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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Contents 扉页新世界的孩子记忆绘制师全面开放缅怀之年无限现实再见,杨童年冰封年代岛上居民致谢 扉页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人类重启/(丹)亚历山大·温斯坦著;老光译.--成都:四川 文艺出版社,2021.1ISBN978-7-5411-5848-3Ⅰ.①人⋯Ⅱ.①亚⋯②老⋯Ⅲ.①幻想小说-小说集-丹麦-现代Ⅳ.①I534.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224542号 CHILDRENOFTHENEWWORLDCopyright©2016byAlexanderWeinsteinUNIVERSALLOVECopyright©2020byAlexanderWeinsteinPublishedbyarrangementwithHodgmanLiteraryLLC,throughTheGrayhawkAgencyLtd.SimpliedChinesetranslationcopyright©2021byGuomaiCulture&MediaCo.,Ltd.Allrights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进字:21-2020-361 RENLEICHONGQI 人类重启[丹麦]亚历山大·温斯坦著 老光译 出品人张庆宁责任编辑邓敏责任校对汪平装帧设计何月婷出版发行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市槐树街2号)网址电话028-86259287(发行部)028-86259303(编辑部)传真028-86259306印刷天津丰富彩艺印刷有限公司成品尺寸140mm×200mm开本32开印张6.5字数120千版次2021年1月第一版 印次2021年1月第一次印刷书号ISBN978-7-5411-5848-3定价49.8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果麦文化出品 ForPeter 献给我的儿子彼得 CHILDRENOFTHENEWWORLD 新世界的孩子 有时,暮色降临,光线照进家里的样子会让我们想起曾经的另一段人生。
我们会谈起他们,谈起他们的面容和抱起他们时胳膊上感受到的重量,还有年纪最小的那位爬到我背上时的姿势。
有时,我会看到玛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太阳已下山,只有余晖染红了树梢,我知道她在想他们。
我会走过去,伸手搂住她,或是跪在她身旁,头枕在她大腿上。
我们就一直这么待着,互相舔舐着伤口,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魔鬼。
他们不是真的,我们说道,相互寻找着支持。
对吗?对。
然后我们会起身,开始吃晚餐,继续过无儿无女的生活。
对我们这群一早就当上父母的人而言,我们始终无法忘却新世界的神奇和美丽。
躺在黑暗的隔间里,将脑袋下面的枕头摆到合适的位置,怀着急切的心情登录到线上。
隔间的黑暗消失,迎来另一个世界的光明,我们线上之家的白墙出现在眼前,就连我们的齿间都充斥着电子化的愉悦。
我们记得在新家里迈出的第一步,第一次伸手触摸这 个世界,仿佛在接受新的启示。
我们走到外面,街道两旁的新房子熠熠生辉,其他用户也都在自家的门廊上现身了,挥着手穿过草坪做自我介绍。
这地方真棒啊!你们从哪儿上线的?拉斯克鲁塞斯、哥本哈根、奥斯汀。
我们就像是婴儿。
就像亚当和夏娃,有人说道。
我们相互触摸,感觉着他人的皮肤;我们让邻居的手抚摸我们的胳膊。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似乎能无拘无束地体会身体的接触,一个在真实世界里我们一直想做,却始终无法实现的行为。
谁又能指责我们不检点呢?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现在看来,当初的做法或许有些孩子气。
然而,每当我和玛丽回忆起那时生活有多么美好,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启用之初的那几个星期,世界还是崭新的时候。
谈到最后,我们总会相互印证,说它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一种奇妙的电子消遣。
“对吗?”我们互相问。
答案是“对”。
玛丽的怀孕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
她十年前就停经了,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儿女的生活。
我们等了太长时间,讨论过太多次好处和坏处,还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然后就太迟了。
直到玛丽的肚子变大了之后,我们才想起要访问常见问题目录。
要找的都在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的怀孕跟真实世界一样,有教程给出了详细的解释。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我们原本计划学一下攻略,结果只进行到了如何把注意力转到左边来选择文身和穿刺、转到上面和下面来选择肌肉和年龄,我们就分心了,开始玩起了布景和播放列表。
稀里糊涂之下,我们学会了基本的操作:怎么上传音乐到家里的音响;怎么把照片投影到客厅的墙上;怎么把手放到老婆的臀部,她又怎么能钩住你的脖子;怎么才能接吻。
于是,她就怀孕了。
常见问题目录告诉我们,解除不想继续的妊娠,就和把文件拖进垃圾箱一样简单,但我们起了好奇心,这里将诞生一个优选了我们两人的染色体并结合而成的新生命。
他们保证生产就如同下载一般迅捷无痛,于是我们互相搂着,在线上翻看着婴儿的名字,决心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个新生命。
在新世界,我和玛丽变成了一对完全不同的夫妻。
我们的身体脱离了旧习,不再受荷尔蒙水平的摆布,变得渴望电子化的呻吟。
玛丽很快又怀孕了,我们的生活也更加明媚,这是一种在现实世界中无法企及的生活。
在线上,和新家人一起,我们找到了幸福。
我和玛丽开始探索新世界的边界时,琼刚满三岁,奥斯卡才两岁。
到了那时,绝大多数人都听说过黑暗城市,它就在地平线上,从我们社区的树梢上望出去,就是远处那片棕色的光晕。
大家都知道自己可以去那座城市,在欢乐屋和按摩房内享受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每当我下线去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谈论自己的周末,笑声里流露出邪恶的欢乐。
他们吐露着心声,说那是他们摸过的最光滑的身体。
据说那里有“气摩房”,里面的气流会搔弄身体,直至愉悦的巅峰。
那里还有“变身寺”,能让皮肤变成战栗狂喜的果冻。
我们动心了,我们相互鼓励着说:“你要是想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于是一月底的某个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我们把他们托付给了一个线上的临时保姆,然后去了黑暗城市。
我曾经见识过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窗户后面的裸体和暧昧的粉灯,我仍然能闻到鹅卵石那厚重的土味,看到黑暗的门廊里一张张饥渴的脸。
这就是我想象中黑暗城市该有的样子,而且我预计在我们抵达城 门的时候,我便会萌生退意转身离去,在羞愧之余又觉得释然,终于可以把这地方放弃了,一个没有品位的风月之所。
尽管在远处看来,城市散发出一种粗鄙的棕色,但走近了看,街道上却点着温暖的橙黄色路灯,电流发出嗡嗡的哼唱声。
它有多处入口,大门全都敞开着,如此盛情实在叫人难以推却。
我们看到众多男男女女从深处走来,在大门口启程回家。
我们说服自己,进去逛一两个街区应该不会有危险。
我们进入了城市的第一个区域,里面都是些打擦边球的娱乐项目,有玩具店和接吻亭等等。
橙黄色的路灯照亮了店面,也照亮了走在街道上的其他游客:手挽手的夫妇、坐在路边接吻的大学生、手插裤袋走路的单身人士。
一个站在足疗屋前的韩国人在冲我们喊:“漂亮的亚洲姑娘,二十个积分换十五分钟。
