坟就露了出来。
然后,他砍了几张硕大的芭蕉叶扔在两座坟头,示意我坐下。
我们分别坐在了两座坟上。
我:“你听说过那一场瘟疫?” 他:“哪一场?” 我:“这个寨子的人全死光的那一场。
”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一场接着一场的瘟疫,这寨子里的人才死光的,我不知道你想了解哪一场。
” 我:“他们在第一场瘟疫来临时,没有想过迅速地逃走?” 他:“他们都以为每一场瘟疫都是倒数第一场。
” 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人都死光了,没有人做统计。
” 我:“那这些坟是谁垒的?” 他:“垒坟的人后来也死了。
” 我们离开“架士”的时候,香堂人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第一
次来到这儿的时候,村寨里还到处见得到无人掩埋的枯骨,是他们把他们掩埋了。
他指着掩埋枯骨的地方,现在也是长满了粗大的菠萝蜜树,上面挂着的菠萝蜜,硕大无朋,一边成长,一边就满身的青苔。

返回纸万河的时候,太阳西斜了,照在习空山上的光芒,渐渐地往上移动,直至只反照在有限的天幕上。
谷底的河水几近断流,稀薄的几绺细流间凸起青色的鹅卵石,我们撩起水来洗脸,里面沉浸的树叶本来形态完整,经此触动和晃荡,迅速地就变成了四散的残渣,只剩下一丝丝叶脉。
香堂人问我:“你吃过蟒蛇肉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吃过白鹇鸟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吃过虎骨酒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吃过象鼻子吗?” 我摇了摇头。
他终于没再问,抬起头,望着种满了橡胶树的习空
山,自言自语地说:“以前这儿也是密不透风的黑森林,有着各种各 样的野兽和飞禽……哦,当时老虎成灾,政府动员我们拿着枪,进山杀虎,有人还被评为了打虎英雄!”香堂人在叹息声中站起身来,想走,可又坐到了一块水边的巨石上。
他从随身斜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瓶酒来,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边擦嘴,一边把酒瓶递给我。
最后,他告诉我,去年冬天,在靠近老挝丰沙里省的丛林中,他还看见过一头孟加拉虎,可一闪身,就跑到老挝去了。
“这些山神的儿女,差不多死光了,仿佛它们也遭受了一场场瘟疫。
”他说着,我只是嗯了一声。

从纸万河返回道明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必须在河谷中潜行一程,然后再翻越一道山梁。
这道山梁的主峰酷似一只乳房,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山梁上,重新又看见了太阳的余晖。
香堂人有些酒意了,余晖中的脸庞黝黑、红润,映衬着头上比暮色还要灰白的乱发。
他指着乳房状的主峰:“以前,捕到任何猎物,我们都要祭拜它,征得它的宽容!”住在道明乡的这些日子,我与这位香堂人的儿子早就是朋友了,一个酒场上的亡命徒,乡村二流子的带头大哥。
在其儿子的口中,香堂人三十多岁时,有一天进山去老挝猎象。
象也遇上了,轰隆轰隆的脚步声传来,趴在岩石上的香堂人一枪射去,又一枪射去,连开了数枪,大象仍然轰隆轰隆地向他走来,吓得他扔下猎枪就跑。
回到家,魂丢了,香堂人的老婆找来一个巫师,天天晚上对着老挝的群山喊魂,半个月后他才从战栗与惶恐中回过神来。
逢人就说,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一头大象,在轰隆轰隆地走着。
我不怀好意地问香堂人:“大象鼻子真的很好吃,适合下虎骨酒?” 他把空酒瓶朝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随手一扔,本就黑红的脸越发黑红:“你在说什么,这儿风大,我没听清楚。
” 我说:“大象,老挝的大象。
” 香堂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抱着山径旁的一棵橄榄树,站住了,然后大声质问:“哪个杂种告诉你的?” 晚风真的很大,吹得东西两面山梁上的丛林如海涛一样轰响,香堂人喘着粗气,掉头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小镇,想说点什么,但又一次次地忍住了。
我也找了棵橄榄树抱着,像他一样鸟瞰着小镇的灯火,内心有些愧疚,也有一些真相未解的不甘与茫然。
回到小镇,站在一棵多依树的影子中,道别之前,香堂人幽幽地说:“我身体里那头大象,被巫师拿出来了,埋在孔明山的一个边坡上,如果有兴趣,改天我带你去看大象坟。

小镇的夜晚,宁静往往是一种假象,每栋房子背后种植的芭蕉,无一不似一群野象站在那儿伺机跃出。
城里的酒鬼,多数都在饭馆或酒吧买醉,这儿的酒鬼才是真正的酒鬼,他们在家里喝,一个人喝,喝着喝着就醉了。
醉了之后,酒鬼出门,遇上另一个酒鬼,又遇上一个,几个酒鬼便搂肩搭背,笑着,骂着,像团火烧云一样涌到烧烤摊上,再接着喝。
烧烤摊旁边也有芭蕉树,样子也似野象群。
我坐在几个酒鬼中间,向他们打听大象坟的真相。
老板娘提供的酒是一玻璃缸泡酒,里面泡着的小动物五毒俱全,我自己先用钢化杯干了一满杯,几个酒鬼就齐刷刷地脱掉了T恤衫,光着上身,嚷着要与我不醉不归。
人人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胸脯拍得噼啪乱响。
“什么大象坟?”酒鬼甲问。
“大象坟?什么大象坟?”酒鬼乙有点结巴。
酒鬼丙是香堂人的儿子,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芭蕉树后面,解了个小溲,重新落座后,这才提起钢化杯往桌子上一顿,望着我:“再来一杯?不来,老子杀了你!”于是,我又喝了一杯,望着他,他也不含糊,昂起脖子,杯子就空了。
杯子又一顿,眼光又盯着我:“再来一杯,不来,老子杀了你!” 三杯酒落肚,头有些眩晕,我正担心甲乙两个酒鬼也啪啪啪地顿起杯子来,旁边的桌子上,两个前来订制普洱茶的外省女孩喝醉了,移步来到我们桌上,一人牵着酒鬼甲,一人牵着酒鬼乙,要两个酒鬼 带她们去山顶看月亮。
四个酒鬼搀扶而去,我也才发现小镇东边的竹林上,鹅黄色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我父亲带你去了架士老寨?”“嗯。
”“他没有带你去看一座寺庙?那儿的菩萨下面白骨累累。
”“为什么?”“一些濒死的人,从不同的地方爬到那儿,死在了菩萨的眼皮底下。
”“他只扒开落叶,让我看了几座坟堆子。
”“你刚才为何提起了大象坟?”“你父亲说孔明山上……”“哦,他告诉你了?”“你刚才为什么嚷着要杀了我?”酒鬼丙先把我和他的酒杯满上,从盘子里抓了一把油炸竹虫嚼了起来,这才端起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了声干了,咕噜咕噜地就喝了。
我迟疑着,他就用目光死死地逼视着我。
双方对峙了一分钟左右,见我还在迟疑,他突然用手在我肩头上猛拍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你信不信,我真叫人今晚把你杀了?”他的笑里有善意,我亦笑了笑。
说:“我才不信。
”后来,我还是又喝掉了那杯酒,回到客栈后,在卫生间里吐得死去活来。
而他也没说大象坟有什么秘密。

巫师比香堂人还要苍老,我去拜访他的那个傍晚,他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
他的衣着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中山服,黑棉裤,拖鞋,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有一头垂过肩膀的银发和一副黑框眼镜。
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他睁开眼睛就问:“你是来问香堂人的事吧?”我点了点头,在他旁边的另一把躺椅上坐了下来。
“那不是什么大象坟,是我把他的魂从老挝喊回来后,又埋了。
只想让他做一具行尸走肉。
” “有什么原因吗?” “杀戮。
你当然不知道他年轻时杀心有多重。
对我们这片雨林而言,他也是瘟疫。
” “香堂人后来就没有杀心了?” “灵魂不在了,杀心也自然灭了。
” “那他心头走着的那头大象,它去了哪儿?” “那是他的幻觉,幻生幻灭,无非转瞬之间。
” 拜访巫师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架士山,请的向导仍然是香
堂人。
我告诉他去的目的是看看寺庙,他惊诧地看着我:“你不害怕?”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前次没带我去,是因为他儿子就是因为去了那儿,回到小镇之后就变成了必须用酒壮胆的酒鬼。
“真的不怕?” “不怕。
” 但是,在离寺庙的遗址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清风在途经废墟的时候,荒草与荆棘竟然也发出了风暴经过思茅松时才会发出的凄厉的鸣叫。
也许那儿真住着无数尚未安息的亡灵。
构树小径
无量山中的来信说:“春风从缅甸吹过来了,古茶树的枝条上,嫩芽儿正像绿色小虫似的从皮层里爬出来……”我把诗集《袈裟与旧纸》的手抄稿塞进牛皮纸信封,贴上几张不知什么时候存下来的纪念邮票,再用毛笔写上出版社编辑的地址与邮编。
当我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时,从窗口涌进来的风,仿佛也来自缅甸,柔和地拂动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
几乎没做任何思量,就是那一刻,我决定去一趟邮局之后,直接就打车去机场。
哦,无量山,古茶树抽芽了,那花朵大得像人脸一样的木棉,应该更是像失控的山火一样,波动在云朵与山梁之间的辽阔空间里。
与马小雄坐船横渡澜沧江时,江水翻卷如青铜,一轮又一轮的对木船的拍击声,一波又一波的上卷与下弃,让人觉得这条暴怒之江已经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只为了满足自己春风浩荡时的口腹之欲。
一条大江之于一条小船,类似于一群饥饿的野象在山坡上争食一片树叶,但它一点儿也不可笑,尤其是对于坐在船上的人来说,这种类比不仅没心没肺,而且缺少仁慈。
以我的经验,同船的人,多数是两岸普通的公民,但也夹杂了茶叶贩子、边地恶棍、毒枭的马仔和一两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奇葩。
令人惊奇的是,置身于这样的风险中,人人都是一脸的亢奋,在逼仄的船体里手舞足蹈,对着两岸的山坡嚯嚯嚯地发出沉雄的吼叫。
就连马小雄,这个一生胆小怕事的老光棍,也把太阳帽攥在手上,一边吼,一边挥舞,有着踏上了天堂之旅的感觉。
不错,在飞翔的澜沧江两岸的山坡上,木棉花开了,从山脊到悬崖,每一寸空间里都有花朵在怒放,红,朝向天堂的红,仿佛上帝正路过这儿,每一朵都想红给上帝看,都希望上帝能把自己的红带走…… 这是五年前的三月十日,我与马小雄去无量山时经历中的一个片段。
令我伤悲的是,也就是那一次,去到无量山中,马小雄死了。

从事写作三十多年了,我很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杀死主人公。
死亡肃穆、优雅、体面,一个国家领土再无边际,也装不下一个人的非人道之死。
一个邪门透顶的村庄,饱受诅咒,当死亡发生,诅咒的声音也会主动停息。
在某些哈尼人毕摩的神符图卷中,一具尸首往往比祭坛的体量还大得多,焚尸的火焰或坟堆也总是高过山峰。
而且,在《百乐书》的签画中,人们可以看到,在葬礼的现场,那些活着或者死去的鸡、鸭、狗、羊,形体与死者或者活着的人一样大,禽畜的命,与人同等,它们的死亡,也有奠祭,人们在以尊重它们的行为进而尊重自己。
马小雄以死者的形象出现在这篇文章中,我首先得向读者申明,他的死亡由我负责,而且我将用尽可能多的文字进行忏悔,并向他表达我的悲痛与哀悼。
尤其是当我作为他死亡的证人,又在此刻复述他的死亡,我觉得我已经让他死了两次。
更为可怕的,如果这篇文章将会流传,他的死亡次数肯定会激增,并以死亡的形式活着又永远不停地死去。
这实在太残酷了,意味着写作在涉及死亡事件时,它是一项罪孽深重的行当。
为此,我得让相应的读者看到我的忏悔,我的悲痛,我的哀悼。
文字已经救不了他,我又不能让他永远承受重复的死亡,我想,我得把他从死亡的肉身里拿出来,让死亡只缠上我所认识的那一个他,而他又可以转入另一个生的系统,远离我和我的文字,远离无量山。
在此,我得借机向那些在作品中杀人如麻的写作者表达我的敬意,同时又对他们拥有的钢铁意志表示不解和不安。

飞机降落在临沧机场时正值午后。
风大,地面上飞扬着或红或白的花瓣。
离机场不远,有一个名叫“博尚”的小镇。
五年前,我写过一首杀气腾腾的小诗,名叫《脸谱》: 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 杀象,制作象脸 杀虎,制作虎脸 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 白白地在心底藏着一堆刀斧 站在停车场等候朋友皮卡车的间隙,我在内心用恶毒的语言批评
了五年前的旧我。
当时,结束了与马小雄的无量山之行,到这儿搭飞机返昆明,形单影孤,而航班又因为持续的暴风雨天气而取消,我是以断肠人一样的身份去投靠博尚镇的,并且博尚镇以乌托邦一样的气质收受了我。
它的街道、客栈、三角梅、山野上的草垛、因为欢喜过头而一脸疲惫的人们、怀里藏着贝叶经的和尚、流水和风,均视我为值得施舍的过客。
看着我白天沉沉大睡,只在午夜才去无人的街巷游荡,而且拂晓时返回总是一脸的泪水,客栈的老板娘还让她花一样的女儿,顶着暴风雨去给我买汉人喜欢喝的酒。
但是,也就是在那几个游荡的午夜,在一个缅桂花笼罩下的小院里,我看见了一个为傣戏赶制脸谱的老人。
暗淡的灯光下面,他的雕刀所到之处,在浓烈的桂花香里,魑魅魍魉,狮虎熊象,纷纷从木头里跳了出来,仿佛木头里或者他的心里,真的存在着一个非人的王国,而他就是那个王国的入口和出口。
事情的真相是,我跟他讲述了马小雄之死,让他看了马小雄生前的照片,请他给马小雄制作一张脸谱,他拒绝了。
他只从另世带来神鬼,不往另世送人,更不会把另世等待轮回的魂灵混杂在神鬼之间。
他注意到了我的哀伤与失落,知道我急需援手,从一个漆皮木盒里找出一个小小的木头人,把我握紧的拳头掰开了,放在了掌心里。
我走出小院时,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脸谱》这首诗,在逆向掘现人性之恶时显然已经误伤了制作脸谱的老人,对博尚镇也非常失敬。
我只希望人们在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把博尚镇和这位老人看成是我虚拟的地名和人物,甚至把他们改编成自己所处浊世中的地点与人物。
在时间面前,我为让博尚镇和制作脸谱的老人因为自己的一首诗蒙耻而深感不安,为此,当朋友的皮卡车停在身边,我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朋友送我去博尚镇。
到了那儿,我得把自己内心藏着的刀斧清理干净。
杀象,杀虎,杀人,不是制作脸谱的老人所为,是旧我在绝途之上暴露了我杀心不死的一面。

