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c开头的火车是什么车

开头 3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版权信息 书名:夜火车作者:徐则臣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年2月ISBN:9787541147883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目录 自序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323334353637383940414243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自序 很多年以前,我觉得我是悲观的。
不是为赋新辞强要说愁,不是玩酷,而是几乎与生俱来的、骨子里头的悲和凉。
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由人的心往下沉,太阳要落了你不高兴,太阳要升了你还不高兴。
在别人的高兴之中和高兴之后,我看到的大多也是空,是无意义和不可能。
后来意识到这感觉虽真诚,但依然可笑,我才见过几个高兴?我又进入过多少个高兴?想要走出这种“悲壮的不高兴”之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突如其来地贯穿了我,就是出走。
我同样不清楚这连绵不绝的冲动从哪里来。
十八岁时写过一个小东西叫《出走》,二十岁左右写《走在路上》,二十三岁写《沿铁路向前走》,然后年既长,写《跑步穿过中关村》《长途》和这个《夜火车》,分别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以及刚出版的散文集《到世界去》。
这仅仅是从题目里就能看见“出走”的,还有躲在题目后面的更多的“出走”。
有人问,为什么你的人物总在出走?我说可能是我想出走。
事实上我在各种学校里一直待到二十七岁,没有意外,没有旁逸斜出,大概就因为长期规规矩矩地憋着,我才让人物一个个代我焦虑,替我跑。
这两年我突然喜欢把“理想主义”这个词挂在嘴上,几乎认为它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
我知道既为“理想”,就意味着实现不了,但于我现在来说,我看重的是那个一条道走到黑、一根筋、不见黄河不死心、对理想敬业的过程,我希望人人有所信、有所执,然后真诚执着地往想去的地方跑。
如此说似乎与悲观相悖,一点都不,这“理想主义”是凉的,是压低了声音降下了重心的出走,是悲壮的一去不回头,是无望之望,是向死而生。
现在,它们都在《夜火车》里。
2011.12.22?知春里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 房间里是黑的,陈木年睁开眼看天花板。
他等着一双拖鞋走过
来,在天花板的背面,鞋子里是六楼上金老师的两只脚。
陈木年从没见过金老师,但他熟悉他的拖鞋,很多个夜晚他都看见那双拖鞋在他头顶上走,拖拖拉拉,噼噼啪啪,或者是跺脚和掉在地板上。
最初,他根据拖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来判断它们走到了天花板的哪个角落;后来,他推测这双拖鞋的质地、材料和形状;半年之后,陈木年认为金老师的拖鞋是塑料的,硬底,四十码,中跟,跟形方,中空。
市场上最便宜的那种。
然后陈木年就在黑暗里看见了它们,底朝他,在他的天花板的背面起起落落。
一过晚上十一点,它们就开始像伟人一样焦虑和愤怒,在陈木年的睡眠之上运动不止,直到他在后半夜的某个时刻疲惫不堪地睡着。
现在,他等着一双新的拖鞋走过来。
在他的想象里,这双拖鞋和地板的关系是和谐的,它们经过地面如同松鼠的尾巴温柔地扫过。
当然会有声音,但对陈木年的睡眠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以用来催眠,像清风拂过花朵和树叶,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旋律。
他对此有信心。
可是天花板一声不吭,像不存在一样安静。
陈木年只好想象自己的脚,光溜溜地经过天花板。
若干时间以前,他曾希望楼上的金老师也能光脚走路,向猫学习,那样他就可以夜夜安眠。
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自己的脚走在黑暗的天花板上,脚印明亮,发出淡淡的银光,一个摞着一个,直到无数的脚印把天花板踩白,金老师的拖鞋还没开始出场。
陈木年扭动僵硬的脖子,看见月光从窗户外进来,升到了天花板上。
隔壁室友的鼾声响起来。
也许金老师不在家。
陈木年的眼睛发涩,忐忑地闭上眼,今夜不用数绵羊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像突然做了个噩梦,他看见了一双拖鞋经过天花板,然后经过脑门和眼皮,接着听见了声音,吧嗒吧嗒。
塑料的,硬底,四十码,中跟,跟形方,中空。
陈木年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睡着。
金老师脚上的伟人开始焦虑了。
陈木年仔细听,没错,还是它们。
他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没开灯就起来,开门爬到了六楼。
他敲门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半天门才开。
陈木年看见传说中的金老师瘦小的身子堵在门口,右手开门,左右一把画笔,嘴里还叼着一支。
他只听说金老师是搞美术的,油画,学校里的不少人都认为他是天才,将来说不定可以成为大师。
陈木年早就做好了接受艺术家形象的准备,但金大师还是让他的想象力感到吃力。
头发比他在电视里看过的所有画家都乱,又长,卷曲,像一度流行过的女人的爆炸式发型,一张三十多岁的小脸坚硬地藏在头发丛里。
只在下巴上允许长胡子,照着绍兴师爷的造型修剪过的。
身上是一件肥大的牛仔背带裤,胸前那块涂满了缤纷的颜料,看起来像一幅印象派大师的传世之作。
金老师本人则像一个油漆匠,如果戴一顶白帽子,也可以直接去饭店里掌勺。
他的背带裤太像一件围裙了。
“你是谁?”金老师把嘴里的画笔抽出来。
“五楼的。
” 金老师伸头看了一下楼梯,说:“哦。
有事?”声音怪怪的,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普通话。
陈木年看了一眼他的拖鞋,果然是塑料的,像那一款。
“抬起你的拖鞋。
” 金老师懵懂地跷起鞋子。
相对于他的个头,脚倒挺争气的,硬底,中跟,跟形方,中空。
陈木年说:“四十码?” “四十码。
”金老师说,把画笔从左手换到右手,把一块红颜色揉到了鼻子底下,胡子也成了红的。
“你就来问这个?” “棉拖鞋呢?怎么不穿?” 金老师说噢,弯腰从屋里拎出了一双棉拖鞋,“你的?”拖鞋上附的纸条还在,上面写着:“送给你。
今晚就可以穿。
”金老师说:“我要棉拖鞋干什么?”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陈木年很失望:“不要你为什么拿进去?”金老师不耐烦了:“不拿进屋早就湿透了。
”他指指楼道的顶,还有一大片水渍没干。
这栋破楼,下雨就漏水。
“拿回去,我要工作了。
”他把拖鞋塞给陈木年,关上了防盗门。
关第二道门时,他又伸出头,说,“跟你说,我从来不穿棉拖鞋。
不舒服。
”陈木年想让他夜里动静小点,金老师的第二道门已经关上了。
已经是后半夜,陈木年拿着棉拖鞋回到自己的房间。
上午买完拖鞋,他还自作聪明地请修鞋师傅给鞋底加了一层人造的皮毛。
另外两个房间的呼噜声都在往高音上爬,他气得把棉拖鞋砸到他们的门上,一扇门上一只。
没有中断,呼噜声继续往上爬。
他知道明早即使起得来,也是神思恍惚,干脆把闹铃取消了。
睡到几点算几点。
而下午沈镜白老师特地嘱咐他,明天的问话要认真对待,他也和总务处打个招呼,先留下来再说。
陈木年坐在床上点着烟,在黑暗里抽。
第二根刚抽上两口,感到胃有点疼,就打开窗户把烟头扔了出去。
凉风灌进来,从他张着的嘴里进去,闭嘴,咽下,陈木年有种通体清凉透明的感觉。
躺下去的时候说:“去你妈的!”六楼上的拖鞋在天花板背面转圈子。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2 第二天早上,魏鸣老婆的干呕声把陈木年弄醒了。
差三分钟上午九点,总务处通知八点开始谈话。
陈木年快速地穿衣服,魏鸣老婆还在呕,除了声音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又得去医院打掉了。
这个可怜的中学体育老师,一副好身板就用来应付这事了。
据魏鸣自己说,吃药解决的不算,这两年医院就去过三次。
魏鸣说的时候很得意。
几年来他一直为自己军训时的全脱靶耿耿于怀,他和陈木年大学同班,射击比赛的成绩差得不能看,子弹总是找不到靶子。
现在好了,陈木年穿鞋子时想,枪枪十环了。
因为女体育老师占着水池鞠躬尽瘁,陈木年刷牙洗脸只好免了,含了一口隔夜的凉茶一边漱一边下楼。
自行车钥匙忘了拿,就一路小跑到了总务处处长室。
副处长张万福的脸色很不好看,下面的几个科长的脸也跟着越拉越长。
“几点了?”张处长点着左手腕,点了几下才发现没戴表,“架子可真不小,我们四个人等你!”副处长的脸硬得发旧,像昨天的脸。
这次中层干部调整,没爬上处长的位子,他连笑都不会了,见谁都板着脸。
陈木年知道他们也刚到,杯子里的茶叶还没泡开。
张处长说:“这次谈话很重要,关系到你能否继续在我处工作的问题。
”陈木年说:“嗯。
”“照实说,杀没杀?”还是老问题。
同样的问题陈木年回答了二十次也不止。
他开始心烦。
“没杀。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你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处长说,“这么跟你说吧,要是别人,随便换哪个,即使他是学院的正式工,我也早让他滚蛋了。
我们是大学,要每个人都干净。
懂了?” “懂了。
”科长甲说:“那好,实话实说,杀没杀?”“没杀。
”科长乙说:“真的没杀?”“没杀。
”科长丙说:“没杀你当初为什么说杀了?”“说着玩的。
”科长丁说:“这事也能说着玩?再想想。
”“警察早就替我想过了。
”“这么说,”张处长点上一根烟,提醒在一边走神的秘书小孙认真记录,“你没杀人?”“没杀。
”“再好好回忆一下。
你看,那天夜里,你走过水门桥,想抽根烟,就——”张处长做了一个掐人的手势。
陈木年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来气,全身的血极速往头上跑,脸涨得要炸开,呕吐的感觉也上来了。
“我,出去一下。
”他站起来对审问的人说,没等他们回答,拉开门跑向洗手间。
他顾不得洗手间里还有别人,趴在盥洗池上大声地呕吐。
像魏鸣的老婆一样,他只呕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感觉却像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出来了。
呕了一会儿,小孙进来,拍着他的后背问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
陈木年摇摇头。
“没事。
领导也知道你没杀人,就是问问,走走形式。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走走形式?他们似乎非要问出个杀人的结果来才罢休。
陈木年又干呕了一声,把鼻涕眼泪都弄出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镜子里那张狼藉的脸。
而他的同事小孙,脸比镜子还干净。
四年前他们同时来到总务处,住一套房子,现在小孙是副科,单位里的什么好事都轮上一份,两居室的房子也到手了,他还是临时工,一年要接受三到四次不定期的审查盘问。
“放松一点,吐完了再进去。
领导可能还有指示。
”小孙拍拍他肩膀,出了洗手间。
陈木年两手撑着盥洗池,继续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它怎么就脏成这样呢!然后看见牙龈流血了,开始漱口,越漱越多,永远也漱不尽似的。
后来干脆不漱了,闭着嘴,有什么东西都咽下去。
他洗了脸,直接回了宿舍。
魏鸣的老婆还在呕,看样子一个上午都得在水池边待下去。
女体育老师叫钟小铃,是魏鸣的女朋友,但大家都习惯叫她“魏鸣的老婆”,魏鸣也“我老婆我老婆”地叫。
钟小铃本人也没什么意见,就“老婆”下去了。
她的单位离学院不远,分到手的是集体宿舍,两人一间。
人多就是麻烦,魏鸣说,和她亲个嘴都得睁着一只眼,就让她搬到这边住了。
魏鸣也是集体宿舍,好歹是一人一间,关上门就等于把全世界人都拒之门外了,干什么都可以放心地闭上眼。
“下班了?”钟小铃腾出嘴来问陈木年。
“下了。
”陈木年说,心想,岗都快下了。
但他懒得说太多,开门进了自己房间。
刚点上一根烟躺下,钟小铃敲门,隔着门说:“魏鸣刚才打来电话,说晚上你们有个老同学过来,叫你一块儿去吃饭。
”声音有气无力,漫无尽头地干呕把她累坏了。
“谁啊?” “他没说清楚,好像是一根筋。
” 陈木年嗯了一声,他不知道一根筋是谁。
大学毕业的同学留在这个小城市的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几乎在各个像点样子的部门都插了一腿。
在这所大学里,准确地说是学院,只有他和魏鸣。
魏鸣研究生毕业留校,现在教理科生的大学语文,还兼中文系的团总支书记。
他,陈木年,从毕业的那一年起,就在后勤这一块做临时工,一直到现在还是临时工。
他觉得除了沈镜白和他父亲之外,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做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一辈子临时工,包括他自己,一个月八百块钱,只要他不打算从这所鬼学校里滚蛋。
现在,他盯着架子上的一大堆书抽烟,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滚蛋。
应该会的。
他把领导像尿布一样晾在那里,他们不会无动于衷的。
陈木年对着一本《楚辞集注》吐了口烟雾,用烟头往书里面烫。
烟头以每秒钟两页的速度穿过纸张,陈木年心中充满了新鲜的喜悦,有点像负重行军结束了,每脱掉一件东西就感到一点轻松,整个人又一寸一寸地活过来,回来了。
烟头穿行过的地方,一个黑的圆圈,中间是空的。
那根烟烧完,《楚辞集注》上多了一个洞,就像在墙上钻了个孔。
他翻动书页,无数个孔合成一个孔,一根烟就做到了。
陈木年生出了巨大的成就感,比他当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它吃透还要大的成就感。
一本几百页的书呢!几百页呢?他去找页码,发现页码沉落在那个洞里,变成了灰烬。
他把这本失去数量的书拿起来,通过那个洞看另外一本《白氏长庆集》,电话铃响了。
然后钟小铃在外面喊他。
小孙打电话找他。
“你怎么回事?领导很不高兴!”小孙说,“算了,他们还是决定让你留下了。
下午继续上班吧。
”就挂了。
陈木年抓着电话站在那里,看钟小铃奇怪地瞅着他,才想起来要挂电话。
刚放下又响了。
是沈镜白老师。
“木年吗?”沈老师说,“张处长刚给我电话,说你态度不太好啊。
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
” “不是还行的问题。
要做好学问,得有个良好的心态,寂寞,功名,屈辱,算得了什么?让你看的书都看完了吗?嗯,好。
应该这样。
过两天把读书笔记交给我,想法和发现也告诉我。
临时工有什么?韩信还要忍着胯下之辱。
我当年整天割草喂牛,不也过来了?能苦过我们?留在学校,就是图一个学习和看书的好环境。
外语别丢。
再忍忍,只要证书到了,就考。
念好了书,做好了学问,谁还管你的过去?” “他们还是揪着那事。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你说没杀不就是了。
”“我说了,他们还问。
”“现在呢?”“刚打来电话,同意我留下了。
”“那就没事了。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3 说好了傍晚老同学聚聚。
见面之前,陈木年去了超市,拣合适体面的凉拖又买了一双,然后去修鞋的师傅那儿加了一层人造皮毛。
准备晚上回去,给金老师再送过去。
无论如何得说清楚,再折腾下去,要死人的。
聚会在校门口不远的“文苑居”,一家不错的小饭馆,从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吃。
饭馆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
大二的一个傍晚,陈木年的一个同学做完家教回来,骑自行车经过这条路,车把擦了一个小流氓的女朋友的胳膊,小流氓就伙同其他几个刚喝完酒的狐朋狗友,一顿痛打,把那同学活活打死了。
速度之快,见义勇为的人还没来得及给上去拉一把,同学就死了。
陈木年记得同学像只大虾弯腰缩在一起,他闻讯赶到时,气都没了。
地点就在“文苑居”门前。
当时,陈木年正在楼上和几个老乡喝酒。
后来他一坐进“文苑居”,就想起那个同学,如果当时能够及时见到他,他会请他上来喝一杯,那样一杯酒就可以救他一条命,现在可能也会坐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当时没有看见呢?一杯酒,一条人命,陈木年觉得这两者之间完全有可能存在一种让人绝望的对等关系。
他们已经到了。
魏鸣,另一个是“三条腿”。
陈木年说:“钟小铃给你改了名,叫‘一根筋’。