”街的对面,一个性感的男人叫我的妻子“甜心”,邀请我们进去享受他的挠痒痒服务。
蛛网般的街道深处传来呻吟,声音悬浮在灯光和繁忙的街道上方,吸引着我们不断往中心前进,那里才是我们真正想玩的地方。
往里走四个街区就到了气摩旅馆群,那里有一幢幢三层的白色小楼,窗户都是黑的,门口拉着表示欢迎的金丝绒绳子。
在登记柜台后,一个上身只穿着内衣的年轻女孩为这一次服务从我账户里划走了四十个积分。
“我们是第一次来。
” 她说:“你们会爱上的!你们肯定没感受过这样的气流!”她笑着领我们去了电梯,“二楼,十七号房。
” “我们该怎么做?” “只要关上门,站在房间中央就好,剩下的交给我们。
” 我们坐着电梯上到二楼,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灯光也是暗暗的。
我关好身后的门,和玛丽一起来到了房间的正中间。
一阵微风从地板上升起,钻入了裤管,在我的膝盖后面找到了敏感的地方。
另有一阵微风抚弄着我的脖子,随后钻入了领口。
我们被托着离开了地面,平躺在半空中,气流搔弄着我们的皮肤,间或还会冷热交替地轻咬。
微风摩擦着我的嘴唇,玩弄着我的舌头,忽然一阵强风袭向我的胸口,把我压向地面。
我伸手去抓玛丽,但什么也没抓到,只有空气。
我感觉通体酣畅,仿佛正与风之女神缠绵。
玛丽弓着背乘在风上,风不断地爱抚着她,刺激得她娇躯乱颤。
我们一起盛开了,身体沉浸在网络中,与电涌合二为
一。
由此,我和玛丽变成了众多手挽手的夫妇中新的一对,走在黑暗城市的大街上,因为刚刚体验过云端的欢愉而脚步轻盈。
享受了气摩旅馆后,我们又去了“千指亭”,在那里我们闭上双眼躺着,手牵着手,在看不见的手指的抚摸下再次登上云巅。
接下来,我们去了“变身寺”所在的城市内环,品尝了将身体变成海洋生物和林间动物的趣味。
玛丽变成了一只蓝眼睛的母鹿,而我变成了一头公鹿趴在她身上,犄角抵着她的毛皮。
真是太好玩了,我们之间的热情又点燃了,但只是在网上,因为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房间换下衣服时,电子化的生活已耗尽了我们的体力。
当我们在洗手间内擦肩而过时,甚至都不会打量对方裸露的身体;当我们亲吻说晚安时,也不会缠绵。
然而,这似乎只是为了网上的欢愉而付出的一个小代价。
即使感觉到了现实世界里的相互疏离,我们也并不在意,反而更加期盼每晚的这个时刻,当孩子都睡了之后,我们就会出发,一起去寻找独自的快乐。
我们访问了“捆绑教堂”,没过多久玛丽就在洗手间看到了这个男人,我听到她在屋子的另一头发出了尖叫。
他站在那里,身体一闪一闪的,是个低分辨率、脸色苍白的男人,空中能看到马赛克般的身体像素,然而他的私处却以高分辨率的形式凸显着。
他看到玛丽后说道:“我想用六十九种方式满足你。
”她立刻摔上了门,尖叫着喊起了救命。
我打开门,那个人正在抚弄自己,过程中一直盯着自己。
“我能帮你重振雄风。
”他跟我说道。
常见问题清单里并没有这种情况。
在搜索了其他用户的博客之后,我们才找到了把他从家里删除的办法。
但我们下一次登录时,门铃响了,我们打开前门,发现了一个来自加纳的男人,自称是我们的远房亲戚。
他说他给我们的孩子带来了礼物。
他需要我们的积分账号来上传给孩子们的玩具。
我们锁上了门,但看到那个人仍然在外面,先是在我们的门廊上踱步,然后又钻过了灌木来敲我们的窗户。
我们删除了这位非洲人,但夜幕降临时,我们的台灯已无法带给房间温暖的光明,而是散发出一种幽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的房子,扫描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榨取信息。
玛丽带着孩子去了我们的房间,我则下了线,打了热线电话。
电话线那头的人说着蹩脚的英语,声音也因为越洋的关系而模糊不清。
他指引我试了一两个办法之后说道:“先生,你的账户已经损坏了,只能恢复初始设置。
” “什么意思?” “你必须删除账户里所有的文件:你的偏好、照片和音乐等等,还要再次创建身体。
我注意到你有孩子。
” “是的。
” “你要删除他们。
” “什么?” “病毒已经感染到他们了。
你必须删掉,重新开始。
很遗憾,先生。
” “我不会删掉我的孩子!” “是的,先生,我能理解,这是你的选择。
但系统出现了致命错误,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你的账户里全是病毒,很快你就不会想让孩子生活在那个房子里了。
” “我要找你的上级。
” “好的,先生。
”那个人说道。
我在线上听了足有十分钟的轻爵士乐,他的上级才出现,接着又找了上级的上级。
两人的说法都是一样的:我们早就该安装防病毒软件,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们的系统还原到出厂设置。
“如果我们搬进新房子呢?” “恐怕你的整个家庭都被破坏了。
”上级跟我说道,“搬家后,病毒还是会跟着你们一起去的。
重启很简单,只要按下你设备上的电源键保持二十秒——”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叫道。
“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好受点。
他们不会有感觉,他们只是数据。
” 我挂上了电话,跟玛丽说了这个消息。
我们做出了一致决定,绝对不会重启。
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但凡有恶意文件露头,就马上删除。
孩子们可以睡在我们的房间里,我们将轮班守着他们。
我打电话给公司请了病假,玛丽用掉了自己的假期,但撑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找不到安全的地方了。
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顶着一头鸡冠发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告诉玛丽还有很多跟他一样的男人在等着和她取得联系。
一个看上去像是我母亲变体而成的女人出现在客厅,说她被打劫了,需要我们出钱帮她买吃的。
她还冲着孩子们喊出了他们的名字,我们不得不拉住了他们,阻止他们跑到她身边。
玩具开始遍地都是,只要触碰其中任意一个,我们所有的信息就会通过不安全的界面泄露出去。
我们将孩子们藏在毯子底下,跟他们说我们在玩一个游戏。
在之后的某个晚上,我们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卡通人物和诱人的美女,前者叫卖着可供下载的游戏,后者则在兜售振动器和除皱霜。
“我们没得选了,”我终于跟玛丽开口了,“你陪在他们身边,抱着他们,我下线去动手吧。
” “动什么手,爸爸?”琼从我们在房间的角落为他们打造的小窝里探出头来问道。
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什么,”我轻声说道,“过来抱抱我。
还有你,奥斯卡。
”我呼唤起他们的名字,孩子们从小窝里现出身来,爬上了我的大腿,胳膊缠在了我身上。
我一直跟自己说,我抱着他们的时间够久了。
玛丽的遭遇更可怕,她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体消失在她的怀抱里。
雪是我最钟爱的回忆之
一,因为它是增强的结晶,透着原始的纯白,带着下雪时的那种寂静。
我与奥斯卡和琼坐在雪橇上,冲下积雪的山坡,山坡不断在我们前方延展。
我们呼啸而过时,琼会指着玉米鼻子的雪人,雪人朝我们鞠躬,头上戴的帽子掉落在地。
我们走回家时,雪橇拖在我们的身后,一天就这么安静地结束了,暮色降临在地平线上,为傍晚的雪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
玛丽最钟爱的回忆是一个春季的早晨,柔和的光线穿透了我们的窗户,照亮了木质的地板。
琼在和我玩耍,来回推着一辆火柴盒公司出的玩具车,奥斯卡则躺在玛丽的臂弯里睡觉,我们一家人一起安静地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我感觉遗憾的事是我大声训斥了孩子们。
他们的小脸上先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随后是受伤的表情。
为了什么呢?为了穿鞋花了太长时间;为了不愿睡觉,而我却急于下线;为了让我再读一段故事;为了做一个孩子该做的事。
父母不可能把一切都给孩子,不可能把每一分钟都给他们,或是陪伴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每个小时。
但要是能给我第二次机会,我再也不会下线了。
