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版月光城 种在皮箱里的白菜 田秀娟 皮箱里种白菜，这好像绝不可能，但确实如此。
我在一家足疗按摩店门前，偶然发现了它。
那是一只去掉了翻盖的皮箱，确切地说是半只皮箱。
浅灰色的底子，上面有深灰色的斑点，边角上镶着暖黄色的条边，皮箱一侧有暖黄色的皮革拉手，里面长着一箱绿油油的小白菜。
这真是个奇妙的组合。
怎么会想到用皮箱种菜呢？种菜的人该是个怎样的人呢？一定是个热爱生活又有情调的小女子吧。
一日一日，我好奇着，猜测着，看一眼皮箱和皮箱里的菜，便生出很多趣味。
想那皮箱曾经是小女子的爱物吧，装过心爱的衣物，装过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装过她喜欢的书籍，装过男朋友送的礼物。
跟着她走南闯北，坐汽车火车，乘飞机轮船，走过繁华都市，穿过喧嚣人群，听过主人的笑声，看过主人的泪水，不知陪伴着主人走过了多少难忘的岁月。
后来，箱子坏了，破了，过时了，但是她舍不得丢弃。
突然，有一天她萌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
已经闲置许久被放在角落里的皮箱，听到了主人熟悉的脚步。
主人把它拎到门前，剪掉翻盖，装上满满一箱土，用手捏碎土坷垃，浇了水，晾得半干，轻轻地撒上白菜种子，盖上一层细土，把它放到阳光下。
白菜的种子，落入皮箱里的时候，它们吃惊地看了一眼，确认这是它们从未见过的地方。
黑暗里，种子们大口大口喝着水，汲取着营养，比着肩，努着劲儿，等待小芽破壁而出。
黑暗有唤醒灵魂的力量。
几天后，当它们破土而出，伸直腰，睁开眼，看到外面的世界时，发现原来它们生长在一个温暖的皮箱里。
一粒种子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落在哪里，但一落地它就会坚强地活下去，捍卫它生存的权利。
相遇，就是这么神奇。
皮箱和小白菜相互打量着，惺惺相惜着，一起沐浴着阳光，一起听鸟儿的啁啾，一起接受风儿的轻抚，一起看川流不息的人群，开始了日日厮守、相依相伴的日子。
路过的人们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一会儿皮箱里的菜，然后称赞一声，这真是一箱绿油油的人间烟火呀！ 也终于见到了这箱菜的主人。
如我所料，真的是个小女人。
白肤白皙，身材高挑，扎一个丸子头，穿一件淡黄色的卫衣，一条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热情开朗，充满活力。
经常去店里做按摩，也就知 道了她的故事。
父亲早逝，兄妹多，家里条 件不好，初中毕业，她就外出打工。
临行，一向节俭的母亲，去商场给她买了一只皮箱。
送她上长途汽车时，母亲流着泪嘱咐她：“闺女，无论多难，要做干净人，挣干净钱，过踏实日子，睡安稳觉。
” 初到大城市时，她年龄小，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不仅没找到工作，还被黑中介骗去了身上所有的钱。
只好自认倒霉，一个人拎着箱子流落街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又冷又饿的时候，就想吃妈妈做的白菜炖粉条，想家里暖暖的棉被窝，想喝妈妈熬的粥。
”她笑着说，一脸的云淡风轻。
找不到工作，去工地搬水泥。
水泥的灰尘，呛得眼睛都看不清，鼻子，口腔，吐口唾沫都是黑的，戴口罩也没用，一辆车接一辆车，连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一天下来，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后来，找到一份流水线工作，每天一睁眼就像机器人一样干活。
她租住在一个矮小破旧的出租屋里。
冬天，没有暖气，早晨起床刷牙，牙缸里的水都会结冰。
夏天，闷热难耐，苍蝇蚊子，嗡嗡地盘旋，唱着恼人的歌。
出租屋连饭桌都没有，她就在皮箱上吃饭，有时当饭桌，有时当板凳。
吃苦还不算啥，经常被黑心老板克扣工资。
她辗转了多个城市，做过流水线工人，做过化妆品销售员，在按摩店打过工，被传销团伙骗过，吃过很多苦。
躺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梦想过一夜暴富，也梦想过嫁入豪门。
兜兜转转，看过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才体会到母亲说的“做干净人，挣干净钱，过踏实日子，睡安稳觉”是最好的人生态度。
她拎着一只箱子回到家乡，嫁了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用打工赚来的钱，开了一家足疗按摩店。
那个皮箱跟了她好多年，有的地方磨坏了，两个轮子也掉了，但她一直舍不得扔，在里面种上小白菜。
这样，箱子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她，就像母亲在她身边一样。