”他们俩都笑。
魏鸣说:“她耳朵岔线了,这三条腿怎么也跟一根筋搭不上关系啊。
”三条腿说:“以后不能再叫了,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说出去还以为我的那个东西大呢。
”陈木年说:“是,不能再说。
要是那东西大也就认了,是不是?”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一起笑起来,三条腿骂陈木年不地道。
三条腿的名字是陈木年最先说出来的。
大一时三条腿走路总是踉踉跄跄,到哪都要靠着个东西才能站稳当,陈木年就笑他,得三条腿才牢靠。
就叫开了。
魏鸣说:“总务处那边谈妥了?” 陈木年笑笑:“这年头,就剩下点让别人难堪的乐趣了。
” 三条腿说:“兄弟,忍忍就过去了。
”他已经听魏鸣说过了。
“不说这个,”陈木年说,给三条腿倒上酒,“说说你吧,工
作、生活,还有,爱情又进展到哪个部位了?” “操,就那样,哪件事干得都不死不活的。
那小丫头,保守得像块石头,我现在的活动范围还在锁骨以上。
” “知足吧兄弟,”魏鸣说,“单位跟台榨油机似的,这才几年,就你脑满肠肥的。
” 三条腿在交警大队工作,整天腿跷着在办公室里吹牛打牌,没钱花了,就找两个人到路口去拦车,没照的,违章驾驶的,骑反道的,抓到了就罚,然后找个饭店喝酒。
没钱了再到路口守着。
有一次他开玩笑说,他们单位有个老油子,拎个马扎坐在路口,见来了一个就说,嗯,啤酒来了,再看见一个,又说,酸菜鱼来了,见了第三个,王八来了。
一桌的酒菜说齐了,就捏着罚单去饭店了。
“是啊,看你那肚子,吊架子育肥法养出的猪都赶不上。
” “别对我有敌视情绪,”三条腿说,“知道兄弟们日子不好过,这不过来买单了嘛!今天我请。
” 陈木年说:“魏鸣也行,手里还攥着几千块钱学生活动经费,早晚都是吃掉。
” 这倒提醒了魏鸣,他说:“你们谁有买书的发票?吃了几顿,得补个账。
” 三条腿说:“操,这事找木年。
就他买书。
” “他妈的,”陈木年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越没钱越买那些烂书。
得革命!” 三条腿说:“你可别,沈老头还指望你继承他的衣钵呢。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屁!指望我?谁会指望一个本科都没毕业的人。
”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魏鸣说,“沈老头要是对我这么好,别
说干几年临时工,就是做一辈子他妈的清洁工,我也认。
知遇之恩呐。
” 陈木年不想和他们争辩,为这事他和很多人都争过。
说到底不是能否回报知遇之恩的问题,而是怎样解决眼下备受压抑的问题。
他相信,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像他一样,惴惴不安地待在一个临时工的位置上,每年还要等待隔三岔五的无聊审问,早卷铺盖走人了。
他没杀人,已经对不同的人、不同的组织说过无数遍了,警察都不再问了,他们还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审。
到底想审出什么?每次审问,都说没问题了就可以补发毕业证和学位证,多少次都审完了,两个证还是遥遥无期。
陈木年在每一次谈话和审问前,都对能够证明自己学历身份的证件怀有希望,拿到证件他就可以考沈镜白的研究生了,但每次结束之后,他都觉得这辈子都没希望看见属于他的证了。
就像那个推石头的西绪弗斯,他每次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后发现又滚下来了。
推上去就是为了滚下来,这就是他的现状。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就主动挑起其他话头,但聊着聊着又回来了,还是他。
陈木年知道他们都关心自己,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关心。
魏鸣和三条腿不管,一个劲儿地劝他,像沈镜白那样语重心长。
他们说,都忍了三四年了,不能功败垂成,想想,被沈老头看上容易吗。
他们继续说,开始推而广之讨论偶然因素对人生的重要性。
三条腿说:“操,人哪,就那么几步,走不好一辈子都得跟着擦屁股。
当时幸亏没去中学当老师,要不,早他妈累死几百回了。
” 魏鸣说:“没错。
人一辈子做不成一件大对事,没问题,千万别做错,一次都不行。
老陈,咱们自家兄弟,我可不是说酒话,你看,就一次,就要了你的命。
可得长记性。
” 他们说得相当不错。
但陈木年不喜欢听。
的确,他们俩都沾了没犯错误的光。
三条腿走对了门,工作上别人干啥他干啥,坚决不去瞎胡搞,所以领导喜欢,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魏鸣也是,毕业留校不是因为他有多出色,而是因为他没犯过错误。
谁能不出个意外?魏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鸣就不出,小意外也不出,挑不出毛病,就留了。
无过就是功。
倒是陈木年,来了那么一下,就一下,逮个正着,死翘翘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4 本来陈木年是保送研究生的,可以直接做沈镜白教授的学生。
他成绩不错,尤其专业,学问已经很有点样子,文章写得也漂亮,沈镜白十分欣赏。
在沈镜白找他谈话之前,陈木年一直想念的专业其实是比较文学,觉得东拉西扯地搞文学才有意思。
保送名额下来之后,他已经有戏了,下午在图书馆里借书,碰到沈镜白教授也在找书。
沈老师问他在找什么书,他说外国小说。
“想保送哪个专业?”“比较文学。
”“比较文学?外语怎么样?”“还行。
”“原著能读吗?”“差不多吧。
”沈镜白让他等一下,去外文馆拿了一本原著回来,随手翻开一页,说:“这两段给我翻译一下。
”陈木年扫了两行,眼都蓝了。
那东西简直是不同于英文的另外一种语言,整个两段他只看懂两个短句,还不敢肯定翻译一定准确。
“怎么样?”沈老师说,“我随便抽的一本。
”陈木年只会擦汗了。
后来陈木年知道,那是本理论著作,看不懂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但在当时,他一下子就被打懵了,觉得要是这么闯进比较文学,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死了。
“不喜欢古代文学?你有几篇论文我看了,挺扎实,也有点想法。
再慎重考虑一下。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沈镜白走了,陈木年抱着找到的几本外国小说不知道该怎么办。
都是翻译过的。
他再去外文馆找刚才的那本书,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就抱着几本翻译小说出了图书馆。
第二天,沈镜白让学生通知陈木年,让到他家里去一趟。
陈木年到了他家,沈镜白正坐在老式藤椅上看一本英文书。
看到陈木年来了,把书递过去,“这就是昨天那本。
” 陈木年随便翻到一个地方,头脑又是嗡的一声,还是不知所云。
“外语过了六级不说明任何问题。
”沈镜白说,抽烟的时候嘴张得很大。
他六十出头,满嘴的牙齿都是黑的。
“考虑得如何?马上就要填志愿了。
我们是个小学校,条件有限。
优秀的人才也不愿意来。
每年考进来的,也就混个文凭,我也不打算指望他们了。
” 陈木年还在翻那本英文原著。
“还要再考虑?我希望能招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学生。
” 沈镜白是学校的一块牌子,对先秦一块的研究在全国都是挂得上
号的。
不管是从学问,还是其他方面,做沈镜白的研究生,在即将保送的学生眼里,都是一桩好买卖。
陈木年知道,不少人在暗地里用劲。
当天晚上,陈木年打电话给沈镜白,说他报了古代文学。
他觉得沈镜白的文人气比较足,他愿意挑一个真正的文人做自己的导师。
沈镜白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说:“好。
从明天起,你就开始背诵《论语》和《孟子》。
” 照这样下去,陈木年就是相当顺了,却在毕业前夕出了事。
课业结束,保送的事也确定了,被压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头。
一抬头就不可遏抑,简直是揭竿而起。
他就是想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事。
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车,不要钱的那种夜火车,如同失去目标的子弹那样穿过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个破破烂烂不知名的小镇。
他就从这个小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作为一个闯入者,一个异乡人,游走,听闻,凑上去说几句,摇摇晃晃经过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面,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
接着步行,扒夜火车。
他对夜火车情有独钟,觉得真正的旅途应该在黑夜的车厢里。
拉煤的、运木材的,最好,找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一个隐蔽的角落蜷缩起来,看着天越来越大,星星越来越近,世界越来越远,做几个空旷透明的梦,真要美得冒泡泡了。
这几乎是所有刚进大学的中文系学生的通病,浪漫得不乏矫情和作秀的成分。
年龄大了,就忘了。
陈木年忘不了,多少年来就坚持着这样的愿望。
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他从小幻想满世界晃荡。
小时候老师让说长大以后的理想,大家都争着报上自己的科学家、政治家、医生、教师、作家之类的职业,都和伟大、崇高沾边。
轮到陈木年,他说:“我想做卡车司机。
”没把老师和同学们笑背过去,竟然有人立志要做卡车司机,头脑坏了。
他是全班唯一胸无大志的人。
他没笑,相反感到了恐惧。
老师和同学们也就笑笑,他的父亲不笑,第一次听他正儿八经地说要当卡车司机,上来就是一个耳光: “妈的,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还卡车司机,火车你想不想开?” 父亲是个蹬人力三轮的,常年撅着屁股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转悠,几毛钱,一两块钱,别人就可以爬到他的车上坐着,像驾驭马牛那样催他快点、快点再快点。
他觉得卡车司机比人力车夫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手脚都得用来开车。
他希望儿子成大器,当个国家总理都嫌小。
他要他出人头地,把这么多年被车上人使唤的恶气全他妈的吐出来。
这小子竟然要开卡车!父亲想想越发恼火,三轮车推到了院门外又折回来,在儿子的左脸上又补上一个耳光,打得陈木年耳鸣了好多天。
父亲说:“再提什么卡车司机,我撕了你的嘴!” 那五官移位的表情让陈木年连做了好几夜噩梦,再不敢在家里提什么卡车司机,什么司机都不敢提。
父亲说,火车你想不想开?多年前,陈木年生活的那个小城还不通火车,他不知道火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他会说,想开。
喜欢上火车是后来的事。
那时候他专心致志地喜欢卡车,像电影电视里那样,一辆大卡车横穿野地,路边是浓绿的荒草或金黄的麦浪,他坐在驾驶室里,穿一身粗劣的劳动布工装,满脸胡子,风把头发吹乱,一路大声唱歌、抽烟,把左胳膊搭在车窗上,想去哪去哪。
饿了就在路边的随便什么小饭店吃,喝酒、吃肉,困了就在驾驶室里歪倒,睡到精神和力气重新回到身体里,抓着方向盘继续跑。
多么伟大的方向盘!管他妈晴天阴天冬天夏天,我纵横四海去。
世界上最酷最快活的男人莫过于此。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后来他坐上了火车,发现竟然还有比当卡车司机更有意思的事,就是坐火车。
八岁的时候他牙疼,疼得怪异,满地打滚,刚出锅的嫩馒头都不能咬,把当地大大小小的几个医院全看遍了,还是不行。
巷子那头有个神神道道的老太婆,说他后槽牙里有小虫子,母亲就请她过来帮忙杀虫子。
老太婆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点上柴火,煮一小碗香油,让陈木年张大嘴趴在香油蒸出的香气上,耳朵眼里插一根中间畅通的细芦苇棒。
他在香油碗上趴了一个钟头,从芦苇管里爬出来四只细小的黑虫子。
尽管如此,牙疼病还是没有解决,继续疼。
父亲打听到一个海边城市的一家军医院精于此病,就带他去。
先坐汽车,再转火车。
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在晚上。
火车里很多人,上来了就说话,吃东西,打瞌睡,父亲也又累又困,歪着脑袋犯迷糊。
整个车厢只有他一个人着急,都上车这么久了,为什么火车还不开。
他一个一个地看周围的乘客,希望他们也能发现这个问题,催促司机赶快开车。
没有人搭理他,他们浑然不觉。
他急了,把父亲弄醒,质问火车为什么还不开。
父亲半眯着眼说: “看看窗外。
” 窗外的灯光在向后快速地跑。
灯光之外的夜是一块一块的,一块一块地往后撤,唰,唰,唰。
火车早就在跑,他没有感觉到。
竟如此奇妙!他一夜没睡,趴在窗户上看了一路夜景,牙疼都忘了。
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整个火车里就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就这一列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像贴着地面飞翔。
这个夜里,他一个人低低地在黑夜里飞。
在黑夜里飞翔的感觉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次夜火车之行陈木年回味了很多年,想起来就发抖。
很多年里他也再没有乘坐夜火车的经历,白天也没有,没机会。
他的小城生活不需要火车。
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口不远,大学还是这座小城。
而小城不通火车,他又没机会到其他城市去,想看都看不到。
大二下学期一个人坐车到相邻的大城市,就为了坐一次火车。
在白天,短途的。
只坐了一站就下来,赶快坐汽车回到学校。
他没胆量一个人长途跋涉,也没有足够的钱去尽情感受火车里的天堂。
但就这一次短暂的火车之旅,基本上平息了大学四年的欲望。
有时候他想,也许不是迷恋夜火车,而是想出去走走,撒开脚丫子在大地上疯狂地跑一跑。
他常常产生狂奔的冲动,经常一个人在晚上到操场上跑步,一跑就是二十圈。
大学四年,每年的运动会上他都能拿到长跑的冠亚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军。
夜里也做出走的梦,梦见孤身一人到不知名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平坦的道路和奇形怪状的房子,当然还有小车站,所有的火车都在天黑之后出发,在黎明之前到达,夕发朝至。
现在,大学快结束了,出走和夜火车重新找上了他的门。
父亲曾许过诺:“只要考上研究生,要钱给钱,想去哪去哪。
”陈木年在保研确定以后,对父亲说:“我只要五百。
”他通过家教和稿费积累了一些,远行计划都准备好了,他想在毕业之前的一段空闲时间里,坐火车到外面疯狂地跑一把。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需要不少钱。
但他只需要父亲给他五百。
父亲的脸立马拉下来了,他看见父亲下巴上的那个小肉瘤开始发红变紫。
这是个不祥的警报,父亲每次情绪激动要发火,小肉瘤就提前预告。
果然,父亲筷子啪地摔到饭碗上:“五百?给你去坐火车游尸?你以为我钱是吃饭吃出来的?”“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我还答应你要是当了省长我给你五千呢。
你当了?”“不就五百块嘛。
”“五百少了?你有还问我要干什么?五百我有没有?有,我五千都有,但也不能拿出来让你去糟蹋了!”就是这句话最终惹恼了陈木年,他摔了筷子就出门回学校。
一周以后,陈木年半夜里跑回家,把父亲从床上揪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人,了。
我,得,逃。
”父亲当时就瘫在床上,下巴上的小肉瘤不知道该变成什么颜色,只是一个劲儿地钻心地疼。
他还没听明白儿子描述的杀人过程,就对同样瘫在床上的老婆说:“快,快,把钱拿出来,让木年跑得远远的,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多少?四千五?都给他,都给他。
”又过了一周,整个学校都知道中文系的保研生陈木年出事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5 那晚陈木年喝得不少,四瓶啤酒。
正常酒量是一瓶。
整个过程中话少,只喝酒,沉默又悲壮。
只是魏鸣和三条腿都没太在意。
他们都忙,嘴没闲着,放下酒杯就说话,说各自的事,还有陈木年的事。
他们的酒量都比陈木年好,所以也没觉得陈木年喝了多少酒,该怎么劝酒还怎么劝。
此外,他们眼里的老陈这几年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儿,有点苦大仇深,但也没见他终于怎么着,所以对他的沉默也没当回事。
