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此恨绵绵第一章  两面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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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间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一道新的褶皱出现在地面上的时候,那些原有的道路就象脸上的旧皱纹一样,失去昔日的轮廓。
历史在各国之间铺下的条条道路都经历过千奇百怪的变化。
有些道路以其清新、宽阔、熙熙攘攘、喧哗鼎沸而令人吃惊;另一些道路虽然还能长久地维持着威严气派,却日渐萧索而归于沉寂。
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而野树以它旺盛的生命力终于刺破了石板。
在这些道路上栖息的飞禽走兽早已忘记了这里曾经走过车辆,有过行旅。
原来打算维持几百年的道路还象早先那样坚固,可是却无人问津了。
处在历史的大道上的那些城市保留着这些变迁的痕迹。
一些城市衰落了,另一些城市却热闹喧腾。
有的城市吞噬了郊区,把街道远远地延伸到昔日的哨所、拒马、寨墙之外,而另一些城市却在自己荒废了的通衢大道上接纳了邻近的树林和原野的种子。
城市废弃的教堂被树丛包围起来了,钟都蒙上了尘埃,钟壁和钟锤之间挂满了蛛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来历的。
所以,生育了禀赋超群,而又因才遭嫉的帕格尼尼的那座城市叫做热那亚,也绝非偶然。
中世纪时,这座城市叫做Janua。
在拉丁语里,janua的意思是“门户”。
它不仅指安装在合页上、可以开关的门扇,而且指把一个人封闭的居处同无垠的宇宙隔开的门槛和出口。
所以,janua不仅是门户,它还是通向新的一天的出口,是从昨天走向明天的门槛;它是凝视着未来,同时又回顾过去的目光。
Janua还是罗马传说中保护家室的门槛和城市入口的一位神灵,它是一个对称形的怪物,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划出一条界限,而使现在变得比蛛丝还要纤细。
这个罗马的神灵表现为一个具有两张面孔的生物。
一张脸向前看,一张脸向后看,虽然这两张面孔不过是同一个头颅的两个部分。
每年的第一个月叫做January,即来源于这个神灵的名字。
它立足于旧的一年的最后时刻,那时在隆冬的严寒和呼啸的风雪里已经可以听到日益临近的春天的声音。
地中海地区围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在古代这里是一顶由许多象宝石般珍贵的城市组成的皇冠。
在遥远的西方,在赫剌克勒斯石柱①的外面是一望无 指直布罗陀海峡两岸对峙的西座峭壁,今名直布罗陀和休达。
神话说,赫剌克勒斯穿起整个欧 罗巴和利比亚(阿非利加),建立这两座石柱以纪念他的漫游。
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加。
另译大西洋 神岛。
传说大西洋上曾有过一座大岛,因岛上居民桀骜不驯,宙斯下令将此岛沉入大洋。
从前西欧对 地中海东岸地区的总称,大体相当于现在的近东。
一首舞曲,也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人民革命 歌曲,产生于
1792年。
约翰·罗(1671—1729)英国经济学家和财政金融家,曾任法国财政大巨,滥 发银行券。
可能有误。
1798年被法军俘虏的是庇护六世。
辅币,百吩之一里拉。
阿斯特赖亚是希腊神 话中正义女神狄刻的别名,同奥地利谐音。
塔蒂尼(1692—1770),意大利杰出的小提琴家、作曲家 及音乐理论家。
五分的铜币。
温塔是20人组成的烧炭党基层组织。
巴拉卡意为小茅屋,指烧炭党人秘 密接头的地方。
福莱斯塔意为态林,也指有温塔活动的地区。

七、十八世纪时,意大利的教堂和剧 院中以被阉过的男子来充任女子的声部。
意大利辅币,等于二十分之一里拉。
五世纪的甸奴帝国国王, 曾攻掠高卢,侵入意大利,致使西罗马乞和。
科列里(1653—
1713),意大利杰出的小提琴家、作曲 家、指挥及教育家。
意大利小提琴学派的创始人。
维瓦尔第(1678-1741),意大利杰出的作曲家、小 提琴家及教育家。
小提琴演奏的“伦巴第风格”的奠基人。
浦尼亚尼(1731—
1798),意大利小提琴 家、作曲家及教育家。
十八世纪意大利古典小提琴学派最后一个卓越的代表人物。
维奥蒂 涯的大西洋。
希腊人古代的航海书籍上讲到腓尼基人在赫剌克勒斯石柱以西的航行,讲到伊阿宋为觅取金羊毛的远征。
柏拉图在《蒂迈欧篇》和《克里提阿斯篇》里讲到在赫剌克勒斯石柱以西的地方曾经有过一条通向阿特兰蒂达①的道路。
阿特兰蒂达后来沉入海底。
古代部落幸存的子孙在当今的世界上还可以见到。
正象阿基米得讲到沙粒一样,柏拉图谈到了古代的世界,讲述了古代世界的混灭和新世界的出现。
远古人类的成就以赫剌克勒斯石柱而告终。
向东方,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向东方地区②开辟道路的勇敢的航海人所取 得的成就则远远超过了向西方航行的人。
寻找印度的黄金的人和渴望见识一下耶路撒冷的长明神灯的人都一心向往着东方。
于是,在这些世纪里热那亚就成了地中海地区城市皇冠中的皇冠,成了打开大地门户的钥匙。
热那亚出现了一个人物,他试图关上旧世界的大门,而打开通向新大陆的出口。
这个人就是哥伦布。
当美洲的黄金充斥了欧洲,新印度排挤了东方的旧印度时,把欧洲通过热那亚这个门户带向古老的东方的宽阔大道就冷落萧条了。
十四世纪时,热那亚就丢掉了塞浦路斯岛。
再过了四个世纪,热那亚又失去了科西嘉岛。
科西嘉是热那亚的一个岛屿,被法国人占据了。
而现在科西嘉的一名军官正从北面进攻意大利。
波拿巴和马塞纳在向热那亚进军。
热那亚力图保卫自己的自由。
在波拿巴活动的那些日子里,热那亚共和国还在选举自己的执政官,在他治下还有十二个府和八个省。
热那亚的贵族通过元老院管理着城市,而富裕的市民和贵族组成有三百人的市议政院…… 第二章  来到人世   在连接两条街的一条小巷道里,走下三级倾塌了的肮脏台阶就到了加塔莫拉隘口的一幢灰房子门边。
据说接生婆在台阶上滑了一跤。
她在滑倒时,脱口骂了一句:“见鬼”,正在这时,门打开了,从门里传出了新生儿帕格尼尼嘶哑的嘤嘤哭声。
婴儿哭了一夜,到早晨还在哭。
他仿佛是在抱怨专横的父母偏偏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不平静的深夜,在海浪象炮击一样凶猛地拍打着热那亚的两道防波堤的时刻,让他来到了世上。
帕格尼尼出生于1782年10月26日深夜。
第三章  贫困之家   在离加塔莫拉隘口不远的地方,当年曾经有过一幢长屋,它的窗框是黑色的,墙上满是潮湿留下的斑痕,陈旧的灰皮上长满了绿苔,许多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一个个窟窿。
这就是穷人的避难所——“贫民客店”。
从这幢房子里常常涌出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们跑出来,到水洼里去放小纸船或是小木船,再不然就喊叫着在街头打斗。
在这群孩子里可以看到一只小猢狲,他下腭突出,前额宽阔,生着一头卷曲的黑发,鼻子长得出奇。
这张丑陋的脸却出人意料地有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这双漂亮的眼睛同孩子的长手臂、瘸腿、大脚掌、细长的手掌和手指,以及他的整个外貌很不协调。
当这双眼睛里闪射出好奇的光芒时,他的面孔就舒展开来,丑陋就立即消失了。
然而这朵一闪即逝的云彩一旦散去,这孩子就会凶狠地吼叫着,粗野地咒骂着,同伙伴们一起扑向邻居的孩子,抢走他们在街上的水流里飘荡的小船…… 在“避难所”的狭窄而阴暗的过道里,他们玩捉迷藏。
星期天下午,他们就看一个上了年纪的残疾人喝足了酒之后,用拐杖打老婆。
孩子们也会挤到楼梯顶端,因为从那里透过房门上面的玻璃可以看到夫妻吵架。
他们也会小心翼翼地挨近穷汉聚赌的一间小屋子的门边,耐心地等着看输了钱的人同赢家打起来。
在拳打脚踢、桌椅翻倒的乒乓声里,他们赶紧跑开,一面为看到了厮打的场面而心满意足,一面为脱离了父母的管束而提心吊胆。
他最初受到的打击之一是一场大病。
尼科洛有三个星期高烧不退,他说着胡话,不时从床上跳下地来;他的手脚都被缚住了,头上敷着浸过冷水的毛巾。
这场病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很久很久都不能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在母亲缝缝补补、洗衣服、熨衣服、做饭的时候,他就一连几个小时弹诗琴。
他也学会了弹奏父亲的吉他。
尼科洛是在母亲的照料下长大的。
他哥哥弗朗切斯科几乎从来不待在家里,他总是同来找安东尼奥先生的老头儿们鬼鬼祟祟地谈话。
他在尼科洛眼里是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讨厌的人。
安东尼奥先生也越来越经常地从家里出去。
一天夜里,尼科洛从梦中醒来,看见母亲跪在刻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虔诚地祈祷。
父亲不在家。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走到床前对他说: “你睡吧,睡吧,他就要回来了,他没有走远。
他赌钱,而且老是输。
他想给我们带来幸福,可是带来的却是痛苦……”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回来了。
孩子正在弹诗琴。
他专心致志地弹着,没有察觉父亲走进屋里。
安东尼奥·帕格尼尼站着听孩子弹琴,脸上挂着微笑。
母亲跟在他身后,在门边停下脚步。
尼科洛弹完之后,父亲鼓起掌来,他走到儿子身边,把一只大手放到(也许这是第一次)他乌黑的卷发上。
小猢狲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黄牙,巴结而又胆怯地抬起眼睛,看着父亲严峻的面孔。
“嘿,瞧你这个丑八怪!”安东尼奥先生忽然开了口。
他脸上爱抚的神情消失了,他转过身去对妻子说:“苔丽丝,你去买午饭吃的菜吧。
我饿了。
咱们今天也来作作乐。
” 他拿起吉他,在儿子对面坐下来,朝他点点头:“《卡玛尼奥拉》①!” 父亲弹得很出色,儿子怯生生地想尽力跟上。
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弹着弹着,忽然朝琴弦猛力一击,放下吉他,疾步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
他从那里拿来一把旧提琴,对儿子说: “尼科洛,你来学拉提琴吧。
我要让你创造奇迹,你能挣好多好多钱。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把琴是安葬在卡普的昂宁教堂里的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
我在交易所里输掉的,应该由你从提琴上赢回来。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
你看,这里有一架机器。
”父亲指了指放在书桌上的、用硬纸板做的图表。
“这是我做的,是我发明的。
成功的秘诀就攥在我手心里。
用硬纸板做的这些普普通通的圆圈一转起来,就能告诉我中彩的窍门……” 这时帕格尼尼太太挎着篮子走了进来。
“那我就走了,安东尼奥?”“去吧,去吧。
”他从坎肩里拿出一沓钞票,挑出一张面值最小的,递给妻子。
“你看,苔丽丝,我的事情有起色了。
能猜出中彩号码的机器是不会骗人的。
我现在准确地知道,买哪些号码的彩票就能赢钱!……”“哼,哼!”妻子打断他的话。
“不用骗我,我知道你是在赌牌……”“别胡说!……”老头子嚷道。
“去,去,走开!你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吧……”小提琴的第一课开始了。
孩子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明白父亲的意思。
父亲生气了,儿子一出错,就在他后脑勺上敲一下。
后来,老头子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厚厚的尺子,儿子一拉错,就用这尺子打他。
父亲用灵巧到难以察党的敲击,把儿子的手背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到苔丽丝·帕格尼尼买完东西回到家里时,安东尼奥先生已经是怒不可遏了。
他把儿子锁在贮藏室里,命令他拉第一个练习曲。
从贮藏室里传出的刺耳琴声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安东尼奥·帕格尼尼这时却和妻子坐在桌边喝酒。
他夸夸其谈地讲述自己怎样赢了钱,又破口大骂罗先生①,说是他把法国的银行统统洗劫一空,让纸币在法国到处流通,用它来代替漂亮、结实而又叮■作响的金币。
他也咒骂意大利的股票持有人,说他们同法国商人串通一气:当“这些可恶的法国人攻占巴黎的主要监狱,把国王关进牢里,取消了上帝和神圣的教会”时,在那些日子里海上刮过几场风暴,同早先的风暴完全不一样……可是,没有一场风暴给海上贸易带来的损害超过法国平民造反所造成的损害。
英国人拦劫法国人的商船。
法国商人停止偿付欠意大利的债务,交易所衰落了。
法国的平民百姓起来造反了,然而诚实的老经纪人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凭什么该倒霉呢?“这些该死的老百姓戴着红帽子,梭镖上挑着人头在街上走的时候,唱的是我们热那亚的歌曲《卡玛尼奥拉》!他们玷辱了我们热那亚的这首动听的歌曲,真不害躁!……”老帕格尼尼的舌头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嘴里吐出的粗话也越来越多。
他讲到可耻的贵族,讲到商人的破产,把所有的人都痛骂了一番。
他忽然又夸起自己的彩票机来。
他的交谈者已经不开口了,可是他毫不在意。
他也不看她脸上的痛苦表情。
他海阔天空地胡吹了一通之后,猛地一拍桌子:“简直有一千个魔鬼!你听见孩子拉琴了吗?他准有出息!……”这时苔丽丝才敢提醒他,孩子的病刚好,这样长时间地用功恐怕他受不了,而且他也该吃饭了。
安东尼奥粗暴地打断她:“等他能拉完第一个练习曲不出错时再让他吃饭……” 第四章  战争风云   在“避难所”里,人们谈论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巴黎城里的法国人在一个广场上搭起了一座木板台,台上立起了支架。
两个支架上都开了槽沟,槽沟之间固定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钢座,钢座顺着槽沟落下时,刃口是朝下的。
总而言之,法国人做了一架米兰式的机器,就是早年间米兰的屠夫用来宰牛的那玩意儿。
不过法国人是用它来砍人头的。
他们把国王从监禁他的碉楼里带出来,把他放到机器上,落下沉重的三角形钢铡刀,然后揪着头发把被砍下的头提起来,给聚集在四周的巴黎老百姓看,一面喊着:“看吧,这就是真正的法国国王。
” 尼科洛惊异地听着这些在人们中间流传的故事。
有人说,这个国王是个恶棍,背叛了自己的百姓,他被处死是罪有应得。
有人说,法国农村里烽火连天,法国的平民百姓在挨饿,邻国的君主们联合起来,打算援助路易十
六,现在正在同造反的法国百姓作战。
“……你们听说了吗?法国人唱的是我们的歌《卡玛尼奥拉》……”……小帕格尼尼已经拉得很不错了。
他学会了照乐谱拉琴。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自己创造一些短小的乐曲。
他想象法国人是怎样戴着红帽子,举着大旗向巴黎的监狱冲击的。
“巴士底亚、巴士底洛,”小帕格尼尼努力回想着监狱的名字;在他头脑中忽然出现的那些声音,他都用自己那把大得出奇的旧琴奏出来。
《卡玛尼奥拉》变得生气勃勃,而且声调铿锵。
不过,这已经是另一首《卡玛尼奥拉》,是一首新歌了。
小帕格尼尼就趁父亲外出的机会,初次走出家门演奏了这支歌,他带着这支歌,仿佛是带着自己的猎获物似的,走进了“避难所”昏暗的过道。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许多听众面前演奏了提琴。
当成年的听众忽然随着他的琴声唱起来的时候,他有一种特殊的自豪感。
在“避难所”里聚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唱着《卡玛尼奥拉》,不过唱的是新曲,是尼科洛的提琴赋予了丰富色调的一支新歌。
热那亚的上空仍旧闪耀着明亮的阳光。
海浪依旧温情地唱着,拍打着皇家船坞的防波堤,公园里鲜花盛开的树木依旧有节奏地摇摆着,墓地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洁净,它们宁静肃穆地拱卫着热那亚显贵们古老的坟茔。
除了市议政院之外,谁也不知道掀掉了宫廷房顶的那场风暴正在从北方刮向南方,从西方刮向东方,热那亚晴朗的天空眼看就要布满乌云。
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传闻,说是在西边阿尔卑斯山中,在一些山口里出现了红蓝白三色的军装,而向弗朗哥古堡,向巴德要塞逼近的骑兵也打的是三色旗。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
人们提到一个意大利的姓,这个姓表示交上好运,表明用这个姓的人是走运的。
波拿巴——幸运——这就是那个率领一支造反者的大军,从北向南挺进的人的姓。
“这是个什么人?”饭桌上老帕格尼尼这样议论着。
“是科西嘉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的儿子。
这个畜生连法国的贵族都算不上,他怎么敢穿上将军的制服?!难道他们这些人能抵挡得住奥地利皇帝的正规军吗?”然而,到第四瓶酒快喝完的时候,他说:“世界末日眼看就要到了,连个逃难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热那亚的交易所开过两次。