她说，人生在世，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能做一棵温和淡然的小白菜也挺好，不轻贱自己，也不攀附巴结。
就像一杯白开水，虽然寡淡无奇，可谁又能离得了呢？ 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有白菜一样的朴素心地和人生智慧，往后余生，她一定能将日子过得趣味盎然。
2021年1月11日星期一责编毕璀E—mail:919370487@ 村居汤青摄 见树如人 李晓 我投奔一座城市，除了灯火中的人，还有那些郁郁葱葱的树。
和城市里的某个人交朋友，指不定哪天这个朋友就会雨打风吹去，渐渐走散，与时光一同融化。
但若和一棵树交上了朋友，那棵树大多会在原地忠实地等待。
我在一座城市生活了多年，许多树只要望上一眼，就会感到亲切，对我来说，它们几乎是无偿的。
在我感到内心漂泊时，往往是一棵树赐予我定力。
一棵在大地上保持生长状态的树，是因为它的根须扎在泥土里。
一个人如果抱怨怀才不遇，到一片森林中去看看就可以治愈心情。
苍苍林海中，一棵树在无边森林里轻声呼吸，于沉默岁月中，这些树，它们一生的微语和吟唱，只能是俯首向心。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真的做到了宠辱不惊，就是活成了一棵树的姿势。
沿海的一座都市，一场台风把城里的上万棵大树都吹倒了。
有报道说，那些大树，绝大多数都是新栽的，它们从乡下来。
我突然疼痛，我和这些树们，有一种血缘上的相通。
我也从乡下来，“移栽”到城市，有三十年了。
朋友付老大有天对我嘀咕说，在这城里，我只记得几棵老树、几个老朋友。
付老大说完后悄然走开，他跑到一条河流边的树下抽烟，默默独坐。
我上前去问：“老大，你这是干啥呢？”老大说，尤其是一进入腊月，就想念那些逝去的亲人，感觉这辈子和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比如父亲，真想和他喝一次老酒，掏心地说上几句话，说，爸爸，我爱你。
付老大的爸爸，一个叼着老式烟斗的人，爽朗大度，风趣幽默，看起来特别有派，十五前的一个日子，走了。
一个老男人的离去，还是让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时时感到孤独。
爸爸，我爱你。
多平常的一句话，我也没有对父亲说出过。
我的父亲还健在，其实我有时也想和他成为那种无拘无束的朋友。
但男人之间的面子和拘谨，还有传统的儒家思想，在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根深蒂固地浸染和生长，我们懂得辈分，懂得含蓄，懂得谦卑，也懂得有时并不是靠一张嘴去讨生活。
我们在这世间，扮演着各自角色。
他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就凭这一点，我应该说感谢，但我没有说，我以为，这种最深的感谢，应该在心里一直生长，河流无须对云朵喊出声。
这个固执的男人，就是我父亲，他早年还是特别希望我在这尘世扮上一个什么角色，光宗耀祖。
对不起，爸爸，这些，我都没有做到。
多少坚硬的东西，而今在风里一吹，变得柔软。
人到中年，父亲希望我平平安安生活就好。
我也就是想，父亲能够健健康康地多陪我一些年月。
我和父亲相碰的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澈。
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尤其对不起父亲。
有一天我问父亲：“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爷爷的爷爷是什么职业？”顿时把父亲问哑了。
我赶去问这个家族的老祖宗们，他们也说不出，于是我冲动地去寻先辈的故乡，想去河流的源头看一看。
那个夏天暴雨过后的泥石流，差点把我掩埋，我奔走在湖南的乡下，去寻找老祖宗的故乡。
回来后，一个男人对我劈头就骂：“你这个人，别以为你迢迢万里去寻祖宗，就是一个孝子了，你的父母还在啊，你怎么就不对他们好一点，好好尽尽孝？”我顿时被问呆了，感到一切的奔走都很荒唐。
后来，我买了一点水果去看父母，没有再说去寻老祖宗的事儿。
身边人、眼前树，是我能够靠一靠的。
那些从乡下来城里的树，也常常让我联想起一些命运。
我看见它们在城里马路上被绑架，被四面支撑着，有的还打着点滴输着营养液。
它们来城里后的生长，多么艰难。
后来，一些树活下来了，我经过树下，听见风沙沙沙地吹动着，每一棵树都很生动的样子。
但我听见树叶在说话：我们是乡下的，是乡下的。
我得安慰这些树了，这些，都是命，在哪儿不是生长呢，长好自己就行了。
我在城里的老宅看到了那些古树，感觉所有的光阴都长在婆娑的枝叶上了。
我在古宅浓荫下想，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百年千年过后，都会成为古树的，眼下唯一的事，就是把根须扎深一些。
这大地上的树，每一棵，都是一个人。
见树如人，我们相互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