他这状态是理所当然的,他不这样,难道要魏鸣和三条腿他们这样?没道理。
所以,魏鸣说: “老陈,想开点。
屎盆子扣得再大,还有个沈老头给你撑着。
知足吧。
喝酒喝酒。
” 三条腿也说:“木年同志,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
九。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多大的事,哪天不死人。
喝酒喝酒。
” 然后,他们又说,当然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吃一堑得长一智。
陈木年本来就不痛快,觉得这两个家伙实在有点不厚道,这哪像老同学说的话,分明是不痛不痒地拿别人开涮。
但又不好说,就喝酒,他们端杯他也端,他们不端他也端。
后来就记不清谁买的单了。
喝完酒,他们去校园里坐了一会儿。
在中文系楼前的草坪上。
四年前,他们经常坐在上面,看女生一个个穿着超短裙从面前经过。
现在坐下来还是说女生,准确地说,应该是女人。
对魏鸣和三条腿来说,女人远比女生过瘾。
陈木年还是一声不吭,被凉风吹着,想起“高台多悲风”的句子。
这草坪有点低。
头脑渐渐好使了,已经晚上十一点半。
三个人站起来告别,陈木年突然想起来新买的拖鞋忘在了“文苑居”,就一个人去找。
饭店正收拾准备打烊。
陈木年拿了拖鞋往回走,校园里很安静,学校不大,管理又严,夜游的人不多。
陈木年急匆匆地走,想抽根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烟,口袋里空了。
到了宿舍,其他人都在自己的房子里。
魏鸣和他老婆好像在吵架,门关着,可能钟小铃嫌他喝多了。
另外一个房间住着教日语的宋权,长得也像个日本人,个头不高,有点黑,一年四季顶着方方正正的板寸头。
大家都叫他“小日本”。
陈木年住三居中带阳台的一间。
本来那是个双人间,他和小孙合住,小孙在校外分到了房子,一直没住,但留了一个床位,说什么时候天不好或者工作太忙,没准也会睡上一两个晚上。
但到目前为止,天气还没坏到他回不了家,工作也没忙到必须在学校睡才能干完的程度。
所以基本上是陈木年一个人住。
再之前,陈木年是住在朝北的一个房间,不大,但是个独立的小世界,后来小日本来了,他就从单间里让出来了。
小日本原来住楼下,和另一个老师合住,那老师结婚了,学校就把那整套都给了他,小日本是光棍,就让出来了。
陈木年也得让,小日本是正式在编的老师。
陈木年撒了一泡尿,一头倒在床上,很想痛快地睡一觉。
刚闭上眼,金老师就开始带着他的拖鞋彷徨了。
陈木年觉得血往头上蹿,爬起来,抓着拖鞋就出了门。
他把六楼上的门敲得像打雷,半个学校都听得见。
他听见楼下某个房门口有人说,谁呀,几点了还玩!陈木年没理他。
艺术家终于蓬头垢面地开了门。
“你,有毛病呀?”金老师用画笔对着陈木年指指点点,油彩都碰到了陈木年的鼻子。
“你知不知道我在工作!” “不知道!”陈木年说,一把将金老师的画笔抓过来扔掉,将拖鞋塞到了他手里。
“穿这个,现在就穿!” 金老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也火了,一把抓住陈木年的衣领:“你他妈的神经病!想打架是怎么着?” 陈木年没挣脱,冷着脸说:“穿上,现在就给我穿上!” 金老师没吭声,他确定这小子是来惹事的,也不管自己能耐有多大,抓着陈木年的衣服就前后摇荡。
除了这个他干不了别的,陈木年比他高一头还多。
陈木年的脑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突然哇的一声,吐了金老师一头一脸。
他忍了很久终于吐酒了,酒劲也跟着上来,身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子晃了几下,抱着金老师一起倒在门槛里的瓷砖地面上,然后稀里糊涂就不清楚了。
睁开眼的时候,看到金老师端着一盆凉水在往自己头上浇。
陈木年把头歪到一边,找不到起来的力气。
金老师嘿嘿地笑着说:“刚才的本事哪去了?使出来啊?”他洗过澡换过衣服了才来收拾陈木年,鸡窝头上的水滴还没有擦干净,跟着盆里的凉水一起落到陈木年的脸上。
“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金老师把盆移到一边,让陈木年的头脸闪出来。
他看起来很高兴:“快说,要不我还倒。
我能用凉水把你浇死你信不信?” 陈木年擦掉脸上的水,看着俯在他上方的那张皮包骨头的男人的脸,又是哇的一声,这回是哭了。
这招出乎金老师意料,怎么就哭了呢!老老实实说不,不就不浇了吗?他把盆放下,半夜三更忍不住笑起来。
大男人了,还咧着嘴哭,的确太可笑了。
他把门关上,拖了把椅子坐下,就看着陈木年哭。
陈木年的嘴越咧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悲伤是越来越大了。
他觉得自己哭得理所当然,哭得及时,哭得舒服,哭得让自己都忍不住悲伤了。
他就一直哭。
金老师换了两次二郎腿,抽了三根烟,陈木年才停下来。
“好了,你哭完了,”金老师把烟头准确地扔进垃圾筒里,“说说你是谁,三番五次送拖鞋到底是为什么。
” 陈木年不说话。
“没名字?还是哑巴了?” “陈木年。
” “还挺刺。
陈木年?哦,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陈木年,就是说自己杀人的那个?” 陈木年噌地坐起来,眉毛也竖了起来。
金老师看苗头不对,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揭别人的短。
你别激动,我知道,你没杀人。
没杀。
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可是先上门来耽误我创作的。
”他给陈木年搬了张椅子,“坐下说。
冷不冷?要不先拿毛巾擦把脸?”又去拿毛巾。
毛巾哪够,陈木年不仅头脸湿了,衣服也被水流湿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拖鞋每天夜里都弄得我睡不着觉。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原来是这种小事,”金老师如释重负,看看自己的拖鞋,又看
看陈木年拿来的拖鞋,说,“早说不就完了嘛。
嗯,这拖鞋不错,还有毛茸茸的底,你在哪买的?” “你把它穿上再在屋里转悠。
”“你!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我告诉你,以后不许诋毁我的创作,包括和创作有关的一切事!”“我什么时候诋毁你了?”“现在!我转悠?你的意思是我画不出来了!”“没那个意思。
”“算了算了,反正也画不出来了。
”金老师又坐下来,面对陈木年,像小孩看着玩具一样看陈木年,“咱们说点别的。
你说,你是怎么没杀人的?”陈木年站起来要走,金老师把他拉住了:“别急,要不我们喝两杯?”他去柜子里拿了一瓶二锅头和两只杯子,又拿了半只烤鸡和一瓶辣椒酱,“陪我聊聊吧,实在也画不动了。
对,还有,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金小异,异常的异,以后就叫我小异,别叫金老师啊,不喜欢。
学生都这么叫,烦死了。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6 陈木年也没客气,跟金小异继续喝。
吐完了就跟没喝过酒似的。
金小异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上来就自报家门。
金小异,男,汉族,三十五岁,光棍,和四个女人同居过,都好景不长,不是踹人就是被人踹,最后一次和女人上床是在一年前,现在都忘了啥感觉了。
搞油画,偶尔也弄点其他的。
原来在南京一所艺术院校教书,因为搞了一次行为艺术,让领导很不喜欢,待下去也不痛快,就在一年前自愿下放到这个小城,教一群三流的学生。
其实那次行为艺术很有意义,人道。
金小异至今得意。
他觉得大学里长得不好的女生总是被压抑,就自己出钱租了一次大学生活动中心,开舞会。
然后在门口守着,长得漂亮的女生必须买票,丑的免费,还可以得到一枝开得正好的玫瑰。
那晚上是全校长相差强人意的女生翻身得解放的好日子。
但校方不这么看,认为他在侮辱相貌不出众的女同胞,舞会快结束的时候砸了他的场子。
紧接着找他谈话,从系里到学校,一级级谈上去,做检讨,实在把他弄烦了,就到这里来了。
“我的目标是成为大师。
没问题。
”金小异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羞愧之色,反而目光纯净得像意气风发的少年。
陈木年喜欢这种放旷干净的神态。
他顺着金小异的手指,发现墙上贴满了大师的画像和作品。
凡·高、塞尚、毕加索、达·芬奇等。
其他的大部分都不认识,凡·高的画和像最多。
金小异说凡·高是他的导师,他的神。
陈木年觉得有点滑稽,缺了一只耳朵的凡·高跟金小异还真有点像,只少了一撮绍兴师爷的山羊胡子。
陈木年倾诉的欲望就这么被激活了。
轮到他,就开始说整个学校都知道的虚拟杀人事件。
“那些天我真想出去,”陈木年捏着酒杯两眼发直,“再不出去我觉得就会死掉。
可我爸不给我钱,五百也不给。
其实没有那五百也无所谓。
我就是怕,没出过远门,不知道深浅。
我当时也一根筋,生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我爸的气。
不就五百吗,至于火成那样?但我得出去,一定得出去,都准备好了。
就想怎么才能从我爸兜里掏出钱来。
” 按当初那夜他对父亲的说法,他是家教回来的路上,经过水门桥时勒死了人。
那晚上他给城南的一个孩子做家教。
那小孩过两天要月考,辅导的时间长了点,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公交车都收工了,出租车也很少,陈木年也不愿花这个钱,就步行。
从城南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他走到水门桥时大约午夜十二点,路上基本上见不到行人。
要在平时,陈木年会很高兴,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路灯下空旷的街道上,今夜不行,他想抽烟了。
烟在,打火机丢在那学生的桌子上了。
一路上的店铺没一个开门的,他想找人借个火。
在水门桥上终于碰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从运河边上走过来。
水门桥底下是里运河,过去大运河行经小城时的一条分支。
多少年前,里运河也风光一时,货船、客船和竹排都打桥下经过,给小城带来了不小的热闹和收益。
现在河边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码头,依然有船经里运河驶向远处,打沙的、运货的,偶然也有送人的。
在汽车、火车和飞机之类的东西盛行之前,水路的繁华可想而知。
因为南来北往的野游客多了,河边滋生了一系列相关的生意,妓女即为其中之
一。
水门桥南,贴着运河往东走不远,有一处相当大的石码头,拐一个弯往码头边的巷子里走,有一条街专门经营男女身体的生意。
很多年前叫水边巷,后来大家都叫“花街”,意思很明了。
街上云集了本地的和外地的不少女人,租了房子,在屋子里接客。
来往的水手和船老大在码头上停下来,都去找相好的。
现在水运衰败了,但花街还在,花街的女人还在,只要嘴馋的男人绝不了种,她们就时刻准备开门迎接。
陈木年碰到的那个男人,看他的来路和软不叮当的走路姿势,很可能是刚从花街上出来。
“喂,先生。
”陈木年在后面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那人停下来,回头看他,说:“干什么?” “借个火,抽根烟。
”陈木年把烟掏出来对他晃晃。
陈木年的块头让他警觉,周围没有其他人。
他开始加快脚步,边
走边说:“没有。
我没火。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你刚才不是丢了一个烟头吗?没火怎么点上的?” “没有。
就是没有。
”他竟然要跑起来。
陈木年突然就生气了,三两步追上去,从后面一胳膊夹住他的脖
子:“有没有?” “快放开!我没有!” 胳膊又紧了一点。
“有没有?”他已经在对方的口袋里摸到一个打火机形状的硬物。
“没有!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那人开始挣扎,声音被勒得已经变了形。
“打火机拿出来。
” “有也不给!”接着就喊,“抢劫啦!杀人啦!” 这个说法把陈木年吓了一跳,胳膊下意识地又紧了一圈,他不想让那人难听的声音惊动别人,还有这个安静的夜晚。
抢劫和杀人这类词也让他本能地紧张,不能让他发出声音,胳膊再紧一下,只有咝咝啦啦出气的声音了,喊不出来了。
陈木年很高兴,终于制止了这个多嘴的家伙,胳膊再用一点劲,两个人相持着。
陈木年感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隐秘快感,掌控的或者施予的,如此自如。
水门桥上也安宁平和,桥下运河的水声都消失了。
静美的夜晚。
那人的脑袋一歪,搭在了陈木年的胳膊上。
陈木年动一下身子,那颗脑袋也跟着晃荡一下。
陈木年突然觉得不对劲,左手放到男人的鼻子前,什么动静都没有,鼻子成了没用的装饰。
陈木年慌了,把他转过来,左右开弓打他的脸,手都打痛了还是没反应。
他终于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再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就更慌了。
陈木年前后左右慌张地看,怕被别人发现,整个人剧烈地哆嗦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事都需要经验,没错。
然后看到了运河。
手脚从来没有如此不听使唤,好像用的是别人的。
他连拖带拽总算把那人拖到了水边,累得一身汗。
那家伙个头不大,重量倒不小。
为了防止被过路人看到,他把那人继续往桥底下拖。
路灯照不到了,世界暗下来。
陈木年就着朦胧的光,把那人抱起来,用力抛进水中。
只三四秒钟,就不见了。
运河水总是流得激情澎湃。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他又在桥底下等了一会儿,确定尸体已经流走了才上到路面。
到了桥上,世界还是亮的,水面上几十米之内清晰可见,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起起伏伏。
运河水什么可疑的迹象都没有,和多年前一样坦荡地奔流向前不复回。
陈木年松了口气,掏了一根烟叼着,没火也吧嗒吧嗒地吸着,开始向学校走。
还是没有一个人。
快到了学校,他进了“文苑居”的那条巷子,路边到处都是垃圾,煤渣、烂菜叶、油腻腻的洗碗水,满街飘的白色塑料袋。
他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一个人没有。
继续走,又听见了,回头看还是没有。
恐惧再次袭来,他撒腿就跑,经过校门也没进去,而是继续跑,一口气不歇地跑。
陈木年那天夜里对他爸妈说,他是一口气跑回家的,奔跑的时候也没想要到哪儿去,但跑着跑着一抬头,就到家门口了。
他爸妈也吓坏了,根本没想到,从学校跑到家,即使用的是自行车的速度,也得一个多小时,也就是从市中心到郊区的距离。
“就这样杀了?”金小异搓着手掌心问。
“就这样。
”“真的杀了?”“假的。
”“操,假的你讲得跟真的似的干什么!”金小异听进去了,一直在紧张,两手心都是冷汗。
“早说啊,”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细汗,“把我吓得,跟自己杀了人似的。
妈的,喝酒喝酒。
”“不像真的我爸妈能信吗?”“那倒是。
那人是真的假的?”“真的。
他借了火给我,还跟我说,有空去花街转转,那地方好。
”金小异呵呵地笑,说:“嗯,我听说了,那地方不错。
后来你怎么弄的?如愿以偿地出去了?”“你让我喝两口行不行?”“好,喝酒喝酒。
你还挺能吃辣。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7 两人喝得很投入,你来我往,把“后来的事”都忘了。
一瓶二锅头喝完了,烤鸡和辣椒酱吃光了,两个人也不行了。
眼睛睁不开,只想睡觉。
迷迷糊糊爬到床上,一人抱着半边被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经快十点。
陈木年出了一身的汗,这是新一拨领导上任后,他获准继续干下去的第一天。
又起迟了。
他随便洗了把脸就下楼往单位跑。
金小异还在睡,陈木年跟他告别也没听见,嘴里还在咕噜咕噜地说着梦话:“凡·高、凡·高……大师,大师……” 到了单位,顶头的余科长正在抱着茶杯转,看里面的茉莉花茶在哪个方位上才能更好看。
看到陈木年,就说:“是不是张处又找你谈话了?” 陈木年顺势撒了个谎:“刚谈完。
”“是吗?张处刚打电话过来,要你带几个工人帮他一个亲戚搬家。
”陈木年知道穿帮了,就说:“余科长,昨天张处长说相信我是清白的,一高兴,喝多了。
睡过头了。
”说完感到一条火辣辣的疼痛从小腹蹿上来,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几乎动不了。
“算了,老陈,啥也别说了。
干活去吧,这是他亲戚的电话,你联系一下。
工人在仓库里等着你呐。
还有,搬完家我再跟你说,你的工作以后比较机动,后勤总务这块儿,都是你的工作范围,去吧。
”陈木年知道余科长的意思,就是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工人了。
过去好歹还坐坐办公室,现在是什么事都得做,随叫随到。
他捏着那个号码,一看就是健康新村的电话。