渡过澜沧江之后,我和马小雄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在江边的石头上暴晒。
两个人只穿了裤衩,分头钻进了木棉树林。
在江上远望时觉得一座座山所有的空间都被木棉征用了,红色已经是平铺在坡地上的上帝的炼钢炉,沸腾着尚未凝结的铁板一块。
可入了林中,桤木、榉树、杜鹃树和构树,特别是那些形似枯朽而又叶枝鼎茂的古榕,硬生生地站立在那儿,我们马上意识到,它们的阵容并不比木棉薄弱,只会更雄健,更厚实。
木棉的数量之于植物王国,相当于哈尼人之于汉人,但它肆意扩展的树冠、硕大的花朵和充血的颜色,令其脱颖于无量而成大量,于色彩的幻觉中改变了人们在远眺时眼睛的世界观。
我们错误地认为,赤裸着身体,迎接我们的必然是漫山飞舞的手掌一样大小的花瓣,马小雄还一厢情愿地设想过,他要收集起堆满沟壑的花朵,用花朵的液汁,把一块没被树荫遮蔽的巨石染红,然后自己一个人独坐在红色巨石上,一边喝酒,一边坐等繁花落尽。
这个老光棍沉醉于少年精神,曾经多次约我到山中饮酒,酒量不大,三碗就倒了,我背他出山,每次都是在我肩头上大着舌头读李白:“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某次,我很意外地先醉了,抱着松树睡去,醒来时,看见他一副李白的扮相,骑在荒草中的石狮上模仿暮年的李白辞长安,松枝当剑,挥得剑气飕飕。
隐逸,忧愤,孤立于俗世之外,这样的人一般都另有使命。
但他们怀抱的风骨与言行,已经自绝于传统文明惨遭颠覆的工商文明时代。
今夕何夕?非唐非宋,人们脱缰的灵魂比肉体还迷恋物质享受,寄身其间,你所奉行的哲学,不仅有悖于日常,找不到合法性,而且也确实无法接引一个个挣扎中的灵魂了,给不出光洁的前程,也提供不了慰藉。
如果你刚好又雄心万丈,热衷于空手斗浊流,对不起,这世界真的不是你的,而且早就抛弃你了。
姑且不说你是残渣遗孽,但也可以把你归入乡村遗老之列。
在马小雄失望地坐在澜沧江边,把目光投向江对岸的木棉花时,我收拾好行李,穿好了衣服。
我问他:“要不要我们再返回对岸去?”他当然很乐意,眼里甚至又重新燃起一丝光束,但随即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返回对岸去的,因为那一次出行,我们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要在无量山中,不管去哪儿都可以。
当然,假如那一次我们真的返回了澜沧江的对岸,马小雄现在肯定还活着。

开皮卡车来接我的朋友是个茶人,给我写信的那个人就是他,名叫普一楠。
“又去博尚镇?”他偏着头问我,目光透过墨镜,多少有些惊愕。
随之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构树小径,酒我都准备好了,得先去看看马小雄……” 车子驶上乡村公路,望着窗外一座座龙窑上冒起的青烟,我寂然地应答:“一楠,五年了,也只有你经常去看他。
说实话,我也几次梦见过构树小径,还梦见过我和他坐在他的坟头上,讨论李白和杜甫的诗歌。
你知道,他喜欢李白,我推崇杜甫,我们争得赌酒发咒,互不相让。
我说《全唐诗》里,抽掉李白无关紧要,若把杜甫拿掉,唐诗的金字塔就会瞬间倒塌,哈哈,他气得用双拳狠狠地砸自己的坟,声嘶力竭地说,如果抽掉李白,对唐诗来说,就是抽心一灭……” 复述梦境是另一场白日梦。
当我停下话来找纸拭擦脸上的泪水,才发现普一楠的皮卡车并没有开往博尚镇,而是拐上了去往构树小径的山路。
我让他停下,他不但没停,还使劲地轰了一脚油门,皮卡车向前猛然地纵了一下。
“我现在必须把你带到构树小径去!”说这话的时候,普一楠又轰了一脚油门。
我伸手去抓方向盘,他伸手一拦,眼睛的斜光扫视着我,声音开始变得冰冷、锋利:“先去他坟前坐坐,再去哪儿我不管你,但必须先去他的坟那儿!”我只好告诉他,可以不去博尚镇,但他得把车停下一会儿。
他狐疑地望着我:“想抽烟?你在车上抽。
”当然不是,我说,趁还看得见博尚镇,我想看看。
普一楠一边骂我酸腐,一边把皮卡车停在了一个山丘旁。
爬到山丘上,放眼望去,天空里的一架飞机正在降落,能清晰地看明白航空公司的名字和徽标。
风仍然不小,处于侧风状态的飞机应该在剧烈地颠簸,但我看它很平稳,斜线向下,翻卷的云朵对它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机翼下的博尚镇,与五年前比变化不大,也有可能它变了又变但我看不出来。
街道、客栈、缅桂花掩映的小院,大抵都能辨认出来,唯有小豆粒似的人,在动,却不具体,更不可能指认我所接触过的那几个。
普一楠递过来一支香烟,是他提前跑回车上点燃的,他知道,在山丘上,打火机的火苗耐不住大风。
吐出一口烟雾,我笑着问普一楠:“这就是你所说的缅甸的春风?”他也笑着答:“是啊,是啊,多么准时的缅甸的春风,把你也吹来了。
”边说,边 朝山丘上的一棵麻栗树干踢了一脚。
我们就这样撇开核心的话题闲聊着,直到那架降落下去的飞机又重新升空,向着昆明飞去,我才从笔记本里撕下《脸谱》一诗的底稿,撕碎了,朝着博尚镇顶上的天空撒去。
纸屑进入风里,转眼就没有了踪影。

普一楠不知道我的诗歌中有一首《脸谱》。
自一九九〇年代初我第一次沿澜沧江独行时与他认识以来,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他一直对我的诗歌情有独钟,几乎每一首都读过。
但是,二〇一〇年秋天,当他读到我的《基诺山上的祷辞》一诗之后,他发誓不再阅读我的任何一首新作。
他的理由令我泄气,他认为我不可能再写出比这首短诗更优秀的诗篇了。
用他的话说,我的写作到头了。
为此,那一天,听到我提议,离开澜沧江,沿小黑江上溯,深入无量山腹地前去拜访普一楠的时候,马小雄开始是强烈反对的,他的理由也令人啼笑皆非:“什么?去找普一楠?你有什么理由让我陪你去找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与普一楠的观点相反,马小雄认为《基诺山上的祷辞》,是我诗歌中的次品。
他们的分歧综合起来就一句话:汉语新诗该不该有地域主义倾向?普一楠持肯定的态度,马小雄反对,他们各执一词,各自的理论后来完全脱离了诗歌本身。
原本自由而散漫的出行,目的地出现后,就像写作有了先行的主题,一切就都变得简单直接了。
按照梦幻般的无量山主义者的行为方式来规划,一百公里的山水路,至少得花十天左右的时间,甚至更长。
看花命酒、与幽人静坐、茶山观云、樱溪春浴、空谷听瀑、悬崖候月……尤其那满心喜悦的迷途知返,无一不是消化时间的大象胃。
删除了这些环节,我和马小雄搭上一辆糖厂运送甘蔗的大卡车,沿小黑江北行,在甜腻腻的空气中下车,转乘塞满了山货药材的乡村中巴,八个小时后,也就是月光如水之时,我们就站在了普一楠茶叶初制所的石屋子门前。
月光下的石门,贴着普一楠手书的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马小雄看见此联,拉长了脖子,一声大吼:“普一楠,出来!”普一楠已经睡了,裸着肚腹,披着一件长风衣,边打哈欠,边开门,嘴巴里还不耐烦地问:“这么晚了,谁啊?”不等普一楠喜出望外,马小雄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抓着普一楠的风衣领子就往门外拉:“普一楠,我告诉你,没文化就不要装出有文化的样子,你想死啊,你知道吗,这副对联是用在什么地方的?知道吗?它是用在墓碑上的!快点,马上给老子撕了,装什么逼!”普 一楠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时无端被人打了几耳光,可看见是我俩,也不忙着撕对联,张开长长的双臂,就把我俩都抱在了一起,边用手拍我俩的后背,边说:“怎么不提前挂个电话啊,我好去接你们!”马小雄心里还不舒服,答道:“打个球的电话,快点把对联撕了!”普一楠这才将我俩放开,把对联撕了下来,揉成团,扔进了门边的竹篓里,推开门,向我俩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请进的动作。

至今我都难以理解,马小雄怎么会把“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认定为墓联,仅仅因为许多墓碑上使用了这副旧联吗?其实,能采用此联为墓联者,我倒是认为他们远比那些将此联陈悬于书房的人,更知此联之妙。
青山绿水,画意琴音,于书房无非都是心造的幻象,于墓畔或于亡灵,不仅是实景,而且两不朽,有着万古不灭的优雅与安宁。
再说,普一楠用此联作门联,未能自出机杼,代之别有奇观的文字,别人也是不能苛求的。
而且,如果这联真的只能用在墓碑上,普一楠自认墓中人,抽掉了生与死的边界,陷身于青山绿水之间,又有什么不妥呢? “我一直琢磨,马小雄他怎么会逼着你撕掉那副对联?为什么在潜意识认定你的茶叶初制所是一座坟呢?莫非当时他对自己的死亡已经有预感?”皮卡车快到构树小径时,我又在闲聊时说起了马小雄之死。
普一楠咬定马小雄的死纯属意外,他对我总是把马小雄死亡的责任大包大揽的做法不以为然:“你一再声称,你对马小雄的死负责,你不觉得很好笑?你负什么责?苍白的忏悔?假惺惺的文字游戏?” 在我重提马小雄之死之前,普一楠显然也在想着这事,但我们在庞大的死亡宫殿中,出现在了不同的房间,关注到的也是各自感兴趣的不同的局部。
黄昏时分,我们到达了构树小径。
这儿是无量山众多支脉中的一支。
山脉呈东西向,从主峰断崖式下降,至海拔一千米左右,一个急停、平缓甚至有些向东上扬,奇迹般地形成了几公里长的一片坡地。
坡地向阳,几公里长的坡面吸引了 南来北往的风风雨雨,各种植物尤其那些几百年的茶树,也就长得格外有欢喜心。
一九九〇年代末,普洱茶在市场上初受青睐,普一楠就从一个农场的手上租下了坡地,潜心制作他的“山无量牌”手工普洱茶。
茶量不大,有奇货可居的味道,几个月的忙活后,他就无事可干,便从山脚修了一条小径直达他的石屋子,两边种植造纸所用的构树,取名构树小径。
皮卡车停在了石屋子前。
准确地说,五年后,皮卡车停在了马小雄的坟墓前。
那副五年前撕掉的对联,普一楠又写了一遍,直接刻在了石门上。
打开石门,以前茶叶杀青、揉捻、压饼的车间,各种设施、器械、木架和石磨搬走了,马小雄的坟墓就立在车间的正中央。
四面墙壁上则挂着不同时期的马小雄的照片和各式遗物。
石屋子的二楼,以前是普一楠的卧室和各种茶叶样品的展示厅,现在也布置成了马小雄的卧室、书房和会客室。
会客室里,有电视机、冰柜、茶台、饮水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茶台的后面甚至还依墙立着一座用树根雕成的马小雄雕像…… 马小雄是葬在构树小径旁的一个水池旁边的。
看着眼前的事实,我确定它不是幻觉,不是戏剧里的布景,也确定我的身体里有了闪电、滚石和一群盲刺客,有了爆破、呼啸和一座新建的寺庙。
我止不住自己的战栗,管束不了自己躁动的魂魄,犹如站在了一座悬崖上,我自己也难以分辨,我是要纵身一跃,还是在等待下面的人间升上来。
但我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眼光没有肆意闪烁,呼吸的节奏也很正常。
所以,当普一楠摆好了墓前的酒席,倒好了三杯酒,入座之后,我也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把他搬进来的,为什么?” 普一楠也很镇定,倒了一杯酒在马小雄灵前,又续上,端起酒来与我碰杯时,才冷冷地回答我:“他说过,石屋子是一座坟。
”我没有喝这杯酒,也倒给了马小雄。
之后,我们一直沉默着,碰杯时也只是互相看一眼。
在再也不能以任何名义颠覆和改变的现实面前,只有肯定和妥协是仁慈的。
普一楠说我对马小雄之死大包大揽,其实他来得更彻底,我做过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做。
相反,是我把马小雄带到构树小径的,带来了,他与普一楠讨论了一阵《基诺山上的祷辞》,似醉非醉时破门而去。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平卧在构树小径旁边的那个池塘里,已经死去多时。
当时,无量山的天际线上,从太阳里提前偷跑出来的光芒,正抱着黄金向着人间奔跑。