帕格尼尼先生每次都赚了一大笔钱。
无论是赌牌,还是在彩票上做手脚,他都交了好运。
邻居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彩票 的号码上有名堂,说开彩机的齿轮是用黄金油抹过的。
……老头子是时来运转了。
快到冬天的时候,热那亚的街头出现了动荡,人们公开地谈论法国军队从西面,从尼斯开始的进军。
帕格尼尼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身边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错综复杂的彩票勾当上。
计数机虽然有许多硬纸板做的圆圈、木制的图板、钢针、指示针,可是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使他入迷了。
这架机器现在蒙满了灰尘,躺在角落里,小猫毫不客气地把它翻来翻去。
如今用不着象发了疯似的,通宵达旦地去计算了。
钢针已经不再在硬纸板上沙沙地移动,现在是时钟的指针在为帕格尼尼先生而移动了。
时间对他有利。
帕格尼尼是在顺水行船。
时间的河流载着他航行。
河水已经浑浊了,而热那亚昔日的经纪人却在浑水里捞到了大鱼。
北方的形势不妙。
各城市有声望的、靠得住的字号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船只不能出海。
英国的“军事海盗”成了地中海上的主宰。
热那亚一家银行的东家罗马奈利和斯皮罗大清早就把经纪人安东尼奥·帕格尼尼找去了。
他们正在读波拿巴将军的告示: “士兵们,你们吃不饱,几乎是在挨饿,共和国政府多亏你们出了力,但什么也不能替你们解决。
你们的忍耐,你们的勇敢,是可以引以为荣的;可是这些品格既没有给你们带来光荣,也没有带来好处。
所以我决定带领你们走出山地,进入世界上最富饶的一条河谷。
在你们面前将展现宽阔的道路和巨大的城市,你们会看到最富庶的地区,看到一个新的国家,在那里等待你们的是荣誉、声名和财富。
” “什么话!”银行家斯皮罗喊道,在帕格尼尼的眼前晃动一张蓝色的纸。
“这个粗鲁的士兵由尼斯带出来一支强盗军队,他是要实现向这支军队许下的诺言吗?”他自己回答说:“是的!他会把城市抢劫一空,而且逼居民交出大笔罚款,让你活着比死掉还难受!” “我们决定关闭银行,”他的合伙人接过话头,对安东尼奥·帕格尼尼说。
“你是我们的可靠帮手,所以我们想托你办一件光荣的差事,请你带点东西到北方去。
带的是一些口袋,里面装着我们的文件、典契、期票、收据、股票和债券。
现金我们不打算运走。
我们关掉银行,自己也离开热那亚,出去躲一段时间。
你就把我们银行的心脏和灵魂运到克雷莫纳去。
” 安东尼奥一言不发。
他的神情越来越忧伤。
他不抬起眼睛,却从镜子里观察着两个银行家的脸色。
最后他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故作惊骇的神色。
两个银行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托你办过许多大宗交易,银行的所有海上业务都是你经手的。
你说吧,我们应该怎样预先酬谢你呢?” 罗马奈利说得太多了。
斯皮罗忽然眉头一皱,说道:“帕格尼尼先生,如果您感到为难的话,我可以去找我弟弟,他正打算到北方去。
”老练的经纪人这时才决定回击。
他知道兄弟俩的关系。
他了解那件导致两兄弟最终决裂的勾当。
他明白,斯皮罗先生完全不是出于手足之情才拒绝奥地利警方干预他同兄弟之间的关系,而迅速地了结了这桩纠纷。
帕格尼尼看了他们一眼,脸色更加凄楚地说:“尊敬的先生们,我有妻子儿女,我不能自己甩手一走,抛下他们不管。
要走就要带他们一起走。
我得买一辆结结实实的马车,为了在换马时不耽搁时间,我就得比其他旅客多付钱,同时我还要让别人把我看成一个流落在外的穷汉子。
说句公道话,你们这件差事等于是叫我往老虎嘴里跳,你们说,是吗?” 大家都不开口了。
这个场面重复了三次,然后斯皮罗先生才狠狠心,出价五千里拉。
帕格尼尼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帽子,说:“先生们,家里人还等着我呢。
我告辞了,请你们相信,我是真心实意……” 可是罗马奈利立即一挥手,不让他说下去:“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好吧,你就说一个对你一家也有利的数目吧。
你干嘛一定要带上妻子儿女呢?”“算了,先生们,告辞了……”帕格尼尼朝门口走去。
斯皮罗先生赶紧走到放着银行账册的书架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他拿起一本厚厚的账簿,叉开两腿,站在门口说:“你这个人真犟,你来看,我们都快破产了,还出得起多少钱呢?”“先生们,我不想使你们更为难了,”帕格尼尼说。
“我自己也是靠了近来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在勉强■口呢。
”“哎,你倒是说说,究竟要多少呀!”帕格尼尼这才低下头说:“你们两位一旦恢复了海上业务,我就参与分成。
在我将要带到克雷莫纳去的文件里,请两位尊贵的先生加进一份保证书,表明我也参与银行利润的分成,另外,在我动身的那一天,付给我两万里拉现款。
” 第五章  风尘仆仆   意大利北部的克雷莫纳城里,住着一位保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
在我们的故事涉及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做记录。
他写道: “萨瓦、尼斯、亚历山德里亚要塞、科尼要塞、苏泽要塞、布律内特要塞、埃克齐勒要塞都失陷而且被摧毁了。
一个不知名的法国将军——他是个流氓兼恶棍——把最坚固的一座要塞曼图亚四面包围了。
……米兰城已经被法军占领了。
城门上写着几个大字:威力无比的法国武器万岁!妇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男人穿上逢年过节才穿的坎肩,欢呼着、唱着歌迎接法国人。
人们向军官投掷鲜花,把花朵和葡萄藤缠在大炮上。
奥地利帝国的宪兵朝北方逃跑了,教会也惊慌失措地逃出城市,而这一切都是由于那个取消了天主教、封闭了修道院的科西嘉强盗的猖狂进攻。
帕尔马公爵仅仅为了停战,就付出了二百万。
他交出了自己最好的二十幅藏画、帕尔马马厩中最优良的骏马,而且让整个帕尔马城都没有粮食吃。
摩德纳公爵支出了一千万,还有宫廷的全部藏画和雕塑品。
那不勒斯国王吓得赶紧召回了自己的军队,连罗马教皇也付给这个强盗两千一百万,还交出了梵蒂冈最好的一百幅藏画。
教皇本人则从波伦亚逃到斐拉拉,又从斐拉拉逃到更远的地方,心惊胆战地祝福安科纳在接受法国警备队时遭遇会好一些。
就连我们的伦巴第也付了两千万罚款。
今后还会出什么事呢?同这个可怕的恶棍在一起的是些什么人?是一个小酒馆老板的儿子,姓缪拉的,还有一个无名之辈马塞纳和另一个没听说过的奥热罗。
没有一个人是有爵位的,没有一个贵族。
不过,有一个强盗得过男爵的封号,就是马尔博上校。
” 1797年12月27日,法国将军迪福干预罗马市民和士兵在街头发生的冲突,受了致命的重伤。
1798年2月10日,贝尔蒂埃率领一支一万八千人的军队出现在罗马城下。
五天以后,这座永恒之城、世界的首府、耶稣代表的驻节地突然宣布自己是罗马共和国,于是法国军队奏着军乐,打着旗帜开进了罗马。
法国将军迪福的遗骸被安放在只埋葬世界历史上最伟大人物的卡皮托利丘上,而罗马教皇庇护八世做为俘虏,被送往瓦朗斯①,用的是一辆普通马车,由两名法国军官米奥利斯和拉德押送。
热那亚在挨饿。
马塞纳将军和他忠实的助手马尔博给士兵吃粘乎乎的燕麦面团。
淀粉和豆类是只有星期天才能享受的珍馐。
清水汤里掺着用旧背囊剁成的碎皮块算是调料。
一天天就这样熬着过了好几个月。
法国人在挨饿。
从北方运送给养很困难。
从马赛出发的法国辎重队被拦劫了。
而在地平线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点。
艨艟巨舰的硕大帆篷在晚霞里闪烁着。
战舰都下了锚,地平线上一条长长的锁链封住了海面。
法国哨兵在岸边巡逻,高筒军帽和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街头游荡的孩子们看到褴褛的制服、由牧师的法衣改成的行军披风、巴黎国民卫队的制服和国民议会的制服拼凑而成的军装在士兵骨瘦如柴的身躯上摇来晃去,都指指点点地笑个不停。
法国哨兵不许本地居民到岸边去。
在防波堤的尽头设有岗哨。
被征用的热那亚商人的船只都被改装来供法军使用。
法军指挥部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地平线上。
那里帆樯如林,轻型的巡逻船都换成了庞大的主力战舰。
这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是英国将军基思率领的分舰队。
在大理石的堤岸上修起了炮垒;附近是卸去了轮子的铜炮和翻倒的炮架。
岸上到处都凌乱地放着圆形炮弹、石弹炮、臼炮和火药箱。
马塞纳将军早就应该北上了,可是他担心英国人登陆,所以只好留在这座城中。
热那亚饥饿的居民已经吃光了鸽子和乌鸦,如今猫狗在街上一露面就有被打杀的危险;而法国士兵也变成了渔夫,他们夺走城郊居民的渔网,天一黑就乘上小船,划到最远的障碍物之外去。
这些日子里,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在利古里亚海岸边,船帆被撕裂,甲板在燃烧,炸断的桅杆不断倒下,而在山间的积雪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在山坡上一群群人举着枪,呼喊着,奔胞着,——在这些日子里,一辆车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车窗玻璃也打碎了的破旧马车驶过科摩、贝加摩和佩斯凯洛。
车里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为了抵挡寒风,他们都把衣裳裹得紧紧的。
车顶上捆着一些大包裹。
骑在前导马上的御手和车夫打着唿哨,把鞭子抽得僻啪乱响,驱赶着几匹瘦弱的马。
一碰见迎面而来的行人,马车就停下来。
他们从行人口中得知,去帕维亚和皮亚琴察的道路已经被法军占领了。
于是他们掉转车头,径直向南面驶去。
去克雷莫纳的路很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法军的大炮损坏了道路,在大炮经过的地方,到处都留下了一条条很深的车辙。
赶路的人不说自己是帕格尼尼先生,而自称是被战争吓坏了的、贫穷的理发匠的一家人,他们是从沿海地区迁回意大利北方的故乡去。
他们就在肮脏不堪的小客店里过夜。
他们和衣而睡,老帕格尼尼不住口地抱怨妻子不该死缠着非要离开利古里亚不可。
起初他象个演员一样,这样说只是为了掩饰他们出走的真正原因,慢慢地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路在山间盘旋,越走越高。
树木苍翠、浓荫蔽日的花园;低矮的葡萄藤,葱绿间着金黄,盖满一面面山坡;沐浴着阳光的橙树和柠檬树;——这些都越来越少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开满郁金香的原野和灰色的橄榄树丛,被阳光照得透明的树叶泛出大片大片的绿色。
在驶进一座城市时,车轴断了。
只好在城里多住了三天,等着把车轴修好。
这是第一次大休息。
旅途劳顿,加上喝了一大瓶酒,帕格尼尼先生沉沉入睡了,而且一口气睡了整整28小时。
……小帕格尼尼钻迸鸽棚里,打开琴匣,取出提琴。
他不翻开琴谱就拿起了弓。
母亲在照看行李,父亲在酣睡。
下面山脚下,一个铁匠在吹旺打铁炉。
一分钟以前,尼科洛还在对着镜子伸舌头,做鬼脸,那时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提琴。
现在他突然强烈地希望用琴声来传达自己对旅途的印象,表现一个孩子对这片翠绿的、生机勃勃的世界的感受。
从湖上归来的渔夫们停住脚步,谛听这琴声。
过了一个小时,孩子还在不停地奏着,直到他从窗口看见聚了一大群市民、拿着渔网的渔夫和背着枪的猎人。
他这才放下琴,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爬下来…… ……道路越走越高。
驿马却越来越差。
几匹骛马吃力地拉着这辆又宽又大的轿车。
每到一处村落,就常常停下来,让马匹喘一口气。
这种小憩对尼科洛来说却是一场大灾难。
老帕格尼尼突然象发了疯似的,要儿子在每次休息时都拉琴。
他即使在深夜也会把他叫醒,逼着他一口气拉上几个小时。
累得精疲力尽的孩子握不住琴弓的时候,父亲就踢他一脚,使他立即清醒过来。
旅途持续了四个星期。
孩子已经支持不住了。
风吹雨淋,他感冒了,开始咯血。
父亲却不管他疾病缠身,依然毫不怜惜地殴打他。
乐句断得不对,一个小节拉得不成功,演奏得有气无力——为这些都要受惩罚。
加葡萄的米饭被推到桌子的远端。
孩子只能远远地欣赏这一道美味的吃食。
他一直拉到瘫软无力,盛米饭的盘子变成了一座高高的雪山。
两条腿站不直了,下巴越 来越沉重地压在提琴上,孩子浑身战栗着,手指在指板上急速地移动。
这儿同温暖的、阳光明亮的伦巴第河谷是多么不一样啊!在伦巴第河谷,温和的低音叙述他对温暖的、茂盛的绿叶的印象;而这里却是积雪的林中空地、高耸的山峰和终年不化的雪坡上零落稀疏的一片片树林。
这儿的雪,还有带点天青色的积雪的寒光,是用突然跳到纤细的、银铃般的E弦来表现的。
E弦唱着,用它那清澈的高音唱出了积雪的高峰的旋律……父亲出去了,于是小帕格尼尼谨慎地解开捆住食物篮子的皮带。
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跑出去。
他顺着山坡跑去,向老妇人讨一片羊于酪或是一碗羊奶。
他跑得精疲力尽,被尖利的石头划出斑斑血痕,他一直跑到父亲找不着的最偏僻的地方。
他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坐在树枝上打盹’一面咒骂着正在变成刑罚工具的提琴。
还在热那亚时,孩子就在古代的刑讯室里看见过木制靴筒和足枷,它们的形状象提琴的腹板,是被称为西班牙靴子的刑具的一部分,这种刑具是在审案时,用来夹紧犯人的脚的。
而现在提琴对孩子的手、心、脑来说,就成了这样的刑具。
肘部和肩头都疼痛难忍,手指拿不住弓,左手握不住琴颈,琴老是掉到草席上。
此外,父亲灵巧的手一揪一拧,身上的青紫斑痕就好几个星期褪不下去。
手上、腿上、脸上、脖颈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
母亲扑倒在父亲脚边,求他怜悯怜悯孩子,可是她的袒护只是使父亲更加狠心。
无论什么都制服不了老帕格尼尼的倔犟。
“你这个该死的猢狲,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奇迹!……你反正是卖给魔鬼了,所以要么是你送掉性命,要么是你让我老了时能有个依靠。
等到世界重新恢复正常,该死的法国佬退走以后,小子,我就让你在一大群有身分的、有钱的老爷面前登台。
你要博得这些有钱人的赞叹,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感动得忘掉了自己的悭吝……”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来了。
从南方各天主教区逃来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了伦巴第。
据说意大利北部全在法国控制之下。
老头子决定逃到瑞士去,于是开始了沿着提契诺河岸的漂泊。
从普拉托开始,经过大达齐亚和基奥塔,沿着曲折蜿蜒的道路到布伦亚斯科、阿尔坦纳和隆诺。
最后他们到了里托姆湖地区,就在那里停了下来。
晚上,当帕格尼尼一家坐下来吃晚饭时,传来了车轮的辘辘声。
一辆四轮马车驰到这家小客店前,载来一位俄国将军和两名军官。
护送这辆马车的是四名骑马的传令兵。
安东尼奥跳起身来,奔到窗边。
这么说来,这里也不太平!来救援奥地利的俄国军队是反对法国革命的,说不定他们会拧断波拿巴将军的脖子,——可是谁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手无寸铁的旅行者呢!俄国将军占据了整个一楼。
帕格尼尼一家和行李都被抛到马厩里去了。
村子里有人大声谈话,说是不远处的山顶上都架起了俄国大炮,用不了多久里托姆湖的湖岸就会被炸得弹坑累累。
入夜之前,俄国士兵们唱着歌,大罐大罐地喝一种让人作呕的酸酒,他们老是看着窗外,象是在等候什么人。
天快亮时,形势忽然大变。
清晨,老帕格尼尼从马厩里探出头来,看见客店主人正在院子里。
他朝安东尼奥先生快污地挤挤眼睛,说道:“理发师先生,狗熊和哥萨克都走了,有一个骑马的人来找过他们。
”路边又闪过积雪的山坡、在风中呼啸的松树和云杉。
手冻僵了,脚冻麻了,寒风迎面扑来。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
粘乎乎的雪又被坚硬的土路所取代,24只马蹄的得得声立刻谅醒了老帕格尼尼(他原先就象一只无精打采的鸟一样,蜷缩在角落里),他一抬袖子,擦掉了在冻得通红的鼻子 尖上结成了冰的一滴鼻涕。
第六章  克雷莫纳   在山里提心吊胆地走了一个星期,然后沿途又是满目苍翠,时而是山坡、河谷,时而是冰凉的山问湖面和一望无际的牧场。
牧人的牛角声悠悠地飘荡着,钟声一阵阵传来,自然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克雷奠纳城堡的古老城墙终于出现了。
这里有两条小河和一条大河:小小的阿达河、涓细的奥格里奥河和水波浩森的波河。
城堡上有一座十分美丽的碉楼。
哨所到了。
安东尼奥先生只好瘸着坐得发麻的双脚,弯着腰从车上下来,走进一座灰色的石头房子,向喜欢挑剔的哨长出示证件,证明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的这次旅行是合法的——现在他不再是回故乡去的不知名的理发师了,而是一个有身份的、有高尚职业的、受人尊敬的人,是早先的经纪人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带着妻子苔丽丝和儿子尼科洛。