所谓张处长家的亲戚,就是张万福的弟弟,在环保局上班,因为哥哥的关系,优惠得到了一套学校在健康新村的房子。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工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仓库里,搬家的车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领路。
见了面,都亲切地叫他“老陈”。
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别人开始叫他“老陈”。
现在二十
六,大家已经叫顺了嘴,四十岁的人也叫。
去年,别人一个接一个地叫他“老陈”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二十
五,而是五十
二,已经老得不行了,都老得懒得跟他们矫正,老得心灰意懒。
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但不得不承认,老陈可能更符合他目前的心境。
就让他们叫吧。
老陈说:“起来走吧。
” 这群工人里,唯一不叫他“老陈”的,是教工家属区的清洁工老秦。
平时打扫卫生,工人不够了就来凑个数,挣点力气钱零花。
老秦五十多岁,跟陈木年父亲差不多大。
他们两家距离也近,前后两条巷子。
老秦老婆十年前死了,一直没再娶,也没钱再娶。
后来就托关系在这所大学里找了个清洁工的差事做,挣得不多,但生活多少有保证了。
现在老秦住学校里,就在陈木年那栋楼前面的一栋破楼里,学校里都叫“老三楼”。
很多年前建的,设计简单粗糙,主要是给青年教师过渡用的,大多数是一居室的格局。
现在老秦就住一居室,在二楼,陈木年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他家洗手间的窗户。
老秦和女儿秦可一起住,女儿住里面的一室,老秦住外面的小厅。
秦可,陈木年当然也认识,现在这所大学里念化学系大
三,如果不是中间休学两年,早毕业了。
秦可小时候经常和陈木年玩,上学放学都有陈木年保护,否则会有小流氓欺负。
她长得好,身体也好,一米七的个头,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
后来小伙子小姑娘都长大了,就不再一起玩了,不好意思,男生女生流行陌生,见面低下头,躲开了各走各的。
陈木年大三的时候,倒是和秦可常见面的,后来也生疏了。
现在陈木年还是能经常见到秦可,见面招呼一声。
也仅只招呼,笑一下就散开。
车往健康新村跑,陈木年和老秦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老秦说:“木年,昨天我回去,见着你爸了。
他让带个话,想着沈教授,好好干。
” “嗯。
谢谢秦叔。
” 接着都没话。
过了一会儿,陈木年说:“秦叔,秦可功课还忙吧?”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还行,没什么问题。
女大不由人,有话也不跟当爹的说了。
”“都一样,都是大人了。
我也不常和爸妈交流。
”车子晃荡晃荡就到了健康新村,陈木年打了电话,张处的弟弟说马上下来,带他们去原来的房子里搬家具。
这是个胖子,长一张标准的官僚脸,而且是官不大僚不小的那种,上来就哈哈哈,和陈木年握手。
互通了姓名,张处弟弟说:“哦,听说了。
你就是陈木年?看起来就不像杀人的人嘛。
”陈木年说:“那没准。
”张处弟弟说:“你看看,到底是小伙子,脾气杠。
”“从哪搬?现在我们就去。
”陈木年不想和他啰唆。
“你说你,当初撒个什么谎呀?”老秦上来说:“木年那会儿还小,谁年轻时还不犯一两个错误。
咱别说这事了,搬家。
各位,上车走。
”“那倒是,可就是你这错误犯大了,它不值。
你说是不是?”陈木年的脸挂不住了:“你还有完没完?不搬我们走了。
”张处弟弟也挂不住了,好歹是副处长的弟弟,陈木年说到底就一个出苦力的工人,甩脸子给他看,他当然不乐意。
张处弟弟说:“脾气不小啊,我哥就是让你这样来干活的?要走你就走,我再打个电话,要多少人有多少人!杀没杀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还在这哼哼哈哈的!”陈木年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老秦和一帮熟悉的工人上来又拦又劝,没用。
他把他们一胳膊送到一边,跨着大步子走了。
他们在后边喊:“老陈!老陈!”陈木年已经出了小区大门。
出去看见路左边一个收拾了半截的早点摊子,感到了饥饿,过去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咬牙切齿地吃下去。
吃完了还饿,又要,最后把摊子上卖剩的十根油条全吃了下去,吃完早点天就晌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8 下午上班,陈木年来到单位,余科长还在抱着他的宝贝茶杯看里面的茉莉花。
陈木年不记得余科长什么时候喝过杯子里的水,他的茶杯似乎就是用来观赏的。
“上午怎么回事?”余科长说,“张处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顿。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干活,少惹点麻烦吗?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对不起。
”陈木年觉得连累了余科长。
“好了好了,训也训了。
就是你得为自己考虑一下,别老让领导不高兴。
”“嗯,下不为例。
”“你去花房帮帮忙。
”余科长坐下来把杯子放在一张报纸上,低下头不知道是看花茶还是看报纸,“学校开会要用花,这两天那里忙不过来。
找老周。
”陈木年就去了。
见了老周,都认识。
老周很高兴,表示热烈地欢迎,说张处真为我们花房着想,上午听说缺人,下午就把你调过来了。
原来过来不只是帮两天忙,是要待这里不动了。
陈木年心想,余科长犯不着曲里拐弯的,直说就是了。
老周把花房的其他人都喊过来,介绍给陈木年。
三个,一个大林;一个杜凯,外号二梆子,都二三十岁,脸膛黑黑的,肉也结实,能干活;还有一个是老头,斜着眼看陈木年,手里拿一把松土的铲子,左手缺了半截食指和中指。
陈木年一愣。
这老头是他对门,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但见过,一周能碰上三两次,迎头撞上也不说话。
生活在楼上的人好像都这样,如果不认识,住一个楼道都不打招呼。
老周说,这是许老师。
陈木年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许老师。
许老师头发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胡子都乱,看不出准确的年龄,说六十行,七十好像也可以。
整个身子也是斜的,总之怪怪的,但不讨厌。
大林和二梆子都跟着羞涩地欢迎,许老师不说话。
“现在人手差不多,”老周说,“老陈你现在就得上阵了。
开始摆花吧,两人一组,老陈你看看,跟谁一组合适?” “我和许老师一组吧。
” 大林和二梆子很高兴,谁愿意跟一个糟老头子一起干活,尤其摆花这种事,力气活,要从花房里把花一盆盆用平板车拖出来,再一盆盆挨着摆在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两边。
许老师只能摆摆花,还缺了两根比较关键的手指。
所以,拖空平板车过来时,大林对陈木年说,跟许老头搭档,你得多吃两个馒头。
他们背后都叫他许老头。
“我叫许如竹,”许老头带陈木年取花时对他说,“你叫陈?” “木年。
陈木年。
” “哦,陈木年。
”许老头若有所思,歪着头看一盆花。
“我有个
同学,叫陈木天。
不过早死了,三十年前的事了。
” “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的。
”许老头又停下来,把花盆抱在怀里不往下放,好像他没能力同时做两件事,“那会儿有你吗?” “什么时候?” “文革。
” “我还没出生呢。
” 许老头呵呵地笑,说是啊,你才多大。
他对他们早就是邻居似乎没什么感觉。
两个人往车上装了四十盆花,拖着往主干道走。
他们的花运到主干道,大林和二梆子的一车花都摆好了。
大林和二梆子对陈木年笑,许老头说,就摆摆花,又不是赌钱抢银行。
许老头的速度的确够慢,也快不了。
年纪大了,左手又不完整,搬起花来很吃力,颤颤巍巍的老抖,每次花盆都要贴身才能端稳,前襟沾了一块块土。
陈木年让他别搬了,衣服都弄脏了,只管摆就行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了,他也担心许老头把花盆给砸了。
老周说,花是集体财产,砸了是要赔的。
许老头就笑笑,说廉颇老矣,只能吃饭。
陈木年本能地纠正:“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纠正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可笑,然后开始惊讶,一个花房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转头看看许老头,许老头蹲在地上摆花,很认真地把枝叶和花朵繁茂的一边都朝向道路。
从已经摆过的花看,他们这边的好看多了,大林那边只顾着快,显出了凌乱和衰败。
整个速度他们慢了一半,大林和二梆子两趟,他们一趟。
许老头不着急,也不让陈木年着急。
摆完了两车,对陈木年说:“慢工出细活。
来,坐下歇会儿。
”陈木年不想坐在马路牙子上。
在后勤这一块做临时工就够没面子了,现在成了花房工人,就更不愿意招摇地让所有人瞻仰了。
他找棵树背对着路倚着,掏出烟来抽,递给许老头,不要。
许老头说,十年前就不抽了。
“戒了?” “不想抽。
” “酒呢?” “也不喝了。
” “那多没意思。
” “年轻时觉得不抽烟不喝酒就解不了闷,老了才发现,要是愁烦,把树枝砍了当烟抽,喝敌敌畏都不管用,管用的不是真的愁烦。
你说呢?人哪,争得自由的方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 还一套一套的。
陈木年慢慢地转过了身,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磨磨蹭蹭地挨着许老头坐下来。
“许老师,”他说,“能问你个事吗?” 许老头看看他,说:“差不多了,该干活了。
” “许老师,还是想问一下。
” “这种活没什么好问的,走吧。
” 陈木年又被堵回去了,下一趟运花和摆花,他就在心里嘀咕,这老头哪像个花房工人。
最后一趟花摆完了,他们又在路边休息,陈木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年忍不住又问了:“许老师,以前您是干什么的?”“一直在这学校里,半辈子了。
挣钱吃饭,还能干什么!”“就在花房?”“那不可能,原来哪有这些东西。
过去领导开会不需要花,连话 筒和喇叭都不要。
”他还想再问,金小异拎着一堆东西从校门口进来,见了他,老远 就喊木年木年,走,喝酒去。
陈木年只好去搭理他,看他走近了,手提袋里油画的颜料、火腿、二锅头都有,还有一本书,抽出来看一眼,是欧文·斯通写的《凡·高传》。
“新买的?你床头好像有一本。
”“那本旧了,新的看了更有感觉。
你又被下放了?”“是啊,要努力活得比底层还低。
”“吃晚饭了,走,一块儿喝两杯。
拖鞋我试了,感觉还真不错,穿坏了你再给我买一双吧。
”然后笑起来,让陈木年现在就跟他走,“下午我画了一点,绝对天才。
去看看。
”许老头站起来:“该收工了,回去吧。
”陈木年说:“那好,许老师,您先回去,板车我送到花房去。
”许老头也没客气,背着手就走了。
陈木年看着他往校门走,问金小异认不认识,金小异说:“操,你以为我是人口普查员啊。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9 进了门金小异就穿上了毛底的拖鞋。
陈木年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睡个好觉了。
小日本在五楼的厨房里唱歌,好像是一首和西藏有关的歌。
小日本喜欢唱歌和打篮球,再就是谈女人看毛片,此外没有爱好。
应该说,这几个爱好他玩得都不错。
现在歌声激昂响亮,传到家属区路边的公共厕所应该不会有问题。
但金小异烦,骂了一句:“这谁啊?整天吊着个乌鸦嗓子乱叫!”进了门就把窗户都关上了。
“我室友,教日语的老师。
”“性压抑,一定是。
”这个陈木年说不好,压抑是一定的,哪个年轻的光棍不压抑。
至于是否因为压抑才唱歌,陈木年就没有研究了。
小日本是那种狂热的滥唱之徒,逮着机会就唱。
陈木年和魏鸣都纳闷,这小日本都不小了,几年前就三十开外,谈了五个都熄火了,就是一个下岗的女工,和他交往了一周也不再联系了,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考研,一直没考上,他哪来那么多高亢的情绪需要抒发?但小日本就是唱,哪天要是听不到他的男高音,一定是人不在学校里。
“你性压抑吗?”陈木年开玩笑地问金小异。
“我?”金小异嘿嘿地笑,“哪有时间整那事。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让陈木年跟他进了自己的画室,就是陈木年头顶上的那个房间。
一进去就看到墙角堆着花花绿绿的纸和布,一层摞着一层,那么多画,怕要一两年才能画出来。
空闲的地方支着一个大画架子,画布上的人像只完成了鼻子以上。
地上乱七八糟地丢着画笔和颜料,还有烟头、酒瓶和被茶垢染得乌黑的大茶杯。
墙上也贴了一些,都有点眼熟,陈木年想了想,觉得那些都应该是凡·高的作品,至少是像凡·高的画,其中还有几幅经典的凡·高自画像。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看看这个,”金小异指着画架上的半个头像,“天才之作!我都舍不得画完了。
”陈木年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大的名堂,就觉得那双眼有点像凡·高,怯生生的,偏执、忧郁、有点疯狂,看人的时候像在偷窥。
“啥意思?”他问金小异。
“你看看色彩和线条,金黄的,所有的线条都是成熟的麦子。
你看过凡·高的画吧,他用无数的箭头来画自己的脸,我用的是麦子。
麦穗、麦芒、麦秸,金黄的麦叶。
再仔细看看。
” 陈木年趴上去看,更不清楚了。
退远几步,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半边脸就像农民用收割过的麦子搭建和摆设而成。
浑然天成,妙不可言。
虽然陈木年对绘画基本是外行,还是能看出那些麦子像燃烧一样的金黄。
陈木年说:“好。
” “岂止是好?是天才之作!想起来我就想哭。
凡·高创作出了如此伟大的作品,为什么整个世界同时都瞎了眼。
这是我向凡·高致敬的作品之
一,也是目前我最满意的一幅。
” “要多久才能画完?” “不知道。
我要等他的灵魂降临到我身上时再接着画。
” “谁?凡·高?” “凡·高。
我的精神导师,我的宗教。
” 这话实在太酸了,陈木年背诵过数不清诗赋的人都扛不住了。

见过几个所谓的艺术家,他们的言行似乎统统都是这样,有时候真诚得让人觉得难为情。
金小异在半个头像前抱着下巴一声不吭地站了足足五分钟,像一个自恋的人在照镜子。
照完了,他从墙角的一堆画里拽出了一叠让陈木年看。
他说,这些他都不是很满意,但和其他画家比,还是能看的。
陈木年就一张一张翻看,发现了很多熟悉的景物,比如学校里的主教学楼、行政办公楼、校门、喷泉、小松林、师陶园、老三楼,甚至还有很多人,看样子也挺眼熟。
还有一个鲜艳快乐的女孩转身回眸,像是秦可。
他很认真地在画中找起人物来,他没法像金小异说的那样,从技术上和思想上去欣赏它们,干不了。
但他认真的样子让金小异以为是在欣赏,金小异很满意地说: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你慢慢看,我去搞点吃的。
” 金小异做起吃食来远没有画画时有耐心,不到二十分钟就搞好了,没有扯嗓子喊,而是静悄悄地走进画室,让陈木年出来喝酒吃饭。
陈木年已经把墙角的那一堆画翻得差不多了,觉得是找到了几个熟人,但认真推敲,又不像。
三个菜:黄酒烧肉,片状火腿,凉拌海带丝。
每一种菜的量都很大,足够两人吃的。
还有辣椒酱,一瓶新开的“老干妈”,然后是二锅头。
米饭还在电饭煲里煮。
“怎么样?” 陈木年说:“嗯,看起来不错,味道一定很好。
” “不是菜,我说的是画。
” “比菜更好,非常好。
” 金小异倒了一大杯二锅头给陈木年,说:“好,知音。
今晚多喝
点。
” 陈木年想起许如竹的话,争得自由的办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酒也不是通往自由之路。
他端详那杯白色的液体,他需要它把他送到自由之境吗?金小异说,喝,喝呀。
陈木年把酒杯送到嘴边,喝了自己的酒史上最大的一口白酒,如同喝一口白开水,都让金小异刮目相看了,以为他海量,只是酒下了肚,他的脸就开始红了。
小日本的歌声更大了,换了一首《草原之夜》,拐弯抹角的地方处理得挺不错。
但金小异不爱听,他把酒杯啪地顿到饭桌上,问陈木年,什么方法才能让小日本住嘴? “请他吃饭,堵上他的嘴。
”他知道小日本喜欢占点小便宜,平常在一起生活,能用别人的就省自己的,喜欢就着别人的大腿搓绳子。
陈木年这么说也是开玩笑。
金小异当真了,坚持让陈木年把小日本叫上来,他要灌死这个鸟乌鸦。
陈木年下去了,小日本正在吃饭。
从食堂买来的馒头,自己炒的一个摊鸡蛋,还有一袋榨菜,喝白开水。
这样简单的饭菜更适合他这个花房的工人来吃。
“楼上的金老师请你喝酒。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小日本很高兴,但很快又觉得可惜:“今天不行,下次再请吧。
晚上有事。
” “给学生补课?”“不是。
相亲去也!听说长得不比李玟差。