石屋子里,普一楠给马小雄布置的书房中,挂着普一楠手抄的《基诺山上的祷辞》: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祈求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祈求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这显然不是一首令人绝望的诗歌,但它可能引发绝望。
所以,离
开构树小径的那天早上,我把它取了下来,烧给了马小雄,愿他是神灵捕获而去的一只麂子。
旧寨的叛逃 细雨里,旧寨古道一带是凌乱的,两边青色的峰丛、杂树、蚕桑和荒草,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人了,全都沉浸在个体的迷狂之中。
峰丛本应有着清晰的层次、蓬勃的生长力和饱满的天际线,但它们纷纷收身于薄雾,并将细瘦而又直抵天穹的桉树,纳入自己的色系与场域,两者组合成了旧山水图卷中那些写意的没完没了的局部。
在荒草让出来的地方,蚕桑是唯一出自人工的植物,由于雨水的清洗与供养,它们的绿色里还藏着无穷无尽的绿,每一张叶片,都有着绿色的深渊,可供那些尚在想象中的蚕虫,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由生到死的折返跑。
但是,在那一刻,蚕桑没有按照我的空想,恣意地呈现自己向内的精神通道,它们在猛然吹拂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春风里,所有的叶片都翻出了自己白晃晃的反面,仿佛正在迎接一场隐秘的狂欢。
那场景,状似浅水里布满了白玉,也像一群芭蕾舞演员在旷野上表演倒立…… 那白丝绸一样的烟雾是从两座圆锥形的峰丛之间升起来的。
它们不是自然的白雾,更不是我想象中或记忆中的炊烟,极有可能是某个山中人在细雨里整饬山地,将地上的枯枝败叶集在一块儿,点燃了,却因为细雨的浇淋而无法痛痛快快地燃烧,应有的火焰变成了烟雾。
在歌剧院一样的春天,布谷鸟的叫声出自距我几十米处的一座小山丘,却仿佛来自重重峰丛之后的贵州省或者更远的省份。
烟雾没有声音,在布谷鸟的叫声里,它们更像是一个隐形的合唱团发出的咏叹或挽歌,白色中夹杂着灰色,孤寂里透露着荒缈。
我无意将这些烟雾视为空气的骨灰,或环江县所有峰丛的魂魄,也没有因此陷入冥想,希望白丝绸的幕布后面跳出老虎、狮子和金钱豹。
在我的随笔集《旧山水》的序言中,我这么说过:“用不着拷问,我的确是一个木乃伊式的避世者和乡村世界中的巫师或放蛊人,在脱离现实的地方,我的心最安宁,我浑身的力量最圣洁,我的想象力和思想力最丰饶。
人们言必说未来,把创造力和探索性,连同革命的愿望,全部交付给了未知和虚无,我则在往回跑,只想跑回太阳落下的群山里去。
”所以,当烟雾一再地扩大、升高,变化出不同的形象,继而在一点一点地生成又一点一点地消失的过程中呈现出寂灭的本相时,我坐到了川山镇旧 屯村一座古老的石桥上。
石桥下的流水可以将我送回现实中去,浮世到处都有人的臭皮囊,水流的方向或归宿,早就是人的集中营,可我真的丧失了回去的心愿,坐下,哪儿也不去,方可以个体私设的庙堂对应烟雾本真的无觉与幻变。
它们的白色或灰色,不替人们诠解世俗美学中的本体和喻体,它们是独立的,难以引用的,天注定的,同时它们也是瞬间的,为此刻而存在的。
这座石桥不知建于何时,它横卧在一条我不知道名字的溪水上。
有别于那些精雕细刻或立着各种河神的石桥,它只是用一些粗糙的青石条,很随意地砌筑而成,并高出地面七个台阶。
青石条与青石条之间,几乎都有着手掌厚度一样的缝隙,里面都是草窝子,年复一年的枯朽,又在枯朽中伸出绿色的条茎和细叶。
因此,这石桥让人觉得它不是人工建设的,而是一群山中的石头某一天突然活了过来,站起身子,一路走到这儿,便纷纷躺了下来。
石桥上长满了荒草,溪水里同样长着荒草和细高的藤状植物,从一百米开外看过去,满眼全是草木,石桥是隐身的,石桥、溪流和草木已经是一个巨大峰丛背影下小小的共和国。
由于草木作为共和国的合法公民并极其强势,我在石桥上抽烟和发呆的样子,类似于一只苍鹭在此停歇一会儿,完全改变不了草木天生的格局,甚至我也委身于草木了,乃是草木中细碎的一叶。
令人凭空生出欢喜心的,是流水。
按照常理,石桥是因为流水而现身的,可是,坐在石桥上,我没有看见流水的身影,尽管听见了草木丛里响着的流水的脚步声。
流水陷于草木,我认为它们是这个完美共和国中快乐的亡国奴。
在自己的国土上弃国,流水给出的思想,足以对应史海里毒蝇小国的皇帝抽身去山寺里做了和尚。
我走下石桥,想扒开草木走向流水,殊不知草木一再地坐化或寂灭,每一根草的下面,都有着腐烂了的只有菩萨才能计数的草,它们所形成的尘土渊薮,已经是人世的陷阱。
我只能退步回来,又坐到了石桥上,又抽了一支烟,这才走上了旧寨古道上的一条岔路。
通向贵州荔波县的旧寨古道上,总是会有一些游客,岔路似乎是通向罗城,是广西迷魂阵一般的峰丛中的一条草径,上面看不到一个人影。
石桥边的草木共和国美则美矣,但缺了几声鸟啼,而且花朵尚未绽放,蝴蝶和蜜蜂还在另一个世界上奔波,其缺陷因为季节的错置和某个时间点上景物的错位而在我这儿成了永久的遗憾。
一个人走在这条岔路上,我领受的山川信息和我在这些信息中呈现出来的状态,原则上并没有什么巨大变化,但我还是顿时觉得自己走到了地球的边上。
我说“岔路似乎是通向罗城”,这纯粹出自我的想象,实际情况 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而我又是如此地渴望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是的,那一刻,我只想从叶辛、东西、李师东、王干、凡一平、四瑛、黄佩华、锦璐、李约热、黄土路、荆歌和潘灵等人组成的采风大军里叛逃,从广西叛逃,从地球上叛逃。
我觉得,这条路之所以从天边的峰丛之间伸到我的面前,就是为了来接引我的,而且它一直就存在于我的心底。
它弯曲时的弧度,路面上的尘土,两边长着的灌木丛,无一不是精心预设的。
就连草丛里有多少个土丘,丛林里布谷鸟鸣叫多少声,哪几棵桉树可以长得像赶路的道士……都有着精确的数据和完美的安排。
尤其这些青色的峰丛,它们的高度、坡度、间隔的距离和彼此间形状的呼应,以及上面物种的种类、云朵的形象、阳光和月色不同职责的划分,既是存在主义的,也是人道主义的,每一个细节都与我的灵魂尺寸相等。
对了,按照人道主义的旨趣,这条分岔而出的道路两边,坡地或者沟壑上,还多出了太多的喷泉一样的竹林。
行走在里面,多年以来,我终于又发现,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环境里,地球上果然只存在一种声音,那就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基于幽篁里才有的寂静。
这真是一些生长在世界反面的竹子,该怎么长就怎么长,笔直向上争夺阳光者有之,斜刺而出插向灌木丛者有之,伏在地面上与荒草为伍者有之。
它们活着活着就死了,枯朽在亲人的怀里,也有的活得满身黑垢或苔藓仍然兴致勃勃,一阵春风吹过,便一身的叶片儿都在鼓掌。
特别是那些与栗树和桤木杂生在一起的竹子,有意无意,它们都会在杂乱并低俗的枝叶中挺身而出,配合着聚散不休的烟云与雾霰,在鲜有人迹的山水长卷里抢下自己想要的空间。
给我的感觉,身在荒野,它们也长出了人心,有了人的灵魂。
不过,应该这么说才对,因为我的到来,因为我内心藏着人间乱象,它们因为我对它们的端详与细分而蒙了羞耻,得了俗命。
真实的景象何至如此呢,这些环江县野地里的竹子,它们有别于公园里和私人后院中的那些人工竹类,它们本就不是人类的眼中之竹或胸中之竹,自生,自灭,整个过程从不象征什么,从不替人类医治疑难杂症,竹子始终存在于竹子的形体中,竹子从来都是竹子本身。
它们的命运甚至不指向竹笛、竹排、竹篙、竹箱、竹楼、竹椅和打狗棍,悄悄地活一场,就为了悄悄地死去,抑或什么也不为,不知生,亦不知死。
在岔路上叛逃,一个小时,我视其为一生时光凝结而成的舍利子,当然也可以说是滚滚浊流中蒙恩的一次走神。
所以,当我原路返回,站立在木论景区停车场边一根写有“你已进入监控区”字样的电线杆下,我发现自己的确还不适应人世间的生活,走在人群中,自己 的步伐变形了,左脚总是踢着右脚。
登车返回环江县城的路上,小说家荆歌一直在讲着文人圈中的轶闻趣事,令人捧腹,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身在快车之上了,心还在地老天荒的旧寨古道一带游荡。
椰子树
大海把椰子树推荐给了我,每一棵椰子树上也因此总是有海风在出没。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风从大海上来,到了海南岛上,一个急停,原形毕露,瞬间就定格成了椰子树。
那天清晨,在东郊椰林里看人采椰子,一个当水手的朋友刚好打来电话:“我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远航从来就没有时间概念,我早就习惯了远海上的告别、一个人坐在太平洋上饮酒、没有彼岸与归程的幽灵船等等场景带给我的内心隐喻和生理刺激,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巨鲸的腹里,置身于如乔治·奥威尔借约拿的神性体验所说的人之于鲸腹所获得的那份“免责状态”中:“那个黑暗柔软的空间正好适合一个人,那儿与现实世界隔着几英尺厚的脂肪层,不论外界发生任何变故,都可以保持一种彻底漠然的态度。
能让全世界的战舰都沉没的暴风雨也几乎不会让里面的人听到一点儿声响。
即使是这头大鲸自己在运动,里面的人大概也感觉不到。
”为此,我还将自己的生存现实无限地引申或复制,比如生活在老虎腹中,生活在奔马腹中,生活在机器人腹中,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的挡箭牌,同时又承受万箭穿心的草船借箭之苟且与孤闷。
总之,只要与自己并不信赖的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自己就会有安全感。
但是,就像装死的人躺在棺木中,只要听见啄木鸟咚咚咚地敲啄棺木,自己又免不了双眼睁开,并忆起棺木之外的世界之美。
“哦,你回来了,看见了椰子树?” 当一个从远海归来的水手对我说他看见了椰子树,我瞬间就打消了继续沉溺于鲸腹的念头,迅速认定他就是海风带回来的,是海风抑或椰子树的亲戚,并对他说:“你看见的肯定不是幻影,一定就是大海尽头的椰子树……”按照平常的习惯,我应该还会花费大量的语言,肃清一个对现实不抱幻想的人在彼岸突然出现时心头所怀有的疑虑,并承诺他,只要他的渔船靠岸,我一定会在码头上站着。
可实际 情况是,我的话没有说完,他的手机再次没有了信号,去了鲸腹中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与此同时,采摘椰子的人,把地上的椰子收集在一起,扔上汽车,朝着琼海市的方向,眨眼之间,就没有了踪影。
整片椰林,林子底下,安静如巨鲸无限下沉的深海,树冠之上则波涛汹涌,仿佛我的头顶之上真的存在着一片汪洋。

大海把一个水手吞进深处里。
他的母亲不知道,照样在 圣母玛利亚面前点燃一根高蜡烛, 祈祷他尽快回来,祈祷天气好— 她总是竖起耳朵听风。
她祈祷和恳求时, 那圣像听着,庄严而忧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写作这首名为《祈祷》的诗的作者卡瓦菲斯(一八六三—一九三
三),在其七十年的生涯中没有正式出版过诗集,他的诗作只是用于亲友之间的传阅,而且籍籍无名,处于“自己埋没自己”的生活现状中。
也正是因为这首诗歌的读者局限于亲友,而且卡瓦菲斯也不屑于拥有广大的受众,在我眼中,这祈祷之诗,这祈祷中的母亲以及那知道真相的圣母玛利亚,她们才共同呈现出了日常生活的局部及其神性。
大海吞没了水手,水手的母亲还在祈祷他回来,这两个场景的中间,存在着圣母玛利亚才能控有的另一个空间。
这是一个如此令人着迷的空间,但它通过文字的形式出现时,它又只属于宗教和诗歌,远离大海,也远离水手及其祈祷中的母亲。
公z号fenxiang:三秋君 从东郊椰林里走出来,坐在海边上,我始终把手机攥在手心里,希望它尽快叫鸣。
是的,突然失去联系,水手的处境令我非常不安。
我热爱大海,也对大海充满了恐惧,它可以把一个远在天涯的水手接引至近海,并让他看见大陆和大陆上的椰子树,但它也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将他吞没,只把他的尸首送到某个长满椰子树的海湾。
我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拨一次水手的手机号码,得到的信息都是他不在服务区。
我无力设想“大海把一个水手吞进深处里”的场景,自然也不愿相信这个水手去了鲸腹之中。
眼前的大海蔚蓝、平静,尚在半空的太阳,其光照耀在海面,于蔚蓝之上犹如一层金箔。
从几米处的细浪到遥远的天际线,大海是平坦的,海风没有掀起巨澜,只是一层接一层地揭开大海的皮肤,好让那金箔可以向下注入并朝着天空投射反光。
我已将这样的大海类比死亡之海,如果不是因为那意外的电话失联,我只会认定这海乃是光辉之海,梦幻之海。
他说,他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
我想,他就在附近的海面上,吹向我的海风,已经提前吹拂过他。
是的,这海风不大,身后的椰子林却发出了比大海更大的声音,仿佛这声音就是为了对应他的喜悦而刻意提高了分贝。
卡瓦菲斯的诗歌里说:“她总是竖起耳朵听风……”我不用竖起耳朵听,从置身于东郊椰林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置身于风里,像椰子树那样,身体也已经有了海风的形状。
据我的观察,椰子树的树干,从远处望去,丰姿绰约,仪态无
二,但只要去到它的旁边,你就会发现,每一根树干都仿佛是泥土一层一层朝上夯实起来的,其形质和肌理,都由泥土生成。
树龄稍长一些的,树干苍老了,便如残墙斑驳陆离,且布满了弹洞似的小孔。
也许正是因为椰子树的树干如泥土,方才会供养出其阔大的分叉的树叶及灌满汁液的椰子,而且或许又是因为其叶片阔大,方才招风,使之如一张张高悬天际的波涛。
在椰树林里听风,听海上传来的消息,于我而言,约等于在心里栽种一棵棵椰子树,约等于通过自己的想象,把大海和椰子树变成一个海风与波涛联姻的不朽家族。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关于听古松的文字。
说的是京城丰宜门外风家园的古松,在未枯死之前,二更之后,就能听见琵琶声、唱小曲之声和对话声从树干里发出。
从海滩上站起身来,重返椰林,我找了一棵百年树龄的椰子树,站在它的旁边,希望能听见水手的声音从树干里传出来。
尽管我一再地动用了自己的幻觉与幻听,听见的似乎也只是类似于祈祷的低语萦绕在坑坑洼洼的树体表面,那个打来电话的水手,仍然下落不明。

毫无疑问,给我打电话的水手已经消逝于大海。
他本来是一个具体的人,但也可以是一个我分身术中代替我从大海的角度远眺椰子树的人,甚至可以是一个我虚构的人。
在我有限的椰林经验中,他担负着强化和提振椰子树象征意义的使命,他有义务代表从大海上归来的人们表达出对椰子树的深情,哪怕他所说的那句话轻描淡写并落入俗套。
在我们的写作向度中,语言往往被置于文本之上,而我们也总是幻想所有的阅读者都是上帝的特选子民,其实,语言基于交流,读者多是布衣,当这个水手说:“我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写作才从众多的语言冒险行为中转入最为原始的意义表达范畴。
我迷恋这样的方式,正如海风热衷于在椰子树的树冠上自由地出没。
这些天,我一直在设想,如果我是一个从大海深处九死一生前来向海南岛报到的人,出发时的大船只剩下一块船板,那个雄心万丈的少年也已经历尽沧桑,当我从起伏着的青铜般的浪峰之间看见海南岛,我是否会第一眼就看见了椰子树?回答是否定的,椰子树的树干、汁液和椰肉,椰子树提供给自己“创造过去”的巨大空间,本质上都是柔软的,不足以成为海上生还者梦寐以求的刚性需求。
那一刻,我首先看到的应该是海南岛的海岸线、山冈和海边上的船舶,椰子树只是海南岛的元素之
一,它已经融入了海岸线和山冈之中。
即使上了岛,我的第一选择也不是到椰林中去走走,喝上一个椰子,而是在母亲目光的注视下饱餐一顿,然后大睡三天。
因此,如果我真是一个从大海上来并第一眼就看见椰子树的人,我得是一个椰子教的圣徒。
即便大海的狂风巨浪吞噬了我的救生艇,撕碎了我的道袍,而且大海还以其地狱般的辽阔与无常,考验了我对天国的信仰,我仍然会坐在一块椰树浮木上,迅速或缓慢地驶向海岸上的椰子林。
椰树浮木在海面上追波逐流,我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它,但我不是一个历经地狱就爱上地狱的人,也肯定不是一个绝望的活死人,我会一边依靠着浮木活命,一边用仅有的幻想促使自己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孤岛和路过的船只。
在没有看见海岸线之前,保命高于一切,任何生机都不容错过,而当我终于看见了海岸线,看见了海南岛的椰子林,虚脱与眩晕也曾令我差一点复制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命运,几乎死在了黎明前。
抓着浮木向岸边游近,开始的时候,椰子林只是白色沙滩后面的一抹浅绿色,很难将它与玉树万千、乳液似海的椰子树联系起来,更是无法想象,曲线似的绿色之中,会有那么多的乳汁女神高坐于天空。
而此时的大海,深度和广度仍然令人犯愁,那些楼房一样的船只 在它的怀里,状如稗粟。
慢慢地临近,椰子林才从海岸中开显出来;更近时,椰子林变成了一棵棵椰子树,绿色背景里有了灰白色的线条和生动的树姿表情;再近一些,便看见了一棵棵独立的椰子树,它们各有仪态,自成庙堂,分别供养着自己的神祇。
当我把那根救命的椰树浮木扛进椰子林,希望能找一个地方安放它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终于抵达了一座无边无际的庙宇。
那曾经的一抹浅绿色,现在庄严、肃穆、神圣,我站在任何一棵椰子树下都显得如此渺小。
海风在树冠之上完成了大海对椰树的加冕仪式之后,沉入树丛中,仿佛源源不断的圣徒,吟诵着经卷,抚慰和超度,每一根树底下的杂草均活泼泼地沉浸在万物共有的喜悦里,而椰树则在各自的道场之外又分别成为巨型庙宇的支柱。
它们与藤蔓、青草、碎花,以及虫羽和人,共同组建起来的空想主义者梦境之中万物平等的无边无际的乐园,在市集之间,亦在虚幻之所,是坐实的,又是隐迹的。
凭以上的设想,我从水手的梦魇中得以逃生,也得以假别人之躯而体认到了椰子树的某些品质和法相。
所以,那天中午,当我重新走进椰子树林,看见林间雨后天空中落下来的细碎阳光,我甚至觉得那就是大千世界在被礼赞的土地上播种的福音,能够与之匹配的,只有这生长在俗尘又超脱于俗尘的椰子树了。