随后鞭子一响,马匹就朝右手的一条胡同跑去了,那里有邮政客店,是通常歇脚过夜的地方。
车夫猛拽了几下缰绳,呵斥了几声,又甩了几下响鞭,于是儿匹疲惫的老马才倒着蹄子,调头朝左边走去。
马车已经到了中心广场。
这里有十二世纪益的日耳曼——伦巴第式的旧房子。
红色的和粉红色的大理石墙,教堂高耸的尖顶。
车走到一所高脊尖顶、盖着红瓦的房子前,又矮又阔的大门在客人面前打开了。
伯父维多利奥·帕格尼尼站在门口。
他戴着用他自己的头发编成的灰白色假发,鼻头是血红血红的,灰蒙蒙的眼神,下额于瘪而粗糙,布满了纤细的皱纹,正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凹陷,象是钉进了一颗钉子而留下的痕迹,小小的耳朵也是灰色的,仿佛很久没有洗过了。
这双眼睛给孩子留下很不舒服的印象。
彼此问候之后,伯父撩起坎肩的大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嗅了一撮烟,打了个喷嚏。
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怕父用一块绣着十字交叉的大钥匙的绿绸手绢擦去眼泪。
这种手绢是只有担任教职的人或者是对教会有过大笔捐赠的人才有的。
早晨过去了。
尼科洛同母亲一起到教堂去。
母亲在一幅画着拉小提琴的天使的壁画前热忱地祈祷着…… 夜里母亲发起烧来。
她一路上是强打精神熬过来的——她一直在为尼科洛担惊受怕,害怕父亲的殴打会把孩子送进坟墓,老是想省下一点让儿子多吃一口,所以她强忍着自己的痛苦,咬牙坚持着。
来到克雷莫纳的第一天,她就去教堂忏悔。
突然一阵晕眩,她支持不住了。
快天亮时,她发着烧,在床褥间辗转反侧。
她把儿子叫到床前,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孩子,我们在教堂壁画上看见的那位天使夜里对我说了,你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小提琴家。
我们没有白来这座城市。
这里出过最优秀的制琴师傅——阿马蒂、格瓦尔奈利和斯特拉狄瓦利。
我觉得你要在这里埋葬自己的母亲了。
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扔掉提琴。
”孩子吓坏了,他跪倒在床边,大哭起来。
泪水沿着突出的颧骨滚滚流向尖尖的下颏,这时他的脸显得更丑陋了。
尼科洛保证母亲的所有嘱咐他都照办。
他情愿多做一千倍的保证,只要不再听到她的泣诉,只要不再因为想到母亲可能永远离开他而感到害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尼科洛并没有安葬母亲。
她的病痊愈了。
伯父一天天变得快活而亲热起来,他越来越经常地和尼科洛搭讪,孩子 已经在“避难所”里获得了初步的生活经验,所以现在也有点犯疑了。
小帕格尼尼象一个成年人一样警觉起来,他感到,父亲在同伯父谈话时常常是欲言又止,因此伯父打算从他尼科洛的嘴里套出父亲极力掩饰的事情。
可是孩子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对父亲的事情很不了解而惋借。
然而,为了应付,他装模作样,仿佛他知道某些事情,但是不能说。
手腕耍成功了。
从这天起伯父差不多被他抓到了手心里。
“你吱吱嘎嘎地拉得我的耳朵都要裂开了,你这把琴真讨厌!”有一次伯父说。
小帕格尼尼察觉到这不过是一次重要谈话的开场白,于是做好了准备。
他又装出一副保留着某些秘密的样子,转27而采取攻势。
他问伯父说,关于克雷莫纳的提琴和给这座城市争了光的那些制琴师傅的传说都是真的吗?还有关于住在离教堂广场不远处的保罗·斯特拉狄瓦利的传说是否也是真的?伯父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老头子回答他的问题了: “小傻瓜,我们这座城市闻名于世的是丝厂。
不错,去年来过一个发了疯的英国勋爵,他详详细细地打听了几位斯特拉狄瓦利先生的情形,而且做了记录。
斯特拉狄瓦利先生是我们城里的贵族。
他们都当过议员,从来没有当过工匠师傅。
他们的一位远祖倒是做过小提琴,不过他也是贵族,做琴只是消遣罢了,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做的琴拿出去卖过。
” 孩子满腹狐疑地听他讲着。
“听我说,”老头子想转到自己关心的话题上去。
“你们离开热那亚之前,日子好象过得紧一点,是吗?”“没有的事,伯伯。
”孩子简洁地回答说。
“啊,原来是这样!你们穷过一阵子,对吧?”“没有的事,伯伯。
”尼科洛还是这副腔调。
“难道你们讨过饭?”“没有的事,伯伯。
”于是伯父决定把问题暂时搁一搁。
“你知道吗,”他说,“保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现在还活着。
他跟我讲过,那个发了疯的英国勋爵怎样详详细细地打听过他那几位做过提琴的祖先。
所以我要劝你,既然你爸爸的事情好转了,他现在手头又有钱,那就请他给你买把提琴,最好是向科齐奥伯爵买。
这个怪人收集了好多琴,有整整六百把呢。
如果有人就象那个发了疯的勋爵一样,使保罗先生感到厌烦的话,保罗先生就把他打发到科齐奥伯爵那儿去。
保罗先生自己恨透了提琴。
”这些情况并没有使孩子感到满足。
于是有一天,保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看见有一个长得象猴子的黑头发小鬼从树上跳进他的窗子,他不禁大吃一惊。
“先生,看在上帝面上,原谅我吧!”孩子喊道。
“我敲门敲了三小时,可是没有人来开门。
”保罗先生一瘸一拐地跑到窗边,抓起手杖,想打这个他以为是小偷的孩子。
但是小帕格尼尼跪下了:“我求求您,先生,别打我!我挨爸爸的打已经够多了,请您别打我!我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下,斯特拉狄瓦利老爷们是怎样做提琴的……”保罗先生皱起了眉头。
“你这个小猢狲是从哪里来的?那些关于提琴的谣言又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祖先都是议员,他们穿着红色的大氅,戴着红色的帽子。
我不想理睬那些糟蹋我们这个光荣家族的流言蜚语……你等一等……”斯特拉狄瓦利先生一把抓住孩子的衣领。
“你准是个小榆!你已经是第一百次对我重复现在让英国人神魂颠倒的那些问题了。
在我还年青的时候,没有一个傻瓜关心过破破烂烂的旧提琴。
而现在,这些英国疯子却跟我纠缠不休。
是谁打发你来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没有人打发我来,先生!谁也没有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自己要来的。
我正在用的提琴是……” “这座城市里连空气都中了毒!”保罗先生感慨系之地说。
“简直是疯狂!满城都是关于斯特拉狄瓦利的提琴的风言风语。
照这么说,我是手艺人的后代了!”然后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嗯。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转过脸去问孩子。
“你几岁了?你说你这么点年纪就会拉提琴,怕是说假话吧!” “我从热那亚来,孩子答道。
我是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的儿子。
爸爸教过我拉琴,我喜欢小提琴,虽然爸爸的所作所为只能使我厌恶提琴。
” “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偷呢,”保罗先生说。
“我住在克雷莫纳,对种种事情都做记录。
现在我们意大利真是大难临头……”老头儿有时象是在自言自语。
“这一年世上发生的事比过去一百年里发生的事情还要多。
你是不是以为家里没有人,”他又转脸问孩子,“所以打算偷点东西?” 他又举起了手杖,随后又放下了。
孩子这时才发现,保罗先生已经是一个衰朽不堪的老头儿了。
老斯特拉狄瓦利的下颚不时落下,微微张开瘪嘴。
他的坎肩上马马虎虎地别着几枚奖章,在他干瘪得萎缩了的胸前荡未荡去…… “整个欧洲都卷进了某种疯狂!一会儿把国王推翻了,一会儿文把一些破破烂烂的提琴看得比现在的漂漂亮亮的提琴还要贵重。
破琴比新琴好,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新政策比旧政策好,这又是打哪儿说起呢,”他补充说。
突然升起的一股怒气把苍老的面孔变得更难看了。
他叫道:“法兰西共和国就一定比美好的古代君主国强吗?走着瞧吧!”老人的眼睛闭上了,后来他仿佛强使自己苏醒过来,忽然对尼科洛说: “这样吧,孩子,你去找科齐奥伯爵。
他这个傻瓜迷上了提琴。
说斯特拉狄瓦利一家当过手艺人的风言风语就是他放出来的。
科齐奥伯爵会对你谈到我们家,别信他的话,他就会造谣,就爱胡说八道。
不过,他有好多好多提琴,他为人也不错。
” 保罗先生从桌上拿起铃来摇了一下。
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妇女,她满面红光,体格健壮。
她不满意地看看老人,气呼呼地看了一眼小帕格尼尼,然后又转过脸去,很不客气地对保罗先生说: “您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卡塔琳娜,”斯特拉狄瓦利说,“把孩子送到大门口去,然后就做早饭吧。
”“没有葡萄酒了,”卡培琳娜说。
“这个小混蛋是怎么进来的?”她说话很生硬,而且装模作样,仿佛是要强调她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而斯特拉狄瓦利先生不过是听她吩咐的人。
“钥匙不是在你那里吗,卡塔琳娜,”斯特拉狄瓦利气恼他说。
“可是钱在您手里呀,”卡塔琳娜粗鲁地打断他的话。
“钱不是在你手里吗?”老头子还想分辩几句。
“全花光了。
”斯特拉狄瓦利先生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做了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又把手伸进坎肩口袋里摸索着,想掏出钥匙来。
他在壁橱里找钱又找了半天。
最后卡塔琳娜从他手里守走了钱袋,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对小帕格尼尼喊道:“走吧!”“你到圣多明尼克广场去!”斯特拉狄瓦利追着喊了一声。
“谁放你进来的,小鬼?”卡塔琳娜气势汹汹地问道,一面给尼科洛开门。
为了早点脱身,孩子匆匆忙忙地钻过打开的大门,一步跳到大路上…………他已经接近科齐奥伯爵的两层楼房子了,突然一记耳光差点把他打倒在地上。
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他。
孩子一回头,看见了怒容满面的安东尼奥先生。
“原来你在这儿呀,你这个小鬼头!你原来在这儿呀,你这个败事精!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让你满街乱窜,而我却在为你操心,整整两天都在想方设法让科齐奥伯爵接见你。
今天他同意听你拉琴,而你就象是故意丢人似的,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要是你以后再不经许可就上街蹓跶……”“爸爸,你放开我吧!”孩子叫起来。
“我正要去见科齐奥伯爵,我全都知道!”安东尼奥先生放开他,困惑地看看自己刚才还抓着儿子衣领的手,说:“怎么回事?什么?你说什么?”“对,就是这么回事,爸爸,”尼科洛赶紧接过话头,一面支支吾吾地应付着,“是的,我就是去找科齐奥伯爵,因为……因为……别人告诉我说……”“你撒谎!”老人吼道。
“你连谎话都编不圆,吞吞吐吐的。
”“那是因为你把我的嗓子捏坏了”,孩子灵机一动,回答说。
“不对,不是那么回事,就是因为你说的是假话!”他们总算赢得了时间。
父子两人来到了铁栅栏边上。
安东尼奥先生敲敲门,看门人开了门。
老帕格尼尼微微一踮脚,跳舞似的朝看门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仿佛一切都决定于这个人。
他请看门人禀报伯爵大人,说他卑贱的仆人帕格尼尼带着一个孩子,一个绝顶出色的小提琴手等候接见。
尼科洛不禁一怔,他象一头小野兽一样,眼睛闪闪发光,瞥了父亲一眼。
绝顶出色的小提琴手!他突然觉得,他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打骂和种种委屈,他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告诉父亲完全用不着打他,他自己能把一切都做好,他很喜欢音乐和小提琴,而挨打之后却恰恰相反,他简直就不想再拉琴了……可是,孩子看到老头儿谄媚而又可怜的笑脸,他立即明白了,在这个人眼里,他尼科洛的痛苦是根本不算一回事的,老头子把儿子看做一件东西,一种发财致富的工具,一架保证能赢钱的机器。
小帕格尼尼的心头一沉。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脸上这种狡诈而卑贱的笑容。
父亲并不因为儿子在跟前而感到害羞。
老头子甚至没有察觉身边的小儿子在用审视的目光看他。
对他来说,尼科洛的价值还不如鹦鹉之于流浪乐师,猴子之于江湖杂耍艺人。
这只鹦鹉在不久的将来就应当为流浪乐师叼出一张最走运的谶文来。
一分钟以后,父子两人被引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厅。
一张小桌子后面坐 着一个老年人,他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象是一头凶猛的兀鹰。
他戴着一顶卷曲的白色假发。
穿一件花边褶皱已经很脏了的暗红色坎肩。
发黄的套袖象两块破旧的抹布,箍着干瘪瘦削的手臂。
细心人可以看出,花边是北方出品,既精致,又结实。
虽然已经多年没有拿下来洗涤过,但是仍然没有磨破。
花边皱皱巴巴地搭拉着,却仍旧可以看出图案的优美。
这些花边同它们的主人配在一起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时间在老人的脸上划出道道皱纹,不饶人的年岁使脸上天生的缺陷更醒目了,凹凸不平的地方更明显了。
只有苍老的脸上的皮肤象麂皮一样结实,保留着原状而没有磨损。
一切都经过搓揉,一切都褪了颜色,可是这个人却象从前一样结实,一看见他,人们就不禁会问自己:这个人经受了意大利气候的日晒雨淋,已经活了多少个世纪了呀? 科齐奥伯爵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两位来访者,目光缓缓地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后来他放声大笑起来。
沙哑的笑声在这间又高又深的大厅里回荡着。
“可爱的麦涅盖蒂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小崽子吗?他的个子还没有阿马蒂做的最小的提琴高呢!”他两手一摊。
“我上个星期把儿童琴‘蓬松’卖给一个发了疯的英国人了,据我所知,这是斯特拉狄瓦利做的唯一的一把儿童提琴。
帕格尼尼先生,您的儿子用什么琴演奏呢?” “随您伯爵老爷的意吧,”孩子答道,连看也不看父亲一眼。
科齐奥走到墙边,拉了一下软绳。
一大片深红色的帷幔移开了,玻璃柜里几十把提琴在阳光下闪耀着,有黄色的、淡绿色的、金黄色的、咖啡色的、深红色的;琴弓有的朴质无华、线条严谨,有的精致华丽、镶嵌着珍珠和珠母。
柜里挂着的有又大又厚的大提琴,有声音洪亮、饱满的中音提琴,也有小提琴,琴弓有长有短,琴头上制琴大师们刻出了别出心裁的群像、头像和狮子的脸面。
最后,帕格尼尼终于看见了一把奇形怪状的提琴,它又短又厚,琴头上雕的是一个斗犬的头。
小提琴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长排象大幅墙画一样顺墙放着的、一人半高的玻璃柜。
老科齐奥则用一个入迷的人和恋人的目光,透过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由一粒粒微小的、闪烁着的尘埃组成的一层金色的、似有若无的薄雾,欣赏着这奇妙的提琴的汇集,欣赏自己心爱的收藏品。
科齐奥走到小帕格尼尼身边。
他拨开孩子额上的头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眉毛、前额和眼睛,说道:“我已经九十七岁了,其中的八十年我都用于收集这些宝贝。
按照我的计算,也是按照我的占星术士的计算,我还能活两年。
你现时所在的这幢房子里有世界上第一个乐器宝库。
地球是为了这些乐器才存在的,宇宙的创造者为了这些乐器,才使人疯狂地喜爱把丑陋的生活变成优美的乐音。
”老人说完了这段庄重的话后,走到一个玻璃柜前。
他拿出一串玲珑精致的钥匙,去开一把又一把造型奇特的锁。
等他取下最后一把锁的时候,柜门就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装在合页上的梣木框子移开了,老人取下一把金黄色的古琴。
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握住琴颈,也不拂去琴上的灰尘,就把它递给了孩子,然后又同样仔细地,简直可以说是隆重地交给他琴弓。
于是小提琴手开始演奏了。
第七章  慧眼伯爵   帕格尼尼先生告诉苔丽丝:“我拿了科齐奥伯爵周济的十个路易多尔。
”“难道我们自己没有钱了吗?”苔丽丝夫人气呼呼地问。
“嘿,又是你那些怪念头!”老头子怒气冲冲地应道。
“我怎么能把主人托付给我的钱花在这头小狗身上呢。
要想从他身上榨出哪怕是几个生地西母①也不是马上就能做到的。
可是得请人教他,得请老师教他!科齐奥怕爵说,如果孩子不立即跟罗拉先生上课的话,他就不会有出息。
你知道罗拉收学费有多贵。
我想,最好不要花钱为孩子请老师,等该死的法国人一走,就带他去周游伦巴第。
法国人要走的,一定会走的,错不了。
昨天这里的神甫们聚会过,有一个宪兵化装成神甫从维也纳来了,他带来了一些好消息。
法国人到处都在挨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完了。