我会给他们读故事,直到他们沉沉睡去,并在黑暗中紧紧拥抱他们,再次跟他们说我有多么爱他们。
为人父母的感觉永远不会离我而去。
即使我重新开始工作,即使我和玛丽一起去吃晚餐、一起去看电影,这种感觉也始终在我的心头萦绕。
每逢周日,我和玛丽都会去科瓦利斯的社区中心参加互助小组的活动。
主持人叫比尔·汤普森,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长着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能让人联想到大灰熊。
他是个热心的家伙,粗糙却不让人讨厌,反而给人安心的感觉,会在休息时间到室外抽红色万宝路。
每 次见面,他都会为我们带来一篮子各式的茶和咖啡,把我们要坐的椅子排成一个圆圈,通常会用拥抱而不是握手来打招呼。
他的见解之一是:“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他们不是真的。
”他把手指放到心脏的位置轻轻地敲击着,“在这里他们是真的。
”在所有的出席者当中,他无疑是损失最惨的一个,他有五个孩子,还有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妻子,后来被证明是个骗子。
她夺走了他的一切,耗光了他的储蓄、偷走了他的身份,并感染了他的孩子。
他告诉我们,我们不应该比较损失的大小,因为痛苦不分级别。
“我们要做的不是找出谁受的伤害最大,”他说道,“我们要做的是疗伤。
” 我们轮流发言,由新成员先讲自己的故事,他们正在经历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的阶段。
假如他们运气好,在那段生活彻底结束之前打印出了照片,他们就会向我们展示照片。
他们会谈起孩子们的气味,在重启之前最后一天他们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们会哭,比尔会给他们空间,等到他们能接受拥抱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个拥抱,并教导我们如何疗伤。
“我们必须从此刻重启,”他摊开双手向屋里的众人示意,“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痛苦和失去。
我们要学会重新去爱。
” 比尔是我和玛丽的救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找不到他人来分担我们的痛苦。
我们有朋友,都是善良的好心人,但他们都没在另一个世界里有过孩子。
他们能安慰我们一阵子,一两个星期或一个月;他们送来安慰卡片和鲜花,但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提供了一样的建议:是时候往前走了,他们只是程序,你们能创造新的孩子。
我们只是阴郁地点着头,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比尔的建议帮我们打开了心结,我们终于可以说出,这发生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是魔鬼,我们的孩子不是死于我们的手。
我们很孤独。
我们需要帮助。
我们想再次感受欣喜,感受爱抚。
我们不是魔鬼,我们有着人类的渴望。
这个世界里真正的魔鬼是那些黑客 和骗子,是那些无脸的男人和女人,为了传播病毒带来的一时快乐而摧毁了生命,为了点小钱而牺牲了我们的孩子。
每次活动结束,比尔都会邀请我们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进行身体接触。
“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才是最关键的。
”他说道。
于是我们相互拥抱,开始时有些拘谨,最终都敞开了胸怀。
我们抱住了同命人,抱住了失去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寡妇和鳏夫、阿姨和叔叔,以及祖父和祖母。
我们把陌生人拉入怀抱,紧紧地抱着。
我们的姿势没有电子的成分,身体里也没有电流的低吟,只有他们呼吸的温暖和心跳的声音。
THECARTOGRAPHERS 记忆绘制师 我们对外的身份是以昆布利–巴雷特及伍兹公司的名义出售记忆。
但在私底下,我们三个人一起工作到半夜时,喜欢把自己想象成记忆绘制师。
我们租下的这座公寓给人一种船的感觉:屋子里架着厚重的橡木房梁,尽头处立着一扇三角形的玻璃窗户,看着像是扬起的风帆。
在白天,窗户显示的是邻近公寓楼铺着防水布的房顶;到了晚上,它映入的是布鲁克林大桥的灯光和曼哈顿的天际线。
我们称它为瞭望台,我们则是船长,通过在程序里绘制地图,统治全世界的记忆。
在这里画上大海;在这里画上船;在这里画上旅馆;在这里画上通往城市的街道;在这里画上街道上的小贩;在这里画上我们从未拥有过的孩子,以及远远好于现实的父母。
在遥远的地方,画上世界的边缘。
到了边缘后,会发生什么? 你会掉下去,我们开着玩笑。
以前有很多边缘,既存在于餐馆和旅馆内,也存在于城市的边界上。
我们把旅馆的大部分房间都画得很详尽——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本《圣经》;拿下一幅画,后面是墙壁——但是,在隔壁房间紧闭的门背后,可能是一片空白,只有亮光。
当然,也有来自日本的完美派,例如传说中的岛崎隆,会画出每个房间里每一块地毯的纤维,来避免出现边缘,但是我与昆布利和巴雷特却发现,绝大多数的人体验 记忆的方式就如同在体验电影。
将一部电影发送到双眼之间,能让人生动地记得情节,但不会让人想要了解配角的父母住在哪里。
同理,在播放假期时,游客记得的是要在浅海里游泳,要喝椰子壳里盛着的巴西甘蔗酒,而不是要去未曾去过的城市边缘。
我承认,假如有游客硬是记得要游到远处超过那些船只;又假如他们硬是要上高速路去城外,并踏上地图边缘的土路,他们就会看到那个大地终结、白光亮起的地方。
但是,人们满足于他们的回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次美好的家庭之旅,只是跳出机舱时深入骨髓的刺激。
至于他们跳离的那架飞机,他们并不关心它上面的铆钉和螺栓;他们想记住的只有飞行员的名字叫奇普,他还拍了他们的背,说跳得真好。
普罗大众过去需要,现在仍然需要,而且一直会需要下去的,就是低级趣味的体验。
或许还不至于低级到街角小店出售的亚洲造记忆——只售八点九九美元的香艳惊悚片,制作异常粗糙,甚至能看到女孩的皮肤上因软件漏洞而出现的光斑——然而,给他们栽上几棵棕榈树,开上一间饭店,配上长相可人的招待,再建上一处珊瑚礁养上给小孩玩的海星,一套零售价为七十九点九九美元的套餐就完成了。
在《电路板》刊出关于我们的报道后不久,昆布利就做起了不良记忆的实验。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自然的发展。
他的专长是情绪记忆,与童年、婚姻和青春期有关。
他一向讨厌光鲜靓丽的东西,比如幸福的婚姻和快乐的童年,他称之为“人模狗样”。
他的第一代记忆都含有某种悲伤的元素:为无儿无女的老人创作的孙儿,为不知爱为何物的独居男人创作的第一次爱抚,等等。
然而,昆布利的第二代记忆中却包含了一些真正变态的东西。
他将嗑药成瘾的记忆卖给了需要 黑暗美感的艺术家,将外遇卖给了从未出过轨的夫妇,将枪战卖给了说唱歌手,将死亡卖给了信教的孩子。
正是为了逃离昆布利制造的负能量,我才巧遇了辛西娅。
当时她正坐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咖啡店里,我经常去那儿喝咖啡,清醒一下头脑,顺便构思快乐的记忆。
她面前没有计算机或手机,只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而她正专心地埋头于其中。
我被她吸引了。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见过人用笔。
即使在大学里,也只有上了年纪的教授才会用。
她三十来岁,一头棕发,脸颊红润,时不时会把笔抵在下唇上,穿着凉鞋的脚还轻敲着桌子。
要不是她的笔没墨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
“喂。
”她说道。
“叫我吗?”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这里没别人。
“是的,叫你呢。
你有笔吗?”她把她的笔举到了半空,“我的没水了。
” “不好意思,没有。
”说完后我低头看起了平板,真希望自己在女人身边不要这么傻。
说点什么,我要求自己。
于是我又抬起头,说了声“喂”。
她抬起了目光:“我去问问咖啡师有没有。