把椰子树当成海风的身体,把椰树林视为海南岛的庙堂,把椰林无边的树冠喻作波澜壮阔的大海,我知道我是听命于另一个我。
当我交出了水手和圣徒的身份,恢复过客的本相,我其实更乐意把椰子树看成普通的物种。
这些临海之物,在台风、暴风、清风等各种各样的风中立着,不知道风的善意与恶意,不知道忧谗畏讥,任其吹拂或撕裂,仿佛麻木不仁,又仿佛灵魂出窍了,一点也不在意肉身的苦厄与欢喜。
它们不喻人,不喻神,也不象征什么,就是海南岛上随处可见的一种植物。
树干不替人们诠释栋梁,椰汁不替人们臆想乳液,临风的姿态不替人们构建战士的雕塑群,它们就是植物本身,有着植物的本体与本分,该生则生,该枯便枯,远离人类的生死观。
也许只有这么去看它,它才是真实的,也才可以存在于我们的俗世中,并保持着俗世的温暖和美。
正如我一再地反对和修正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在街边上,生活在家里。
做一个圣徒?椰子树和我一样,内心里塞满了未来的腐殖土。
烟堆山五则
寺庙里的老和尚刘庆,平生最敬仰的人就是明末清初江南丛林的领袖苍雪。
苍雪住持苏州中峰寺的时候,经常给寺庙后面的石头讲经,留下了“聚石为徒”的公案。
刘庆一个人守着破庙子,没有徒弟传袭衣钵,又找不到下棋的人打发时光,也经常照着苍雪的样子,对着寺庙周边的石头诵经,一诵就是三十多年,直到自己圆寂于乱石丛中,诵经的声音才由风声取代。
这刘庆一走,烟堆山上的庙子本来就破,没过几年就倒塌了,泥菩萨全变成了泥巴,庙子仿佛没有存在过,世上也仿佛不曾有过一个名叫刘庆的和尚。
这些年,高速公路渐渐地修到了穷乡僻壤,也有一条从贵州方向修到了烟堆山,横穿乌蒙山地区,过滇东北,与川南的高速公路相接。
修建高速公路自然需要大量的石料,就有一个温州人在烟堆山上开了一座采石场,取各种石料卖给修建高速公路的建筑公司。
这个温州人从烟堆山居民的口中知道了刘庆的故事,到每家建筑公司去推销石料,开口就会这么说:“我的采石场的石料,都是和尚念过经的……”
“有人吗?” 只要天一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徐贵丽就会将头从窗口伸出去,问黑夜。
她知道黑夜无边,远比烟堆山上这个村庄大多了,而且黑夜里也的确偶尔会有人走动,会有进城打工晚归的年轻木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答她:“贵丽,你想我了?下楼开门,我这就上来!” 徐贵丽想要的回答当然不是这些,但她也会对着那黑夜里回答她的人,报以别人看不见的笑容,或轻浮地骂上几句。
有时候,那黑夜里的人作恶,打开手电筒,一根光柱喷射至窗口,就会看见窗口的徐 贵丽,敞着胸脯,半截身子悬空在窗沿外面。
那张用廉价的脂粉化妆过的脸桃红柳绿,配上一头乱发,样子煞是吓人。
“有人吗?”一直没人,又问得无望了,徐贵丽也把几个活人放上过自己家的砖混小楼。
这几个上了楼的木匠都知道,徐贵丽要找的是个死鬼,以死鬼的身份上楼,做爱,实在有些阴险,却又止不住内心那份古怪的冲动。
然而,事实也证明,这份古怪的冲动果然伤人。
当他们上了楼,骑到徐贵丽身上,徐贵丽一定会迅速把他们掀开,喊着死鬼的名字,并骑到他们身上去。
徐贵丽不是因为性饥渴而放他们上楼,在她眼里,他们都是死鬼,死鬼欠下的债务,他们得马上还清。
这么一来,所发生的事儿,主角就是死鬼与向死鬼讨债的女人,疯狂与绝情,远胜于人世的怨偶。
哦,他们事后要么闭嘴不提,要么心有余悸地来上一句:“哦,那天晚上,就像与鬼打架!” “有人吗?”徐贵丽还在问黑夜。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丈夫,那个名叫张云山的人,是在黑夜里出门去了广东的。
十多年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她问过乡干部,乡干部回答她:“鬼才知道!”
走夜路的时候,烟堆山的人从来不敢掉头回望。
据说,每个人的背后都有鬼魂紧紧地跟着。
这些鬼魂,有的是你的冤家,有的是你的亲人,最让人恐惧的是,有的想超度,一心想取代你,只要你稍有不慎,它就会把你推进悬崖下的山谷。
有一次,毛大伟从邻村一个人的葬礼上喝酒夜归,在秋天玉米地中间的小径上东倒西歪地走着。
那“空空空”的脚步声,开始时他被酒精麻痹了,并没有注意到,可随着秋风的一阵阵吹掠,人慢慢醒了,身后“空空空”的脚步声终于传进了耳朵。
秋风吹拂玉米林,玉米叶已经很干燥,发出排山倒海的金属之声,但这声音他并不害怕,害怕的是这声音也压不住的“空空空”的脚步声。
他缓行,“空空空”的脚步声也放缓,他疾走,“空空空”的脚步声也疾走,他停下,“空空空”的脚步声也停下,反正那“空空空”的脚步声就是死死地跟着他。
“妈呀!”他大叫一声,撒开双腿就跑,那“空空空”的脚步声也跑了起来,而且他似乎还听见了像他一样急促的喘息声。
毛大伟跑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死了,在生病的过程中,他一直胡言乱语,说有鬼魂一直在追他,追上了他,而他双脚戴上了鬼的镣铐,真他妈的跑不动了。

晚冬,烟堆山上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背阴的山坡和山谷中,残雪破破烂烂地存在着。
马海涛知道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收拾了被褥、衣物和干粮,告别家人,独自就钻进了一座有地下河的溶洞。
这是一个古怪的老人,几十年来,他不能看见大地之上鲜花盛开,也不能听见春风在烟堆山上没完没了地吹拂,更不能参与任何形式的播种与浇灌,只要犯了其中一忌,整个春天他都会处于发疯的状态中。
抽搐、呕吐、迷乱、胡言乱语,甚至会脱光了衣服,在有人或无人的地方嘻皮笑脸地走动。
看见花,不管是梨花、桃花、杏花,还是菜园子里的蔷薇,山坡上的映山红,他会一边闪电般地尖叫,一边一脸猩红地脱了裤子手淫,癫狂而又猥琐。
如果春风浩荡,他白天和晚上都睡不着觉,总是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然后就爬到屋顶上或某棵树上,对着天空和人世翻白眼,吐唾沫。
让他参加劳作,往新翻的土壤里播种,他就会把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女人的各种银首饰、从坟地上捡来的白骨,或者随便在地上拾起的石头和枯树枝,当成种子种到土里去……为此,在春天即将来临之前,他就得住到溶洞里的地下河边上,黑漆漆地度过春天。
当他从溶洞里走出,世上繁花早已落尽,吹拂烟堆山的风已经不是春风。