”老头子一面说,一面掏出一个塞得满满的绿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票子。
“你看,”他说,“从1789年起,这些股票在全世界就不再流通了。
法国国王被处死以后,有些国王就大袋大袋地烧掉他在位时发行的那些法国股票。
这是我在全克雷莫纳收买下的股票。
用不了一个月,我就是伦已第最有钱的人了。
”“要是法国人不走呢?”“会走的。
这里的占星家预言他们要彻底垮台,星相显示他们要完蛋了。
火星运行到阿斯特赖亚星座①里去了,而阿斯特赖亚就是奥地利,就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
你知道,我赚了钱之后,给教会捐献过。
萨格奈利神甫对我说过:‘您放手买这些股票吧,买吧。
’我从他手里买股票就花了两千里拉……”……老科齐奥对小帕格尼尼讲述小提琴的历史。
“孩子,你听说了吗,”老人说着,一边在自己府邸空旷的大厅里踱来踱去。
“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就出在我们这儿。
因为这里有红杉——只有我们这儿才长的一种树,而且大自然又使这儿的人有特别灵敏的听觉,使他们特别喜爱高超的手艺。
三个世纪以前,我们这座城里出过一个叫乔万尼·马尔科·德尔·布塞托的人。
他收留了一个叫安德雷亚·阿马蒂的人,待他亲如一家。
布塞托是一个正直的手艺人,安德雷亚·阿马蒂却出身名门。
可是他们两人有一种共同的爱好。
他们一老一少,彼此十分相投,就象我们两人一样。
安德雷亚·阿马蒂再也没有回到他那个有声望的家族去。
家里人认为他成了一个手艺人,玷辱了家族的封号。
至今还有许多人不懂得,制作提琴是一种高尚的艺术,它不属于粗糙的手艺之列。
不信你去问保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他一定极力掩饰,不肯承认自己是制琴师傅的后代,虽然他花钱买来的那个封号比起制琴大师的天赋来差多了。
算了,不谈保罗先生了,他是个好人,他为遥远的后代人做大事记,写编年史,他的心思跟我们不一样……为什么阿马蒂离家出走了呢?说来好笑,小安德雷亚·阿马蒂同布塞托的孩子们是游玩的伙伴。
那时候,这家手艺人的孩子被准许到阿马蒂家的花园里去玩。
阿马蒂也常到布塞托的作坊里去。
安德雷亚·阿马蒂起初是做玩具。
他做玩具提琴,布塞托不时指点他。
有一次父亲不在家,小阿马蒂把父亲花园里的梨树砍倒,送给了布塞托。
你知道,阿马蒂的提琴是用梨木做腹板和 背板的。
老阿马蒂回到家里,看见了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不听老人们的劝说,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孩子关进牢房。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孩子从牢房里放出来之后,就跑到布塞托家里去了,尽管父亲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回家。
” 老人走到一个柜边,指指一片片薄薄的金黄色细纹木板。
“这就是梨木,它的果实对我们来说是甜丝丝的,而对小阿马蒂来说却又苦又涩……老人总是比年轻人先死。
父亲几乎总是死在儿子前头。
安德雷亚·阿马蒂继承了一份偌大的产业。
可是,这真是高尚爱好的一个榜样:他已经不能抛弃自己的手艺而成了一名制琴师傅。
他夜以继日,用尽浑身的气力,不住手地做呀做。
除了做琴,他别的什么都不干,如果妻子忘了给他把饭送到作坊去,他就会不吃不喝,一口气干上两三个昼夜,直到做成一把琴。
有人预言说,等他做成第四百把小提琴的时候,他就会永生了。
所以他一个劲地加紧做琴,虽然他很清楚,所谓永生并不是指他的躯壳。
每一把新琴都比先前的好一些。
因此他懂得永生是什么意思。
阿马蒂的双手布满伤痕,两个指头上的指甲被撕脱了,然而这双丑陋的手虽然长满老茧、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的,却象你稚嫩的手指一样灵巧。
”老科齐奥拿起帕格尼尼的一只手,把它高高地举到自己的眼前。
“你的每个手指头都象一个鸭嘴。
这是天生的缺陷,而且你本人也长得并不漂亮。
可是这样的手指演奏乐器是再好不过的了。
”小帕格尼尼很快就学会了区别各类小提琴。
他看着高高隆起的腹板,看着雕刻得十分雅致工整的一对音孔,它们彼此相对倾斜着,就象菲耶索莱修道士的绘画上的天使。
“这不是刚毅有力的提琴。
公爵们喜欢在小房间里听小提琴演奏,他们需要的是甜美、纤柔、宁静的声音。
所以,你绝对不要在大厅里演奏阿马蒂做的琴。
如果你在这间大厅里,在放书桌的那个角落里演奏,那么在屋子中间就很难听清楚了。
柔和悦耳的音调并不坏。
可是,当我们的共和国正在同掠夺者战斗的时候,当哈布斯堡的一群恶棍扑向意大利北部的时候,另一些人需要的是另一些音调。
我在米兰的时候,听过为人数众多的军官老爷们举行的音乐会。
从这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新的带兵队长们希望在音调里找到自己战斗威力的回声。
他们是新战争的勇士,他们完全不能理解阿马蒂的提琴奏出的温柔细腻的音调,可是当你们热那亚的小提琴手塞尔维托拿着斯特拉狄瓦利制造的硕大的提琴出台,奏出了足以使飞鸿坠地的刚劲有力的音调时,这些人忽然坐直身躯,挺起胸膛,眼睛炯炯发亮了……”科齐奥住了口,后来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巴黎附近的凡尔赛曾经有过世界上最完备的一套阿马蒂制作的乐器。
这批收藏品在1790年丢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里有六把中音提琴、两把大提琴和十八把小提琴。
这些琴全是为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弦乐队定做的。
现在听人说,英国人用吓死人的高价在欧洲几个城市里搜求到了这批藏品的残余。
”帕格尼尼倾听着,不敢打断他的话。
科齐奥从一个题目转到了另一个题目:“安德雷亚·阿马蒂有两个儿子,他们都继承了父亲的工作,他们叫杰罗尼莫和安东尼奥。
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在这之前,他们在一起干得很融洽,不分彼此。
姑娘嫁给了杰罗尼莫,于是这个家庭就解体了。
兄弟俩分了手,各人于各人的。
起初安东尼奥还常到哥哥家走动走动,后来他去得 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安东尼奥被人发现吊死在作坊门口了。
杰罗尼莫继承了这个家庭的事业。
他的儿子尼科洛是阿马蒂一家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他又接着父亲干这一行。
尼科洛接受了外姓人到作坊当学徒。
安德雷亚·格瓦尔奈利和安东尼奥·斯特拉狄瓦利就是这样进了他家的作坊的。
这两个人后来都成了制琴技师,而且出了名。
你见过保罗先生,他说斯特拉狄瓦利是名门望族,那是撒谎,是一篇鬼话,是他编造出来的,他们的名望在提琴上。
”科齐奥给小帕格尼尼看了斯特拉狄瓦利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一张旧画像。
画上斯特拉狄瓦利是在作坊里。
他穿一件白麂皮围裙,戴一顶红色山羊皮帽子,拿着一块木板和工具。
“这帧版画是我自己着的色,”科齐奥说,“我认为,选色是正确的。
我让你看这幅画是要让你知道,这个普通的工匠根本不是什么议员,也不是什么贵族。
然而你看,孩子,如果我有天分哪怕是做出一把提琴,就象这个斯特拉狄瓦利在106岁时做的那样的琴,我情愿不要这古老的伯爵封号!” 老伯爵把孩子带到另一个玻璃柜前。
“你看,漆是金黄色的,它不会盖住任何一条纤细的木纹。
你再看,这木材就象是斑点纷除的虎皮。
腹板上没有一个节疤,条条纹理都象头发一样纤细!这棵树至少有350年了。
听说,在威尼斯同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斯特拉狄瓦利买下了土耳其人用来造船的大量木材。
这些木材都经过几十年的风干,后来,在亚得里亚海东岸被隔断之后,就没有人能买到这种木材了。
在我们的山地里,有些地方有细纹的云杉,不过要把这种木材保存很久很久,才能用它来制造这样细致而复杂的物件。
而在国外,在亚得里亚海的东方,高山上生长着一种巴尔干云杉,仿佛是造物主特意为提琴技师创造出来的……”科齐奥一把接着一把让小帕格尼尼看琴。
“你看,同一个技师从来不做两把式样完全相同的琴。
你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琴全部不一样。
你不妨拿一具圆规去量一量音孔之间的距离,你可以看到所有提琴上音孔的位置都是不同的,而且它们和中心线的交角也是不同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表明,提琴技师掌握了木材的秘密。
他们知道,不同的树种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
你从他们怎样雕刻音孔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深刻地掌握了自己这一行的秘密。
音孔使他们制作的每一把琴的音质都特别出色。
”他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一把提琴。
“这把琴我很少取下来。
这是‘天鹅之歌’。
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斯特拉狄瓦利生前制作的最后一把提琴,当时他是106岁,老人做的琴比年轻时做的更胜一筹。
”老伯爵把斯特拉狄瓦利做的小提琴叫做银音琴,把中吉提琴的声音比作金音,大提琴是青铜音,而低音提琴则是黄铜音。
有一次,科齐奥坦率地告诉小帕格尼尼说,他毁掉了四把斯特拉狄瓦利做的小提琴。
伯爵压低了嗓门,仿佛是害怕被外人偷听了去,他踮起脚尖,把孩子带到一扇矮小的房门边。
他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点上灯,带着无可奈何而作孽的神色,指指钉在桌上的四张木板。
科齐奥拂去一支古老的音叉上的尘埃,用它在墙上敲了一下。
“听见了吗?”老人低声问道。
孩子回答说:“听见了。
”“象吗?”“象” “可是你明白吗?音叉会唱,从斯特拉狄瓦利做的提琴上切下来的木板也同样会唱。
这个音是每秒钟振动512次……你再听听这个。
”老人敲了敲另一片木板。
孩子点点头。
他们把四张木板一一试过,小帕格尼尼每次都点点头。
“这也是,这也是一样的!”几个声音的频率和高度都是相同的。
“看见了吧,”老人说,“全是每秒钟振动512次。
孩子,你的听力很好!来,你再看看,这张木板是从斯特拉狄瓦利1708年做的提琴上取来的,它旁边的那一张是从他1717年做的琴上取的。
这是细纹械。
它旁边是一张云杉板。
琴是1690年做的。
这最后一张板也是云杉,琴是1730年做的。
让我们来试验试验。
”老人的眼里闪出青春的火焰。
他轻轻一击,木板就唱出声音来了。
孩子说:“升A!”“好!”科齐奥说。
第二张木板发出同一个音。
第三张和第四张也一样。
在熟练的手指的叩击下,四张木板同时唱起来。
孩子一声不响,站在那里听着,瞪大了眼睛盯住一块块木板。
他老师的脸上则始终挂着如醉如痴的微笑。
最后,老人又接着说下去:“要想得到这种银铃般的声音,就必须把槭树和云杉的自然品质结合起来。
自然界里始终是有声音的,但是声音仿佛是一只悄俏地在这些树上跳来跳去的鸟儿,要把它捕捉住,要把它驯化。
要把它驯化到能够婉转啼鸣的程度。
孩子,你注意到没有,小提琴的腹板总是用云杉做的,而背板总是用械木做的。
我还做过计算,云杉能够以比空气快15倍的速度发出声音。
提琴是由振动速度小的诫木和灵敏度比较大的云杉结合而成,它发出的声音的比例是12:16。
可是许多人却认为,腹板和背板发出的声音是同一个调子。
这是两个不同的音。
自然界的和谐悦耳在于这两个音融合成一个统一的、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完美的音。
有一次我定做了一把提琴,用的全是械木,腹板和背板的厚度也一样,这把琴简直叫人没法听,它发出的音是嘶哑难听的。
孩子,自然界是不能容忍单调的。
腹板和背板应当发出不同的音,两者的差应当是一个全音。
由此而产生的纯净、浑厚的音,就象两种贵金属熔成的合金一样,单取其中的一种金属,它是柔软而脆弱的,但两者一旦结合,就变得刚劲而坚固。
由两种软弱中生出了力量。
你要记住,提琴的尺寸是不能加大,也不能缩小的。
琴箱里面的空气量稍有增加,E弦就会象一只尾巴被人踩了一脚的小狗一样,尖声嚎叫起来,而低音就变得软弱、沉闷、嘶哑,宛如一个醉汉的呓语。
如果把琴箱缩小一点,就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第四根弦就会变得沉闷,而低音变得嘶哑。
可是,你不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
自然界在变,人也在变。
每一代人的听觉都是不同的。
本世纪的音叉同过去几个世纪的青叉发出的声音就有差别。
给人数很多的听众演奏和为一家五口演奏,在调弦上应该是不一样的。
你的祖父和曾祖父听出的自然界的声音是另一样的,他们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于是就不去听别样的声音,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不由自主的,并不需要故作姿态。
在这些事情上人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要想说服今天的人按照上个世纪的音叉来调弦也是办不到的。
老塔蒂尼①六
年前曾经测量过绷紧的琴弦对琴身的压力。
那时他测得的压力是63磅。
可是你要知道,当时的琴弦比现在细,琴马比较低,琴弦离腹板也近一些。
现在的这一代人提出了另外的要求,他们听不见旧的提琴声了,所以只好提高音叉,琴弦的振动也增大了,琴马加高了,琴弦象一块凸板绷在腹板上面。
琴马把琴弦架高到老鼠可以在腹板和E弦之间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你知道吗,孩子,音域比上一个世纪提高了半个音,而琴弦对琴身的压力不再是60磅,而是80磅了。
人们把弦绷得更紧,人的神经也绷得更紧了。
时光飞逝,岁月更替,人也在不断地变化。
往后会是什么样?人的变化有没有止境?我发现,世界现在就在改变自己的色彩,耳朵在捕捉另一些声音,于是我不禁想到,阳光也在日益暗淡……” 科齐奥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来。
他掏出一块手绢,猛地擦干了泪水。
然后他站起身来,牵着帕格尼尼的手,把他领出了房间。
“孩子,我们走吧,”他说。
“我告诉你的话,你对谁也别说。
大自然不喜欢泄露自己的秘密,好奇的人是要遭它报复的。
” 第八章  群星之间   一家人回到热那亚时,增加了新的成员。
在克雷莫纳,安东尼奥先生出入意料地同女儿鲁克莱齐娅和玛格丽塔言归于好了。
在这之前,尼科洛甚至不知道有这两个姐姐,因为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过她们。
帕格尼尼一家立即扩大了一倍,因为安东尼奥先生的这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了。
大女儿鲁克莱齐娅的丈夫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
认识了没有几天,他就同安东尼奥先生大吵了一场,差一点动手打起来,到热那亚以后,他整天同一些陌生人打牌赌博。
他输掉许多钱,而在他手气好的时候,输家就跑到家里来大吵大闹,搅得四邻不安。
而且,安东尼奥先生的事情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他象一个中世纪的占星术士那样,执拗地注视着夜空,观察着星辰位置的移动,一面喃喃自语,背诵着一些复杂的天体物理学公式,他说到星辰对人的血液流动的影响,说到星辰对他一家人遭遇的影响。
在他的话里,星占表的预言同对可能获得的利润的推算奇怪地混杂在一起。
在这个经纪人手里,帕斯卡和莱布尼茨的计算器变成了会计结算账目的工具,而雷蒙德·卢利探寻哲学真理的逻辑机成了必须保证买到能赢钱的彩票的摇彩转盘。
占星术士和炼丹术士对长命水和点金石的探寻在入了迷的中世纪人身上是同对人的幸福、对人类社会结构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的,而在老帕格尼尼手中却变成了他寻找在交易所中进行欺诈以及同黑势力勾搭的种种手段。
不过,这些都只是枉费心机。
老帕格尼尼并没有履行自己对银行家承担的义务。
他推托说在途中失窃,在克雷莫纳被盗,借口由于战争而受了损失等等,可是两位经理都是老练的银行家,阅世极深。
于是,迁延时日的诉讼开始了。
昔日的友人也开始躲避安东尼奥先生了。
如果说他从前只须要煞有介事地坐在自己经纪人的桌子后面,那么现在他得自己东奔西走,找水手打听到港的是什么货物,即使是这样,在他出面想做成一笔买卖时,他也常常遇到一看见他就沉默不语、满脸不高兴的商人;别人往往避开他而成交。
交易所中的每次失利都使这个家庭感到加倍的沉重。
离家很久的哥哥也回来了。
他一看见小提琴手,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气忿。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崽子怎么会活下来的?”他嗓子暗哑,粗鲁地问父亲: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咯着血、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小鬼怎么会活下来的?弗朗切斯科差一点要动手打安东尼奥先生。
在这一场吓人的争吵之后,母亲跪在尼科洛的小床边,哭了整整一夜。
她说,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于他的勤奋了,他无论如何也要获得成功。
尼科洛回到热那亚以后,就按照科齐奥的主意,跟乔万尼·塞尔维托学琴。