”李玟是他的梦中情人,多少年了。
一看到李玟的笑和她优美的大腿和屁股,他就哆嗦,手就不知道往哪放合适,最后往往只好随便地放在裆部。
陈木年也没强求,他知道楼上就是一桌满汉全席,也比不上李玟半个饱满性感的屁股。
上了楼,他告诉金小异,小日本要去相亲,来不了。
金小异不关心能不能来,只要不再唱,小日本跳楼跟他也没关系。
小日本果然就不唱了,去见李玟了。
金小异的谈兴慢慢上来了,加上二锅头的刺激,重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首先是陈木年,他念念不忘陈木年“后来的事”。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0 那天夜里回到家,陈木年气喘吁吁地告诉父母,杀人了。
为了让他能顺利逃脱,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
大宗的整钱四千
五,父母又从口袋里找出了三十多块零钱,都给了他。
陈木年当时有点后悔,不应该把父母吓成这样,父亲是有点抠门,但他们的生活一直都很俭朴,拼命干活,要买新房子,还要为以后他读研究生、结婚之类的事情积蓄。
说到底,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容易。
他们没错。
但没办法,已经箭在弦上,没办法撤了。
陈木年就握着父母的手,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这么多年,他很少和父母如此亲密地接触,他们都不是情感强烈和外露的人。
他甚至从记事起,就没看过父亲和母亲的手拉在一起,他们没有亲昵的表现,反倒经常吵架。
一度,陈木年觉得父母之所以还能一起生活下去,除了因为他,还在于他们可以相互折磨。
他们似乎都想打败对方,在一方倒下之前,他们就会牢固地维持着这种相互折磨的局面。
在这个夜里,他看到爸爸和妈妈是空前团结的,而且因为他,他们也把手相互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母亲没有责怪他,只是哭,担心,她不知道儿子应该逃到哪个地方去,如果有可能,她一定希望木年能够到地球的另一面,或者干脆离开地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陈木年和水门桥的地方。
父亲也一改常态,没有教训他半句,只说,快走,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完全不像多少年来教育他的那样:做人要诚实、正义,不能逃脱责任,更不能违法乱纪。
开始是狂喜,然后陈木年感到了悲哀,他就这么轻易地将他们骗了。
父亲大大小小骗了他好多次,但他骗这一次就足以把所有的委屈全赚回来了。
他装好钱,随便找了几件衣服,拎着包就出了门,不让父母送。
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到父母谨慎地站在门口看他,连门灯都不敢开。
父亲的腰都弓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弯下去就直不起来了。
为了不让自己反悔,陈木年坚持没回第二次头。
出了巷子,又经过一条巷子,才站住。
按照计划,应该先回学校,把整理好的行李和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装备带上再出远门,现在看来回去有点不合适了。
他也被父母弄得有点紧张,像一个真正的杀人犯,迫切地需要现在就开始逃亡。
他上路了。
一直往东走,小城的边缘有条高速路,他到那里去拦车。
走到高速路边,天早就亮了,很多客车行驶在路上,他拦了一辆到南京的车。
南京他稍微了解一点,南京有火车站,可以把火车开往全国各地。
坐在车上,他想到终于可以如想象中和梦里的那样漫游,又兴奋起来。
愿望马上就实现了,或者说,已经在实现了。
陈木年激动得面目通红,看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忘了饥饿和睡眠,有种正在飞起来的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
在南京,他随便找了一趟车,去四川的。
等车的当儿,在候车室睡了一觉。
他发现第一次出远门并不害怕,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马群跑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有大山、古寺和大森林,穿越森林的道路有点像马尔罗笔下的“王家大道”,充满了新奇、神秘、死亡和磨难,以及热带的丛林风光。
买的是硬座,陈木年喜欢硬座。
在他看来,若是赶着时间去目的地,卧铺比较合适,因为睡眠好,下了车不耽误干正事;若是旅行游历,硬座更合适,拣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路好景尽收眼底。
白天看见大地、草木和村庄,晚上看见黑夜、灯光和星星。
如果不是上厕所,他能呆呆地对着车窗外看五六个小时,不和陌生人说话。
不想说,一个人就够了,他把浑身的感觉细胞都调动起来,感觉火车,感受它的一静一动,听它的声音,想象火车穿过大地的样子,甚至想象他驾驶火车是何种感觉。
很多想法在大脑里高速运转,传到舌头上和手指上,但他没法说,跟着也后悔没带上纸和笔,他决定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套纸笔。
在火车上,陈木年零零散散写了一些东西,记录当时的所思所感。
比较完整的,是一篇叫《开往黑夜的火车》的小散文。
那时候他已经坐过不少火车了,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北京转了一圈,尽管省吃俭用,钱还是花得差不多了。
从北京回来,他坐的是卧铺,就着床头的灯光写下了《开往黑夜的火车》: 开往黑夜的火车 车过济南,透过窗帘的浅浅的灯光就把我惊醒了。
也不算惊醒,一直是眠浅,耳朵里的车轮声半个晚上都清晰地响着。
我撩开窗帘,凌晨两点的济南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站冷冷清清,没有见到下铺预言的那种拥挤,他说济南是个大站,上车的人常常要把车门给挤破。
我看到几个乘客拎着包袱,摇摇摆摆地向车门走,瞌睡和等待把他们折磨坏了。
火车安静地停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像一个不喘气的动物,同样无精打采。
车厢里也很安静,其他人都睡着了,对面的上铺在打呼噜,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是在家里。
风卷起纸片和塑料袋在站台上飘,然后火车叹了一口气,动了。
灯光向后走,黑夜又来了。
窗外是缓慢移动的墨块,树也像山,远远近近,重重叠叠。
我放下窗帘,躺下来,感觉重新漂在了夜里,像一片树叶漂在水上。
接下来连眠浅也没有了,我精神很好,像是在黑夜里突然睁开了眼。
坐夜车我很少能正儿八经地睡点觉,要么趴在床上看窗外,要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至多是眠浅,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没睡,翻一下身,心里都明明白白。
车轮耸动就在身底下,头脑里没来由地替它一尺一尺地向前丈量。
在夜车上我心里很平静,可以说是平和,对失眠毫无恐惧,有种心安理得的家的感觉,安详地飘动的感觉。
我常常觉得只有在夜车上,而且是躺着,才能真正感受到黑夜。
四肢伸展。
大地也如此,火车在上面奔跑,听不见声音。
黑夜此刻开始开放,像一块永远也铺展不到尽头的布匹,在火车前头远远地招引着,如同波浪被逐渐熨得平整。
黑暗再次从大地上升起来,清爽地包容了一辆寂静穿行的火车。
我躺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平稳地浮起来。
黑夜里的火车我只能想见它的头和一部分身子,没有尾巴,我看不见的后半个身子只是隐没在黑暗里,而不是断绝,它是不可断绝的。
甚至我也想不到还有铁轨的存在,因为它像两条明亮的线,与黑夜和沉静的大地格格不入。
那些阴影似的群山远远地避开。
如果夜色不是浓黑,就让十几户矮小的房屋和院落来到路边,我能看见窗户里一点让人身子发暖的灯光,看不见人,或者只有人影在窗户纸上半梦半醒地晃动。
我想象出了没来得及收拾的饭桌,他们的轻微而又散漫的脚步声,一只窝在筐子里无所事事的狗,还有他们平凡狭隘的生活。
这些安宁的感受和想象是在白天里无法得到的。
我总觉得阳光底下的世界繁乱不堪,所有的东西都拥挤到你面前,把大地瓜分得七零八落,找不到一块可以安坐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忙呢?他们就不能安静一下,让世界大起来?他们停不下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而在他们顾不上的地方,一辆火车整装待发,只等阳光和尘土落下去,在看不见的时间里。
它从城市的边缘启动,一路都在扔掉那些忙来忙去的累赘,见到第一片野地时,夜晚开始降临,火车一头扎进去。
耳朵突然安宁,世界大起来。
我就在这一辆辆傍晚开出的火车里,因为我不喜欢在白天坐车。
它们从傍晚出发,开往黑夜。
俄罗斯作家维·佩列文有部名叫《黄色箭头》的中篇小说,讲的是一辆名叫“黄色箭头”的火车再也停不下来,带着一火车的人永远奔跑下去,失去了终点。
想逃离的人要么被扔出窗外,要么跳车摔死。
当然这只是一个有关人类的寓言,作家要知道的是,世界有一天真的疯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人类该怎么办。
我只是想,如果我就在这辆名叫“黄色箭头”的火车里,只要它永远行驶在夜里,我一定会是那个甘愿留在其中的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人,因为对我来说,“黄色箭头”并没有把世界变小,恰恰相反,它让世界变得更大了。
现在让陈木年说出游历各处的感受,他会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真正张开嘴了,又感到了虚空和无有。
他说不出,或者说,说不清楚,也不想说。
那一趟为期二十一天的走世界,无异于一场恶补,他消化不良地回来了。
夜火车的兴奋,自由舒展的生活的实现,置身于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受,让陈木年激动得几乎夜夜失眠。
终于,兜里的钱要见底了。
他不懂得理财,按他后来的一次出走的经验,根本花不了这么多钱,但他还是花了,去的地方的确相当多。
学校里的事情也要开始忙了,答辩、毕业等。
另外,促使陈木年做出立即回来的决定的,是一个在火车站追着火车奔跑的母亲。
那个黄昏,在河北某个小镇的火车站上,车缓慢地停靠在那里。
陈木年伸出头,看到几个小孩在旁边的铁轨上玩,一只脚踩着一条铁轨,看谁走得更远。
黄昏的天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跟着他们一起沿铁路向前走。
还有孩子在捡小石头和煤渣。
另外一个女孩坐在车站的墙角下,眯缝着眼看火车里陌生的客人。
卖瓜子、火腿肠和矿泉水的小个子老大妈在车边走,眼巴巴地叫卖篮子里的东西。
车站上没几个人,一个下来的乘客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拎着一个老式的皮箱从陈木年的窗口下经过,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母亲说,慢点,慢点,非要走吗? 儿子说:“走!走!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母子俩经过了车窗,陈木年听声音知道母亲在哭。
母亲还在说:“慢点,慢点,非得走吗?” 停车三分钟,然后开了。
儿子上了车。
陈木年看到那个母亲站在铁轨边上,向正在前行的儿子挥手。
火车一下子就快起来,把母亲甩到了后面。
陈木年扭回头继续看她,她跑起来了,喊什么听不太清楚。
他不知道她儿子在哪节车厢,但他看见了她在跑,一直在跑,直到火车完全离开了月台,她停下来,高高举起的手僵在那里。
儿子说:“走!走!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陈木年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天在去往南京的车上,他是否也这么想过?很小的时候,以为那个小城是世界的中心,这一遭出去了,发现这地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母亲为什么不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想让儿子走呢?他为什么又要回去呢?就是为了把过去的生活重新再过上一遍?陈木年不知道那个男孩出走的原因,但还是觉得,他们的问题也许是相似的,每一个这个年龄的人,都将面临同样的问题。
但最后,陈木年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去,他想他母亲也许也像这个母亲一样,站在哪个地方坚持把手高高地举起来。
出来的这些天,他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打回去过。
他决定回去。
到了南京,陈木年下了火车,在出站口遇到了盘查。
一个警察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一边。
另外两个警察也跟过来。
警察说:“你是陈木年?”“是。
”“你涉嫌杀人,现在要拘捕你。
”明晃晃的手铐套上了他的手。
他看见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幅放大的照片,上面的人是他。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1 “然后呢?”金小异问。
然后我就被抓起来了,在南京关了一天,就被带回来了。
坐了一趟免费车。
“怕不怕?”怕,当然怕。
没杀人我也怕,就是一个清白的人被警察盯上,也让你发毛啊。
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以这个罪名来拘捕我。
我跟他们说,我没杀人,你们为什么抓我?警察说:“有人报告你杀了人,畏罪潜逃已经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我知道了。
就是水门桥上的那桩虚构的杀人事件。
我在车里和他们争辩,说那是闹着玩的,根本没有的事,只是为了向家里要钱,你们看我在外面旅行了一圈刚回来呢。
“别嚷嚷,有话回局里说!”金小异说:“他们怎么知道的?”我爸主动告发的。
我爸妈不是那种喜欢来事的人,多少年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那夜里吓瘫以后,后半夜在床上坐到了天亮,不知道该怎么办。
儿子杀人了。
他们认定我已经杀了人。
开始他们还相互埋怨,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地方让我去投奔,否则就可以及时得到我的消息。
他们觉得我一个人在外面逃难,人生地不熟,还要担惊受怕,真不知道我的日子怎么过。
而且,现在年纪轻轻,这样逃,哪天是个头。
担心我出问题。
他们自己也紧张,此后的几天我爸连三轮车也不蹬了,怕人看出来他儿子杀了人。
明知道额头上没有标记,还是害怕。
我妈也是,连着三天没出去买菜。
就窝在家里,两个人蓬头垢面地坐着,大眼瞪小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眼。
“杀人”这两个字简直像每天早起的闹铃一样,时刻在他们脑袋里面响。
他们觉得走路都跟平常不一样,整个人都变了,反正是不一样了。
除了因为我而恐惧,过两天他们接着因为法律而恐惧。
我爸妈都是小民,一辈子干过最血腥的事就是杀鸡。
像我爸,蹬三轮车从来不闯红灯,不骑反道,规定不能行驶的道路绝对不会冲进去。
定期交纳税金。
就连淮海路上一个地头蛇每年搜刮的非法保护费,他也保质保量地缴纳。
儿子杀人,这是犯法的事,犯大了。
他们老觉得家里不安全,早就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我家,觉得在黑暗里,有人拿掉了大盖帽,脱掉了制服,把手枪和手铐藏在口袋里,他们不急于行动,而是就这么看,看他们到底会把杀人的事掩藏到什么时候。
法律那是多大的一个东西啊!我爸妈难以形容的恐惧,甚至比儿子杀人本身还要恐惧。
一听到警笛响,整个人都会从床上掉下来,救护车声音也能让他们心惊肉跳。
他们又想得到我的消息,就看电视上的新闻。
一有犯事的,他们连呼吸都停住了,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
每次都没有看到我,他们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把心悬得更高。
按我妈后来说的,他们都不知道是希望能在电视里看到我好,还是看不到我好。
他们的胆子几乎要给一惊一乍地折腾弄碎了。
一周过去,爸妈终于扛不住了,再不说出来他们可能会活活把自己整死。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报案。
我爸说,国家这么大,能逃到哪呢?在哪都会被抓住。