青年男子都进城务工去了,温州、金华、深圳、东莞……有的一年回家一次,有的生死不明,了无音讯。
村长是个铁匠,祖上是南明李定国将军大西军里打刀的,打制的郁刀,带剧毒,人触即亡,十分契合阴损之军的气质。
然而,人们有所不知,这位军中铁匠,除了打刀,还善于将厚重的钢铁打制成其薄如纸的铁皮面具。
大西军败亡,铁匠遁迹烟堆山,不再打刀,铸剑为锄,以打制农具传家,当然,私底下也把打刀和打制铁皮面具的绝技传了下来,村长自然也得了祖传。
这祖传本不是什么体面的活计,村长偶习,选择的都是在无人知晓的地窖里,而且每打一把毒刀或一张铁皮面具,也总是很快就销毁了,从不示人。
然而,世道之变何其阴损,尤其是当他看见一村的怨妇频频受到筑路工人的骚扰,有的甚至被采石场工人一番花言巧语就拐走了,内心慢慢地就开始起了波澜。
开始的几个月,他打制了村子里一个个青年男子的面具,没事的时候,就选择一张戴在脸上,风尘仆仆地穿行在村子里,让全村的人都说,哦,某某人回家来了,特别是警示某某人的妻子,千万别犯糊涂。
花招是有用的,可其用处维持 不了多久,当人们都知道,这不便挑明的花招都是村长所为,接下来,想干什么仍然干什么,甚至干得更加明目张胆。
如此一来,烟堆山上这个村庄逐渐臭名远扬,那些外出务工的青年男子,有的听到妻子的风言风语之后,匆匆地就从外地往家里赶。
村长深知,如果这些青年男子回到家,看到的景象果然是传说中那样,必然会有很多家庭免不了大吵大闹,严重一点的或许还有解体的危险。
于是,他不分白天黑夜,在地窖里迅速地打出了一把把剧毒的郁刀,并很快地就分发到了一个个怨妇的手上。
令人称奇的是,他告知她们,只要丈夫进了家门,就一定要从门后猛然跳出,挥刀就劈,当然,他一再叮嘱,一定不要往人身上劈。
可悲的事情后来也发生了一例,这个花招是为了告诉丈夫,在家的女人都是烈妇,但有一个女子,伙同相好,一刀就要了外出归家的丈夫的命。
杀过狮子的人 从荒丘上下来,马兴旺没有急着去山谷里的村庄见相好,而是找了片向阳的山坡,在草丛中躺了下来。
暮秋的阳光,从几片云朵间透过来,正好可以抵消山坡上的凉意。
他先是把上衣脱了,晒上几分钟,又把裤子也脱了,赤条条地躺着。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双手却没有闲着,不停地抚摩着自己的双肩、胸口和肚子。
当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意念控制自己,也难以平息剧烈跳动的心脏,他的双手才停止了移动,重重地压在了心脏上。
但这样的压制,也没有让他的心脏安宁下来,相反,他开始了痉挛、抽搐,就连双腿也开始激烈地扭动,拼命地拍打着山坡。
在荒丘上走过的那个采药老人眼里,山坡上的马兴旺“他脱光了衣服,仿佛还想把自己的皮肤撕下来,似乎他的身体里躲着那个杀死他父亲的人,他想抓住那个人,杀死那个人”! 在我野马山丘的闲逛生涯里,我曾经长期跟踪过这位采药老人。
按照山谷里人们的说法,这位采药老人从来没有在山中挖取和摘下过任何一种药物,一生都在荒丘上走动,他是在寻找他丢失的魂魄。
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在找李定国将军所率的大西军埋下的宝藏。
找魂之说,在每个人都灵魂附体的年代,更像是一则新闻,一个人这么说,山谷里所有的人也就相信了。
可是,到了现在,人人都失魂落魄,反而没有人相信了。
“你骗谁啊,谁会相信这个老头花一生的时间,就是为了找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玩意儿?”人们开始咬定,采药老人身上一定有一张藏宝图。
我是不相信寻宝说的。
南明王朝丢盔弃甲,李定国魂不附体,大西军状如流寇,即便带了些宝贝流亡云南,也早就挥霍一空了,哪儿有机会埋没于荒山野岭之中。
所以,我决定跟踪一下这个老头,看他是找魂呢,还是别有所图,或者真的是在寻找一味什么神奇的药物。
云南的荒丘,从浪穹县一直向南绵延,过哀牢、无量,直抵镇越县境,停止于老挝北部。
我跟在他的身后,往返穿越,或停顿于一再改换地名的小镇,或迷路于无人光临的深山,饮水中毒,食用野花致幻,在一座座冷落的小庙里清数雷声和闪电,像恶狼一样偷食无人看顾的羊羔。
在景东县漫山遍野的乔木杜鹃林里,我因为花粉过敏,浑身红肿,发痒,并昏迷于一块巨石之上。
采药老人没有像其他被跟踪的人那样甩脱我,而是将我背出杜鹃林, 将我的衣服脱光了,放进了一条碧绿而又清凉的溪水中,直到我清醒过来。
当然,见我还魂了,他用慈善的目光盯着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我一句:“为什么跟踪我呢?”但他的语调没有恶意,甚至他的发问,给人的感受也没有一定要得到答案的意思,他的问,完全可以理解为无话找话说。
我躺在溪水里,先向他致谢,然后才告诉他,因为我很好奇,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说,他在找一个杀过狮子的人。
从溪水里起身,穿好衣服,把他留下的一个芒果和木瓜吃完后,他已经走上了另一道山梁。
那一刻,天已黄昏,太阳落入了无量山层层叠叠的青峰丛。
晚风是从西双版纳方向吹过来的,带着雨林丰饶的潮湿与腐味,其中,有灰色的鸡蛋花幽灵般的香气。
“喔,找一个杀过狮子的人?”我找了一座悬崖坐下,望着采药老人沿着山梁上的荒径费力地继续南行。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就没了,代之的是南方天空上一颗颗闪光的星斗。
他为什么要找那个杀过狮子的人呢?又为什么要尽可能地绕开市镇到荒野里去找?他在找那个人的坟墓?第二天,当我赶上采药老人,我把三个问题跟他说了,他突然变得有些神色慌乱,取下腰间别着的砍刀,移步至一棵菩提树下,疯了似的砍断了很多根菩提枝条。
末了,才掉头,喘着粗气,对我说:“你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寻宝的人吧,也可以当作一个找魂的人……”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见凶光,锋利、冰冷。
之后,也再没看见过,即使他在向我描述马兴旺癫狂的景象时,他的目光也是柔和的,让人有一种不安的归宿感。
“哦,马兴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少年,是一个老佛爷的徒弟,穿着袈裟,喜欢爬到大青树上去诵经……”采药老人每次说起马兴旺,更多还是乐于提及做小和尚的马兴旺,那个寻找杀父仇人的马兴旺,能够绕开,他就会尽力绕开。
所以,当他把砍伐下来的菩提树枝积在一块儿,扔了砍刀,一屁股坐到枝条堆上,他开始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对我说:“寻找与跟踪,都是他妈的业障,你别跟在我身后了好不好,好不好?我找杀过狮子的人关你屁事啊,我已经找了几十年,你就让我一个人去找,你斜插进来干什么呀?”边说,边用手使劲地撕扯着身下的菩提叶,并把撕碎的菩提叶往头顶上抛撒。
我无意将采药老人逼入绝境,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将他一头白发的脑袋揽入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向他道歉,告诉他,他可以继续南行,我再跟踪他一个月就将返回浪穹县,不再跟踪他了。
话没说完,那贴着 我胸口的脑袋,嘴巴咧开,发出了长长的一声狮子般的悲鸣。
喷涌而出的老泪,把我的衣襟浸湿了一大片。
几年后,在一座精神病医院里,我找到了马兴旺。
医院建在哀牢山中,周边有几个傣族寨子,而且每个寨子里照例都有金色的缅寺。
马兴旺是由他的相好送到医院来的,他的相好不认为他有精神病,只是觉得他总是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寨子里的人认为很丢人,只好送到医院里面来。
我看见马兴旺的时候,他穿着医院统一的病服,坐在医院围墙边的一棵芒果树下,光光的脑袋靠在树干上,眼睛朝着天空,手里折着枯枝,不像一个病人,倒像一个默诵经卷的居士或还俗的和尚。
医生喊他的名字:“马兴旺,有人找你!”他侧目看了看医生,声音很洪亮:“谁找我,找我整啥子?”令我无比惊诧的是,听说有人找他,马兴旺站起身来,朝着住院部,风中的云朵一样就跑了。
再次出来,他已经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出现在住院部门前的草坪上,胸腹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医生说,让医院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马兴旺总是用自己的指甲、树枝、石片,没完没了地划自己腹胸上的皮肤,总是说要把自己的心脏拿出来,献给被人杀死的父亲,而医院又不可能将他绑起来。
最要命的是,任何镇静的药物,对他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脱光了衣服的马兴旺,躺到草坪上,痉挛、抽搐,与采药老人描述的没有任何区别。
我坐到草坪上,拉大嗓门,问他:“你知道是谁杀死了你的父亲吗?”他猛然抽身而起,在草坪上狂奔,口里嚷着:“哦,狮子,狮子,哦,狮子……” 采药老人至今还在云南山中寻找杀过狮子的人,马兴旺也一直在嚷嚷着狮子狮子。
他们两个人像我生活里的幽灵一样,不时又跳出来,外形也渐渐趋向于狮子。
很多谜团注定是没有谜底的,即使有,也总会被时间或人工永远掩盖着。
今年春中,我又有过一次从浪穹县至镇越县的山中行,曾在一个澜沧江边的缅寺中听到过这么一个故事:一头从缅甸来的狮子,曾经窜进寺庙,叼起念经的一个信徒就往深林里跑。
就在那时候,一个背着猎枪的采药人刚好路过,“呯呯呯”就是三枪,狮子把叼着的人放下,跑了。
可丢下来的信徒死了,身上留着三个弹洞。
见此情景,寺庙里的一个小和尚被吓疯了……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也是一直被死死捂住的。
令我不解的是,那故事中的两个人完全可以对应现实生活中的两个,他们果真是我认识的这两个人吗?如果是,他们寻找的意义是什么?也许我还得去找找采药老人和马兴旺,尽管我也说不清,见到他们我能讲什么。
虎吼 入冬后,大雪就没有停过,感觉天空里的奶粉厂、盐矿厂和面粉厂,全都打开了仓库的大门,愤怒地向人间倾倒着经济危机时代的积压产品。
天空之上的过剩物资,对素来饥寒得高耸着巨石般灰色骨头的乌蒙山来说,足以满足另一种幻象的奶粉、盐和面粉,完全可以在萧瑟的梦境中变成求之不得的实物。
人们从用来逃避饥饿的睡眠中翻身爬起,赤着脚,兴冲冲地就跑到了一座座千仞绝壁之上,打开久握的拳头,双掌从空中抓来一把把白雪,狠狠地往自己嘴巴里塞。
边塞,边叫,脸上热泪滚滚。
松树镇后山最高的那座山峰,名叫打虎峰。
自从这个山中小镇建立以来,每逢世上发生大事,乌蒙山里所有的老虎都会嘴巴上叼着一只羊羔赶到这座山峰上来,聚在一起,吃完鲜嫩的羊羔肉,然后就对着小镇发泄轰天炸地的雷霆之吼。
吼声经久不息,让小镇上的人如临末日审判,以一家人为单位,彼此攥着对方的头发,死死地抱在一块儿。
那些鳏夫和未亡人,无人可抱,就每人抱着石水缸,剧烈地发抖,让水缸里的水泛起阵阵波纹。
听见虎吼声,也有人撇下家人,拉开门,箭一样射向距小镇两公里的墓地,跪在某块墓碑下,磕头,哀求,希望在天之灵能伸出一双救人的巨掌,或从天上伸来一把把闪光的金楼梯。
由于小镇建在了群山的腹心,四周就有很多溪流顺山而下,在小镇的一个个角落汇聚成池塘。
平时,这些池塘明亮如镜,周边长满了青草和人们种植的果树,男人在里面养鱼,女人在里面洗菜或者洗衣服,夏天,孩子们则在里面嬉水。
遇上干旱,人们就取池塘的水去救急,甚至可以将池塘的水灌满一个个巨大的塑料桶,用牛车拉了,去无水的山中出售,换一点买盐的钱。
总之,它们带给小镇的全是好处,没有坏处。
小镇上的人,翻山越岭到世界上去闯荡,变成了显贵或乞丐,谈起故里,鲜有人赞美高山,赞美打虎峰,但言及这一汪汪池塘,人人心里均会顿时涌出无尽的眷恋。
然而,这些池塘,在那些经历过虎吼的人心里,一旦想起它们,眼底立马就会浮起一具具浮尸,它们的积水从山上流下来,仿佛承担了另外的使命。
据说,当虎吼声传来,小镇上的一些外来人耳朵里就会接收到一道命令:“请你跳进池塘去藏身,快,快点!”虎吼声消失后,这些跳进池塘 的人,当他们从池塘下面漂起来,他们已经把自己彻底交付给了池塘,没有一个湿漉漉地爬回到岸上。
下雪的时候,杀人凶手刘庆文就站在打虎峰上。
他表情古怪地望着其他山峦上往空中抓雪狂嚼的人,嘴巴上叼着一支香烟,双手上的鲜血还没洗。
把烟抽完,吐尽一团团白雾,照理说,刘庆文应该抬起血淋淋的右手,从嘴巴上摘下烟头,用食指将烟头弹向雪花飞舞的空中,接下来再用脚边上的积雪擦洗手上的鲜血。
可刘庆文没有这么做,他懒得抬起右手,而是舌头一顶,一口粗气就把烟头吐向了松树镇方向的空中。
随后,他蹲了下来,刻意让目光变得柔和一些,带着讥讽的微笑,用右手轻轻地扫着已经僵硬了的张佑太身上的积雪。
积雪与鲜血凝结在了一起,他从旁边的雪堆里找出了匕首,用匕首尖将一块块红雪挑起来,再一块一块地赶开。
匕首尖挑到张佑太衬衣上的金属纽扣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干脆手臂微微上抬,手中的匕首垂直向上,轻轻一拉,张佑太的衬衣就被划开了,再用匕首尖左右一挑,衬衣和衬衣上的积雪倒向了身体的两边,淡粉色的胸脯就露了出来,血液还没有彻底凝结的创口也露了出来,奶粉、盐巴、面粉纷纷落在了上面。
此刻,刘庆文也才收回脸上的表情,双手和双腿张开,茫然地向后倒向雪地,身体即将触地的一瞬,右手向内一收,把匕首深深插入自己的心脏,然后又迅速拔出,扔在了雪地上。
他的身体与张佑太组成了一个天字形。
这一场大雪下到了腊月初才停住。
天空也空了,再没有多余的素材可供乌蒙山里的人们培育想象力。
人们肚腹里装满积雪,似乎也不想继续跑到绝壁上去手舞足蹈,特别是当这些积雪让他们领受到了一种内在的冰冷的时候,他们反而开始向往头顶上那高悬着艳阳的天空,希望这梦境里的食物尽快排出体外,代之某种能够满足新一轮幻觉的崭新填充物。
新一轮的幻觉大抵也是古老的幻觉,不会有什么新花样,无非仍然是布匹、火焰、食品和麻药等俗常之物的影子,可那“崭新填充物”属于未知,人们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
好吧,既然不知道,并且不知道什么稀罕物才能解决自己的实际问题,那就不用挖空心思去乱想象了。
人们因此进入了新一轮的梦境中,用新生的没有杂质的逃避之法,应对着时光的流逝和意念的反复涅槃。
能活命于意念中的人真是有福了,一个崇拜老虎的人,某天中午进入了松树镇,当他看到镇上关门闭户,人人都蜷缩在被窝里等待内心的冰雪融化,忍不住大加赞叹,把松树镇的寂静归类为墓地的寂静。
他说的墓地,是新修的无边无际的却又没有死者入主的墓地:“世界如此喧 闹,只有松树镇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崇拜老虎的人其实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故意煽情,松树镇确实非常的反常,小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更不可能有人交头接耳,谈论着打虎峰上的凶杀案。
整个冬月,人们都足不出户,谁也不可能去攀登打虎峰,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打虎峰上的积雪下面卧着两具尸体。
所以,当这个以老虎为图腾的人,跌跌撞撞,下了打虎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边跑边喊“杀人喽,杀人喽”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才知道老虎怒吼的山顶上,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杀了,杀人的人又把自己杀了。
第二天,有关机构的人在到过现场后,组织群众把两具尸体抬下山来,分别交还给他们的亲属,人们才纷纷移动自己冷飕飕的身体,走到街头,或摇摇头叹一口气,或外表麻木不仁五内则生出些奇思乱想,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把刘庆文和张佑太的手机号码删除了。
“我以为打虎峰上,肯定有老虎的魂魄在游荡,难说还会有老虎血染红的石壁,没想到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上面竟然……”崇拜老虎的人,逢人就高声喧哗,一副非将小镇从寂静中拖出来的架势。
人们普遍都不迎合他,相反把他当成一个报送死讯的人,觉得他的身上夹杂着地狱的湿气。
刘庆文的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松树镇上出了名的猎人,虎豹出没的那些年,出任过“乌蒙山猎虎总队”下属的一个分队长,伏虎、猎豹、杀狼,风头无
二,家里的虎骨酒摆满了宽大的供桌,听说现在的床底下都还存放着一罐子。
这个人在耳朵边上大声嚷嚷的次数多了,终于在葬礼上猛然绷直驼了的腰身,用混浊又不失凌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你有着一副老虎一样的嗓门,上了打虎峰,为什么在上面时不对着松树镇大吼几声?”只字不提带来死讯的事儿,无意撂下眉毛底下一个凶手父亲所承担着的精神压力,但又巧妙地以挖苦人的方式把人们关注的话题分了个岔儿出来,同时,也是最有意味的,这个猎虎队的分队长,表面上虚晃一枪,实际上十分隐蔽地就把那个大声嚷嚷的人引上了一条重登打虎峰的小路。
穿插着参加完两个同时举行的葬礼,回到只有他一个人住宿的春山旅社,崇拜老虎的人回想起猎虎队分队长的话,总觉得这话里分明在暗黑的夜幕中给自己递过来了一道闪电,闪电的光瞬息即逝,但又是真实存在的,闪现在某条登山之路的尽头。
是啊,那天去登打虎峰,如果上面不是一个凶杀案现场,自己会不会像老虎那样吼上一嗓子呢?一旦吼了,又会怎样呢?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气氛诡异的松树镇,它不但有意抽走了某些惊心动魄的客观存在于人们生活中的黑夜,而且它还将幻象与现实世界搅和在了一起,并且明显地把真相推向了幻象的一边。
在同一天,两场葬礼同时举行。
一支送葬的队伍往小街的北面缓缓移动,另一支则往南移动。
小镇上的人们坚持了他们古老的习俗,没有空中翻飞的纸幡和纸钱,也没有鞭炮和香炷开辟死者的超生之路,在众花寂灭的腊月,他们几乎砍光了山坡上刚刚引种不久的冬樱花树,一人扛着一棵,把整条小街装扮得极其凄美、妖娆。
“持美而夭,何其绝美!失我心骨,何其空茫……”低沉而灿烂的送丧歌,也似镶了金边的乌云浮动在只有几米高的空中。
见识到这样的场景,那个崇拜老虎的人一再对自己说,这是多么的务虚啊,几次想扔下分发给他扛着的那棵冬樱花,让自己以外来人的身份呼天抢地地为两个年轻人痛哭一场。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请你安静一点,这冬樱花的海洋里最适合你藏身!”声音与虎吼时诱引外来人朝着池塘里跳的声音是一样的,他自然不知道,但他服从了,关上了自己令人讨厌的大嗓门。
神秘的声音让他闭上了嘴巴,接下来胡吃海喝的丧宴带给他的印象一度又让他差点失控,幸好他早早地回了旅社。
多么匪夷所思,落雪时,人们还爬上一座座山峦和绝壁去抓飞雪果腹,这时候,人们几乎杀光了小镇上所有的牲畜和家禽,几百张餐桌上肉食堆积如山,满眼全是张开的大嘴和雪白的牙齿,嚼肉啃骨的声音就像有一群恶虎在撕吃爪下的羊羔……是的,两席丧宴把人们从幻觉中抓了出来,肉食和酒水终于成了人们梦境之外滋养身体的“崭新填充物”,人们眼底的鬼影子消失了,那腹中的冷雪,一碗烈酒下去,马上就融化了,变成一泡热尿,哗哗哗地就冲出了体外。
什么末日审判,人们沉浸在了末日的狂欢之中,直到自己找不到自己或一再把横卧在街边的别人当成自己为止。
当然,也有两个人什么肉也吃不下去,一口酒没喝,他们分头离开了两个不同的丧宴,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一个池塘边。
他们不是别人,是两位死者的父亲。
“知道吧,这池塘里死过很多人?”开口的是张佑太的父亲。
猎虎队分队长没搭腔,递给对方一支纸烟,两人都点了火,坐到女人们用来洗衣服的两个石墩子上,一声不吭地抽了起来。
抽完了,又续上,冷冷的目光下,两个人的头上就像罩上了一团灰雾。
其间有几个醉汉腾云驾雾地从身边飘过,见了他们,也总是把他们视为石墩子。
“你说,这两条狗命怎么就这么没了?”沉默了两个时辰左右,也不知这话是谁说的,也没有另外的声音附和。
随后,他们的对话像喷火艺人嘴巴里喷出的火焰,同样也分辨不出哪一束火焰是谁喷出来的。
“今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两个孩子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把我们之间的血仇告诉了孩子!” “血仇?什么血仇?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结下了让儿孙以死相殉的血仇?” “请你不要装糊涂好不好。
那一天,我们十多个猎虎队队员,一人披一件虎皮进山猎虎。
说好了的,大家分别埋伏在不同的地方,等着几只老虎从打虎峰上下来,我的哥哥,他就躲在两棵松树之间,根本不在老虎行走的小路上,结果,老虎还没来,你就开枪了,一枪就要了他的命!” “不,我没有,绝对没有,你这是诬陷。
那天晚上,月光那么亮,我肯定不会把人看成老虎。
而且,那晚上,我一枪未放,老虎听见枪声,根本没从打虎峰上跑下来!” “你还要抵赖?” “我没有抵赖。
我只听见有人放枪了,接着就听见了一阵乱枪。
是的,你的哥哥就被打死了。
” “我知道你和我哥哥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你是借机除掉他!” “你放屁,我他妈哪个女人也不喜欢,你哥哥喜欢谁我也不知道。
我凭什么要他的命?凭什么?噢,照你这么说,后来的一天,同样是进山猎虎,我弟弟也是被一枪毙命的,那开枪的人原来是你,是你在报仇啊!” “不,我只杀虎,从来没杀过人。
尽管我知道你杀死了我哥哥,我有一百次机会杀了你,我都没开枪。
我为什么要杀你的弟弟?” “你别装了,你不杀人,我难道没看见过你杀人?每个人都披着虎皮,我就亲眼看见你把一个埋伏在溪水边的人当成老虎,一枪就打倒在了溪水里。
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唉,你真是血口喷人,猎虎队十多号人,老虎打杀完了,人就剩下咱两个,除了有五个被老虎撕吃了,有四个摔死了,其他全是误杀而死,我一个也没杀过,是的,没有。
” “照你的说法,全是我杀的了?” “你杀过,死去的人里也有人活着时杀过,然后被杀。
”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杀过人,听好了,我从来没杀过!” “哈哈,有哪个杀人的人承认自己杀过人?现在我终于见到了一
个。
这个人就是你!你不仅杀人,你儿子也杀人!” “什么?我儿子杀人?你妈的,我真想杀了你,这一分钟,我真他妈想杀了你。
我儿子分明是你儿子杀的,你把血水往我头上泼倒也罢了,现在你又来往我儿子头上泼!” “哦,这个你也不承认?我儿子从来没有过匕首,匕首肯定是你儿子的,他用它杀了我儿子。
” “你儿子会没有匕首?我相信你儿子生下来,口里就含着一把匕首。
请你不要再洗白自己和自己的混蛋儿子了!” 因为有月光,池塘里倒映着打虎峰淡淡的倒影,说到猎虎行动和打虎峰,两个黑影还会伸出手指,对着池塘指指点点。
那些秘而不宣的往事,仿佛已被他们联手沉入了池塘。
事实上也是,两个黑影没完没了地互喷火焰,谁也没把谁烧焦,不仅没有动手,彼此还互递香烟,相互有着忌惮与默契。
他们一直在说,说到黎明降临,揭发,否认,再揭发,再否认,说的都是对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而自己是清白的,罪恶没有可靠的证据,清白也没有可靠的证据。
对于刘庆文和张佑太两个孩子的恶性死亡事件,他们都力图找出原因,“血仇”被找出来了,但血仇也是无人认领的,无非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为隐秘的一个话题,永远不可能向小镇上的人公开。
你不能说他们都彻底忘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身份,没有了老年丧子者的剧悲,说到他们第一眼看到儿子尸体那一刻的景象,其中一个人还捡了一块石头,恶狠狠地砸向了池塘里的打虎峰,另一个人则往自己脸上重重地击了一拳头。
他们的悲与疼被他们藏起来了,不对,应该说他们的悲与疼,因为害怕别人从两个孩子的死亡事件中发现什么,他们就有意地回避开了。
同时,他们将两个孩子的命称为“狗命”,说明他们又恢复了自己猎虎队队员的身份,拥有着猎虎时代“猎虎英雄”和“两个光荣的幸存者”光焰之下那颗战士的心。
作为父亲时,他们不相信儿子会以自己的死亡去了结“血仇”,其中必然另有隐情,可他们却又害怕深入的调查,毕竟他们经受不了调查。
所以,当办案机构以杀人和自杀为结论草草结案,他们没提半点异议。
可是,作为猎虎队队员,对于 儿子以命了结“血仇”之说,他们是乐于接受的,了了,一了百了,这了可以彻底地埋藏所谓血仇,可以无奈地用“狗命”去抵冲部分血债。
他们不是猎虎时代血雨腥风的掀起人,但他们是马前卒,以前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裹挟,现在因为拒绝觉醒而害怕审判。
两个儿子的死,按说给了他们接受审判的机会,他们放弃了,反而用儿子的尸体去压住了打虎峰山顶的风雪。
葬礼之后,每天都有烈日,松树镇四周山上的积雪纷纷融化,流下来的雪水把每个池塘都填得满满的。
开始的一两天,胃里面积压着从丧宴上获取的过量的肉食与酒水,人们又重归于梦境,人人都不想放下肩上扛着的那一棵冬樱花,还想继续行走在送葬者的队列之中。
“持美而夭,何其绝美!失我心骨,何其空茫……”那个崇拜老虎的人从空荡荡的小街上走过,听见每扇窗户里都会传出梦呓般的歌吟。
可当胃囊逐渐空掉后,渐渐才有人走出家门,提着竹篮子,准备到山上去寻找积雪。
不曾想到,当他们来到小街上,还未走到山脚,就发现小镇上的池塘在阳光照射下,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反光,已经令人头晕目眩。
猎虎队分队长和那个崇拜老虎的人正在小街上跑来跑去,拍门打户地召集人们,号召大家人人动手,尽快把褐色的稻草和麦秆子撒到池塘里去,或者用大棚温室上一张张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把池塘包扎起来。
张佑太的父亲神色憔悴,一看就是几夜没有合过眼了,显然也是最早发现白光之灾的人之
一。
他已经把家族里梦游之中的十多个青年男女组成了一支突击队,下设三个小组。
第一个小组负责把葬礼上用过的两棵冬樱花树从墓地上运回来,扔到池塘里去;第二个小组负责把小镇上的黑煤集中在一起,倒进池塘,把水搅黑;第三个小组的工作比较难做,他们得动员小镇上的人们把黑色的衣物捐献出来,用铁丝或者竹竿串成平躺的人样,然后铺架到池塘上面去。
小镇从来就不缺少悲剧性,大家都穿黑衣服,可衣物毕竟有限,捐出去了,人人就得天天赤身裸体地躺在被窝里,发生了什么急事可就出不了门了,所以,大家都犹豫不决,觉得这个方法很好但后患也很多,不愿捐献。
张佑太的父亲见其他两个小组的工作搞得如火如荼,就是这个组难以破局,步履蹒跚地前来督阵。
风雨见得多,乱象经历不少,解决难题的经验也很丰富,他稍做民意调查,立马就拍板:每一户人家,男式和女式分别留一套衣服作为急用,其他全部捐献。
于是乎,很多的池塘上,迅速布满了黑色的人影。
捐献了衣服的人们,乖乖地回家做梦去了,小街上,最后只剩下用黑色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套住的三个人。
他们一个池塘接一个池塘地去检查,担心有人疏忽了,某个池塘露出清澈的水面。
三个人中,一个声音说,只要有水面 露出,太阳的光就会肆无忌惮地集中到这片水面上来,水面的反光不仅会让白日梦里的小镇持续升温,将人们导入神秘无解的白色空间,继而呕吐、癫狂、迷乱,甚至燃烧。
同时,那座倒映在池塘里的打虎峰则会随之陷落为深渊,既有幽灵般的呼唤声从下面传上来,还会产生一种阴森森的巨大吸力,让人不可遏制地就往池塘里跃去……听声音,说话的是张佑太的父亲,但没等他说完,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这个声音明显是猎虎队分队长的,他说,听好了,你这个崇拜老虎的人,关键是,那太阳与水的反光一旦出现,特别是当小镇上的每一个池塘都有反光,这些反光将统一照射到打虎峰上,它们就像地狱之光那样,一眨眼就点燃了峰顶上那一座座红色绝壁,使之就像连绵千里的乌蒙山向天空升起的反叛的、不祥的巨大火焰。
也正是因为这火焰,那些嗜血的老虎才朝着这儿云集,它们都以为,沿着火焰向上攀,它们就可以进入天空,成为天空的组成部分。
然而,当它们来到打虎峰上,发现一切均是阳光与水面制造的幻象,哦,对了,这个你肯定是知道的,它们认为自己受骗了,幻灭之后,便对着水面上反射而来的白光,也就是松树镇的方向,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怒吼。
那声音真的能满足人们对死亡的想象与恐惧,仿佛天上的魔鬼全都发怒了,想用自己的声音毁灭小小的松树镇。
太阳的光被人们阻止在了池塘之外,第二天,太阳就到其他地方去了,松树镇的上空先是来了几朵乌云,随后,雨就下了起来。
猎虎队分队长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事,旁边的老伴一再催他,说下雨了,太阳跑了,得去池塘里捞几件衣服回来,否则怎么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啊。
他没有理会老伴,而老伴见他不动,只好穿上仅有的一套衣服,出了门。
屋子里好静,像那个该死的崇拜老虎的外乡人所说,是墓地上才有的寂静。
嗯,墓地,的确是墓地,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屋子的地面、家具、墙壁、天花板、自己躺着的床铺,乃至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每根骨头上,都有青草在嗖嗖嗖地冒出来,嗖嗖嗖地朝上疯长,嗖嗖嗖地长出了屋顶,而这屋子的正中央,分明摆着他和儿子的两具骷髅。
不止一次,他看见儿子胸口上咕咕咕地冒着热血,站在床面前,脸上有新鲜的尘土,表情似笑非笑但明显地带着一股寒气。
儿子满手的血也还没有洗掉,沾上了泥巴和草屑,衣服的皱褶和发丛中,白雪凝结成了深灰色的冰碴。
第一次见到儿子,是葬礼后第二天中午,他躺在床上,想撑起身子去抱儿子却怎么也撑不起来,儿子似乎也不稀罕他的拥抱,冷冷地站着:“爸爸,是你教会了我杀虎的技艺,我一直想试一试。
下雪那天,我去了打虎峰,奇迹般地遇上了同样去杀虎的张佑太。
唉,在我看见了一头老虎时,抽出匕首,猛 然扑击过去的时候,老虎金色的皮毛突然不见了,它竟然变成了张佑太。
而当我以为自己杀了人的时候,张佑太又变成了一只死老虎,他们不停地变来变去,我一点儿也分不清,自己杀掉的是老虎还是张佑太。
到了最后,我发现自己也在不停地变,一会儿是老虎,一会儿是我,我仰面朝天,向腾空而来的老虎送出匕首,匕首却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儿子陈述的事件不乏惊悚,可口气始终冰冷,一字一句均斩钉截铁,话音未散,人就不见了,没有给他一分钟的提问时间。
之后又与儿子见面,儿子一句话也没有,他问什么,儿子立马就消失。
儿子说的杀虎场景,有那么几次,他都想与张佑太的父亲做个交流,特别是太阳之光刺激池塘的那天,他们都同时嗅出了松树镇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味,甚至隐隐觉得乌蒙山中的老虎并没有赶尽杀绝,经过多年的繁衍,老虎早已成群结队,正在翘首观望,只等打虎峰上升起火焰的大旗。
儿子的说法,契合了天象,与他们当年杀虎的景象也是一致的,而且他感到,儿子这一代人显得更决绝,决绝到了连给自己也不留生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有必要与张佑太的父亲说说。
但那天事情多,又很紧急,猎虎队分队长也就打消了交流的念头。
之后,见张佑太的父亲也不想在儿子之死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连惯常的经济补偿之类的话题都没提,他就把交流的念头摁灭了。
再说,像松树镇这种依靠幻觉而存在的鬼地方,新一代人愈发依赖幻觉,这样的报应也无可厚非。
如果哪一天打虎峰又聚满了老虎,相信人们也会焕发出嗜血的本能,无所顾忌地与之同归于尽。
那个崇拜老虎的人不久也就离开了松树镇。
走之前的头一天,他约了猎虎队分队长和张佑太的父亲一起登上了打虎峰。
三个人坐在峰顶上,看着四面的群山和天上的云朵犹如虎群奔突,人人心里都涌入了一只接一只的老虎,人人都又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只有在他们把目光投向松树镇时,张佑太的父亲才对崇拜老虎的人说了一句:“是你把死讯从这儿带给了我们。
”崇拜老虎的人不在意他把自己当成死神的邮差,笑了笑,掉过头对着猎虎队分队长说:“你暗示过我要重登打虎峰,后来我也来过几次,并没有找到虎吼的秘密,而你们说的那些,我是不会信以为真的。
”说完,他就模仿老虎的吼声,对着松树镇大声地吼叫起来,他的嗓门再大,声音也像全力扔出去的一串点燃的鞭炮,转眼就爆炸光了,不可能传到松树镇的上空。
待这人吼完了,猎虎队分队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将脸转向张佑太的父亲:“你听,他这也叫吼?当年猎虎大队几百号人经常在此学习、训练、开批斗会,没事了,一人一个高声喇叭,就对着松树镇一阵接一阵地喊口号或者做虎吼,吓得镇上的人们天天都疑神疑鬼、失魂落魄……”他 一说完,两个猎虎队队员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丝虎吼的音质。
那个崇拜老虎的人,到这个时候似乎也才知道了老虎是怎么吼叫的。
白鹭在冰面上站着
冬日黄昏的土路,冰凌早就融化了。
但那一层薄薄的冰凌化不出多少水来,它们只是把路基表面的尘土浸湿了,人走在上面有点打滑。
小男孩从旧庙改成的小学校出来,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就往家里赶。
脚上的布鞋是父亲穿烂了的,母亲缝上几个补丁让他接着穿,尺码显然大了很多,他在鞋尖里塞了布团子,仍然不合脚,走在土路上,一拐一滑,看上去十分费力。
土路两边都是收割干净的稻田,蓄了水,从上面吹来的北风既刺骨又阴冷。
小男孩上身只套着穿了两件补丁成堆的单衣,下身就是一条有了几个破洞的劳动布单裤,所以,尽管走路很费劲,他还是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脸上吊着长长的鼻涕。
他幼小的灵魂似乎已被冻僵在了离去的风里,所幸他尚能把它收回来。
“放学后,马上回家,去荒地里挖点荠菜。
”上学前,母亲叮嘱过他。
“挖荠菜,是不是,妈妈?”小男孩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了一句。
蔬菜是有等级的,青菜、白菜和莲花白排在末尾,一般都是清水煮,配上一个辣椒蘸水,便可应付一顿饭。
往上,就是菠菜、豆尖苗和荠菜,这三种菜清水煮出来味道寡淡,不仅填不饱肚子,还让胃里水汪汪的,很不舒服。
但只要把它们放到油汤里去煮,再加些肉片或豆腐进去,滋味就变得无比的鲜美。
再往上,就是青蒜、青椒、生姜和小葱之类的佐料了,小男孩的家里,几乎没有它们的踪迹,只要爸爸妈妈说,去地里采几个青椒、拔几根蒜苗、挖一块生姜,嘿嘿,那就是说,接下来的这顿饭有炒肉吃了。
小男孩上一次吃肉是中秋节的时候,算起来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之后,家里来过一个借粮的亲戚,晚饭时母亲用猪油汤煮过一次菠菜。
想起猪肉和油汤,小男孩就忍不住嘴巴里冒口水。
所以,听到妈妈说要他挖荠菜,他就知道今天的晚饭有油荤了,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
以至于整个下午的两节 课,小男孩根本不清楚老师都讲了些什么,一会儿想着自己在荒地里挖荠菜,一会儿又想着饭桌上那油汪汪的一碗,想着想着就又是咽口水又是傻笑,脑袋上挨了老师的几颗粉笔头。
一切不出小男孩所料,到了傍晚,妈妈洗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很上心地把他挖回来的一竹篮荠菜择洗干净了,果然用油汤煮了一大碗油荠菜,关键是,里面还放了很多雪白的豆腐。
妈妈把荠菜煮豆腐做好了,又用油炸了一碗土豆条,拌了碗酸菜。
小男孩欢天喜地地拿着碗筷,大声喊着门外正在劈柴的爸爸:“吃饭啦,吃饭啦!” “我们再等等,一个亲戚快到了。
”妈妈一边对小男孩说,一边又冲着小男孩的爸爸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啊?天都黑了。
” “应该进村子了吧!”爸爸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时候,家门口有人路过,吸了吸鼻子,就与父亲打招呼:“哈哈,你们家有油荤啊。
”爸爸知道,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装大方,邀请别人来吃饭,一旦随口说上一句客套话,对方肯定会欣然接受。
所以,爸爸依旧挥斧劈柴,嘿哧,嘿哧,没搭对方的话茬。
对方伸长了脖子,眼光伸进屋内扫了一圈,见主人家默不作声,有些不舍地走了。
又有人过路,接连几个,情况也一样。
“妈妈,我饿死了……”小男孩说。
“再等等。
”妈妈应答说,目光转向了门外。
这一等,雪就下来了,而且越下越大。
小男孩的爸爸把劈好的木柴搬进家里,在灶台的角落,耐心地将其堆成塔状的两堆,心里想着这应该够过冬用了吧。
他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把一根长长的松节递给儿子。
两双手碰了一下,都是黑黝黝的,手背上均开裂了,有的裂口还沾着血丝。
“把它点燃了,可以上厕所时照明,也可以读书。
”爸爸说话的时候,素来紧绷着的脸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丝笑容,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得意,就好像送给了儿子一件什么宝贝似的。
小男孩九岁了,心里想得到的可不是松节,这种松节他有很多根了,有的用了,没有用过的全放在床边的一个纸盒子里。
村里有几个小伙伴都有手电筒,他其实最想有一支,但一直没敢开口。
所以,从爸爸手上接过这根松节, 他并不太珍视,转过身去,凑在豆粒似的煤油灯上,就把它点燃了。
屋子一下子比刚才亮堂了许多。
屋子是典型的滇东北乡下的土坯房,上下两层,门后一副木楼梯通向楼上,楼枕和铺在楼面的竹条子,看上去都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挂满了尘灰吊子和各种杂屑。
靠门洞的那堵墙有几处炸裂了,裂缝里钉了粗大的几个木楔子,挂满犁铧、板锄和镰刀等农具。
从门里进来的右手边,是灶台和石水缸,左边是火塘和吃饭的地方。
正堂那堵墙,左右各有一个门洞,一个通向爸爸妈妈的卧室,一个则通向猪圈。
两个门洞间的墙体下面,摆着一张比小男孩还高的松木供桌。
供桌上方悬挂着领袖的画像,桌面上的东西很多、很杂,有装着各种不同液体的乌黑的玻璃瓶,有铁凿子、墨斗、推刨、钉锤、斧头,还有几本小男孩破破烂烂的旧书。
供桌有几个抽屉,同时也充作橱柜。
从供桌到大门,地面上坑坑洼洼的,纸片、草茎、布团和菜叶到处都是。
看得出村庄所在的地方垃圾严重过剩,人们的卫生习惯没有养成,而且小男孩的妈妈也无心于此。
小男孩拿着点亮的松节,走到饭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快要冷掉的饭菜。
火塘边上坐着纳鞋底的妈妈抬头望了望他,又把头转向爸爸。
“要不让孩子先吃饭吧。
”妈妈的语气平静而消极。
爸爸已经走到大门边,换上了牛皮鞋,准备出门,掉转紧绷着的脸,对小男孩说:“你就先吃吧,我出去看看,这人怎么还不来。
”他打开木门,一阵北风就把雪花吹进屋子来了,也把小男孩手上的松节吹灭了。
小男孩很懂事,盛了一碗饭,分别夹了些豆腐和荠菜,坐到火塘边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
“多夹一点豆腐嘛。
”妈妈说。
“算了,留给亲戚吃吧。
”小男孩说话时,满嘴都是荠菜的清香。
妈妈放下鞋底,伸手把荠菜豆腐端过来,让儿子多夹一些。
小男孩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今天上课时,就想得淌口水了。
妈妈,如果天天能吃上一点儿,那就太安逸了。
”小男孩的头快伸到碗里去了,他的话仿佛是从碗底传出来的。
妈妈叹了口气,把荠菜豆腐重新放回桌子上,又开始低头纳鞋底。
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压住了小男孩吃饭的咀嚼声。
两碗饭下肚,小男孩告诉妈妈,他想出去玩一会儿,如果找得到小伙伴,就打打雪仗。
妈妈心里想着什么,就只是嗯了一声,小男孩迅速就出了门,走进灰白色的雪夜里。