” 咖啡师也没有。
我走回到她的桌子旁。
“对不起,”我说道,“运气不好。
” “不奇怪。
”她合上了笔记本。
“你在写什么?” “记忆。
”她说道,并用笔指了指我的平板,“你呢?” “跟你差不多。
这是我的工作,我制作记忆。
你听说过我们吗?昆布利–巴雷特和伍兹?”她摇了摇头。
“很多博客都在谈我们。
” “我不读博客。
我想保持离线。
”她说道。
“你应该听说过点播记忆吧?”她再次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叫亚当。
”我伸出手说道。
“辛西娅。
”她说道。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我工作的地方。
我们的工作室就在街对面,我肯定那里有笔。
” 她把笔记本放进了包里。
“好的,”她说道,“那就带我参观你的记忆吧。
” 因为辛西娅,那个周末我没有进办公室。
我已经很久没和任何人在一起了,更没有和辛西娅这样的人交往过。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我能感觉到之前那种被计算机程序和外卖餐盒包围的孤独即将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两人一起共赴未来的幸福。
简而言之,我坠入爱河了。
周一我请了病假,跟她躺了一天。
要是我离开了,她恐怕就会消失。
这是好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没在构建记忆,而是在往自己的头脑里填补她的细节:她嘴唇的触感、她说我名字时的音色、晨光在卧室里一点点铺开的样子。
星期
二,我终于回到工作室,跟那两个家伙说了这事。
昆布利很是不屑。
“你找到女朋友之后就这样?连班都不上了?”我耸了耸 肩,脸都红了。
“还以为你们两个都离开我了。
”他说道,“巴雷特迷失在《圣经》里了。
” 巴雷特低着头坐在计算机旁,内页加金边的钦定版《圣经》摆在桌面上。
他在宗教体验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嘘……”他幽幽地回了一句,连头都没抬。
“他在写周日布道。
”昆布利说道,“原来大家都觉得假装去了教堂也挺好,跟真的去了效果一样。
巴雷特,给我把那本《圣经》放下,我们有重要的东西要谈。
”巴雷特先是在书后面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一眼,随后才塞好书签,站起身。
我们收到了第一宗投诉。
一个精通技术的研究生故意去寻找了边缘。
在我们为春假制作的墨西哥小城记忆里,他刻意记着要开车到城市的边界,结果碰到了白光。
他在博客里发布的帖子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我们设计的记忆还不够严密。
”昆布利说道。
“是那小子故意去找的。
”我辩解道,那是我做的记忆,“我们无法控制用户去哪里。
” “或许如此,但至少我们可以先相互测试。
”昆布利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发布任何东西之前都要测试,你进到巴雷特的记忆里,他进到你的记忆里,你们两个一起进到我的记忆里。
由你们来寻找边缘,搜索每一条走廊,打开每一扇门,用最快的速度开车。
一旦找到记忆的边缘,你们就解决它。
想在家测试也行,但一定要确保所有的测试都做过。
” “那你做什么呢?”我问道。
“我是控制组。
”昆布利说道。
他跟我们保证会看着我们,让我们保持清醒。
“别担心,”他说道,“我不会让你们的大脑烧坏的。
” 测试记忆的风险在于,在经历了太多的点播之后,会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记忆,哪些是点播的记忆。
我真的在阿富汗打过仗吗?辛西娅躺在我身边,读着一本书。
她众多的独特之处之一就是读真正的书。
这本书她从哪儿找来的,我一无所知。
但是,她就在这里,用枕头垫高了头,逐字逐页地读着一部小说,花费了无数个小时,不过在这个现代社会,只要她愿意,仅需几分钟就能依靠技术记住整个故事。
“我在阿富汗打过仗吗?”我问道。
“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百慕大呢?”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你上一次真正出行,是去你父母家过感恩节。
”现在是二月。
我想回忆起十一月跟父母一起吃晚餐时的情景,但它比我关于热带地区的回忆更不真实。
“你确定?”我问道。
她举起了书。
“是的,我确定。
你一定要停止点播了。
” 辛西娅是个素食主义者,还几乎是个彻底的反技术主义者。
她将自己献给了收购土地还给美国原住民和保障落后国家用水之类的事业。
尽管我支持她的事业,但她却从来没有欣赏过我的工作,这令我十分不满。
“你知道原住民也在买我们的记忆,对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工作,”她说道,“但你在不属于你的记忆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而不是想着要跟我一起创造真正的记忆。
你上瘾了。
” 这句话说得并不完全对。
在我们相处的最初几个月里,我只在白天去瞭望台创作记忆,晚上回来陪她。
我家附近开了一家新的小吃店,周末我们会去那里吃早餐。
晚上我们会叫中餐,然后上床缠绵。
但辛西娅是对的,她很多次抓到我盯着窗外出神,想要找出昆布利最新记忆中的边缘。
在工作上,我与昆布利和巴雷特致力于将记忆变得更长,关键在于将记忆打包在一起。
一次欧洲之旅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必须包含搭乘飞机、假期之前那一周的工作等等,平常的细节可以增添记忆的黏性。
“所有好的记忆都含有无聊的桥段。
”一天晚上昆布利跟我们说道。
“你应该去写儿童故事书。
”我说道。
巴雷特通常都很安静。
他开始设计死后的记忆之后,变得越发沉默了。
疯狂正逐渐占据他的头脑,我们却把他的沉默错认为他在禅修。
“听着,如果要制作完美的记忆,我们就会没顾客了。
”昆布利在茶几那头探出身子说道,“我们成功的关键在于给顾客带来百分之 九十九的完美体验。
让他们离满意总是还差一点点,他们才会一直买下去。
相信我。
”他又给了我们一批新的记忆要求测试。
辛西娅第一次见到昆布利时就讨厌他。
我邀请了昆布利来吃晚餐,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但当我们坐下开吃时,局面已变得不可收拾。
辛西娅正忙着一个公益项目,为马里的孩子提供清洁的饮用水,昆布利以他典型的方式挑起了一场争论。
“行,我明白,给他们水喝是件好事,但说白了水并不能救他们。
他们仍将死于疾病、内战和饥饿。
给他们记忆棒,至少能让他们在死之前拥有美好的记忆。
” “这么做真是太变态了。
”辛西娅说道。
“我没听错吧?你有机会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童年,却拒绝接受?” “那不是幸福的童年,那是让他们忘了真正的过去。
” “我认为是你想让他们受苦。
”昆布利说道,“他们的痛苦能以某种方式让你体验真实。
” 我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便建议两件事都做,给他们饮水和记忆。
我说,给孩子们水喝有意义,这么做是对的,但是我也看不到给孩子们美好的记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才怪,”辛西娅说道,“你这么做会制造出一批只想着点播的脑袋,他们不会为了改变社会而努力。
” “不对,”我说道,“我们为贫民窟里身世凄惨的孩子们设计父母,免费派送记忆给穷人。
” “这不是改变社会。
”辛西娅边说边站了起来,把吃到一半的晚餐留在桌子上,“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你们干的工作是邪恶的。
” 她离开了餐厅之后,昆布利喝了一口葡萄酒,咧嘴对我笑了笑。
“你确定她就是你要找的人?”他问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伙计。
”他又待了挺长一阵子,吃完了晚餐,又喝了一杯。
我说了最好明天再聊之后,他告辞了。
我收拾好桌上的碗碟,去了卧室,辛西娅正在里面看书。
“我真不敢相信你和这种浑蛋一起工作。
” “你们的开局确实不怎么样。
”我承认道,“他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只不过喜欢戳别人的痛处。