可是父亲连一个巴约科①也不肯忖。
安东尼奥先生说:“在这个苦难重重的尘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出色的指点,塞尔维托先生已经全都给了。
”塞尔维托生气了,课就此停了下来。
确实,这时驾驭提琴的主要困难都已经被克服了,而且孩子的视奏能力要比塞尔维托本人高明得多,——不过, 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喜欢饶舌的女邻居们在苔丽丝夫人的耳边絮聒不休。
苔丽丝夫人不知从 什么地方弄到了一些钱。
有一天,安东尼奥先生在法院里有些耽搁,她就利用这个机会带儿子去见贾科莫·科斯塔先生。
科斯塔先生是热那亚唱诗班的教师,而且在热那亚所有的教堂乐队里都担任首席提琴。
科斯塔先生听了小帕格尼尼的演奏。
第二天帕格尼尼就到教堂去演奏了。
祈祷仪式一结束,科斯塔先生就把孩子叫到跟前,让孩子每月到他家上五次课。
上过几次课之后,科斯塔先生就对学生拉出的音之清亮、罕见的理解力和迅速的进度大为诧异。
半年之后,当苔丽丝·帕格尼尼背着丈夫送来30次课的学费时,科斯塔先生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盘算着这些钱比起他从有帕格尼尼参加演奏的教堂音乐会赚得的收入来,还有多大意义。
苔丽丝夫人得到热那亚高级宗教人士的垂青,她把家里发生的变化归之于神的意愿。
安东尼奥先生不再酗酒了。
他看着儿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当他会见科斯塔先生,而且得知贾科莫先生不想收他的钱时,他感到分外高兴。
双方都觉得满意——贾科莫先生是为自己的学生和这个学生给他带来的收入而满意,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则为科斯塔先生的慷慨大方而满意,因为这种慷慨对帕格尼尼一家的开支有很大影响。
然而,过了不久科斯塔先生的自私忽然被发现了,于是安东尼奥先生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上了当。
他很有分寸地喝了一点酒来提神壮胆,然后去找科斯培先生论理。
在离教堂唱诗班教师简陋的住宅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吵骂的声音,他们彻底决裂了。
科斯塔先生的课停了。
可是他不肯为自己的学生在音乐会上的演出付钱,尽管安东尼奥先生暴跳如雷,他也没有给他一个巴约科。
事情就这样搞糟了。
科斯塔先生收集了这个学生受洗和童年的情况。
他最后认定,孩子的提琴天才、他非凡的音乐禀赋和在少年身上今人难以置信的音乐技巧都不能用神明的干预来解释。
这里毫无疑问有魔鬼插手,有妖精的影响。
接生婆的诅咒是小帕格尼尼取得非比寻常的成绩的原因。
决裂的当天,尼科洛·帕格尼尼还对父亲和科斯塔先生的谈话一无所知。
他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所以象往常一样拿着琴去上课。
他很有礼貌地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记凶狠的耳光打得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差点把一个上楼去找贾科莫先生的、黑眼睛的高个子撞倒了。
陌生人一面骂着,一面抓住了孩子。
“小鬼,你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干嘛跌跌撞撞的?”帕格尼尼一甩手,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陌生人还在问。
帕格尼尼向他讲了自己的委屈,他说:“你在这儿等着。
”科斯塔先生同客人在楼梯头上谈话的时候,帕格尼尼一直在楼梯下面等着。
帕格尼尼听见科斯塔先生称陌生人为“亲爱的涅科”。
从谈话里听得出来,陌生人是知名的作曲家涅科,他写的歌剧在意大利北部、在那不勒斯、威尼斯、米兰、帕多瓦和里窝那的所有剧院里上演。
帕格尼尼在热那亚听过涅科作品的片断,他知道,连罗马的剧院也上演涅科的歌剧。
当孩子听见谈话结束了,涅科先生正在下楼对,他有一种甜蜜而又令人 心醉的预感。
涅科一言不发,从孩子身边走过。
帕格尼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 到阿基米得大街上一幢旧房子的门边时,涅科先生开了口:“拿提琴的小鬼,我听过你的演奏。
我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魔鬼干预你的 命运这种胡说八道,因为那样就把你抬得太高了。
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嗯,你爸爸打你吗?”他突如其来地问道。
“打得厉害着呢,”帕格尼尼绘声绘影地回答。
“这对你大概是有好处的吧?”涅科先生眯起眼睛,笑嘻嘻地问道,一面给孩子打开一间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的门。
用金色的墨水写在红色五线谱上的音符使帕格尼尼大为惊异。
这间屋子的所有器具都十分精致考究。
有一架旧式大钢琴,还有竖琴、漂亮的各式银号、长笛、巴松管、双簧管,一套用有色金属做的红色、白色、浅蓝色、黄色的小铃铛,乐谱架、镶金头的象牙指挥棒;用压花的西班牙皮革蒙面的安乐椅、放满书籍和有皮封面的总谱的书架、用威尼斯的淡红色玻璃做的陈列柜;一张镶嵌着佛罗伦萨式图案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盛着红葡萄酒的银杯和一只用白色金属做的、东方色调的大瓶子。
帕格尼尼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梦境。
涅科先生打开琴匣,仔细地看了帕格尼尼的提琴,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他走到一个带玻璃门的雕花大橱前,拿出一把硕大的樱桃色提琴和琴弓,递给帕格尼尼。
他又把一个乐谱架推到帕格尼尼面前,翻开一个写满了音符的小笔记本……“嗯,好吧,”帕格尼尼拉完之后,涅科说,“这个月我都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你每天都来吧。
如果我不在家,你就等一等,自己练琴。
不过,这个钟点我总是在家的。
”过了仅仅四天。
弗朗切斯科·涅科先生一次也没有缺过课。
当帕格尼尼心里突突跳着,走近阿基米得大街时,他每次都对使他能进入涅科先生宅第的命运怀着强烈的感激之情。
鹅毛笔、金黄色的墨水、画在结实的浅黄色纸张上的红色五线谱、微微含笑的眯起的眼睛、慈爱的语调……“我应当祝贺你,”涅科说,“我没有见过谁有你这样敏锐的听觉。
”涅科先生点点头,仿佛是要突出这句话的含意。
“不过,我要告诉你,上一次听你即兴演奏,比听你演奏我的作品更令人愉快。
你把我的作品改编了,而不是按我的意思在演奏。
你会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改编一番的。
你不按自己的意思改编出来,就始终感到不满足。
我要劝你一句: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中登台,你就别演奏那些现在还活着的作曲家的作品,因为你会使他们感到羞辱,尽管你也许能使别人的作品具有比作者原意更为丰富的内容。
你遇上了象我这样的作曲家是你走运,换了别人,他会因为你的发挥,因为你给别人的乐章里注入了那种和你的年龄并不相称的激情而给你一记耳光……嗯,干正事吧!别担心你的发挥会让我吃惊,因为你不仅应当演奏别人的作品,而且要创作自己的……脸红什么呀,你这个小猢狲?”涅科突然脸色一沉,住了口。
“我并没有拾举你,别翘尾巴!”于是帕格尼尼怯生生地向涅科先生承认,他一向不同意科斯塔先生对他提出的要求。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愿望,”孩子说道,把一双手放在胸前,“想去学会科斯塔先生的弓法。
我认为,他教我的时候使用了一点暴力。
我总是违背 自己的意志去完成他的要求的。
我很高兴能从他那儿转到您身边……”“好了,好了,”弗朗切斯科先生说,“我不爱听人奉承。
等你再换
个老师时,你大约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对他用同样的话来议论我。
”“永远不会这样的!”帕格尼尼满脸绯红地喊起来。
“你父亲是什么打 算呢?”弗朗切斯科先生问。
“他逼我到教堂去演奏。
”涅科先生咳了一声。
“信奉上帝的意大利人现在卷进了一场小提琴热。
人们把你叫做‘拿提 琴的孩子’,你把许多人吸引到教堂里去,这就增加了神甫们的收入。
小心,他们会把你也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
” “不会的,”帕格尼尼说。
“我不喜欢那种慢吞吞的、拖泥带水的音乐。
”“我想,在唱诗班里拉琴只能毁掉一个音乐家,”涅科一字一顿地说。
……歌剧作曲家和“拿提琴的小鬼头”(涅科先生是这样称呼尼科洛的)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友谊。
有一次,小帕格尼尼谈起去克雷莫纳的旅行,而且详细他讲到自己对小提琴历史的知识。
涅科特别注意地听了孩子关于法国军队的讲述,他突然把话题从音乐转到政治,第一次向小帕格尼尼讲了奥地利人奴役伦巴第的历史。
他讲到法国进军意大利的意义,他说得很快,仿佛是不停地自己扫断自己的话头。
他告诉孩子,他是米兰人。
在伦巴第古老的自由城市米兰,可以最尖锐地感受到对奥地利压迫的不满。
正如彼特拉克说的那样,只要能帮助意大利摆脱这些异族人,无论什么手段都是好的。
法国军队赶走了奥地利的宪兵,赶走了从维也纳来的德国神甫,而波拿巴的宣言书带来的是挣脱宗教压迫和政治压迫的解放,所以——“法兰西的武器万岁!……”这次谈话之后,帕格尼尼对弗朗切斯科先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依恋之情。
老师信赖年幼的学生,这种信任得到了报偿。
涅科先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常常谨慎地点头示意,让尼科洛注意那些赶着装满木炭的驴车、在阳光明亮的车道上走着的脸色黝黑的人,他对尼科洛说:“小鬼,你等着,有空的时候我跟你讲讲另一些烧炭工人,他们有另一种负担,更沉重的负担。
”帕格尼尼在“避难所”就多次听到过“烧炭党人”这个词。
有一次孩子们用神秘的口气告诉他,有两个住在“避难所”的烧炭党人被捕了。
帕格尼尼认识这两个人。
他们脸色苍白,手臂又细又长。
他们的衣裳上没有一点炭灰的痕迹。
帕格尼尼问伙伴们,为什么他们叫烧炭党人,伙伴们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
”涅科引导着孩子,向他揭示真情。
他告诉尼科洛,有一些在山林里生活的弟兄,他们把一些老树烧成木炭。
这些弟兄从山林里来到市场上。
就这样,福莱斯塔、巴拉卡、温塔①逐渐成了尼科洛习以为常的概念。
然而,只要孩子请求解释一下某个词的含义,涅科就立即把一个手指贴在嘴唇上。
小帕格尼尼创作了意大利歌曲《卡玛尼奥拉》的一支新变奏曲,而且还创作了自己的乐章,这就是他偶然在海岸上听到法国水手唱的那支激动人心的法国歌曲,就是当年青而漂亮的马赛人走上高高的悔岸的那一天,他们高声唱着的那支歌曲。
这支歌召唤祖国的所有儿女拿起武器,歌中讲到被人民的鲜血染红的旗帜已经高高举起,光荣的日子已经来临。
每段歌词的结尾都是:“公民们,拿起武器!” 当帕格尼尼在《卡玛尼奥拉》之后,紧接着奏起了这首被他称为马赛水手的歌曲时,涅科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尼科洛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
涅科先生从壁橱里拿出在意大利北部散发的、法国将军波拿巴的宣言书,而且把这一片片灰色纸张给孩子看。
山林弟兄的秘密揭开了。
小小年纪的帕格尼尼懂得了,什么是蕴藏着烈火的沉重炭块。
烧炭党人的活动占据了孩子的思绪,而同老师的这些谈话所具有的秘密气氛又有一种特别的诱人之处。
帕格尼尼开始过他自己的、非童稚的生活。
他甚至觉得父亲的打骂都比较容易忍受了。
当姐姐、哥哥、父亲、母亲之间发生龃龉的时候,他也能听他们长时间的争吵而无动于衷。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生活打算。
帕格尼尼布满红色斑点的手绢使涅科先生第一次怀疑孩子的健康。
涅科先生通过友人打听到尼科洛的家境。
他为了不使自己的学生感到尴尬,常常在课后让他多留一个小时,然后十分谨慎地邀他一起吃饭。
然而,小帕格尼尼过了不久就坚决不肯留下了。
涅科先生看到学生脸上的青紫伤痕,明白了他的不肯是事出有因,原来是他父亲不准他延长课时。
尼科洛预感到自己敬爱的老师不久就会离去,因此极力寻找机会在涅科先生身边多待一会儿。
不过,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就得诓骗密切监视着他的父亲。
涅科自己参加了烧炭党人的地下活动,因此有认真、细致地观察的习惯。
在这些年代里,只有涅科一个人能够确切地意识到传说对小小年纪的提琴手的生活有多大意义。
当时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和他生意场上的友与敌,以及他的妻子苔丽丝夫人和她博恰狄家族中气势汹汹的远亲近戚,都对尼科洛天赋的来源揣测纷纷,而且倾向于认为是一种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或者是魔鬼的干预,或者是神的赐福,而涅科则在为孩子的命运担心,孩子赢弱的体质使他放心不下。
涅科担心,这种足以战胜一切的强有力的天赋会变成一团烈火,把火源连同房屋统统烧得精光。
有时候他又觉得,孩子既然能承受安东尼奥先生加在他肩头的沉重负担,那他一定是健壮坚强的,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
当帕格尼尼扬起眉毛,平静地向他讲述七岁时就长时间地练琴,累得不能用正常的姿势持琴,只好把它象大提琴那样,夹在两个瘦骨嶙峋的膝盖之间来拉时,性格诙谐、达观的涅科也不由得泪眼模糊了。
涅科听着,却不忍心抬起头来看孩子一眼。
他觉得,在他面前展现的是一道人类苦难的深渊。
在重读《米兰编年史》时,涅科先生不禁浑身战粟。
古代的记事人讲到伦巴第的农民故意把自己的孩子摧残成畸形,以便日后将他们卖给斯福扎大公去当宫廷侍从丑角。
涅科想:“新鸟唱新曲。
这个罕见的人物落在一个残暴的人的掌握之中。
这个残暴的人会毁掉孩子的天才,把他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市场卖艺人……” 关于尼科洛的命运,还有一个题目引起涅科先生的思索。
他相信,教堂音乐对他小小年纪的学生是格格不入的。
涅科看到,小帕格尼尼虽然用自己提琴的洪亮声音盖过教堂的圣歌,但他自己却一如既往,并不为圣歌所感动,新世纪的孩子的心灵对天主教人士的种种纠缠不休的、曲意奉承的僭望十分冷漠。
可是当涅科先生同他谈起意大利的自由,谈到烧炭党人生动而光辉的工作时,孩子就激动得两颊绯红。
对教堂音乐的这种冷漠当时还是无意识的,小帕格尼尼对教会并无敌意和仇视。
可是,涅科先生想到了天主教日后不难插手的问题。
在那个时代,尼科洛在神甫面前的忏悔可能给涅科先生造成很大的麻烦。
当地主教严厉要求神甫在接受忏悔时,仔细查明教会儿女的思想方式。
他本人每星期都向罗马教廷驻热那亚的代表提供材料。
这些材料从热那亚再转到罗马,有时还转到维也纳。
在维也纳,皇帝陛下的警察大臣做出相应的结论,而且在地图上标出将来可能发生暴动的地区。
孩子的沉默寡言和恬静引起了安东尼奥先生的疑心。
他同妻子商量了一番,妻子又去向神甫求教。
不过,当地教会的神甫很赏识小帕格尼尼。
他宽慰苔丽丝夫人说,孩子走的是正道,他每星期在教堂乐队演奏三次,他的演出吸引了许许多多祈祷的人,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响应募捐,所以,可以把尼科洛·帕格尼尼和他的提琴看成是有利于上帝的。
这样一来,帕格尼尼先生就放了心。
当小提琴手根据涅科先生的建议,被邀请参加世俗音乐会的演出时,他也不表示反对了。
那时的意大利还醉心于女高音的演唱。
著名的阉伶①马尔凯齐在自己纪念日的演出中,以纯净明亮的童声高音使憨厚的热那亚听众为之倾倒。
当马尔凯齐在入迷的听众面前用尖细的童声唱出华彩经过句时,帕格尼尼带着一头小兽的好奇心,偷偷地看着他。
男子用女人的嗓音唱歌,这种艺术既不能博得他的赞赏,也不会让他感到惊异。
在马尔凯齐和著名的女歌唱家阿尔梯涅蒂演唱之后,小帕格尼尼出场了。
坐在楼厢的那些听众早已在教堂中领略过这位小小提琴手的演奏,可是,今天聚在偌大的剧场中的大部分人对这个禀赋非凡的孩子却一无所知。
当这个孩子拿着提琴走上台口的时候,神气活现的资产者、军官、神甫、交易所里的生意人的妻子、商人、公证人、经纪人、封号已经衰微的古老家挨出身的水手、家道中落的贵族、破了产的伯爵——这些人全部纷纷议论起来,而且不住地点头。
干瘦的孩子出场时,怯生生地拖沓着脚步,仿佛他穿的是一双木头做的鞋子。
他弓腰驼背,肩头支楞着,一双长长的、皮包骨头的手臂几乎可以够着突出的膝盖骨。
场内掠过一阵轻微的惋惜声,闪过一阵微笑。
尼科洛是第一次在如此之多的听众面前演出。
如果说,在这之前关于一个小小年纪的提琴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话并没有越出他居住的小胡同,那么,现在这个神话展开翅膀,飞遍了全城,而且飞到了海上,飞遍了整个蔚蓝色的利古里亚海滨。
惊异取代了好奇。
孩子用同他身材相比显得庞大的提琴奏出了雄壮而动听的音乐。
乐队开始伴奏了,圣歌的声浪被上百件乐器的音响淹没了,然而超出于所有声音之上的是萦回缭绕的钟声,而且仿佛不是一把,而是十把小提琴在演奏。
悦耳的旋律如行云流水,盖过了合唱队和乐队,最后,一个长长的、抒情的音符奏完最后几个小节,在空中凝住了。
这个音萦绕着,持续了一分钟、两分钟……听众站起身来,一阵低语掠过剧场,人头象谷穗一样晃动着。
全场听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孩子。