又是雪。
小男孩刚出门,妈妈放下了手里的鞋底,站起身来,开了门,也走到屋子外边,站在了雪地上。
雪花没有记仇,很快就落白了她的头发和衣衫。
九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
一部公安局的吉普车东倒西歪地开进村庄,还没停稳,上面跳下来的三位年轻战士,六只充满了劲儿的大脚,踢得一地的雪尘纷飞,急冲冲地就扑向了妈妈的家。
他们没有拍门,直接破门而入,其中一个,抬起手上拿着的手铐,指着正在火塘边烤火的妈妈的相好,你是某某吗?妈妈的相好当时正在与妈妈作别,一脸的泪水,点了点头,主动就把双手抬平了,让那人咔嚓一声把手铐铐上。
那时候的妈妈还没人叫她妈妈,她还是一个清洁的少女,小男孩刚刚在少女的肚子里萌芽。
相好被押上吉普车之前,头一直扭回来,望着妈妈,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话,站在门口的雪地上,浑身抖得厉害,吉普车开走了,才蹲到雪地上,继而坐到了雪地上,双手抓一把雪捏在手心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
村庄里的队长老爷驾着牛车,准备早早地去昭通城拉化肥。
队长老爷穿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戴着棉帽,嘴巴上叼着一支金沙江牌香烟,刚把牛车赶上村边的河堤路,熹光与雪光之中,远远地就看见路上蹲着五个幽灵似的人。
那时候的河堤两边全是又粗又高的白杨树,枝条上的积雪一坨一坨地往下掉着。
五个幽灵也看见了队长老爷,缓缓地站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待队长老爷和他的牛车行至面前,他们从怀里分别抽出钉锤和木棒,几分钟时间,就把队长老爷打死了。
最后,他们把队长老爷的尸 体扔在牛车上,拍了几下牛屁股,牛车继续朝着昭通城的方向慢慢驶去。
这五个幽灵一样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妈妈的相好。
另外四个,有两个是妈妈的堂哥,有两个是相好的朋友。
他们之所以制造了这起后来震动昭通县的凶杀案,原因非常简单:队长老爷借分工的权力,把美得像野山茶花但又不谙世事的妈妈分了去生产队的保管室做保管员,并找空子,在粮种堆上多次占有了妈妈。
只有十七岁的妈妈,怀上了身孕。
天大亮之后,那辆牛车行至邻近的一个村庄,人们看见牛车上的人,一动不动,身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担心这人睡着了会被冻死,拉住牛鼻子,让车停下。
一喊,没有动静,伸手去摸,发现这人已经死了,脑袋被打开了花,贴着身体的那一层雪全是红彤彤的。
五个行凶者,其他四个都跑了,后来当然也被缉拿归案。
妈妈的相好没跑,他对妈妈说:“跑也是跑不脱的,还不如陪一下你。
” 相好被抓走后,很快就判了刑。
宣判大会那天,五个杀人犯脖子上吊着写了大红色罪名的木牌,站在卡车车厢里被押着游街,妈妈挤在人山人海的观众中,哭得一塌糊涂。
相好几次想抬头看一看人群中能不能找到她,都被身后的战士伸手把他的头按下去了。
妈妈在相好入狱后一个月,就嫁给了爸爸。
爸爸与相好曾经在一个水库工地上卖过命,是旁边村庄里的人,与妈妈结婚,其中仿佛带了某种特殊的使命前来倒插门。
结婚几个月后,小男孩出生了。
村庄里有人把小男孩视为一个恶灵,特别是队长老爷家族里的那些孩子,经常把小男孩揍得鼻青脸肿。