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设计师。
” “这种才华不要也罢。
”我进房间之后,她第一次抬头看我,“他的癖好就是窥视别人的大脑,所以他才喜欢干他那份工作,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控制组’?控制狂才是真的。
他喜欢控制你们的记忆,你们就是他的小白鼠。
”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能明白这的确是昆布利真正的目的。
我还把他当成了朋友——或许我和巴雷特的确是昆布利所能接受的最接近朋友的关系了——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我们只是他的社会实验品。
不过,那时候我还看不明白,并且对辛西娅称我们的工作是邪恶的、我只是个小白鼠而感到愤怒。
“你干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话未经大脑,脱口而出,“你说想要真实记忆,你说什么要在农舍生活,而这根本就不存在。
你跟他一样,都想制造我的记忆。
” 她先是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又低头看起了书。
“你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 “对,”我说道,“所以我有一个值上百万的公司,而你只能坐在这里看书。
” “拿去。
”她朝我丢了个枕头,“今晚分开睡吧。
” 于是我回到了客厅,躺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我会为了昆布利而跟一个爱我的女人闹翻。
或许,这恰巧证明了所有辛西娅想让我明白的事实:他已经深入了我的大脑,为此我会故意去伤害任何想要提醒我的人,无论是提醒我从未去过俄罗斯,还是我从未有过弟弟,尽管他们的提醒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控制。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又回到卧室,钻进了被子里,抱着她跟她说了对不起,还说我想和她一起创造记忆。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吵架,这段记忆是很难被抹掉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和辛西娅一直在避免谈起与昆布利共处的那个晚上,我也努力抽出更多时间来陪她。
我们一起散步,一起在我们最喜爱的小食店吃饭,然后再一起回到我的公寓亲热。
然而,我们之间还是出现了鸿沟,而且越来越宽,每当她睡着时,我就会偷偷下床,在洗手间的黑暗中点播高品质的记忆。
我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曾拥有一切:一个爱我的女人、一个值好几百万的公司,以及一连串等着收购我们的投资者。
昆布利称我们为历史创造者。
那时的我相信,我们即将成为世界的主人。
但很快,我们自己毁了这一切。
“我们要发财了。
”昆布利合起双手说道。
“你到底有什么建议?”我问道。
“广告投放。
我们要在你的古巴记忆里植入广告:盛着可乐的玻
璃杯上有水珠滴落,二氧化碳冒着气泡。
一次简单的广告植入就能赚大钱。
” 巴雷特依旧默默无语。
过去的几周里,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但现在他的样子更奇怪。
他的上下嘴唇来回地相互摩擦,仿佛正在磨牙。
“我们要商业化了?”我问道。
“只是想变得实际一些而已。
客户都等在我们的门外呢。
我们能拥有整个世界。
” “够了!”巴雷特喝道,他的声音在房梁之间回荡。
“别急,”昆布利说道,“你还没听我说完。
” “你竟敢跟我顶嘴?”巴雷特握紧了拳头咆哮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万主之主、万王之王;我是始,也是终;我是至高无上的神。
”他从椅子上起身,站上了沙发,将双手举在空中,仿佛握着一根权杖。
“你在煽动不满,应当被钉上十字架!你的双手及双脚应当被砍掉——” “巴雷特,冷静。
”昆布利说道。
“大山在我面前震动!小山也都融化,大地在颤抖,住在上面的人全毁灭了!审判日已然降临!”紧接着,巴雷特从沙发上跳起,一把抓住昆布利,并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
他用的劲儿实在太大了,几个星期之后还能看到昆布利脖子上有瘀痕。
我是在看到了昆布利的脸 变紫了之后,才慌忙拿起啤酒瓶砸在了巴雷特的脑袋上。
我们绑上他的手脚,打了报警电话。
这就是巴雷特的结局。
他被送到了北部郊区,在那里他能对着墙不停说教,还可以在任何愿意听的人面前扮演上帝。
我们清理他的公寓时,发现了他从未跟我们提起过的记忆。
他有一本个人日志,里面详细记录了他点播过的成千个他自己创作的记忆。
用来记录的笔记本都破损成了一张张纸,纸上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字母。
现在想来,巴雷特其实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们警告。
到了五月,我们第一则记忆广告推出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关我们已经商业化的说法就传开了。
有个博主发了个尖刻的帖子,一下子就爆了。
众多记忆初创公司立刻抓住了机会,开始宣传自己出售的记忆“百分百无广告”。
“谁能料到呢,他们会对大脑的微调有这么大意见,之前他们怎么没意见呢。
”昆布利开玩笑道。
但是,他也在担心。
当月,销量就下来了,我们的收件箱里还满是恐吓邮件。
我们不再是宇宙的主人,只是某个快要破产的公司的股东。
后来,昆布利去了一家生产思想广告的公司。
我们清理瞭望台里的私人物品时,他才跟我说了这个消息。
我正在清理桌面,只是听了个大概,并意识到我们一起打造的生活从现在起也只剩下记忆了。
巴雷特离开了,昆布利也要去追求新生活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日渐稀少的存款和辛西娅。
“人们现在抵制思想广告,但很快它们就会变得跟餐巾纸一样普遍。
”他说道,“我能把你弄进去,但首先你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 我从刚才一直在盯着的地板上抬起了目光,想起了我在战争中度过的那些年。
“你说的‘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是什么意思?” “你一天点播多少个记忆?” “不是很多。
”我撒谎了。
和巴雷特一样,我设计了属于自己的记忆,并在睡不着时下载。
尽管我会记录我测试的记忆,但不会记录我深夜的狂欢,或是吸干了我存款的那好几百个高端的岛崎记忆。
“一天也就几个吧。
”我说道。
“好吧。
听着,我不是在教育你应该怎样过日子,但是你越来越像巴雷特了。
去看看他,唤醒一下你的记忆,看看你脑子乱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 “我没事。
”我说道。
“不对,你有事。
”昆布利说道,“你可能都想不起来我们一起去滑过雪。
” “我当然记得了,我们在布雷肯里奇连着滑了三天粉雪。
” 昆布利摇了摇头。
“那是我做的记忆之
一。
”他说道,“听着,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说了就停止点播,但如果你要接着点播下去,至少试试这个。
”昆布利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根记忆棒。
“就当是分别礼物吧。
” “谢谢。
”我说道。
我知道他和辛西娅是对的,我现在最好不要再去碰新的记忆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反而伸手接过了这个礼物。
回到公寓后,我把从办公室拿回的箱子留在了走廊里,坐到沙发上。
我把昆布利给的记忆棒贴在前额,按下了按钮。
辛西娅进来时,我已经进入到点播的半途了。
“你在开玩笑吧?”她问道。
“什么?”我睁开了眼睛。
“你刚因为这些玩意破产了,你还——”她没把话说完,“不说了,就这样吧。
你去享受吧,点播一晚上也随你,反正我不奉陪了。
”她举起两根手指摆了个“再也不见”的手势,转身离去。
“喂!”我说道,“等等,我就快结束了。
”我播完了昆布利的礼物,起身去找她,但哪里都找不到。