惊异又被赞赏所取代,而在许多面孔上出现了近似迷信的恐惧的神色。
坐在第二排的年轻的宗教学校毕业生诺维面色苍白、眼里露出仇视的凶光,在邻座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这种毒蛇似的嘀咕被涅科先生听到了。
诺维说,这孩子身上显示了魔鬼的力量,因为如果没有魔鬼的帮助,一个人,而且几乎还是一个儿童,是不可能把一块没有生命的木板运用到这般出神入 化的地步的。
风暴般的掌声并没有盖住个别人的谈话。
“当我听到这个被鬼迷住了的孩子用琴弓拉出的声音时,”一个神甫叹 道,“连我这个一贯祈祷上天的人都感到血液在汹涌,感受到罪孽的尘世生活的全部令人心醉之处。
” 一个耶稣会徒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穿着便衣的、最神圣的宗教裁判所的代表。
后者只报以一个冷漠的眼色。
他用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舞台,摇了摇头,走到神甫身边,对他说道: “父母都是教会的忠诚仆人,孩子也在教堂里演奏。
这是来自神明的音乐。
” 夜里,小帕格尼尼发了高烧。
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梦见了父母亲争吵,还是确有其事。
他依稀听到的片言只语使他十分难过。
父亲说必须“在出远门之前,好好将息将息”。
母亲一再重复说“太早了点儿”,父亲责骂她,而且说:“到时候了。
”尼科洛把这些片断加以比较之后,明白了他们谈的是父亲打算让他周游利古里亚海滨的各个城市,举行音乐会。
父亲刚走出家门到交易所去,孩子就立即下了床,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去找涅科先生。
当他伸出手去,打算握住门把的时候,他看见涅科先生恰好打开了这扇门,在透过楼梯上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一位姑娘爽朗地笑着,从弗朗切斯科先生的房里走出未……她一看见小帕格尼尼,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神色变得庄重起来。
“看,您的小小提琴手来了,”她转身对涅科先生说。
“好吧,我等着您。
” 她快步走下楼去,鞋跟笃笃地敲着楼板,她一边走,一边系上面纱。
帕格尼尼突然感到,一根细细的冰针刺进了他的心房,折断了,把针尖留在他的心里。
涅科先生把小帕格尼尼抱起来,举着他在房里转了一个圈,吻了吻他的额头,又把他放回地上。
“祝贺你!”他说。
“很可惜,我不能带你一起走。
我明天要走了。
”帕格尼尼扑到安乐椅里,泪水泉涌而出。
昨晚音乐会的成功、孩子自尊心受到的鼓舞——这一切都在突然降临的沉痛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九章  少年时代   少年提琴手的音乐会引起了轰动,这使安东尼奥·帕格尼尼有些不安。
一天清早,苔丽丝·帕格尼尼还在酣睡,阳光刚刚把热那亚墓地的石碑尖顶染上金色,海岸的沙滩还被在晨风中迅速消散的薄雾所覆盖,热那亚寂静的街道上只能听到啁啾的鸟鸣,小帕格尼尼肩上担一根手杖,上面挂着个包袱,飞快地倒腾着脚步,尽力跟上迈开大步的父亲。
老头子手忙脚乱地把钞票夹、钱袋、“意大利邮政”的车票一会儿装在这个衣兜里,一会儿又塞进另一个衣兜里。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就到了伏契,然后是涅尔维,接着在开阔的海岸上看见了列科,后来他们就进了山,等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他们又顺着一条被雨水砸得很硬实的道路进了树林。
他们沿着这条路到了基阿瓦里。
他们在基阿瓦里住在一家便宜的小酒店里。
直到这时小帕格尼尼才知道,母亲不会因为他们不知去向而担心,因为给她留了一封信。
安东尼奥先生忽然对尼科洛亲热起来。
他甚至拍拍儿子的面颊,对他说:“你知道,我是山穷水尽了,现在就全靠你来支撑这个家了。
你就到处去演奏吧。
等我们敛到钱,那时候就能过上富裕日子了。
”在基阿瓦里,尼科洛第一次在小酒店里演出,然后他们又往南走。
孩子在斯培西亚演出了两次。
以后音乐会就一个接着一个——在教堂、在酒店、在旅馆。
贪财的欲望把老头子从一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
安东尼奥·帕格尼尼仿佛又焕发了青春的活力;他不让儿子有一分钟休息,也不顾情自己的身体,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音乐会经理人,而且工于心计。
当初他做经纪人时没有办成的事,现在作为戏班主忽然如愿以偿了。
海报是在马萨的一家小印刷所里印的,因为价钱便宜。
安东尼奥·帕格尼尼谎称是尼科洛的远房亲戚,起劲地为儿子做广告。
他最寄于希望的是卢卡、比萨和佛罗伦萨,此外他打算去波伦亚、摩德纳、勒佐、帕尔马、皮亚琴察、帕维亚和亚历山德里亚,然后转而向南,在诺维演出一场,再走山路回到热那亚。
这样一来,整个东部海岸都成了这个老谋深算的贪婪之徒的活动场所。
在各大城市演出的间隙里,老头子毫不怜惜地强令儿子在旅店里表演,从坐在桌边喝一盅、一边吃着海味的赶骡子的脚夫、江湖艺人、宗教学校的学生手里抠出几个巴约科、生地西母和索里多①。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里窝那。
在这座小城市的第一次演出之前,老头子打开了最沉重的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一件灰色的短上衣、一条裤子、新袜子、新鞋和一顶插着羽毛的灰色宽边帽。
这些服饰都很笨拙,而且不合身,但全是用上等料子做的。
一条镶了花边的白衣领就值好几个里拉,因此,小小年纪的提琴手又一次感到,对安东尼奥先生来说,他的存在具有一种他原先不知道的、新的价值。
里窝那的听众有各色各样的人,可是这并没有妨碍音乐会获得成功。
做父亲的亲自过问收入,斤斤计较,不让别人少付一个巴约科。
晚上,饱餐一顿之后,老头子忽然大手大脚起来。
他拿出一个路易多尔,放进里窝那的赌场,当晚就赢了一千法郎。
好手气使他象喝醉了酒一样地昏昏然。
老头子走到柜台边,一口气灌下一杯璎珞柏酒,然后又回去接着赌。
他一刻也不让儿子离开他,仿佛是害怕孩子单身一人时,会泄露某种秘密似的。
也许,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尼科洛因为想家而苦恼之极,因为孩子在这次成功的演出之 后曾经向他流露过。
过了三小时,音乐会挣来的钱和这天晚上赢来的钱统统输得精光,老头 子连最后一张25法郎的钞票也送进了水手常去的岸边赌场。
天快亮时,他们才回到旅馆。
老帕格尼尼唠唠叨叨地骂着。
他躺下睡觉 时说,明天还要演出一场。
清早,小帕格尼尼醒来,他发现新外衣的一只袖子被撕开了。
他想不起 来是怎么撕开的,可是知道自己逃不脱一顿打,而且晚上也没有登台的服装。
父亲还在睡觉。
孩子看着撕破了的衣服,他觉得这简直就象是撕裂了他 自己的皮肉一样。
他拿起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他在房门边碰上了一个侍女和一个茶房。
侍女用手肘推开跟她纠缠不休、满脸胡子茬的茶房,而茶房一发现有人开门,就赶紧闪到一边去了。
侍女想逃走。
孩子叫住了她,向她借了针线。
他流着眼泪,按待女的指点走上了阁楼。
阁楼上风吹得呜呜地响。
天气很冷,穿堂风把大梁和桁架上的积尘刮了起来,刺得鼻孔痒痒的。
小帕格尼尼骂自己没有勇气请恃女补一补外衣。
可是他当即清醒地想到,那是要付钱的,于是他又平静下来。
这时帕格尼尼听见一个蔬菜贩子的高声歌唱。
他清澈明亮的声音从街头传来。
孩子把身子探出窗外张望着。
一阵风吹来,刮走了他手里的外衣,等他顺着楼梯跑下去时,外衣已经被人拾走了。
帕格尼尼跑到街上,他看到的只是人们惊诧的目光。
他流着眼泪,站在房门边。
一只手几次想去抓住门把,可是每次都象被火烧了似的缩了回来。
他好不容易才擦干眼泪,走了进去。
父亲还在睡觉。
帕格尼尼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响,挂上了门钩,在自己床上躺了下来。
他想脱掉鞋子,装做没有起过床的样子,可是突然发现父亲的一只眼睛正从被子里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看见了吗?”孩子想着,忽然煞有介事地说: “爸爸,我跟你实说了吧:外衣被人偷走了。
”老帕格尼尼从床上跳起来,顿时睡意全消。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父亲嚎叫着,在房里东翻西找。
“圣母保佑,”帕格尼尼想,“爸爸没有看见。
”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帮父亲我起来。
不过,寻找也并不费事,因为屋里除了帕格尼尼可怜的一点点行李外,什么也没有,家具很简陋,外衣没有地方可藏。
几分钟之后,老帕格尼尼就跑到走廊里大吵大叫起来,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付,而且要立即报告当局说,这家旅店谋财害命。
小帕格尼尼躲在房间里。
有一个人大约以为是安东尼奥先生丢了衣服,所以在劝慰他。
他怒不可遏,因此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喊道:“我的儿子,我出了名的儿子今天要演出,可是他的衣服被人偷掉了!……”“谁是你的儿子?”一个女人问道。
安东尼奥先生打开了房门,于是帕格尼尼看见了给过他针线的那个侍女,谎言立刻被拆穿了。
“先生,您说他是个出了名的提琴手,但是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不可能是出名的提琴手!”于是父亲挥起拳头,扑向儿子:“你这个白吃饭的!你忘记了上帝关于要尊敬父母的戒律!为了把你培养得有出息,我豁出这把老骨头,在石头路上劳碌奔波……外衣到哪儿去 了?”小帕格尼尼跪倒在地,朝父亲伸出双手,颠三倒四地把事情的经过讲给 他听。
“你撒谎!”父亲嚷道。
“你把外衣卖掉了!我的天哪!天哪!这么要 紧的一场音乐会,可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把它卖掉了!”他又朝儿子嚷起来。
“今天晚上以前你去把外衣弄回来!” 小帕格尼尼穿上母亲给他的那件旧外衣,走了出去。
起初他走得很慢,以为父亲会叫他回去的,然而老头子看来是气坏了。
他没有把儿子叫回来。
尼科洛走到城外,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后来他感到疲倦了,就脱下外衣,把它塞在头下,躺在草地上。
可是他没有入睡:面颊触到了一个圆形的硬块。
帕格尼尼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是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苔丽丝夫人是一个迷信的人,她在孩子的每一件新衣裳里都要缝上一点钱。
帕格尼尼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去,然后他立即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他在里窝那郊外游荡到黄昏时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饥肠辘辘地走进了港湾附近的一家水手常去的赌场,就是父亲昨天赌输了的那一家。
孩子顺着老安东尼奥·帕格尼尼的脚印,有生以来第二次涉足赌场。
他走下昏暗的走廊,数完八级阶梯,摸到了昨天刚知道的那扇门。
帕格尼尼打开了门,通道上挤满了水手和娼妓,他顺着墙壁悄悄地走进屋里。
这里有不走运的船长,有滑头到极点的水手长,有身份不明的人;有的穿着旧坎肩,有的穿着长襟的常礼服,有一个老头儿,眼神惊悸而又温和;再往里走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面的长凳上横七竖八地睡着被璎珞柏酒灌得烂醉的码头工人和水手。
屋里有一个喝醉了的黑人同正在为远洋航船招工的工头激烈地争吵、相骂。
铅做的杯子有节奏地敲着木柜台,每次都有浅黄色的液体从杯子里溅到工头的手上。
黑人吐着唾沫,咯着痰,用他会说的各种语言咒骂着。
桌子上正在赌博。
赌注下得不大。
小帕格尼尼走到桌边,把母亲替他祝福的五法郎硬币放到牌上。
几十只眼睛一齐盯住了孩子。
有人想说点什么,可是吞吞吐吐地没有说出来。
赌博在进行。
有人问道: “还有下注的吗?”小老头儿走到孩子身边。
“嗯?”他厉声问帕格尼尼。
一个水手从背后一把抓住帕格尼尼的衣领。
孩子象一头被人抓住了颈圈的小狗一样,回过头去咬他。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叫道。
“我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赌博,”晒得黝黑的水手长说。
“你从谁身上偷的钱?”“是我自己的钱,”孩子回答说。
“我要买件衣裳,没有衣裳我不能回去见父亲。
”他给大家看了他破破烂烂的衬衣,抱怨自己的衣着太不象样。
“当心点,你这个小鬼!但愿今天你别买上一件石头衣裳!”不过,庄家显然另有看法。
他只是斜睨了孩子一眼,继续赌下去。
深夜里,水手长同小帕格尼尼一起从赌场里走出来,他对孩子说:“小猴儿,你真走运。
不过,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走运过。
你是吉星高照。
可是,你听我说。
我看见你赢了八十个路易多尔。
你发财了。
我一年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你给我五个路易多尔吧,我送你回家,否则你说不定在哪条胡同里就会被人宰了。
” 的确,有两个人紧跟在他们身后。
水手长紧紧裤带,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枪柄上压有一条船的手枪。
他正了正腰带,腰带上刀鞘里插着一把双刃剑。
水手长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仿佛是在准备打退十儿个强盗的袭击。
然而,根本没有人打算拦路打劫。
孩子平平安安地到了家。
水手长也顺顺当当地拿到了五个路易多尔。
父亲在睡觉。
床边是一个打破了的大酒瓶,地板上流了一滩红葡萄酒。
老头子的一双鞋泡在酒里。
小帕格尼尼一夜不曾合眼。
他上下牙齿碰得咯咯作响,心跳得厉害。
老头子沉睡不醒。
快天亮时,孩子为了不惊醒父亲,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旅馆。
谁也没有觉察他的出走。
他腋下夹着提琴,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他的全部财产:一本祈祷书,这是母亲给他的,还有用红色、绿色和黑色的带子打成的一个小结,这是涅科先生早先送他的。
尼科洛·帕格尼尼在童年时代第一次感到轻松而平静。
他想吃东西。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他沿着一道长长的石墙走过了整个滨海地带,石墙后面是葱笼的树木,听得见啁啾鸟鸣。
有一位姑娘洗完澡,正在岸边穿衣裳,一面高声唱歌。
城市正在慢慢地苏醒过来。
衣衫褴褛的小提琴手走进的第一个地方是海滨的一家咖啡店。
有一个人正站在店门边擦窗户,他疑惑地看了看小帕格尼尼。
“你有钱付账吗?”当帕格尼尼要了一份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丰盛早餐时,他问道。
帕格尼尼早把谨慎忘在脑后了,他掏出一把五法郎的硬币在手里掂了掂,同时又瞟瞟自己的长统袜,那里面塞着他其余的钱。
他啜着滚热的浓咖啡,大嚼煮鸡蛋时,忽然想起了昨夜的赌博。
狂热的感情终于战胜了赌场引起的恐惧心。
他带着几分甜蜜的厌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金钱象潮水般涌来的走运时刻。
突然,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害怕钱被偷走。
他匆匆忙忙走出咖啡店,踏上了清晨宁静的街道。
他走到广场时,招牌很漂亮的维也纳服装店恰好开门,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从车上卸下大包小捆。
孩子一下子就给自己买了两套外衣,他在镜子里看到衣冠楚楚的自己时,简直认不出来了。
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逛商店的恐惧感消失了。
他走出商店,站在街角上,忘了自己是身在异乡,他从匣子里把琴拿了出来。
他奏了几个和音,然后音乐就象泉水一样汹涌而来。
他心头涌起的种种情感、这一年的各种体验突然汇聚成急风暴雨式的音乐,它排开自己道路上的一切,淹没一切,拽扯着把他同家庭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线。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奏着他的琴,就象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一个疯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拉了多少时间。
他看不见聚在他身边的人群,看不见一个过路人替他脱下帽子,把帽子放在他的脚边,也没有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朝帽子里扔钱。
他也没有察觉,眼泪遮住了他的视线,只是在他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时,他才放下琴弓。
他双膝战栗着,肩头沉重得象是压上了铅块。
这时他才看见了人群,听见了整个广场都在为他鼓掌。