我妈说,抓住了是不是判得更重?我爸说,当然,自首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还有,木年的研究生怎么办?争取宽大处理了,学校应该能网开一面吧,以后让他继续念书。
他们把能想到的都列出来,觉得差不多了,我爸就去了派出所。
他把我描述的杀人经过按照他的记忆力和表达重新叙述一遍,大体上说清楚了。
告诉警察,我已经逃跑了,但是现在他代我主动自首,希望政府能宽大处理。
警察说好,尽量宽大。
我爸说:“不能尽量,一定要宽大。
” 警察说:“那好,一定宽大。
” 出了派出所,我爸扭着麻花又跑回来:“还有,还有,警察同志!” “还有什么?”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还有,我已经代我儿子自首了。
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
” “说。
” “别跟我儿子的学校说,他马上毕业了,已经保送研究生了。

万得把这研究生保住。
” “我们尽量吧。
” “不是尽量,是一定要!我儿子的前途不能就这样毁了。
” 警察说:“好。
一定保密。
” 我爸觉得踏实了,回到家端起饭就吃,他已经一周没正经地吃几个米粒了,一边吃一边对我妈说:“保住了,保住了。
我们儿子保住了。
我们儿子的研究生也保住了。
”笃定的神态让我妈以为,事情这样就可以结束了。
我爸前脚走,派出所后脚就把这事报到了局里,跟着就派人到学校去调查我的情况。
学校提供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从宿舍里了解到我好多天不在,给他提供了一个佐证。
他们一边在水门桥附近的运河里打捞,一边四处联络各地的兄弟单位,请求协助搜捕嫌疑犯。
学校里开始还比较隐秘,几天过后就变得公开,不知谁传出来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在水门桥上杀了人,现在畏罪潜逃。
我被带回来时,案情的疑点已经越来越大,很多人对案子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为此他们找了我爸妈三次,以证明事情的真实性。
通过调查,本城最近一个月内没有任何人失踪,也没听说有外地人在这里找不到下落。
另外,他们一直在运河里打捞,以水门桥为起点,往下游打捞了十公里,只找到几只死狗死猫和一些瓶瓶罐罐。
我爸妈只能转述,他们也辨不清真假。
所以我被带回来后,直接去了审讯室。
他们让我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直截了当地说,只借了个火,点上烟就走了,那个人的脸甚至都没看清。
我没杀人。
“也就是说,”一个警察站起来,“杀人事件是你编造的?” “是。
我就是想从父亲那里拿到一点钱。
” “真没杀?” “没杀。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那个警察抽下皮带劈头盖脸就开始打我。
我手被铐着,想躲都躲
不了,只好弄翻了椅子倒头栽过去。
他打了我五六皮带继续问,我还说没杀。
他又继续打,我依然说没杀。
最后他累了,一屁股坐到桌子上。
“真的没杀?” “没杀。
” “没杀人你他妈的为什么说杀了?” “我已经说了,我想出去走走,想从父亲那里拿一点钱。
” 几乎所有的审讯都是这个程序。
先是让我回忆,然后审问,结果相同。
不同在于,以后就不再打了。
第二次学校和系里的领导,还有沈镜白老师和我爸妈都来了。
他们分别由警务人员陪同着,变相地审问我,我的回答都一样。
案子就这么悬着,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人,但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一定没杀人。
后来他们怀疑我有精神和心理问题,就找了心理医生给我检查。
检查的结果完全正常,医生对他们说:“比正常人还正常。
”大家都没辙了,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学校为了维护自身的声誉,也要求早点放人,这件事已经闹到举城皆知了。
公安局也想早点放,没理由地关着一个大学生不是个事,他们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
我就被放出来了。
学校对我的处理决定让我始料不及,据说主要压力来自省教委。
省教委对此也很重视,认为是我们大学教育存在漏洞的明证,并且面向全省高校发文,要从“陈木年虚构杀人事件”中汲取教训,及早做好大学生心理健康咨询和治疗工作。
文中的锋芒所向,让我们学校很没面子,领导很火,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几个人一拍桌子,处理决定就下来了: 留校察看,剥夺保研的资格。
毕业证和学位证暂不发放,视其反省和改正情况再行决定。
“就这样。
”我对金小异说,“你看,我现在是典型的三无人员。
”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学校里?到社会上,随便干点什么一个月也挣八百块钱了。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沈老师希望我能留在学校里,坚持看书思考,以后有机会继续念他的研究生。
要不是沈老师,我早就走了。
文凭这个东西,你看重它,它就有用,不看重,就是一张废纸。
沈镜白老师是我在这学校里唯一敬重的先生,他希望我能摒除杂念和纷扰,潜心做点学问,他觉得我的资质还不错。
而且,在学校对我的处理上,沈老师也做了相当多的工作,否则,我极有可能被开除,那样毕业证和学位证就永远没有希望了。
我爸妈也赞同沈老师的意见,他们都很敬重沈老师。
我爸甚至还用了一句不知什么时候学来的话教育我:“士为知己者死。
”他说你看,沈老师跟咱们没亲没故,对你没偏见,和过去一样好,帮了这么大的忙,还指导你看书做学问,将来还要留你做研究生,别说让你留在学校做个临时工,就是脑袋掉了,也应该!士为知己者死嘛! 我就这么留下了。
漫无边际地等着学校对我两证的解禁。
“什么时候能解禁?”“领导高兴的时候。
”可是,领导什么时候会高兴呢?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2 这一夜果然没有了拖鞋的踢踏声,陈木年还是没睡安实,魏鸣和钟小铃在吵架。
不知道为什么吵,两口子关起门来斗气,贴门上听不好。
小日本兴奋,半夜了还不睡,哼哼哈哈地唱歌,声音不大,只在他们的三室一厅里飘荡。
看来对“李玟”挺满意,人家也给了他一个好脸。
要在前几次,他早就跑到陈木年这边来倾诉了,他会说那个骚婆娘脸长得跟个马桶盖似的,还拽,好像中国男人都配不上她。
这么说,陈木年就知道人家没给他好脸了,或者在他的理解能力范围内,已经委婉地拒绝了。
陈木年就开他玩笑,你跟她说,我是日本男人呢。
小日本就说,日本男人更不行,那娘们可能喜欢高头大马的洋鬼子。
操,真他妈的!陈木年听着小日本唱一首缠绵悱恻的流行歌曲,好像是《真的好想你》,觉得就是上帝再有偏见,也该照顾一下小日本了。
他太不容易了,对无比热爱婚姻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失恋的次数实在是相当惊人了,而且这些年坚持考研,屡败屡战。
这两种打击,在任何一个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都是扛不住的,上吊都得上好几回了。
而小日本还雄赳赳气昂昂地打球、唱歌,继续谈恋爱和进考场。
凭这点,上帝也该给他开一回小灶,起码要在睁一只眼的同时闭一只眼。
祝愿他有戏吧。
陈木年在对小日本美好的祝福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去花房上班,老周说,摆上去的花都得撤回来,领导不喜欢。
老周没说清楚,不是一把手就是二把手。
该领导晚饭后出来散步,走到主干道上,灯光底下花颜色有说不出的怪异,一会儿黄的,一会儿蓝的,一会儿又红的,像什么?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迎接重大、喜庆的好日子。
然后现场办公,直接给总务处处长打电话,让换掉。
处长又找老周,原样传达,换掉。
至于换成什么颜色和什么品种的花,处长没说,因为领导就没说。
老周就问处长:“那到底换什么样的花?”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处长说:“我怎么知道!先换了再说。
” 陈木年说:“换完了还不满意怎么办?” 老周说:“再换。
” 大林和二梆子说:“有道理,不行再换。
” 接着开工。
许老头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反正也脏了。
他们把
花先搬上车,运回花房,再搬一车别样的花,拖到主干道摆上。
陈木年和许老头这组的速度还和昨天一样,慢条斯理地干。
大林和二梆子就不行了,明显在磨洋工,一盆花搬下车摆出来,花费的时间几乎赶上现场培育一盆花的时间了,摆得更凌乱。
陈木年摆得也乱。
中间休息时,在路边上抽烟,看见许老头不仅把自己摆的花弄整齐了,把他摆的也收拾利索了。
陈木年劝他别费那个神,万一领导不满意了,还得推倒重来,现在没必要操心,过了关再整不迟。
许老头说:“干活得有干活的样儿,一遍净。
” “领导不满意还不得浪费时间吗?” “你以为满意了就不是浪费时间?” “但是要我们重摆。
” “重摆就重摆吧,”许老头说,手里的活儿没停,“不重摆这东
西,就得重摆别的。
不然时间怎么打发。
” 陈木年越发对许老头肃然起敬,这个毫不起眼的花房工人,半天来一句,每一句都够你停下来想半天,往往一句话就是人一辈子过日子的心得。
他想想这句话,的确有点道理,大家不都是在重摆吗?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形式主义的表面文章重摆就不说了,那是最简单的重摆,就像眼下重新摆放主干道两边的花。
一辈子也是在重摆,一遍遍地跟自己较劲,横着不行竖着,竖着不行再横过来,一辈子就打发了。
陈木年觉得自己也是在重摆自己,现在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大学四年的生活。
他把自己重新摆进了大学,再来一遍。
但是,许老头有句话还没有说,那就是:重摆也得认真摆。
否则连重摆的意义都没有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陈木年想起沈镜白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民间有高人。
没错。
沈镜白把陈木年叫到他家,告诉陈木年,即使在大学里做个临时工也是值得的。
沈镜白说,别以为只有书本上的学问是学问,民间里更有大学问。
当年他下放在农村,一直坚持自学吟诵,但很多韵律就是把握不好,不知道一些诗词在当时应该发什么样的音。
有一天他跟别人去荒草甸里放牛,在树底下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吟诵,声音高亢悠远,韵律几乎与他一直寻找的毫无二致,立刻就醒了,睁开眼到处找吟诵的声音和人。
四围静寂,只有夏天里的蝉声和空气的燥热声,此外就是牛和几个放牛的农民。
什么都没有。
他真以为是梦中开了窍,试图重新回到梦里,这时又听到了吟诵。
他看到一个放牛的老头拿着柳枝给牛赶苍蝇,嘴里发出的声音就是他听到的吟诵。
他激动坏了,赶快去请教。
老农很难为情,说他哪里知道什么吟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是瞎哼哼,小时候听别人哼,就学会了,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哼给自己听,也不懂说的是什么,因为根本就没词,只剩下了调调。
沈镜白继续打听老人小时候的住址,后来,他经过研究发现,那地方古时候的确是辞章盛行,文人骚客穿游如织,一些失传的音律还一定程度地通过这些民间调调保存了下来。
沈镜白还说,他不仅从老人那里受到启发,还得到了很多第一手的珍贵资料。
由此他告诫陈木年,不要因为是一个临时工有什么情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必要的,甚至要看作天赐的。
不能因为工作环境不好,就以为周围一无是处,很可能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民间有高人啊! 陈木年左看右看许老头,不像高人。
这样的老头,在城市十有八九也就扫扫马路,在农村,就去溜墙根了,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等死,别的干不了。
许老头在花房挺合适,闷声不吭地摆弄一下花草,半天不抬一下眼皮,弄不死花,也累不着人。
他看着许老头看了一根烟时间,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决定什么时候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多聊几句。
饭是两天以后吃的。
这两天一直都忙,忙着摆花。
真让陈木年他们说着了,还真又摆了第三次。
有点过分,谁都想不到领导竟然无聊到这种地步。
但是没办法,这回是另一个领导下的旨,换了重摆。
他们把花搬回花房,又搬了一些回来,摆完了,老周请示处长,处长再请示领导,两个领导都下了楼,勉强通过。
大家无话可说,这花有一半就是原来的花,原封不动地摆过来再搬回去,再搬过来再搬回去。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只有这么多花了。
摆法都没怎么变,但是领导满意了,这就好。
为这几盆花,他们折腾了差不多四天。
大林找老周诉苦,老周说,别找我,按领导说的办。
不摆花,反正还要干别的,其他的活更重,捡了便宜还叫。
这就没有许老头总结得好:“不重摆这东西,就要重摆别的。
不然时间怎么打发。
”陈木年倒是想,幸亏庆祝的大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要不,没准还有领导站出来说话,让来第四遍。
第三天中午终于摆完了,陈木年请许老头吃饭。
有点熟了,请吃饭开得了口了。
之前几天不行,陈木年有想法,又觉得不妥,冒冒失失地请,有刻意巴结和图谋不轨的嫌疑。
许老头还愣了一下,竟然有人请他吃饭,他说都十几年没这待遇了。
不吃。
陈木年说:“许老师,你看,我一个光棍,回去也得吃食堂,您就当陪我吃一顿。
” “这样,要陪算你陪我的,我请。
” “许老师,您得让我尊老,您也得爱幼啊。
这样的机会总得给我吧。
” 许老头后来妥协了,但必须他点饭菜。
陈木年没问题,跟着许老头走。
进了小饭馆云集的那条巷子,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和社会上的人。
许老头把他领进了一家店面寒碜的包子铺,陈木年不进,许老头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吃。
陈木年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陈木年其实对这家包子店很熟,老板什么的都认识。
早饭晚饭经常在这里吃。
水煎包子,豆腐卷子,稀饭,辣汤,外加一碟辣椒和小咸菜。
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吃铺子,早晚的客人还行,简单便宜,中午就没什么人了,都去吃四碟八碗的大餐了。
现在铺子里就三个人,他们俩,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看样子是从农村考上来的,还穿着千层底的黑布鞋。
老板也认识许老头,拿着抹布在桌子上舞了一圈,说: “许老师,老规矩?” “老规矩。
再加五个包子,一碗辣汤。
” 煎包子的平底大锅在铺子外面,老板叫着来了,包子先到,接着是辣汤。
所谓的老规矩,是四个包子和一碗辣汤。
另外的五个包子和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一碗辣汤是陈木年的。
陈木年一看吓坏了,五个包子!这东西一个个又大又圆,饿极了也不过吃四个,许老头竟然给他要了五个。
“吃不完啊,许老师。
”“吃得完。
我这糟老头子都吃四个,你个小年轻的,吃不了五个?怕不够呢。
”陈木年又吃惊了,许老头干干瘦瘦的,竟能吃四个包子。
他能吃下四个,我就能吃五个,耗上了。
那学生吃完了,付账时发现缺了三毛钱,脸一下子红到脖子。
许老头头也没回,对老板说:“算我的。
”那学生尴尬得都不知道说谢谢了。
许老头摆摆手让他走,然后问陈木年:“喜欢水煎包子和辣汤?”“挺喜欢的。
从小就吃。
”水煎包子和辣汤是当地的特色小吃,虽然名气不大,但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其他地方没有。
陈木年在外面转了一圈,都没见过哪个地方也有这东西。
“哦,你是本地的。
”许老头说,“我也喜欢。
三天吃不着,心就慌。
就为了这点东西,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许老师不是本地人?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南京的。
四十年了,一口弯弯曲曲的洋话也给你拉直了,何况还是南京话。
”“南京的?那怎么到这里来工作?您这个年龄的老师,好像都是本地人。
”“下放,正念书的时候犯了错误,就下来了。
过几年有了这个学校,就进来了。
”“下放我知道。
后来都平反了,就走了。
”“是啊,都走了。
”“您就为这个留下了?”陈木年指着水煎包子和辣汤。
“就这个,”许老头呵呵地笑。
“当然,还有老婆。