卧室里、厨房里、洗手间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她留下的唯一一处痕迹是一张贴在镜子上的字条: 我受够了。
再见,亚当。
谢谢你给我的记忆。
很遗憾你更喜欢你自己的假记忆。
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在记忆里放纵着自己,以此来对抗内心的痛楚。
在一个接一个的点播里,我登上了喜马拉雅山,在拉斯维加斯赌博,和艳星共枕,和名人一起买醉,开着加长豪车横穿好莱坞,坐在世界各地的海滩上看一个接一个的日出。
直到某天早上,我醒来看到清晨的阳光,感觉严重脱水,身体发抖,冒着虚汗,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我有父母吗?他们都还活着吗? 在某个记忆中,我参加过他们的葬礼。
在另一个记忆里,我看到他们晒得黑黑的,幸福地生活在洛杉矶。
还有一个记忆让我想起了我童年在西藏的家。
我在手机里翻找着,手心里滑滑的全是汗,终于找到了一个标为“家”的号码。
铃响三声之后,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
“喂?”她说道,声音既遥远又陌生。
“妈妈?我能回家吗?”我问道。
离开记忆生意后,我的生活基本围绕着康复和学习如何原谅昆布
利这两件事。
我在努力理顺自己的记忆。
我有时会回忆起父母的死,记忆中的自己是一个叛逆愤怒的少年,在他们的葬礼之后躲在落基山里抽烟。
可接着,我会听到头顶上的地板在响,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忙,听到父亲在关门之前的咳嗽声,我就会记起我从未在科罗拉多州生活过,而是在布鲁克林长大。
我又住在了父母的地下室里,和少年时一样,而且我从未抽过烟,只是成天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室里编写程序。
我在附近的咖啡馆找了份工作,负责布置墙上的艺术品,并给那些来纽约市边缘地带定居的年轻人调制拿铁咖啡。
我一直在给辛西娅写一封长信。
我会坐下,手里拿着笔,试图回忆爱一个人的感觉。
我写下: 我想你,我现在好多了。
我想和你一起创造真正的记忆。
昆布利救了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要是我从未爱上辛西娅,她就不可能离开我;要是她从未离开过我,我就不可能停止点播。
然而,就连昆布利的善意也有些许变态的意味,他就是这种人。
一直等到写完信之后,我才明白他的临别礼物是什么。
在把信纸装进信封后,我拿起笔想要写辛西娅的地址,却完全想不起她住在哪儿。
我跟她度过的每一刻都发生在我的公寓或那家小食店,不然就是在冬日的街道上。
我去过她的公寓吗?我不知道。
在叫停自己之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边缘。
在本该跟她家人有关的故事中出现了漏洞,白光刺出了缝隙,随后又从我旧公寓的走廊里亮起。
公寓从来就没干净过,而是窗帘紧闭、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外卖餐盒,床上也乱糟糟的。
我们吃过的小食店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叫的中餐外卖也没有签语饼。
除此之外,一切细节完美无缺,这都是昆布利的杰作,他将一节节的记忆织成了一整段从未发生过的人生故事。
我坐在咖啡店里,闭上眼睛,感受眼睑背后闪烁不止的光,感受我的心像帆船一样,远航到世界的边缘,落下。
爱会给记忆留下伤疤,即使那段记忆并不是真的。
每当我走在街道上,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我们曾一起在这里漫步,她常常那样挽着我的胳膊,我的内心就会涌起怅然若失的痛苦。
你无法抹去记忆,最多只能假装无视。
我梳理着过去的记忆,在一个接一个记忆中寻找世界的边缘。
我从来没去过法国或是东京,也没见过加利福尼亚的红树林,更没有在加勒比海里游过泳,我也从来没有和辛西娅共享肌肤之亲。
尽管如此,我依旧在给她写信。
我告诉她,我依然记得我们一起入眠时她肌肤的触感;我给她开门时她眼里的闪光;还有她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我,她有多么爱我。
OPENNESS 全面开放 还没下定决心离开纽约之前,我曾在布鲁克林的一所初中当过代课老师。
一个六年级的数学老师患上了下载焦虑症,需要休一年病假,而就业市场又这么不景气,我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代课教数学离我理想的职业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拥有视觉艺术学位,这也是我一辈子都在欠债的原因。
我唯一能拿来炫耀的就是我的作品,一套有关废弃游乐场的系列画作,收藏在优派搬家公司的俄亥俄州仓库里。
过去我常常梦想自己能出名,在大学里讲课,并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里举办回顾展。
然而,现在我却站在了一伙无动于衷的十来岁孩子面前,试图教会他们在不上网去搜的情况下列出除法竖式。
我分发了纸和笔,想让他们在生命中首次体验这种东西的触感,却看到他们相互传起了短信,专注着读取一条条新闪现的消息。
课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脑子里猎杀吸血鬼和妖怪,偶尔才会为了迁就我而在我发的纸上懒洋洋地画几笔。
城市让我窒息。
每天我都会走在成百上千个陌生人身旁,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抢位置,在塞得满满的地铁车厢里和人背贴背。
我会扫描用户资料,会留意到那个在等N线地铁的女人喜欢听激流嘻哈,还有我家附近咖啡店的咖啡师喜欢咸味焦糖。
我有过一两次短暂的恋情,但大多数的周末我都会去酒吧,找那些对我的了解只限于用户名的人睡觉。
我真想关闭我的层,回到过去的线下生活。
但是,一旦真这么做 了,你就成了又一个埋首于电子阅读器的老古董,成天抱怨着为什么没人发电子邮件了。
因此,我保持着开启状态,与世界分享着外层最表面的信息,并且过滤着每一个我经过的人,希望能找到某种关系。
这位是“城市猫5”,这位是“泽西女孩13”,这位是“爱的三次方”……一天早晨,在N线地铁上,我对面坐着凯蒂,她是“湖边女孩03”,针织帽子下露出长发。
我能访问到的其他信息就只有她的家乡,以及她还是单身。
“你好。
”我眨了眨眼,发了个招呼声过去。
我意识到她开着音乐,于是向她发送了邀请。
她抬起了目光。
“你好。
”她眨眼回了个招呼。
“你是从缅因州来的?我打算这个夏天去那里旅游。
有什么建议吗?” 她往前探出身来,允许我进入她的第二层,我的胸膛里随即涌起了一股暖流。
“我是凯蒂,”她眨着眼睛,“你应该去巴港,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她给我访问权限,让我看了一张湖畔小屋的照片,高高的银松俯视着覆盖着木瓦的房顶。
“希望还能帮你更多,但我到站了。
”在她站起身等着开门时,我送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地铁叹息着停下,门开了,她回头冲我笑了笑,随后消失在了早晨上班的人群之中。
等到地铁又开始匆匆加速时,我才在脑海里收到了她的联系方式,还有一张她在黄昏时分的湖里游泳的照片。
原来凯蒂也花了两年时间才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她教老年人如何在层之间自由导航。
她帮一位退休的医生上传了孙儿们的照片,好让陌生人祝贺他;还帮了一位九十三岁的寡妇向世界分享她的哀伤。
她说最大的困难在于让老人明白层的意义。
“每堂课他们都会问,为什么不能用直接交谈来替代。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她跟我分享着。
尽管凯蒂和我偶尔也会开口说话,但总是在层的帮助之下。
要组织语言来解释你怎么碰到一个朋友,真是太麻烦了。
分享记忆就简单多了,朋友的名字和照片能自然地显现。
“至少他们还愿意说话。
我班上的学生连说声‘你好’都不愿意。
” “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样子吗?”她问道。
我试着回忆高中时的情景,但记不清了。
我确信过去我们开口说得更多,但好像在给出个人信息时也会压低嗓音。
“记不大清了。
”我说道,“你呢?” “当然记得。
我家的房子远离了覆盖,一回到家,我就只能开口说话。