小男孩回家时,看见妈妈站在门前的雪地上,身上积了雪,特别是头上,像顶着一团棉花。
“妈妈,你像个雪人。
”小男孩脸上红扑扑的,“你是在等我吗?” “是啊。
”妈妈一愣,但还是很快地回过神来,问小男孩,“儿子,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没有,今晚一起打雪仗的,都是我的同学,嘿嘿。
”小男孩对着妈妈扮了个鬼脸,伸出了舌头,吐出了一团白雾。
进了屋,看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爸爸也不在,小男孩的笑脸随即不在了:“妈妈,那个亲戚还没到啊?爸爸不是说去接他了吗?” 妈妈用毛巾擦干净身上的雪,又把小男孩拉过来贴着胸口,把他头上的雪和额上的汗水也擦了。
小男孩顺势抱住了妈妈,把脸贴在妈妈的乳房之间:“妈妈,其实,今晚又有人在雪团里包了石头打我,幸好只是打在了屁股上。
”妈妈一脸惊愕,弯下腰就要脱小男孩的裤子。
“让妈妈看看……” “没打痛,没打痛。
”小男孩说着,拉开妈妈的手,闪身到了灶台边。
又说:“他们这么久还不来,饭菜都凉了,我给你热一下,你先吃吧!”说着就往灶膛里投柴。
“妈妈不饿。
还是再等一下他们。
这样吧,明早还要上学,儿子,你先上楼睡觉去吧。
”妈妈说着,坐到火塘边,又纳起了鞋底来。
土坯房的墙壁,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有很多裂缝,春夏秋三季还好,到了冬天,冷风就会从裂缝中吹进屋来。
小男孩没有床,楼板上铺厚厚一层稻草,稻草上再铺一张草编的席子,席子上一床布毯和一床被褥,就是他睡觉的地方。
他衣服没脱就钻了进去,墙缝里吹进来的风,把楼上的杂物吹得噼啪乱响。
这时候,他才伸手去摸胸口和背上被人用石头打中的地方,发现有一处已经肿起来了。
疼自然是很疼,但他已经习惯了疼。
平时,只要没有太大的伤口,他被人打得再厉害,也从不让爸爸妈妈知道,即便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也会装出没事的样子。
懂事以来,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半句关于他身世的话,可听人咒骂多了,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总是被人打骂的原因。
有一次,放学路上,他被队长老爷家的两个儿子拦住,他们把他拖到秋天的玉米地里,逼着他跪下,吃他们拉出来的屎。
小男孩死死咬紧牙关,抿住双唇,怎么也不配合,结果他们抓住他的头发,打旋子,让他转晕了,最后才把他的脸按在了屎堆上,弄得一脸都是屎。
还嫌 不够,他们又把些屎抹在了他的衣服和裤子上。
两个恶童走后,他才找了个池塘,洗了身体,又洗了衣服。
一身湿漉漉地回家,他也只是对妈妈说,他不小心掉在了水沟里。
他觉得自己遭受的是天灾。
当然,也有过几回,他想问一下妈妈,为什么那两个恶童总是说,是他和妈妈害死了他们的爸爸,但每一次憋红了脸,看着妈妈阴沉的脸,到了舌头上的话,都跑回了肚子里。
爸爸妈妈对他很好,甚至比其他人家的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还好。
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因为什么事,有理无理,常常把孩子往死里打,村庄里到处都是伤痕累累的孩子,可他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打过他,也很少骂他。
但他发现,爸爸妈妈似乎一直都不开心,家里总是死气沉沉的。
有的人家,不仅打孩子下狠手,夫妻间因为钱啊吃饭啊也会大打出手,但碰上什么过年过节之类,人家又会一家人高兴得敲锣打鼓放鞭炮,想尽一切办法捕鱼买酒大吃大喝,自己家里则不一样,没有喜事儿,也没有呼天抢地的伤心事,笑脸很少,哭脸也不多,爸爸和妈妈对吃和穿都没什么兴趣,家里凌乱得插不进脚,也不会太在意。
就像今晚这样,说是有亲戚要来,一个荠菜煮豆腐就是一年中难遇的好菜了,就足以让小男孩嘴巴淌水水了。
而且没有酒。
被褥冰凉,得由小男孩的体温慢慢焐热。
墙缝里吹来的风,不时又扫过小男孩的脸,小男孩干脆连头也缩进了被褥里。
就是这时,小男孩听见,家门打开了,爸爸进了屋,啪啪啪地跺脚,似乎想把牛皮鞋上的雪抖干净。
心里好奇,想知道家里来的是什么亲戚,小男孩把头又伸到了被褥外面。
“他回来了,但不来我们家,一个人在他家火塘边喝闷酒。
问还来不来我们家,他说过几天再说。
”爸爸的声音谈不上失落,闷声闷气的。
足足有两分钟没有人说话,家里静谧得像冰封住了似的。
屋外的风雪声倒是很大。
“月初他的来信上,他不是说,出来了就直接来我们家吗?”很久后,才有了母亲低沉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不是向外发出,而是一说就开始内收。
爸爸没有回应妈妈。
他们热了饭菜,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小男孩觉得那个说要来又不来了的亲戚,要在几天后才有可能来,这意味 着还可以吃荠菜煮豆腐,他心里升起一丝喜悦,双手捂着胸口上肿起来的地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接连几天,雪一直时断时续地下着。
村庄旁的河流,河堤两边蓄了水的稻田,都结了冰。
小男孩照例每天都去上学,有时,看见其他孩子三五一群走在河堤或土路上,只要有队长老爷那两个比他大了几岁的儿子夹杂在里面,他就下到河里或稻田里,咔嚓咔嚓,踩着冰面一个人去学校或者回家。
冰面比积雪的路面更容易打滑,他的鞋子又不合脚,一再地摔跤。
每摔一次,都会引来其他孩子的嘲笑。
嘲笑的次数多了,有时摔倒了,他就不立即爬起来,而是卧在冰面上,边抹眼泪边望着冰面上寂然站着的一只只白鹭出神。
冰层封住了水面和泥土,这些白鹭用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呢?它们为什么不飞走?为什么总是伸着细长的脖子静静地望着某个方向? 每天清晨,出门前,小男孩都会望一眼正在生火或者煮猪食的妈妈,希望妈妈喊住他,告诉他放学后早一点回家。
大雪把荒地遮住了,不能挖荠菜了,他觉得妈妈会叫他去家里的自留地里挖菠菜。
每一次,妈妈都没有喊他。
以前,每天出门,妈妈还会交代一下,注意安全啊,听老师的话啊,别与人打架啊,这几天全省略了,感觉妈妈的心思一点儿也没在他身上。
至于爸爸,每天出门或者回到家里,他更是见不到人影子了。
几乎接连的几个晚上,都是他钻进被窝后,甚至已经睡着了,爸爸才会一脚踢开大门,带着一身积雪倒进家里来,大声嚷嚷着什么,说出来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明显是喝醉酒了。
妈妈去扶他,倒水给他喝,他扬手就把装水的土碗打掉到地上。
那土碗粉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既突然,又刺耳,让小男孩本来就毫无安全感的心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在跟着破碎,并为之愈发的恐惧,无助。
说好要来的亲戚终于没有来。
相反,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小男孩的书包还没有放下,妈妈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如蜡,一把就将他揽到了怀里,双手的十个指头鹰爪一样箍在他的背上,指甲快陷进他的肉里去了。
同时妈妈的眼泪,不间断地流到了他的头发里。
妈妈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告诉小男孩,爸爸走了。
国家在大山里修一条从云南通往四川的公路,爸爸修公路去了,要很多年后才会回来。
“很多年”是什么概念,意味着什么,小男孩不是太清楚,只是预感到,爸爸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双手同样抱紧了妈妈,瑟缩在妈妈怀里,像妈妈那样没节制地哭了起来。
灰色的鲜花
一、大风 大风从天上吹了过来。
在将乌云吹至人们头顶之上时,它自己还在地面上扫荡。
我们听见了屋顶上的瓦片落地破碎的声音,还看见了某户人家忘记收起来的晒在麻绳上的衣衫被吹到了空中。
它带来各种各样的声响,也着迷于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此地移至彼地。
一个老人,缺少逆风行走的力量,又担心顺风而行会被大风吹走。
他非常奇怪地认为他应该爬到一棵大树上去躲避风的袭击,而且也果然很费劲地爬上了河堤边的一棵小枣树上。
在他爬树的时候,大风有很多次几乎将他吹离了树干,其中一次还是因为枣树的一根枝条伸进了他的衣衫,牢牢地将他挂在了树上。
然而,这种侥幸最终还是停止了重复。
他也发现爬到树上来躲避大风是多么愚蠢,因为当他爬至树冠,枣树在风中摇摆的幅度更加巨大,他发出一连串“啊”的叫声后,既是被风吹落,也是被枣树抛弃,从枣树上飞落到了河水之中。
幸运的是,这个老人没有落在坚硬的河堤上。
河堤是用一块块石头筑起来的,只要他落在上面,不管是头颅和胸膛着地,还是四肢和后背着地,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死神肯定就在那儿恭候着他。
而且,他的死相也一定会惨不忍睹,完全可能出现任何一种肉身从高空落地时的惨象,头颅炸开,四肢断折,七窍流血,腑脏破裂,乃至浑身的骨头碎断……缺乏避险经验所导致的极端之死,根本来不及成为他忏悔书里的一页,他已经失去了阅读和领会的机遇。
是的,大风是如此的猛烈,从枣树上飞落下来,这个老人落入了河水中,并没有落在河堤上。
假如他落在了河堤上,我们不妨再设想一下,那些同样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人,他们会有怎样的表现?哦,一双双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老人从枣树上飘了下来,谁会战胜大风的阻力冲上去,把他接住并被他击倒在地?谁又会因为迟到了一步,目睹着老人重重地砸在自己面前,因为看见 一个老人之死而在大风里痛哭不止?最大的可能性则是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老人从枣树上飞坠,大风过去后,人们才发现枣树底下的河堤上躺着一个死去很久的老人,谁也不相信他是从枣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当然,也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离开枣树之后,这位老人被大风吹到了空中,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突然因为这一场大风的停息而落回地面。
在那漫长的飞行过程中,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们遇到的真实事件是,这位老人从枣树上飞坠入河流,他几乎没受到任何伤害,轻易地就游到了河岸边,并用双手死死抓住了河岸上的两根古藤,惊恐地看着还在剧烈摇摆的枣树,为自己的幸存而倍感幸运。
待大风过后,这才湿漉漉地爬上河堤,朝着自己几公里之外的故乡走去。