人嘛,不就食和色两件事吗,大英雄都过不了这关,我小英雄都不是。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陈木年也笑了:“原来许老师被师母拖累了。
师母是个大美人吧?” “不,是我拖累她。
她还行吧,呵呵,看着能吃下饭。
”“有机会拜访一下师母。
”“她身体不太好。
不说这个,吃包子吃包子。
人是越活越简单了,越来越在乎这点儿口腹的乐趣了。
”陈木年就不再问。
两人继续吃,许老头果然吃下了四个包子。
陈木年硬塞,成功地把五个吃了下去。
吃完了,许老头说坐着歇歇。
也不说话,盯着门外看,来往的行人经过门前,太阳很好,所有的影子都是短的。
陈木年看到许老师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松动了,一条接一条地舒展开来,如沐春风一般,不知在想什么好事。
陈木年忍不住又问:“许老师,您为什么要被下放?”“陈年老事了,呵呵,说它干啥。
”许老头回过神来,接着就站起来,要走,“我都想不起来了。
”陈木年也赶紧站起来,掏钱包准备付钱。
许老头摆摆手,说付过了。
陈木年没明白。
老板乐呵呵地说,许老师一年放这里一笔钱,每次吃完了直接从钱里扣,用光了再放一笔。
老顾客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3 回到宿舍,魏鸣和小日本出人意料地站在阳台上。
钟小铃去学校教孩子们跳舞了,她这体育老师当得值,不仅教体操、排球、篮球、乒乓球、单杠双杠和跑步,还教舞蹈。
钟小铃身材不错,看走路就知道柔韧性不错,当时魏鸣就看上了这一点。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脸蛋还可以长得再漂亮点,比如两只眼睛不要离得太远,鼻子的位置再往上挪一寸,嘴巴适当地小一号。
魏鸣对这点遗憾耿耿于怀,想起来心里不舒服了,就声讨陈木年。
当时陈木年是他的主要参谋,陈木年点头了,说值。
一声讨陈木年就说,知足吧,咱自己也就这么一块。
你还有个人喜欢,我他妈的都没被哪个女孩正眼瞅过呢。
魏鸣又找到一点优越感,就不提了。
哪天又觉得不对劲了,再抱怨。
陈木年是找到经验了,都不需要说别的,就把自己光棍的事实放大一下,魏鸣就满意了。
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在睡午觉。
都是闲人,上班也不干力气活,漫长的中午只能在床上打发。
现在他们一起站在阳台上,阳台就一个,在陈木年的房间里,晾衣服晒被子都过去,所以他的房间基本上等于第二个有阳光的客厅,除了晚上睡觉,随便进出。
魏鸣、小日本他们都有他房间的钥匙,锁和不锁没任何区别,陈木年干脆就不锁门,一天到晚敞开着。
“干嘛呢?”陈木年看到他们俩在太阳底下,亲密地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不时发出被魏鸣称为“淫荡”的笑声。
“看风景,”魏鸣说,“像卞之琳的诗里写的,当看者被看的时候。
” 小日本说:“操,不就是中文系的吗,酸个锤子。
看你的小邻居。
”后一句是对陈木年说的。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陈木年明白了,他们在看秦可。
他们经常看。
值得看。
“你应该说,不就是个教大学语文的吗。
”陈木年说,走过去。
哪有秦可的影子。
二楼老秦家的窗户都关着。
“等会儿,说不定还会出来的。
”魏鸣说。
“那你等吧。
”陈木年脱掉外套,换上拖鞋,准备躺到床上歇一会儿。
刚躺下,魏鸣说,快,出来了。
陈木年起来,看到秦可拎着一大袋垃圾从楼道里走出来。
真是不错。
女大十八变,当年跟在他屁股后头上学校的小秦可漂亮是漂亮,比今天的可就差远了,都不像一个人了。
秦可把头发披在肩膀上,从中间随便抄了两绺上去,夹一个简单的夹子,就是好看。
胸也挺起来了,腰也细下去了,屁股就只能撅起来了,走路还有弹性,装了弹簧似的。
“真不错。
”魏鸣说,接着恶作剧地大喊一声,“陈木年!” 秦可听到声音转头往这边看,陈木年想躲都来不及。
他想这下坏了,老秦要是知道了,一定以为他对秦可没安好心。
他似乎还看见秦可对着他笑了一下,笑得他很难过,现在也就是笑一下了。
小时候,放学晚了走黑路,她都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下大雨时运河涨水,他还背过她,她在他后背上睡着了,流了他一脖子口水。
“以后千万别这样,”陈木年说,“被秦叔叔知道,我跳进运河也洗不清了。
还有,你们当老师的,也得注意一下师表形象。
” 秦可丢完垃圾,走到楼的另一边去了。
魏鸣和小日本从阳台上进了屋。
“老师也他妈的是人啊。
”魏鸣说,“这妮子可真不赖。
说正经的,老陈,我们为你着想呢,你们两小无猜,有雄厚的情感基础,搞了吧,出了校门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你说呢,小日本?” “还行吧,不过比李玟,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 “见你的大头鬼!我就等着,看你的李玟长得啥天仙样。
” “没问题,过几天搞定就带回来,让你们开开眼。
” 陈木年懒得听他们神神道道,重新躺下去:“你们省省吧,留点
力气在老婆身上使。
” “老陈,你不会看不上你的小邻居吧?”魏鸣还不死心。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我说,你是哪儿跟哪儿呀?你让秦可过两天安生日子吧。
” “操,虚伪!”魏鸣说,“老陈,别不承认,男人都他妈的这德
行。
你嫌人家被开过了,名声不好是不是?说,直说!” 陈木年觉得这家伙简直是没事找事,他实在想安安静静躺一会儿,得想想手头上论文的事。
沈老师布置的任务,时间快到了,他还没写完,烦着呢。
他把他们两个推出门,跟魏鸣说:“不是,绝对不是。
我不配,行了吧?好,下次再讨论,你让我睡一会儿。
就半小时,拜托。
”好歹把他们弄出去了。
前些日子,陈木年去沈镜白家,谈一些读书方面的问题。
沈镜白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他说苏曼殊。
大一的时候读过一些,读完就忘了。
刚读了一本苏曼殊的传记,突然又有了兴趣,就把苏曼殊所有的文字都找来重读了一遍,又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和研究文章,越发觉得这个和尚有意思。
沈镜白说,那好,你就好好看,看完了写个东西,谈谈你对苏曼殊悲剧性格的成因的思考。
任务就这么下来了,陈木年还是比较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
沈镜白虽然是先秦方面的专家,但从不固守一隅,厚古薄今,而是广泛涉猎,甚至对当代文学的某些问题都有自己精辟的见解。
对陈木年也是,从不把他关在某个历史时段里做书虫,随陈木年的兴趣,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他的想法是,先让陈木年打好基础,锻炼好独立思考和科研的能力。
这是做学问的童子功。
陈木年这段时间又集中地把相关书籍资料重读了一遍,有了些头绪,开始下笔。
前半截都挺顺,满脑子的想法拦都拦不住,手追着大脑跑。
过了一万字,大脑的速度慢下来,犹犹豫豫找不到路,就停下了。
停下也有停下的惰性,像赶远路的人,歇倒了就不想爬起来,甚至对继续走下去产生了恐惧和焦虑。
这几天忙着摆花,都被红红绿绿的弄晕了,闲下来就为苏曼殊焦虑,焦虑的结果只能是更焦虑。
他在想,尽快接上个头,续一点地气再写,说不定就顺当了。
问题就是接头这点,他得搞明白。
现在头脑里转的就是这个节骨眼。
中午的校园安宁,窗帘拉上,阳光都进不来,陈木年喜欢这样类似黑夜的状态,他在夜晚的床上思维最活跃。
闭着眼想。
想着想着就走神了,一睁眼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根本就没想什么苏曼殊,满脑子都是小邻居秦可。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4 那个小姑娘秦可,已经不小了,现在二十
三。
实际年龄比陈木年小三岁,因为上学早,念书的时候比陈木年只低两级。
陈木年大三那年,秦可也考进这所大学。
那会儿老秦已经在学校里当清洁工了,负责的是教学区的卫生。
秦可报到那天,老秦不放心,提前跟陈木年打了招呼,让他领着秦可办理入学的有关手续。
此前也找过,在秦可高考之前,让陈木年给辅导一下语文和外语。
时间不长,小时候的热乎劲儿还没能及时地恢复过来,高考就结束了。
他们又变成了羞涩且相互本能地戒备的年轻人了。
见了面笑笑,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有时候甚至害怕碰面。
报到那天,秦可一直叫他木年哥,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叫的。
因为行李多,陈木年找了一个同学帮忙,楼上楼下收拾停当了。
老秦对陈木年说: “木年,秦可就交给你了。
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在学校跟不在学校没大区别。
秦可以后有什么难处,你要多帮帮。
” 陈木年爽快地答应了。
从小到大他都乐于帮助秦可,为什么,说不清。
反正只要秦可有事,他能拉下来脸冲上去,就帮。
为了让老秦放心,陈木年充着脸装洒脱,对秦可说:“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大人了,得学会照顾自己了。
有什么事就说,我帮你搞定,包括打架。
” 秦可蹙着鼻子说:“知道啦,木年同志!”那是长大以后,陈木年和秦可感觉上最近的一次。
他一直记得秦可撒娇的样子,鼻子、眼睛和眉毛都皱在一起,像只小猫,她说“木年同志”。
事实上,从那次开始,秦可就不再叫“木年哥”,而是直呼“木年”。
陈木年当时心里咯嘣响了一下,但是当同学取笑他时,他又反驳了。
同学说:“艳福不浅啊,都送上门了。
‘木年,秦可就交给你了。
’”他学老秦的声音惟妙惟肖。
陈木年本能地说:“别瞎说,她是我妹妹。
”同学说:“操,多好的事,让一个‘妹妹’弄坏了。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让同学说着了,就给一个“妹妹”弄坏了。
秦可已经不叫“哥”了,他还在这里坚守着“妹妹”,跨不过去。
后来他想过,这是个心理学问题,心理暗示。
若当初不跟同学强调一下“妹妹”,说不定就坦荡荡地该干啥干啥了,他先弄个笼子把自己装进去了。
后来秦可找过他很多次,化学楼和中文楼前后邻居,串门方便,秦可有事就上去找他,从家里带来什么好吃的也送给他一份。
那时候老秦还不住在学校里,每天骑自行车来打扫卫生,也没人知道老秦是秦可的父亲。
陈木年不常回家,他爸妈也托秦可给他捎东西。
所以秦可找他的次数比较多。
陈木年读本科的时候,学生没现在这么多,每个班都有自己固定的教室。
秦可在教室门口露头的机会多了,同学就开始开陈木年的玩笑,说陈木年,你的小媳妇又来了。
陈木年就赶紧争辩,说那是他邻居,从小当“妹妹”看。
说了大家还不信,有一次谁的声音大了,说“小媳妇”的时候被秦可听到了,秦可的脑袋立刻缩了回去,红着脸站在门外等。
陈木年出来了,她低着头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跑下了楼,陈木年也没好意思在楼道里大声喊。
回到教室,他脸红脖粗地跟惹事的同学急,搞得全班都相信了,那女孩的确是他的“妹妹”。
此后,秦可就很少来找他了,他也不敢去找秦可,两个人就僵在那里,时间久了,大家都灰了心,觉得自己多情了。
这是后来魏鸣给他分析的。
魏鸣说,你小子,呆鸟一个,你非要“妹妹长妹妹短”的干吗?冲上去,主动点,就搞定了。
你想想,人家一个女孩子,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都做到那样了,你还他妈的衰,我给你气死了!我真是给你气死了!这种好事我他妈的怎么就遇不到呢?你知不知道,她当年往我们班门口一站,多少男生想为她跳窗户。
真不好说你了,要我说什么好呢。
陈木年觉得魏鸣说得有点道理。
现在看来,只要当初秦可红脸之后,他主动出击几次,就搞定了。
老秦的“托付”谁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可惜啊,陈木年这个呆鸟此后更加胆怯了,只好去看书,写东西,把自己全身心地塞进图书馆里,出了图书馆透口气时,又去想他的夜火车和小车站了。
一年就过去了,大四了,忙着考试、保研,在想象的黑夜里出走,几乎都没时间想起秦可了。
直到深秋的一个周末下午,他坐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看书,一个同学告诉他,你的小邻居出事了。
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邻居? “秦可,原来经常找你的那个女孩。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出什么事?” “大出血,正在医院里抢救呢。
” 陈木年的脑袋嗡地响起来,隐藏了多年的小蜜蜂一起飞出来,绕
啊绕,绕得他满头满眼的灿烂金光。
他在想,该怎么办,在图书馆楼前的草坪上转来转去,找不到探望的可靠理由啊。
正转着,三条腿到图书馆来还书,三条腿说,转什么转啊,你的小邻居出事了! 小邻居!陈木年终于找到让自己踏实的借口了,他只是以邻居的身份去探望。
尽管当时秦可没有见他,但后来陈木年还是认为自己太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了,都这时候了,还找借口,真他妈的胆怯和虚荣。
有多大自尊需要维护?为什么就不能把关心坦荡地表现出来? 他来到八二医院的急救室,看到老秦和秦可的同学守在门口,要么伸着脖子想看透被白布遮住的玻璃门,要么互相耳语,要么焦躁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老秦蹲在墙角,抓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哭,头发乱得像爆炸过了似的。
陈木年走过去,在老秦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他从不相信劝慰,只相信事实,所以也不喜欢劝慰别人。
老秦看到他,突然抓着陈木年的手,说:“小可她不会有事吧?” 陈木年说:“不会有事的。
我问过了,我姑妈是妇科医生。
”他根本就没问,哪来的时间打电话。
他是从图书馆门口一路跑过来的,但他还是破例撒了一回谎。
他觉得都不是他撒的,而是谎话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的。
“真的不会有事?” “真的。
” 这个可怜的父亲害怕极了。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如花似玉,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陈木年感到老秦的手在哆嗦,握得多紧都哆嗦。
他治不了秦叔叔的哆嗦,只有秦可的大出血止住了才能治愈秦叔叔的哆嗦。
他就那么握着老秦的手,老秦也甘愿让他握着。
要在平常,两个男人的手如此长久地紧密相连,陈木年身上会爆起经久不息的鸡皮疙瘩的。
但此刻他坚持握着,一直握了一个半小时,老秦也哆嗦了一个半小时。
实际上哆嗦了两个多小时,从知道的时候就开始了。
漫长的哆嗦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以后一遇到紧张的事,手就自作主张地自己抖起来。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医生出来了,疲惫地说:“没事了,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老秦噌地站起来,大脑供血不足导致的眩晕都忘了。
“我是,我是她父亲。
”老秦是唯一获准进去的人。
三分钟左右,出来了,站在门口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同学,小可已经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
谢谢大家的关心,谢谢啊。
”老秦几乎要鞠躬了。
但大家都不想回去,想看看亲爱的同学秦可,一起拥到门口。
一个男生挤到老秦面前,说:“叔叔,让我看一下可可吧。
”老秦脸就撂下来了,什么也没说,把那男生推到了一边去。
男生尴尬地跃跃欲试,但老秦冷着脸堵在门口,他也没办法。
陈木年说:“秦叔叔,我看看小可行吗?”老秦看看他,说你等一下。
他关上门,进去了。
一会儿又出来了,“小可有点累,下次吧。
”陈木年讪讪地退后了。
大家陆续都走了,就剩下陈木年和那个男生。
陈木年这才仔细看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家伙就是仇步云,体育系大四的学生。
个头不是很高,一米七多一点,但长得不错。
大家都知道他是舞场高手,也是个泡妞高手。
传说学校里有四大泡妞高手,体育系两个,仇步云是其中之
一。
另外两个分别在中文系和历史系。
陈木年也知道,这个仇步云就是秦可的男朋友。
陈木年还想起来,他们一起踢过球,大二那年,系际足球赛,有个家伙在禁区前对他下了绊子,爽快地把他放倒了。
裁判没看见,中文系领队去理论,差点被出示场外黄牌。
原来放倒他的那家伙就是眼前的这个仇步云。
仇步云又蹭上前去,希望老秦能放他进去。
老秦抬脚要踹,仇步云躲开了。
仇步云说,可可一定愿意见我的,她需要我的安慰,不信您去问问可可。
否则可可不仅会怪罪我,也会怪罪您的。
老秦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
陈木年找了个椅子悲哀地坐下来,觉得有点累。