” “那是什么感觉?” 她分享了一张与父亲在林中漫步的照片,林地上覆盖着积雪。
我感觉到了妒忌的刺痛。
在我长大的地方,没有可以漫步的原始森林,只有废弃的小超市和一条高速公路,还会有卡车呼啸着经过我们的镇子。
那地方更像是一座加油站,而不是有人居住的社区。
唯一的林子在中学后面,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如果跑得不够快,大孩子可能会来找麻烦。
我的父母肯定不会跟我说话。
母亲有抑郁症,我的整个童年里,她要么躲在卧室紧闭的门后面,要么就在餐桌旁做着填字游戏, 每当我向她提问时,她都会叫我闭嘴;父亲揍我揍得非常狠,有两次我都晕过去了。
我不想向任何人开放我的过去,自从离开俄亥俄州之后,我一直都把那些记忆埋藏在层的最深处。
因此,刚开始的几个月我分享得很少。
凯蒂给我看了有关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的记忆,我则给她看了代课老师无聊的日常生活和我最喜爱的乐队。
我知道凯蒂能感觉到我隐藏记忆的轮廓,就像是床单覆盖之下的石头,但她还是暂且让我保留了还没有开放的层下面那属于我个人的痛苦。
那个夏天,凯蒂邀请我去她家和她父亲一起共度周末。
我们租了一辆车,一路开到了缅因州的海边。
我们听着最喜爱的歌曲,停下加油,最后离开了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开上了当地的小路。
已是午后时分,我们的车完全被松树的树荫遮蔽了,信号开始变得不稳,我能感觉到我与凯蒂的链接变得时有时无。
“还是干脆下线算了。
”凯蒂说道。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间我感觉我们之间出现了断层。
隔壁坐着一个我无法访问的女人。
“放松,亲爱的,”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说道,“我还是我。
”我握紧了她的手,闭上双眼,也下了线。
她的父亲名叫本,是个大个子,身着臃肿的绿色马甲,让他显得块头更大了。
“你就是安迪吧?”他握着我的手说道,“我帮你拿行李。
”他从后备厢里把我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拿了起来,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跟着他进了屋,感受着凯蒂跟我说过的宁静。
这里没有别人发来的消息,没有叮叮作响的帖子需要阅读,房子里就我们三个人,陪着我们的只有一台老式冰箱的低吟。
以前的女朋友把我介绍给她家人时,我们会坐在苹果蜂餐厅里,用外层获取的信息来聊些不痛不痒的话。
本没有可供访问的外层。
我只知道一些凯蒂跟我分享过的东西。
我知道她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父亲在这座房子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哀悼,但这些似乎都不适合在此提起。
于是,我站在那里,看着客厅的窗外,试图回忆以前人们对彼此一点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是怎么交谈的。
“凯蒂说你从来没来过缅因州。
” “是的。
”我说道,声音在舌头上留下了奇怪的感觉。
他走到了客厅窗户跟前。
午后的阳光洒在池塘上,粼粼的波光随
风荡漾,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只有红松的尖顶点缀其间。
“很美吧?” “是啊。
”我说道。
冰箱发出嗡嗡声,我还能听到凯蒂在屋子的另一头打开抽屉往里放衣物的声音。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情景,她在我们开始约会不久后就开放给我了。
“我听说你在这里钓到过很多鱼。
” “你喜欢钓鱼?”他问道,并把手搭在了我肩膀上,“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 本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古老的平板,给我看了屏幕上的照片。
这张是他和凯蒂拎着一串鱼;那张是他在厨房的水槽里给鳟鱼刮鳞。
我们一张张地翻看着二维的图片,如同我儿时人们的做法。
凯蒂来救我了。
“来吧,跟我去湖边看看。
”她说道,“爸爸,你可以过会儿再显摆你的老古董。
”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存了这东西。
”他说道,“凯蒂小时候的照片都在这里面。
”他关上那玩意,把它放回了套子里。
“好好 玩。
一个小时后吃晚饭。
” 到了外面,凯蒂领我踏上了我只在她的层里见到过的小路。
这里有一棵横卧的雪松,她在下面建了座城堡;那里有块石头,她在二年级的时候从上面削下了云母片。
我们抓着从土里冒出来的树根,爬下小路的边坡,来到了一小片沙滩,那上面散落着空空的贝壳,还有贻贝和蜗牛攀在湿湿的石头上。
沙滩的尽头有一块石头伸出水面,一只孤独的苍鹭站在石头的最高处,显得很扎眼。
以古老的方式分享事物自有其美妙之处。
我们两个走在岸边,闻着松树的味道,午后的夏日凉爽宜人。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希望手边能有个素描本。
凯蒂在说话,说到激动处会指着湖面或是指着我,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我长大以后还从未见人这么表现过。
我努力听着每一句话,感觉到了大脑的无能,没法将她的语言转换成画面。
她说的是秋日里的房子,壁炉里烧着柴火,有烟的气味,以及脚下的落叶发出的“吱吱”的抗议声。
“你在听我说吗?”见我没有反应,她问道。
“对不起,”我说道,“我在听。
只不过没了叮叮声,很难意识到你在发送……不对,很难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真是讨厌语言的笨拙。
“我猜可能是太不习惯了。
” 凯蒂的语气变柔和了。
“我懂。
我在城里时,有时也会忘了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必须要访问一下照片才想得起来。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不是吗?” “是的,”我同意道,“我觉得是。
”苍鹭一弓背起飞了,拍打着宽大的翅膀往湖对面飞去,远离了我们。
那天晚上,她父亲煎了当天早些时候钓到的鲈鱼,香料和牛油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小屋。
我们喝了带来的红酒。
晚餐过后,本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棋牌盒子,我们三个坐在客厅里,玩起了真正的游戏。
我已经有十年没见人玩过了。
“你不会玩字母接龙吗?”凯蒂吃惊地问道。
接着,她解释了玩法,要用很多个刻着字母的色子来组词,用纸和笔把想到的词写下来,想的时候不能和其他玩家交流。
我坐在那里,想象着凯蒂在用手捂着自己的纸时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
“你觉得怎么样?”玩完第一轮后凯蒂问道。
“好玩。
”我承认道。
“那还用说。
”本再次摇起了色子。
我和凯蒂上床之后,听着窗帘紧闭的窗户外传来的蟋蟀叫声。

已经很久没听过它们合唱了,每个叫声都那么协调。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很漂亮,但我无法想象离线长大的生活。
” “你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太喜欢。
”我说道。
离线让我想起了层出现之前我的家庭生
活,我和父母一起住在俄亥俄州的日子,一段在技术的帮助下已被埋葬的日子。
“你呢?” “非常喜欢。
我能这样活一辈子。
”我看着黑暗中的她,想要扫描她的眼睛,但只能看到她在望着我,熟悉又陌生,“我爸爸怎么样?” “我喜欢他。
”我说道,但这只是我真实想法中的一部分。
我真正在琢磨的是他和我的父亲有多么不同。
我与父亲从未一起坐着吃晚餐,或是玩棋牌游戏。
我会加热速冻比萨,在厨房里吃,而父亲会躺在沙发上随便看看比赛,一直等到他最终起身,把瓶子咣的一声扔进垃圾桶后,电视才会关上。
想到这些情景,我觉得凯蒂和她父亲在跟我恶作剧。
人们不可能过既没有喊叫,也没有打架的生活。
我感觉到凯蒂温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膛上。