二、大海来人 二〇一三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月亮照耀着大海,海面比拥有着月亮的天空更像光芒的主人。
这时候,有一条渔船从光芒之中缓缓划向陆地,划船的人并非渔民,而是一个年轻的梦想家。
在海边渔村的一本记事簿里,一九四八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也就是六十五年前,一场海水全被染红的海战之后,也有一位年轻人从明晃晃的月光中划船至此。
这个年轻人没有踏上陆地,人们把手伸向他,向他的小船抛去食物,他都一直摇头。
直到人们问起大海深处战役的消息,他才喃喃自语:“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枪炮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人们跳进大海捉对厮杀,真的没有,没有。
我只知道,对峙的双方,几十万人,人人都听见了大海的波涛底下,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人们便扔了枪,丢弃了战舰,扑通,扑通,纷纷跳入了大海,没有一个人再从大海下面将头颅伸至海面之上……”记事簿里说,这个年轻人后来把船点燃了,划着一团冲天的火焰,又重新向着大海驶去。
渔村里仅剩的老渔夫认为,这个梦想家有可能就是当年焚舟而去的那位年轻人,他回来了。
有所不同,在光明之海,梦想家把船划至岸边,将其优雅地系在了一棵水柳上。
海水如牛奶翻卷,上面漂浮着一层层秋天的花朵,他把它们一一捞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船头,然后才轻身跃至陆地。
一个九死一生的老渔夫,怀里抱着一块残破的橹片(像抱着他自己的一根枯骨),早已坐在海边教堂一样高耸的礁石上,恭候着他。
这种人世间虚高而又结实的仪式,梦想家在心里无比的重视,但他并不想接受任何有着审问性质的探究。
所以,当老渔夫开口问他:“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六十五年,你去了哪儿?”他连脸庞都没有侧向老人,一声不吭,迅速地从礁石下走过。
让他倍感意外,老渔夫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不以为意,不仅没有从礁石上走下来,继续追问他,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上,继续平望着月光下的大海。
梦想家也的确是失察了,他根本不知道,在老渔夫的眼里,他只是来自大海的众多陌生人中的一个。
老渔夫坐在那儿,这么问过:“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年,你去了哪儿?”还问过:“年轻人,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十年,你去了哪儿?”而且无论是三年还是三十年,都不知问过多少人。
六十五年之后,从大海上来的人,也不仅仅梦想家一个,当然只有梦想家如此的冷漠、无礼。
老渔夫之所以觉得梦想家会是六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能再等了。
等不动了。
是的,一九四八年秋天,那个炮声隆隆的夜晚之后,海面上并不像焚舟人所言,没有一颗人头钻出海面,似乎所有与战争相关的人都被大海藏起来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给世界留下。
人们都看见了,海面上的确没有人头,可是,从深海里漂来了无边无际的布满了弹洞的衣服,渔村里的人倾巢出动,日夜不停地打捞,又日夜不停地在海边的山丘上建衣冠冢,足足花掉了一年多的时间。
年轻的梦想家此行的目的,源于他读过一份资料。
资料说,某次海战,敌对双方均全军覆没了。
奇怪的是,所有死者的尸体一一消失,只有衣服被海浪送到了岸边。
而海岸上的渔民把这些衣服打捞上来之后,没有为阵亡者修建衣冠冢,而是穿上这些衣服组成了两支敌对的军队,继续在大海上互相厮杀。
资料的写作者词藻华丽、迷人,其中一句:“这两支穿着血衣的军队,划着幽灵船,总是在月光下的大海深处出没……”为此,当梦想家去到渔村,发现渔村空无一人,又返回海边,坐在老渔夫身边时,忍不住开口就问:“那些闪光的幽灵船,它们平时停泊在什么地方?”老渔夫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大海。
哦,大海,月光之下,堆满了白银和白骨,也开满了灰色的鲜花。

三、鬼血 基诺山上,人鬼神分家之后,各个群体分别住在了互相约定的地方,彼此相安无事。
因为人住的人间、鬼在的鬼国和神居的天堂,都是可以精确指认的具体的山丘或雨林。
二〇〇六年我突发奇想,决定从人间所在的杰卓老寨步行前往神居的孔明山,并穿过中间横亘着的鬼魂游荡的茫茫雨林。
这当然可以被视为一次非常富有象征意义的旅行,从人间前往天堂,一直是人类古老而又永恒的梦想。
可就在出发之前,一个北京老太太找到了我,她劝我放弃这一次旅行。
老太太年轻时是北京知青,从橄榄坝农场返京之后,觉得北京城并不是自己寄托一生的地方,遂重返西双版纳,一生执迷于山地民族神秘的原生宗教,据说可以为所有的鬼魂超度,她的目光,可以看到任何一个地方隐藏的鬼魂。
她告诉我,在我此行的一个岔路口上,一直有一对来自贵州水城的父女的鬼魂在徘徊,如果我经过那儿,他们就会借我的身体从那儿走出来,并指望我某一天将他们送回贵州水城去。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假如我不去贵州水城,他们就会一直借用我的肉身,令我不得安宁。
经老太太这么一说,一种陌生的恐惧很快就遍布了我的整个思维系统,特别是当她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诗人,有着无知道士的疯狂,可你能够领会一对孤魂野鬼孤悬山野几十年而又急于返乡所能迸发出来的疯狂吗?你的疯狂难以镇住他们的疯狂。
”我便对这次旅行开始了动摇,总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因为一次象征之旅而让厉鬼附身,即便这世上没有厉鬼,也不能让自己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厉鬼。
然而,就在看着我马上就要做出取消旅行的瞬间,老太太笑了起来,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这条路因为其象征意义而遍布风险,可作为一个诗人,必须去走一次,那对贵州水城父女的鬼魂,已经被她请人带走了,令鬼魂让路,是她的秘技。
那一次步行是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旅行,在实相、幻术和信仰之间,我确信自己发现了一座精神富矿。
可有关鬼魂的话题,却没有因为这位北京老太太的施救而结束。
从孔明山也就是基诺人的天堂“司杰卓密”返回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首府景洪,我入住在澜沧江边的某座旅馆。
当天晚上,我的一个布朗族兄弟带着几瓶啤酒前来探望我。
他进了房间,先把酒放下,然后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可就在抱住我的时候,他突然将我推开,挂满笑容的脸变得冷峻甚至狰狞,目光像两束剑影一样在房间里扫视。
接下来,他脱光了上衣,肃立,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大喊了几声,在房里打起了一种非常奇崛、刚猛的拳脚。
他腾挪,扑击,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扫荡了一遍,然后才喘吁吁地告诉我,我的房间里有四个鬼,但被他打走了。
后来,我很认真地问过这位布朗族兄弟,那房间真的有四个鬼?他给了肯定的回答。
问我:“你没发现第二天早上枕头毛巾上有很多鲜血?而你身上没有任何伤 口。
”是的,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的确发现毛巾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这血迹是怎么产生的?我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是鬼的血。
天国上空的月亮
母亲对我说:“门前的这条河流,很多年没有人跳水自杀了!”这条河流已经不能称之为河流了,它不流动,听不到水声,即使某一天下游拦河大坝上的闸门打开,它也是块河流形状板结了的奇怪的物体,被一种邪门的力量推动着向下移动。
这些板结了的水,由形形色色的原料组成,有农耕时代的死畜、玉米秆和稻草,也有充满现代性的塑料泡沫、塑料袋子、牙刷、避孕套、塑料模特等等,如果你戴着防毒面具,决心对这些东西进行更准确的细分,里面还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象征主义、野兽派、存在主义和革命的浪漫的现实主义的边角废料。
它们彼此之间没有距离感,互不排斥,死死地抱在一起,尽力地挤出体内的水分,将流动感和声音,将浪花和波涛彻底扼杀。
河面上生长着疯狂的恶之花和恶之草,如果中午的太阳足够毒烈,那恶的灰色气泡就会为人们奉上浩浩荡荡的恶心的气味,以及永无宁日的眩晕。
死亡是体面的,自杀有着殉道般的尊严与圣洁,谁会一头栽到这河水中去?所谓流动的墓碑,所谓让流水把灵魂送抵大海,我现在看到的这条河流,已经担负不了如此神圣的使命。
母亲在这条河边生活了七十年,她能回忆起一长串投河自尽的人的名字,当然也能说出这些注定要从舍身崖上往下跳的人,他们轻生重死的缘由。
母亲说,现在,河的两岸仍然有很多走投无路的人,但他们都选择了喝农药、上吊、用刀抹脖子或吃安眠药。
有些心思复杂的人,则在决心赴死之前,进城去打工,或从高楼大厦的脚手架上往下跳,或让电把自己触死,也有人故意骑着摩托去撞汽车,目的都是在死之前,给儿子挣一笔赔偿金……在母亲见识过的死亡中,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我的一个表弟。
这个表弟的妻子不堪生活的重累,悄悄地离家出走了,把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扔给了他。
表弟天生无能却又阴邪无比,他自忖自己也养不活这个家,又没勇气自杀,提上一把菜 刀便去杀人。
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让法律将他杀死。
他砍死了一个孕妇,自己也被判了死刑,被枪毙在一片荒坡上,由于其一刀两命,罪孽深重,他的父母也羞于去收尸。
死亡,特别是人们自己主动选择的死亡,正以不同的形式,赋予死亡难以逆转的残暴乃至卑劣的多向性。
死亡堕落了,多少死亡已经配不上人世间的安魂曲,多少死亡陷入了对死亡本身进行控诉和羞辱的循环圈。
唯一的例外,十多年来,在这条河流的两岸,人们持守了决不死在河流之中的底线。

在猪厩里,他度过了自己的暮年但他没死在猪厩里他死在了比猪厩更加肮脏的地方死的时候,他看见了天国上空冷冰冰的月亮,没有看见他的五个儿子月亮知道他有五个儿子还知道这五个儿子在五座城市的出租房里睡得正香他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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