一个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挥舞着帽子。
商店的伙计走出了柜台,顾客在店门口站住了。
人们认出了他,谈论着他。
帕格尼尼吃惊地看着帽子里的钱,他拿起帽子,笨拙地把硬币和纸币塞进各个衣兜。
他收拾好提琴,径自走开,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两条腿沉甸甸的,迈起步来很吃力。
跟在他身后的闲人渐渐散去了。
看见他疲惫的脸色、哭红了的眼睛和沾满泪水的长睫毛,谁也不忍心再问他什么了。
孩子老觉得应当做点什么,可是又说不出究竟该做什么。
最后他才明白过来。
他有了钱,可以雇辆马车了。
坐上车以后,他感到困得难以支持。
他把提琴挟在腋下,腾出右手不停地揪自己的耳朵。
马车到了驿站。
他打听到晚班驿车一小时以后启程,于是买了一张到米兰的票。
深夜,他在号角声中离开里窝那,沿着一条古代的大道弛向北方。
这条路上当年曾经走过罗马的军队。
古代铺下的路面石已经被罗马的大车轧出了一道道车辙,其间夹杂着的是新铺砌的石板。
旧的生活结束了。
在赌场的第一次赌博比起拉提琴来要有趣得多。
“不过,我想,”帕格尼尼在驿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时想道,“再在街头演奏一次,我就又有钱了。
父亲是在吸我的血,为什么我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驿车从古老的比萨城门出了城,朝北驰去。
“天气好的时候,坐驿车是很舒服的,”旧日的旅行者是这么写的,而且补充说:“如果底板和窗户上没有缝隙,如果有一身暖和的衣服,而且饱餐一顿,如果手边的包裹里有一个银壶,里面装着金黄色的浓烈饮料,那么在12月份的雨天,蜷缩在车厢深处也是满不错的。
”可是一个孩子孤身一人乘驿车在意大利北部的道路上旅行就很糟糕了。
驿车刚进卢卡驿站的大门,两名宪兵就把小帕格尼尼抓住了。
老头子安东尼奥借了钱,而且不惜花费和许诺,把里窝那的全体警察都发动起来,警察用日光反射信号机通知了卢卡。
帕格尼尼在警察局里待了两天两夜。
他没有被投入监狱,关进牢房,他几乎享有充分的自由,只是不准他走到警察局房子外面去。
警察局的官员们跟他有说有笑,没有人来审讯他,看来他们都以为他一定是富家子弟,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解决,无须急急忙忙,免得搞僵了局面。
由于警察局的官员们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对待一个不是罪犯,甚至可能是出身名门的孩子,所以帕格尼尼在卢卡警察局里客住几天倒也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睡足了觉,而且吃得很饱。
他问过几次,南方的驿车几时才能到,而且每次都把别人告诉他的钟点忘记了。
最后,当他打开房门,又一次问站在楼下的警察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到了,已经到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也没有说过一句粗话。
他一反常态,甚至表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温柔。
父亲在驿车里打盹时,孩子偷眼看过他;尼科洛一分钟也不敢放松警觉。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老安东尼奥表现得很平静,他很少说话,常常陷入沉思。
他们越是往北去,越是接近东部海岸,小帕格尼尼想得就越多。
尼科洛突然感到,这次从父亲身边逃走在他童年的生活里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他感到自己是脱离了家庭。
随着驿车接近故乡,和母亲分离的痛苦也消失了。
如果帕格尼尼当时的年岁大一些,他就能把自己对父亲的态度概括为一名巧妙地改正了学生错误行为的走运教师的感觉。
他们两人互换了角色。
帕格尼尼觉得,现在是父亲处于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他同时又怕父亲。
根据心照不宣的协议,父子两人回到家时,摆出一副发了财的幸运儿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发生过的痛心事。
热那亚是一派兴高采烈的气氛。
有人把小帕格尼尼获得成功的消息带来了,于是狄涅格罗侯爵派人送来一封信,邀请帕格尼尼和意大利北方著名的女歌唱家苔丽丝·贝尔梯诺蒂同台演出。
在这个音乐会上,老克莱策也用旧式大钢琴演奏了自己的作品。
帕格尼尼在狄涅格罗处的演出很成功,他沉着而镇静,这是他从第一次重大的生活考验中获得的。
帕格尼尼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处境。
虽然两个姐姐用骂人的绰号称呼他,哥哥也用忌妒,甚至是仇恨的眼光看他,帕格尼尼却感到,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
老帕格尼尼更加神气活现:创造奇迹的孩子是由钟爱他的父亲和不惜牺牲自己的母亲培养出来的,父母竭尽心力来发挥儿子的天赋——这就是老帕格尼尼选中的新变奏曲。
尼科洛的母亲为这种变化而高兴,以为一切都是出自真心。
她因为儿子对父亲发生了高尚的影响而盲目地崇拜儿子。
有一天,克莱策先生在加塔莫拉隘口那幢房子阴暗的门边停了车。
这位富有的音乐家、举止象贵族而仪容象法国侯爵的演员用一块绸手绢捂住鼻子,走上了楼梯。
克莱策先生代表狄涅格罗侯爵长久地开导安东尼奥先生说,必须把孩子送到帕尔马去,因为帕尔马有可以使小帕格尼尼完成音乐教育的唯一提琴家。
孩子听说过这个名字。
狄涅格罗和克莱策劝说父亲去见亚历山德罗·罗拉。
过了一个星期。
山花的清香再次渗进四轮马车打开的窗子。
一老一小带着提琴,乘驿车去帕尔马。
他们在正午时分抵达帕尔马。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虽有气派,却无人照管的房间。
这是一个病入膏盲的忘我的人的房间。
窗边桌子上,一本极大的乐谱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
本子上用深灰色的铅笔记着一部新的音乐作品的48行乐谱。
罗拉病了。
老帕格尼尼苦苦地请求他的妻子带尼科洛去见伟大的罗拉,“哪怕是只见一分钟!”当罗拉夫人到内室去问丈夫是否能接见小提琴手的时候,孩子拿出提琴,很有信心地从第一节开始,边看边奏罗拉的这部新作。
这是一部从未有任何人(包括作者本人)在任何地方演奏过的小提琴曲。
帕格尼尼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被最初的几个乐句紧紧地吸引住了,他不停地奏着、奏着。
他奏完了最初的27行乐谱,接下去是柔板,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天蓝色长睡衣、敞着前胸、身材消瘦、脸色蜡黄的人站在门口。
他的头发和胸前的汗毛都已经斑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无力。
罗拉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一只黄色的长长手指示意他接着拉下去,自己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圈手椅边坐下来,两肘支在膝盖上,用一双手掌托着头,闭上眼睛听自己写的东西。
流畅悦耳的旋律结束了。
接着是迅疾如点点火星的弹拨调,然后是延长音,孩子这才把琴放下。
罗拉仍旧双手掩面,仰起头靠在椅背上。
老人的肩头抽动着,可是看不到眼泪。
孩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老作曲家在压抑着抽泣,还是他在极力克制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
小提琴手窘住了,他看看父亲,又青春上了年纪的罗拉,再看看他的妻子。
这位妇女突然两手一拍,脸上现出既象恐惧,又象兴奋的表情。
老帕格尼尼不知所措地搓揉着帽子。
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尼科洛走到罗拉先生身边:“大师……” 可是罗拉打断了他的话:“我绝不能做你的老师,孩子。
既然现在的儿童就能达到我们耗尽了精力才达到的境界,这表明生活是在多么迅速地前进!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生命在多么迅速地逝去!”上了年纪的提琴家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小帕格尼尼。
老人的脸上露出越来越满意的神色,皱纹舒展了,激情平静下来了,他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我已经老朽了,拿不出可以教你的东西来。
不过,帕尔马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年青人,他可能对你有所裨益。
你从孟塔纳大街那边的门出去,那里有一座灰色的石头大门。
进门以后,你会看到一个大院子,种着许多鲜花,有一条柱廊。
那是音乐学校。
校长是帕叶先生,你去求他吧,愿上帝赐福于你。
”老人提起睡衣的下摆,迅速地站起身来,他的肩头抖了一下,仿佛是打了个冷战;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就走回自己房里去了。
第十章  牌和提琴   在帕尔马,转眼之间就过了半年。
帕叶亲自指导小尼科洛·帕格尼尼的音乐课程。
音乐理论他领会得很快。
帕叶的外貌让孩子想起水银。
帕叶先生的步履沉重,仿佛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真是水银。
不过,这种沉重是同他举止的出人意料的灵巧、迅速和优雅结合在一起的。
同时,帕格尼尼始终感到这个人的血是冷冰冰的。
水银很象是熔化了的金属,但它是冰冷的。
这个怪人,他令人沮丧的冷漠的瞳孔,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的、带一点淡紫色的眼睛让孩子感到震惊;这种淡紫的色调,他的衣裳、领带、手套的浅丁香色调——这一切都对帕格尼尼产生了奇特的影响。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常常梦见他。
在这些梦里,音乐学校校长、神气十足的帕叶先生总是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古希腊长袍,俨然是一位罕见的天才。
他挥动手臂,指挥一个由穿着和他一样的紫色衣服的人——紫色的天才——组成的乐队,他从每根手指上掷出一粒粒闪亮的珠子,既象是银粒,又象是水银滴,这些珠子碎裂开来,叮叮当当地溅落到窗玻璃上,于是变为千万只教堂小钟的奏鸣。
打碎了的玻璃噼啪响着,飞溅出去,变成一粒粒水晶、火花、小星星、时冰雹和雪花,纷纷落到枝头上。
天气突然变冷了,冬天覆盖了整个大地,就象克雷莫纳郊外的高山上那样,孩子们七月里还在山间的湖面上滑冰,而山脚下牧放着羊群,牧童清脆的号角声把羊群召集在一起,把它们赶进洒满阳光的翠绿色的葡萄园之间狭窄的通道里去。
现在这一粒粒水银落到树上,花园的林荫道上立即燃起几千盏闪烁的灯火。
后来,黑夜逝去,白昼来临,于是帕尔马开满紫罗兰的原野由于帕尔马城音乐学校校长先生身上的淡紫色而显得更加艳丽。
日子一天天过去。
帕尔马音乐学校的学生迦尔狄和诺维是帕格尼尼的劲敌。
他们在演奏提琴和乐理方面都比不上帕格尼尼,但在作曲上却同他不相上下而能得到教师的赏识。
迦尔狄和诺维彼此不能相容。
起初这两个音乐学校的学生都极力拉拢帕格尼尼。
可是帕格尼尼不愿意与一方交好而损害另一方。
于是这两个互不相容的人又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帕格尼尼。
诺维是古老的热那亚教会神甫的弟弟。
兄弟俩的通信中,彼此肉麻地保证忠于教会。
哥哥把有关帕格尼尼家庭和童年的情况告诉弟弟。
弟弟则让哥哥散布关于年青的提琴手的流言蜚语。
当时帕格尼尼正埋头用功,不借精力,不顾健康,每天学习14个小时,而在另一个城市里却酝酿着一场对他来说是重大而严峻的考验。
帕格尼尼住在奥古斯丁娜夫人家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屋子的门是锁不上的。
所以当帕格尼尼从音乐学校回来,发现有人来过这间屋子而留下的痕迹时,他并不感到惊讶。
他的东西,包括内衣,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枕头被人撕开过,又马马虎虎地缝上了,母亲和姐姐的来信被胡乱折叠起来,扎在一起。
除此之外,帕格尼尼在打开房门时,还常常看见这间屋子的常客——一只大老鼠正坐在写字台上,啃着某个人留下的面包渣。
帕格尼尼不禁打个冷战,停下脚步。
而那只大老鼠却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从桌子上跳下来,钻到地板底下去了。
正统的天主教报纸对重大的事件也有报道。
可是这种回声却不能动摇帕尔马的气氛。
帕尔马教堂的钟声仍旧那么宁静安详,脑满肠肥的神甫瓮声瓮气地主持着弥撒。
年青的提琴手们都有义务到教堂去。
迦尔狄已经成年,他 向神甫忏悔,而且接受圣餐。
每次忏悔之后,他部同诺维一起,关上房门做一番专门的讨论。
他们神气活现地告诉音乐学校的同学们说,他们俩受托监督音乐学校学生的思想是否正确。
帕格尼尼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苦练几乎是无法处理的提琴乐句。
这种工作一天天更多地引起体力疲乏,他受过这阵折磨之后,就走到城市的另一端去,那不勒斯上了年纪的指挥吉列蒂就住在那里。
吉列蒂是帕叶的老师。
帕叶先生正是请他来指导帕格尼尼的理论学习的。
吉列蒂对学生特别严格,所以帕格尼尼知道,一个极小的差错,一点极小的疏忽都会立即影响到吉列蒂先生和帕叶先生对他的态度。
吉列蒂是音乐学校的普通教师,他的学生则是校长。
帕叶先生是吉列蒂的学生,同时又是他的上司。
但是,正如在伟大而崇高的艺术世界中常常见到的那样,实际情况是帕叶先生在乐理的所有问题上都听命于吉列蒂先生。
在行政事务方面帕叶先生才是绝对的主宰。
但吉列蒂先生根本不承认存在什么行政任务,也不承认帕叶先生的行政工作。
在吉列蒂眼里,仿佛不存在什么实际生活。
这位瘦高个子、鹤发童颜的老人和涅科先生恰好相反,似乎同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关联。
他对室内是否整洁全不在意。
书架上、桌子上、同时还兼做吉列蒂先生卧榻的沙发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这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指挥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忠于两人都很看重的一种标记。
吉列蒂有一间屋子,除了尼科洛和帕叶先生之外,他不准任何人进去。
房里的书桌上零乱地放着许多东西,帕格尼尼注意到其中有一个黑、红、绿三色的小花结,跟涅科先生送给尼科洛的那个一样。
这是山林弟兄的标记。
在尼科洛半童稚的意识里,这个标记的三种颜色代表森林,这些人在绿树丛中把地下篝火的红色火焰吹旺,把整片整片山岗烧成黑炭。
这就是红、黑、绿三种颜色结合的由来。
至于福莱斯塔、巴拉卡、温塔这些词的政治含义,帕格尼尼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些符号的整个体系都在被禁之列。
如果说帕格尼尼的乐理课是受吉列蒂的指导,那么他的演奏练习和作曲则是由帕叶亲自授课。
其他教师把小帕格尼尼更多地看做是一个年幼的同行。
帕格尼尼知道音乐学校教师对他的态度。
这使他有一种少年人的神气感。
不过,遗憾的是这并没有使他在和同学相处时更谨慎一些。
他埋头学习,仍然不爱与人交往。
他从吉列蒂处回来之后,并不象同学们那样去同帕尔马的姑娘们快快活活地消磨一个空闲的夜晚,而是关在屋子里继续拉琴。
他一直拉到精疲力尽,以至提琴常常从手里掉下来。
然而他已经入迷到这步田地,以至他自己并不感到疲惫,除了自己正在向既定目标前进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只有在咳嗽突然猛烈地发作时,他才会有几个小时放下提琴。
这时他就坐下来,用最纤细的笔法把一张张印着格子的乐谱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这是帕叶给他留的作业。
到他在帕尔马学了六个月时,他在不用乐器的情况下,写出了24首四手联弹赋格曲。
帕叶同帕格尼尼一起演奏了这些曲子。
这是唯一的一个被允许同音乐学校校长一起演奏的学生。
小作曲家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极难演奏的音乐形式,这就使得跟帕叶先生学习的六名学生中没有一个能演奏他的作品。
在跟帕叶学习了四个月的时候,帕格尼尼受命写一个小提琴二重奏曲,于是他埋头于完成这个课题。
在酝酿这支复杂而困难的乐曲时,帕格尼尼一再演奏其他学生的作品。
他这样做本是出于善意,但却招致了难堪的后果。
与他的本意相反,他的演奏触怒了他的同学,因为他在演奏过程中,用自己的琴弓随时改正了他们作 品中的缺陷。
在他演奏时,一个平庸的作品可以改善到不至于惹帕叶生气的地步。
然而同学们对这种小小的帮助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忌恨他。
当着帕叶的面,帕格尼尼的同学都一声不响,他们知道帕格尼尼修改了他们的作品,替他们解了围,可是老师一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责备他。
迦尔狄气忿地朝帕格尼尼大嚷大叫,说帕格尼尼随随便便地篡改了他的作品;另外两个同学威胁说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说是他剽窃了他们作品中的某些乐句,用在他自己的赋格曲里。