他觉得真正尴尬的是自己。
算什么呢?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老秦出来了,说,小可不想见。
谁也不想见!仇步云耸了耸肩,嘴里面不知道咕噜句什么,转身就走了。
陈木年站起来,老秦说,木年,先回去吧,过两天小可好点了,她会想见你的。
陈木年点点头,说:“秦叔叔,没事的。
您让小可好好养病,没事的。
我让我爸妈过两天过来看她。
” “别,千万别让他们来,”老秦把手按在陈木年的肩膀上,“木年,你秦叔叔还是能分出个好歹的。
这种事,祖上八辈子的脸都丢尽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了,不能再现眼了,最好不要让你爸妈知道。
听见了吗?回去吧。
好好看书,别想太多,你知道的,小可是个不坏的女孩。
你们从小玩到大的。
” 最后一句让陈木年心头一热,一下子就涌出了无限的沧桑感。
从小玩到大的,他却觉得他们越来越远了。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5 陈木年惆怅地往外走,出了大楼,看见仇步云站在花坛左边,他从右边走。
走过花坛时,仇步云也从左边走到了头,还是相遇了。
仇步云说:“你就是陈木年?”陈木年站着没动,看看他。
“听可可经常说起你。
其实早就知道,中文系的大才子,文章写得一级棒。
”陈木年说:“有事吗?”“没什么事,我请你喝酒。
”“对不起,我还有事。
”“一两个小时,就当吃晚饭了。
”“我不习惯这么早吃晚饭。
”陈木年说,转身就走。
“喂,你!我就想跟你说说秦可。
”陈木年站住了:“有什么好说的?”“这事真的不怪我,我早就跟她说了,她不听,所以——”陈木年继续往前走。
心里想,瞎了眼了,真是瞎了眼了。
其实从开始知道秦可和仇步云好的时候起,陈木年酸的确是酸的,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虽然没有正面接触过仇步云,但他早有耳闻,大名鼎鼎的泡妞高手,听同学说,他在中文系就先后泡过三个女生。
全校一共多少个系,多少个女生,这个概率相当惊人了。
他还跟秦可有意无意地点拨过。
那时候他们来往已经非常少了,只是偶尔秦可应陈木年爸妈要求带东西给他时,才见上一面。
那次也是送东西,是一瓶自制的麻辣豆瓣酱。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陈木年对秦可说:“听说仇步云经常找你?” “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
” “消息很灵通啊。
” “呵呵,”陈木年尴尬地笑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
仇步云这人不太可信,喜欢和很多女生,那个,瞎搞。
” “就这事?那你多虑了。
我走了。
” 就走了。
陈木年看着秦可的马尾意气风发地摇来荡去,无话可说,有点扮演不光彩角色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发愣。
然后豆瓣酱瓶子歪了,辣椒油流出来,滴了一裤腿。
他用舌头抄了一下瓶口的油,被狠狠地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多下,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所以他一直记得,那次手里还捧着一瓶麻辣豆瓣酱呢。
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见秦可的机会也少了,见了面点头笑笑,招呼一下,没有说点什么的机会,停顿的规模不够。
接着就断断续续听到关于她和仇步云的消息。
据一些八卦的同学透露,秦可刚入学时认识的仇步云,被泡上已经是大二的事了。
大一的新生要进行广播操比赛,这是这所大学多年来的革命传统。
锻炼身体,报效祖国。
要比赛就要训练,要训练就得有教练,教练就是体育系的学生。
开学伊始,体育系的学生总是很风光,各个系都要低三下四地去请。
秦可班上的广播操教练之一是仇步云,另一个是女生。
以仇步云已达泡妞九段的眼力,从一个班的女生里把秦可挑出来太容易了。
根本不要挑,往那一站,一动不动她就显出来了。
仇步云从那会儿就两只眼皮直蹦跶,想找茬接近,找不到,想开小灶,秦可不需要。
她怎么就做得那么好呢,不给仇步云一点机会,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瞧过他。
她两眼看天,天上有她的木年哥哥。
直到广播操结束了,仇步云还没有得手,但他不急。
他不仅可以做广播操教练,还能做舞蹈教练,而且做得更好。
从三步、四步到交谊舞、踢踏舞甚至草裙舞,都会,精不精谁也不知道,但对一群刚从中学试卷堆里爬出来的新生来说,够了,足以让他们干枯的眼睛一亮。
那是自由舒展的新生活的惊艳,还有动人的音乐呢。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新生班上总要举行几次舞会,开始是学习跳舞,后来是娱乐活动。
不想搞都不行,学生会不让。
这是他们写进学生会工作日程里的,要在大学生中普及舞蹈,交谊舞,就是交际舞,以后要走向社会,展开交际,不会跳舞怎么行。
而且,会跳舞是大学生确认自己成人的某种标志,它能把自己和中学生成功地区别开来。
每年新生入学,一到周末的晚上,到处都是简陋的旋转彩灯在转,乱七八糟的音乐在吵。
仇步云的好日子来了,到各个系去蹭舞,忙得不可开交。
他存心蹭到化学系了,秦可的班上。
秦可本来不打算学跳舞的,陈木年就不会。
陈木年说,没什么意思,要锻炼身体就到操场上跑几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木年都不会跳呢,秦可就没必要学了。
但是不行,这是普及,是集体活动,不能开小差,她看也得看。
不可能一直让你看下去的,学生会的领导主动要求要做你老师,不学不行。
开始是女生教,后来男生上来了。
跟一个男生跳过了,戒律就打破了。
跟一个男生跳和跟十个男生跳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
仇步云老来,开始从不找秦可跳,而是极尽舞蹈之能事,把舞跳成了舞场的焦点,把所有的眼珠子都抓过来,他成了所有女生最理想的舞伴。
能不理想吗,他能带着你一起,把一个公共空间变成个人表演的舞台,那感觉很少有女生能扛得住。
都想上,仇步云就开始挑挑拣拣了,他不表现出来,依然随意,转了几圈走到秦可旁边,优雅地伸出绅士的手。
秦可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三次就没有理由了。
一跳上了就下不来,移动、旋转、飞翔,简直成了天鹅湖。
她只能是那只最漂亮、最高洁、最耀眼的天鹅。
因为陈木年,秦可天鹅的感觉出了舞会就没了。
但是偏偏木年哥哥不争气,既不主动也不表示,让秦可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气。
再跳舞就有种报仇和发泄的快感,转着转着就被仇步云转得恍兮忽兮了。
到了大
二,秦可对陈木年绝望了,被仇步云水到渠成地转晕了。
仇步云什么事都抠门,泡妞不抠,大把大把的时间和耐心都可以拿出来。
跳舞就是好,比体操高明多了。
上了手仇步云就更有经验了,就不再跳舞了。
他把秦可往黑暗的地方带,越黑的地方越去。
让女孩子觉得危险和刺激,她们越是叫,就表明越喜欢。
她们还越得依靠你,你说一就是
一,说二就是
二。
她们在黑暗里闭着眼,看不见,全听你的。
他就在学校东南角的共青团花园里,一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把秦可那个了,像仇步云向舍友炫耀的那样,“办了”。
他得意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的不仅是把化学系的大美女“办了”,而是“又办了一个”。
“办”一个美女并不难,难的是在同一个地方把很多的美女都“办”了。
这是他的理想,他坚持要让共青团花园那个冷僻的角落成为他情欲的温床。
当然秦可不知道,她虽然恐惧和忧伤,依然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从那里爬起来的女生。
白天一个人去看了一趟,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很幸福。
她把自己交出去了,得到的是满身的小疙瘩。
回到宿舍清洗的时候,舍友发现她身上起了很多红艳艳的小疙瘩。
她吓坏了,以为是“那个”后的生理反应。
她还太小,没有足够的知识准备就提前成了女人,这个没经验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只好搪塞说,可能是过敏了,痒也不敢挠,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见到仇步云,仇步云把胳膊一伸,也有小疙瘩。
他有经验,说,一天就消下去了,没事,都是小虫子闹的。
这是个暧昧的双关,仇步云在“那个”的时候说,一想到她,他的小虫子就不老实了。
秦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此后,秦可身上经常“过敏”。
“过敏”也不怕了,该挠就挠,反正第二天就会消掉。
她愿意这么“过敏”下去,痒并快乐着。
挠痒痒的时候再也想不起陈木年了,然后就出事了,同学告诉她,在生物系的舞会上经常看见“你们家的”仇步云,“你们家的”仇步云经常和一个苏州过来的大一女生跳舞。
“经常”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秦可心里抖了一下,上来就问:“那女生长得怎么样?” 同学说:“苏州的女孩,你想想。
” 秦可心里又抖了几下。
她对仇步云多少知道一点,那么大的大名人,不想知道都不行。
陈木年也告诫过她,但是她觉得问题不大。
所有女人都这么莫名其妙地自信,认为自己能把男人摆平,摆得直直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尽管是这样,秦可还是不放心,决定下周末去侦察一下。
周末之前,她建议晚上去新亚商城逛街,仇步云说,到时再说,有时间就去找你,没时间就下次吧。
秦可说,你忙什么呢?这段时间周末都没空。
仇步云为难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谁让俺是个部长呢。
没错,他是体育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
秦可有数了。
周末晚上,生物系的舞会开张了。
秦可躲在走廊尽头看着有舞会的那间教室的门,开始快十五分钟了,仇步云还没到,她又去教室里找,也没找到,那个苏州的女生闲在那里,没事就往门外瞅,别人邀请她一概摇头。
二十分钟了,秦可刚想离开,仇步云急匆匆来了,苏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州女孩立马对他摇胳膊,他们在闪烁的彩灯里没有任何障碍就接上了头。
秦可躲在人后,听见仇步云说,对不起,迟到了,找了半天才找到领带。
苏州女孩说,讨厌,谁让你非要戴领带的。
秦可整个人都凉了。
她记得仇步云开始追她的时候一直坚持打领带,两人“那个”了之后,就很少见他的领带了。
仇步云和苏州女孩进了舞池,郎情妾意地跳起来,秦可从他们身边经过都没看到。
秦可凉飕飕地走出教室,心想,没错,他们说的都没错。
一下子心如刀绞,觉得脚底下的生物楼都空了,一个人直往下坠,怎么坠都坠不完。
不仅楼空了,大地也空了,世界都他妈的空了。
她蹲在教室门口不远的地方,泪流满面。
她想起自己的小红疙瘩,开始在肚子里笑,原来不是她秦可才有,很多女孩都有,或者将会有,她们一个个把自己交出去,换回来一身身小红疙瘩。
想起那些小疙瘩,她觉得恶心,觉得肚子里难受,只想吐,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女厕所。
什么都没吐出来。
能吐出来什么呢?小疙瘩在身上,又不在肚子里。
但她克服不了这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很多天都不能克服。
觉得肚子里也不舒服,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不舒服,都多余。
这就是病了,起码是心理疾病。
舍友建议她去校医院看看。
秦可挂了心理咨询门诊。
四十多岁的女医生,短头发,有点胖。
问明了情况,女医生竟然拿起了听诊器,先听,又把脉。
都忙完了,医生严肃地说:“说实话。
” 秦可点点头。
“大几?” “大
二。
” “有男朋友吗?” 没说话。
“有没有?” “有。
” “那个没有?” “哪个?”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性交。
”女医生一点都不含糊,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个词给说出
来了。
它像炮弹在秦可眼前炸响了,震得她身子剧烈地晃荡了几下,眼皮都忘了眨。
她就是木头也明白医生的意思了。
脖子像断了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眼泪跟着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个个掰,掰完了再掰。
医生说:“你应该挂妇科的。
” “不!”秦可六神无主地叫起来,抖得像个永动机,“医生,求求您,我害怕。
我该怎么办?”校规有一条,本科在校期间,凡怀有身孕者,一概开除。
医生看着她,让她先坐下。
“你们这些孩子啊,说什么好呢。
这种事,按规定要报到学校的,我们校医院有这个责任。
” “医生,求求您。
我该怎么办?”除了这个,秦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和我女儿一样大。
”医生敲着手中的笔,敲了半天,才说,“你回去吧,赶快去别的医院。
谁都别告诉。
这病历,我就随便写写了。
快走。
记着,谁都别说。
” 出了校医院,秦可不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了,而是觉得重了,身体有她无法承受的重量。
她甚至都感受到了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找仇步云,是他惹的事。
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仇步云,秦可也镇定多了。
她把他带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
”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神神秘秘的。
打掉就是了。
” “你好像很有经验啊?” “怎么这么说话?”仇步云有点想撒手了,懒得争辩,“都是过去了,你不是说不提以前的事吗?” “你以前跟我说让人堕胎的事吗?” “说了有意义吗?”仇步云说,“都过去了。
好了,听话,过两天我陪你去医院打掉。
” “过两天?一分钟我都等不了!” “没事的,多一天少一天都无所谓。
这两天不是正忙着嘛。
”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忙着跟苏州女孩谈情说爱?”“你怎么知道?”其实仇步云想说“你怎么知道苏州女孩”,但说了也就说了,也不打算更改,“别听别人瞎说,抽空打掉了再给你解释。
”“打掉你就没事了是不是?我还不打了,我就留着,让你去跟苏州女孩搞!”秦可说完眼泪就出来了,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宿舍。
六楼,从来没有这样一口气跑上去,到了宿舍就趴到床上哭。
天已经黄昏了,太阳血红血红。
秦可不是不想打掉,只是想气气仇步云,借此拉他回头。
第二天周
六,上午她一直赖在床上,等着仇步云服个软来找她,没等到。
一气饭也不吃了,躺在床上哭。
到了下午,突然大出血,把舍友都吓傻了,半天才想起来打120.救护车一开进校园,整个学校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更多电子书资料请搜索「书行天下」: 16 事闹大了,谁也藏不住。
学校的领导都惊动了。
据说女心理咨询医生都被罚了公开检讨。
至于秦可和仇步云,按学校规定,开除,没有商量的余地,影响太恶劣了。
但后来的结果是,仇步云被开除,秦可被劝休学一年。
原因之一是,秦可是学校艺术团舞蹈队的,各种演出都挑大梁,团长说了,艺术团可以没有团长,但不能没有秦可,离不开她。
原因之
二,老秦拼命地求学校领导,都给最高领导下跪了。
他说女儿要是被开除,这辈子就毁了,女儿家声誉不好,在外面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开除只能把她往死路上逼。
如果是这个结果,他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婆,他答应要把女儿养育成人,开除了,他就是死也没脸去见秦可的妈妈。
老秦在领导面前声泪俱下,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那悲伤的劲儿,就是块石头也感动了。
老秦还说,只要学校不开除秦可,他情愿下半辈子每天都给学校打扫卫生,一分钱不要,领导没招了,只好含混答应了。
但更改校规师出无名,幸亏这时候仇步云主动向学校承认,责任全在他,都是他主动的,跟秦可没关系,要开除就开除他,千万别殃及秦

标签: #品牌 #cry #java #cheese #call #cheap #服务器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