帕格尼尼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演奏同学们的作品时,他赋予这些作品的形式中有许多东西来自他的灵感。
所以某些成分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再度出现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第一首赋格曲在音乐学校的礼堂里演出之后,有六名学生冲到帕格尼尼面前,高声责骂他:“小偷!” 一天傍晚,帕格尼尼走出自己的房间休息休息,他在帕尔马城堡附近坐下来。
一张掉在路上的带音符的纸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帕格尼尼拾起了这张纸。
纸上是配有法文歌词的乐谱,歌名很长,是用花体字写的,纸片的四角都有小小的花饰——这是莱茵军团的一首军歌,在许多剧院的舞台上演出过,作者是工兵军官鲁日·德·李尔。
帕格尼尼回到家里,点上蜡烛,又把乐谱读了一遍。
后来,他听见在暮色四合的寂静中,远处的钟楼上响起了晚祷的钟声,他随着逐渐沉寂下去的钟声的尾音拉起了提琴。
提琴奏出了《马赛曲》的头三个小节。
这首歌按钟声的格调,放慢了速度演奏时,听起来是很不顺耳的。
平静而开阔的教堂圣歌被深沉汹涌的风琴声所取代了,这种乐音只有帕格尼尼才能用小提琴奏出来。
接着出现的是潺潺流水声,仿佛是一条被分成许多股的小溪在山石间匆勿流过。
起初这条溪水是宁静的,它逐渐变得湍急而有力,最后溪水声同潮水奔腾的隆隆声融合在一起,同由几条街道汇集到广场上的嘈杂人声汇合在一起。
蹄声得得,武器叮当——只是到了这时,帕格尼尼才把《马赛曲》象一只鸟儿一样放了出来,任它自由自在地振翅飞翔。
这首法国的军歌炽热地号召人们去斗争,它紧紧地抓住了提琴手本人,以致他没有发现在房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欢呼鼓掌;只是在演奏完毕,放下提琴之后,他才透过小窗户看到街上已经站满了人。
清早,帕格尼尼在一堆衣裳里醒来,这是他夜间为了取暖,胡乱抓来盖在身上的。
他在发寒热。
帕格尼尼在床上躺了十天。
他没有下过阁楼。
音乐学校看门的老妇人来探望他,转达了帕叶先生的关切之意,而且带来了一张便笺。
“人们都对你感到气愤,你这个疯子,你不知道把教堂的赞歌同法国人不信神的歌曲混在一起有多么危险。
我偶然得知你病倒了。
诺维来向我报告说,天使光顾了你,所以你现在手受了伤,躺在床上,保留着上帝对你发怒而留下的痕迹。
我不信这篇鬼话,不过你要谨慎一些。
烧掉这张便条,亲爱的傻瓜!巴尔巴拉会照应你,使你早日痊愈,使你有合适的饮食。
我不能去看你。
等你来时,我将告诉你威尼斯人给我发来的邀请,因为正是威尼斯,而不是帕尔马决定上演我写的歌剧。
别忘了晚上一定要关好窗户。
夜里已经很凉了,许多人都在发烧。
” 信上没有落款。
帕格尼尼读便条的时候,老女佣一声不响地等着。
然后她点燃蜡烛,就着烛火烧掉了帕叶的信。
老妇人严峻的目光和脸色表明,她 对年青的提琴手知道得比他本人还要多。
第二天帕格尼尼到音乐学校去把写成的二重奏交给老师。
他走出家门 时,懊恼地发现门是开着的,看来,女佣走后这扇门一夜都没有关。
他刚奏完第一行,左眼和太阳穴一阵剧痛使他几乎昏倒。
低音弦断了。
断弦头打在他的左眼睑上。
他锻炼出来的忍耐力不容许他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的疼痛。
帕格尼尼鼓足勇气,决定用三根弦继续演奏。
他的手颤抖着,头昏昏沉沉的,双手和肩头都感到十分沉重。
“又发烧了,”帕格尼尼想,他不敢偷看帕叶一眼。
他双颊绯红,眼里仿佛吹进了沙粒。
忽然,老师的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上。
“你从哪里搞来的这把夜壶?”帕叶粗鲁地问道。
“这不是你的琴呀,帕格尼尼。
” 的确,这是一把乡村用的粗糙提琴,乡村的婚筵和跳舞晚会上每次必有的乐器。
此外,在指板下面还绑着铅块。
帕叶点亮了大烛台,仔细地打量着这把蹩脚琴师的粗糙制品。
他抓住帕格尼尼的手肘,把他拉到跟前。
帕叶一言不发,只是用一把小镊子指给他看,所有的琴弦都被切开了口子。
他把琴朝桌子上一扔,剩下的几根弦全都发出了凄婉的哭声,绷断了。
帕叶大步大步地在房里来回走着。
帕格尼尼笑了,起初声音很轻,后来就放声大笑起来。
他倒在沙发上,一边笑着,一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曾经使他苦恼的那些焦虑:缺乏自信心、担心疾病已经使他的提琴天赋夭折,现在都一扫而光了,代之而起的是强烈而坚定的信念,相信自己无愧于伟大的艺术,相信今天的失败,其罪魁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疾病霍然而愈。
在帕叶面前突然攫住帕格尼尼的那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也消失了。
“喂,你的提琴到哪儿去了?”帕叶问道。
帕格尼尼默不作声。
“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帕叶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他顺手翻了翻乐谱本,又惊又喜地叫道:“啊!二重奏写成了,这太好了!”他从橱里拿出一把琴递给帕格尼尼,自己也拿起了琴。
二重奏拉完之后,帕叶带着极为满意的微笑,审慎地说:“符合纯正、严谨风格的要求,没有一点错误。
怎么办呢?我认为,你已经考试及格了,现在来谈谈我们分手的事吧。
” 第十一章  鼠辈小人   帕尔马警察局拒绝寻找丢失的提琴。
帕格尼尼用帕叶的提琴演出了两场音乐会。
他用所得的报酬付了提琴的价款。
剩下的钱他寄给了父亲。
他的遭遇是够奇特的了。
他常常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玩味自己的生活。
从这扇窗户里可以看见城市的整个西南角。
有一次,他的思路被胡同里出现的两个奇怪人物打断了。
他们就站在阁楼窗户下面的街角上,正对着一幢大房子的大门。
当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就住了口;等人走过去以后,他们再接着谈,一面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过路人的背影。
后来其中的一个疾步走进胡同。
帕格尼尼从阁楼上看着他们,虽然他的斗室高踞在帕尔马这幢旧房子的三层楼之上,他仍旧能够一字不漏地听清他们的谈话。
事情向来就是这样的。
在静悄悄的夜里,帕格尼尼经常能听见极其微弱的声息:一会儿是从帕尔马北面的村庄里顺着河谷,穿过山丘传来的远远的声音,一会儿是从城墙外面的罗马古道上传来的两轮马车的吱咯声和赶车人的吆喝声,一会儿是离他的住房两个街区以外的广场上行人的谈话声,一会儿是从周围的几条胡同的地下室里传来的患病孩子的哭喊声,甚至是远处城墙根下一条胡同的水井边上妇女轻微的拌嘴声。
在帕格尼尼看来,这种异常灵敏的听觉是很自然的。
留在胡同里的那个人快步朝楼梯走来。
几秒钟之后,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和敲门声。
进来的是老师。
“你看,”帕叶说。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我只同一个学生告别。
”帕格尼尼给他端过一把椅子。
他焦急而又伤心地看着帕叶先生。
而在他老师的脸上却不见惊悸和忧伤,反倒露出一丝微笑。
“我要告诉你,”帕叶站着说,“别到音乐学校去,尽快离开帕尔马。
我很遗憾不得不离开我居住多年的这座城市,但是威尼斯人很固执,他们提出的条件比其它城市要优厚一些。
”帕叶仿佛被噎住了,他伸出一只手理了理头发,看了一眼帕格尼尼,问道:“嗯,你难过了,是吗?你好象是在生气,对吧?”他搂住帕格尼尼的肩头,把他的脸转向窗户。
帕格尼尼的眼睛躲避着老师,在他发黄的脸上显出了一个个红点。
后来帕格尼尼看着帕叶的眼睛,对他说:“我很对不起您,您和您的同伴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
我知道您是烧炭党人,我也知道您的同伴的姓名,他叫乌戈·福斯科洛。
”帕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朝后退了一步。
“这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地方,”帕叶急促地说着,而且转过身去。
“可是我不认为您的不喜欢是有道理的,”帕格尼尼分辩说。
“人家不喜欢我难道是由于我的过错吗?我把所有的人都看做朋友,从来不指责任何人的缺点,而别人却因为我的优点而责骂我。
”“你听见我们谈了些什么?”帕叶问道。
“看来,您在分手时,向福斯科洛先生打听威尼斯的情况。
福斯科洛先生向您讲了自己的悲剧《堤厄斯忒斯》的演出情形。
他讲到他自己同波拿巴 的争吵,讲到在西沙而平共和国覆灭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故乡威尼斯了。
而您,您对他说,您尽力把他同威尼斯再度联系起来,您说您将住在威尼斯的穆拉诺岛上,您将演出自己的歌剧,您和福斯科洛之间将有一个中间人——诗人布拉蒂。
老师呀,老师,您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地在街上说话!要是这些话……” 帕格尼尼住了口。
帕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让你和你的听觉见鬼去吧!你简直就象是站在街角上一样。
不过,我毫不怀疑你的正直。
好吧,再见,我没有时间了。
你尽量今天就离开帕尔马,在热那亚你会安全一些。
既然你在练琴,那就别过问政治……”帕叶走了。
夜里他踏上了去瓜斯塔拉、曼图亚、勒尼亚诺和帕多瓦的大路。
到威尼斯以后,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把自己的学生忘记了。
帕叶是本性难移的。
帕格尼尼注意到了老师性格中的冷漠,这种冷漠使他在对一个人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之后,就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
帕叶在去威尼斯之前的最后三天里,给意大利的许多城市和音乐中心都寄去了郑重其事的介绍信,欢欣而又严肃地介绍了帕格尼尼的出现,说他是音乐技艺史上的一个奇迹。
帕叶平淡而冷静地宣称,帕格尼尼在音乐奇迹的世界中揭开了新的一页,人类的生活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了不起的天才。
然而,另一股势力已经在悄俏地行动了。
诽谤就象地下的潜流一样,沿着阴暗的渠道流向四面八方,首先是流向年青的音乐家正打算回去的故乡。
帕格尼尼对此还一无所知,而帕叶又早已忘记了这件事。
他移居威尼斯之后,把这个学生从自己的头脑和心灵中彻底扔出去了。
……山间的旅途使帕格尼尼感到疲劳,他坐在一间小房间里的桌子边。
同家里人见面时,谁也没有说过一句令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帕格尼尼觉得自己仿佛是走进了一个陌生人家。
家里人暗地里观察了尼科洛整整一天,似乎在等待着一次爆炸。
可是爆炸并没有发生。
年青的提琴手心里十分安定而困顿。
他已经三天没有拉琴了。
他象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海岸边游来荡去。
他在陈旧的防波堤潮湿的石块上徘徊;租一条小船,划到奠洛·杜卡岛上去听海浪的呼啸拍击。
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石头上或是站着,双手环抱在胸前,欣赏着海风从蔚蓝色的巨浪里撕出洁白的浪花,把它象一片片羽绒那样掷出去。
他已经好几个夜晚不能入睡了。
他在家里跟谁也没有交谈过。
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单调已极的回答。
这寂寞枯燥的日子!只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时比平常稍晚一些,他看见母亲满面愁容,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他不禁吃了一惊。
他问母亲为什么哭泣。
母亲一声不响,只是摇了摇头,打算走开。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让他在身边坐下。
“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你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帕尔马的荒唐生活吗?爸爸知道是谁教唆的,是谁把你从家里、从上帝身边、从神圣的教会手里夺走的……”尼科洛想打断母亲的话,可是她一摆手,又接着说下去:“你的那些爱你胜过爱自己性命的朋友给我们来信,十分伤心地谈到你的情形。
这些信差点要了我的命。
爸爸给你写过信,我也写过,我恳求你,可是你竟是这样狠心,连封信也不回。
你说回来就回来了,仿佛是一个有权 玷辱家门的人,回来之后,你不但没有悔过之心,而且这一旬请求宽恕的话都不讲。
” 尼科洛跳了起来。
“怪不得你们这样对待我!”他叫道。
邻室传来一阵声响。
父亲醒来了,他趿拉着鞋走到门边。
他手里摇摇晃晃地拿着一个大烛台,烛光使他眯起眼睛。
他那原来就不漂亮的脸上挂着阴沉的冷笑,显得更加难看。
由于上了年纪,嘴唇老在蠕动。
“犯得上同这个混蛋谈吗?”他对妻子说。
“他那颗冷酷无情的心里连一丝纯洁高尚的感情也不会有的。
让这个没人理睬的畜生找死去吧。
”老头子气呼呼地喘着。
尼科洛一声不响,目瞪口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父亲以为儿子的沉默是一种挑战,于是火冒三丈地喊道:“我们全都知道了。
我们知道你丢人现眼,狂喝滥饮糟蹋了身体,知道你考试不及格,知道你的琴弦断了,琴也从手里掉了下来。
你要记住,这都是你违背天条而遭的报应。
我们恭顺地忍受了这沉重的惩罚,但愿你这个不肖的畜生不要有错不改,把你妈活活气死!你离开这个家吧,如果你不愿意离开,那就振作起来,我们俩再到伦巴第去走一遭。
”尼科洛摇摇头:“请你们告诉我是谁在造谣,是谁捏造了这些恶毒的诽谤,是谁在你们面前中伤我;在你们没有告诉我之前,对你们的指责我一概不回答。
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看看是谁在撒谎!你们说没有接到过我的信,可是你们的信我也一封都没有收到呀!”他仔细回想在这之前一个月内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一向是把信交给音乐学校的看门人的:他收到的信也都是寄到音乐学校的。
尽管奥地利宪兵对意大利公民的通信持十分可恶的态度,可是并没有发生过双方来往的信件统统丢失的事情。
看来,除了警察的搜索和暗中检查之外,还有某个自告奋勇的检查信件的人。
帕格尼尼在母亲面前跪下,吻着她的手说:“妈妈,告诉我给你们写信的人是谁!我拿自己的性命起誓,我没有收到过你们一封信。
我给你们写信是很有规律的,每个星期天都写。
其余的日子里我有许多事要做,我花了不少精力,但我指望能得到报偿,使你们晚年有所依靠。
”安东尼奥先生的咳嗽发作了,他咳出一口痰来,吐到地上,随便用鞋子蹭了蹭,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走进隔壁房间去了。
于是苔丽丝夫人拿来一扎信,放在儿子面前。
帕格尼尼一封封读着。
笔迹是完全陌生的。
信笺是淡红色的,信的开头都讲的是对他、尼科洛·帕格尼尼的爱护之情。
信里都表示对他的音乐天才万分钦佩,说他是举世无双的提琴家。
所有的信都翻来覆去地声称对他崇拜、敬爱之至,然后才痛心疾首地表示惋借,说他这样一个超群出众的提琴家却沉湎在放荡的泥坑里,在赌场里鬼混,酗酒,赌博,和一群青年男女寻欢作乐。
他和教堂的圣母已经脱离了关系,不再去望弥撒,虽然他已届成年,却一次也没有做过忏悔,一次也没有接受过圣餐。
在这架没有经过圣餐的火焰炙烤过的躯壳里,魔鬼的淫欲和邪念之火不仅借助音乐的禀赋烧毁了神赐的伟大天资,而且烧毁了普通人的自然情感的残余。
这个不具名的朋友还写道:“我的挚友、我喜爱的尼科洛常常整天闭门不出,同一群奸诈之徒和烧 炭党人交往,这些人显然是打算往神圣的真理之井中投毒,他们同来自北方的邪恶的共济会会员和雅各宾党人狼狈为奸。
” 所有的信结尾时都祈祷上帝发发慈悲,照应一下这个可怜的罪人。
现在他读到最后一封信了。
这封信绘声绘色他讲了尼科洛·帕格尼尼彻底堕落的可悲情景。
他纵情声色,耗尽了精力,连提琴都拿不稳了。
他双手颤抖着,琴弓也在颤抖。
这个倒霉的提琴手想把自己心力的病态用琴弓表达出来,却把琴弦一根一根全拉断了。
“最亲爱的、最高贵的夫人,全校都伤心地哭了;连我们敬爱的校长帕叶先生看到您的儿子以粗野的动作用琴弓从被美酒泡胀了的、被地下室和酒害的潮气浸透了的荒疏的提琴上拉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来时,也禁不住落泪了。
校长先生动身去波拿巴作孽的无神论眼下还没有钻进去的唯一地方威尼斯时,在学校的告别晚宴上对教师、神甫和学生说,他曾经对尼科洛·帕格尼尼先生寄予厚望,现在对他彻底失望了,所以要使他受到老师的诅咒。
” 帕格尼尼无法抑制自己的气愤。
他把这些信读了又读,细细地推敲每一行字。
他想想自己每天一口气练12个小时,为了克服似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在第二把提琴上不拉出声音来,他把琴弓擦满了肥皂。
这擦满肥皂的琴弓拉起来分外费力,而这正是帕叶给他布置的练习所要求的。
他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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