“怎么啦?” “没事。
” “你可以跟我说,”她说道,“我爱你。
”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
原先我们只有这份默契,我们能感
觉到,比如我们一起站着刷牙时,它会突破她的层释放出信号。
有时,到了深夜,就在陷入梦乡之前,我们会伸手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入梦。
“我也爱你。
”我努力挤出了回答。
这几个字的分量让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感觉句子在我脑海里生成,词语一个个地排好了队等着被释放。
没有了层,就再也没有东西能阻止它们喷涌而出了。
“凯蒂,”我对着黑暗说道,“我想跟你讲讲我的家庭。
” 她抱住了我。
“好的。
” 就在这所房子里,我与凯蒂紧紧相拥,开始讲述。
我不知道说了多久,只知道我已融入了自己的声音,在凯蒂和蟋蟀的相伴下,舒心 地听着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在小屋里共度的那一晚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了。
回来之后不久,我为她解开了更多的层,给她看了我父母的照片——我保留了为数不多的几张。
有一张是我在高中毕业典礼上:母亲深陷的双眼盯着镜头,父亲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站在中间,我们都没笑。
我给她看了脏兮兮的、贴了PVC墙纸的房子,还有光秃秃的草坪,那是冬日的寒风和父亲那台永远在漏油的卡车造成的。
她也给我看了她隐藏的层:她母亲的葬礼在缅因州一座小教堂举行,之后她父亲逃去了小屋,她学会了给自己做饭。
在解锁了不良记忆之后,我发现自己原来还藏了几段美好的记忆:一个雪天,父亲展现了少有的温柔,拉着坐在雪橇上的我穿过小镇;母亲在临死前不久从屋里现身,给快要去上学的我一个拥抱。
因为分享了层而使得双方更为亲近,凯蒂建议我们试一下全面开放。
这意味着要将我们最痛苦的伤口当作礼物送给对方,我们的灵魂之中再也没有丑陋之处值得隐藏。
这也算是一种潮流,在布鲁克林的情侣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手指上文上了一个简单的圆圈,向世界宣布着他们之间的赤诚相见。
他们会前往在废弃的肉类加工厂举行的开放式派对,派对上的人会开放所有的层,和着DJ直接灌进他们脑袋里的打碟音起舞,向陌生人展示各种级别的痛苦和欢乐。
我讨厌这些情侣,觉得他们是一伙赶时髦的乡下人,都是在爱心膨胀的父母的抚养下长大,定期领着零用钱,只有简单的历史可以分享。
我跟凯蒂说,全面开放似乎还没到时候,不只对我们而言,实际上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我们的文化仍然在适应技术。
上线之后过 了十年,我仍会发现我喝醉的样子溜到了我的工作层,还有更糟的,比如我不得不把香艳的小片子冲回到隐藏层的黑暗之中。
“我保证不会评判你。
”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跟我保证道。
她把腿放到了我的腿上。
“能知道对方的幻想是多么火辣的一件事啊,这一点你肯定懂吧。
”我眼前出现了十几个叮叮作响的帖子,这便是全面亲密的好处,再也没有误解,也不用猜测,只需一个能被伴侣访问的个人癖好数据库。
“那黑暗层呢?” “我们也要解锁。
”凯蒂说道,“这才是爱:看到所有可怕的东西,却依然爱着对方。
” 我当时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尽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的恐惧太过真实,身体都变冷了,我还是选择相信全面开放并不是安全的对立面,而是能找到安全的唯一保证。
在那个夏日的傍晚,我和凯蒂坐在床上,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给了对方全面的访问权。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到底是哪里出错了,难道真的是全面开放造成的?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全面分享了你自己后,在无法被爱的时候,秘密才是双方的黏合剂。
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和凯蒂本就不可能成为长久的一对,全面开放只是让我们更早地意识到了,又或许这只是软件的局限造成的。
我们是在层之下长大的第一代,我们做过成千上万个教程,教人如何阻挡不受欢迎的用户,却没有一个是教人培养同理心的。
全面开放当然也有好处,就像是看到了我的画作后,凯蒂用一个素描本和一套画笔给了我惊喜。
或是在那些晚上,我经历了一整天代课老师的憋屈后回到家,她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知晓了我的情绪。
她会直接让我上床,给我按摩,无须再互传消息。
然而更多的时候,那些不应在我们之间分享的事情会刺痛我们的爱:我过去的性经历让凯蒂不痛快了好几周;我们出去用餐时,都对男女招待产生过短暂的好感;我们偶尔会对彼此产生不该分享的不快。
让人进入所有的秘密,就等于让他看了我们的阴暗面。
而且,我们并没有对对方的苦恼产生同情,反而指责起了对方的短视,怨恨很快就累积了起来。
一天晚上,我在酒吧看到凯蒂不敢在酒保面前大声说话,突然意识到他的脸和她童年时学校里的小恶霸很像。
“你早该放下了。
”我恼怒地眨着眼睛,把信息发给她。
这件事过后不久,在看一场我不怎么喜欢的电影时,她闯入了我自己尚未注意到的层。
“他只是个演员,不是你父亲。
” 然后就到了我们参加的最后一次新年派对了,我们去了她朋友位于湾脊的家。
派对的主题是二〇〇〇年风情,客人要真的开口跟彼此说话。
一伙派对的常客在显摆他们的蓝牙耳机,大声对着耳机叫喊。
我们听着喇叭里放的杰米罗奎尔,在回收的平板电视上看着《天线宝宝》。
凯蒂很享受。
她跟着音乐起舞,几乎没和人发过信息,而是一直在口头交流。
我想表现得随和些,但最终还是关闭了我自己,只允许别人访问最表面的层。
大家都喝多了,他们的层也乱了。
我们和一个戴着可笑棒球帽的家伙聊天,他假装我们在一九九九年。
“你们觉得半夜计算机会爆炸吗?”他问我们。
[1] 凯蒂笑了。
“不会。
”我说道。
凯蒂发着信息:得了,放松点。
我回了一条信息:我对这种俗气的玩意没兴趣。
“我对发传真很感兴趣。
”戴着棒球帽的家伙开了句玩笑,凯蒂又笑了。
“发传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你不知道吗?”我说道,随后又给凯蒂发了一条信息:你在和这家伙调情吗? “我说,看看这个蓝牙。
你们相信过去的人会戴这玩意?” “是啊,真好笑。
”凯蒂说道。
她发了一条信息:没有。
我没在调情,我在说话。
你为什么不试着加入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说话。
我回复道。
好啊,那你这辈子都别说了。
“你们有什么新年计划吗?”那家伙问我们。
“有,”凯蒂盯着我说道,“多说话。
”伴随着她的恼怒,她深处的层里闪现出了一个清晰的画面。
这是她想象中未来的一个瞬间,我看到我们在缅因州划着独木舟,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歌唱。
尽管我们讨论过我绝对不会要孩子,他们还是出现在了画面里;我小学毕业之后就没大声唱过歌,画面里的我却在高声歌唱。
我这才注意到了其他不对头的地方:“我”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棕色的;“我”的声音很活泼,身材健美,是现实中的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模样。
尽管我和独木舟里的男人有相似之处,就好像凯蒂尽力把我放进了他的模子里,但不同之处也很明显。
坐在独木舟里的是凯蒂希望拥有的家人,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却不是我。
“这到底算什么?”我大声问道。
“这只是个问题,”那家伙说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分享。
我的愿望是戒掉含麸质的食品。
” “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
”我说道,发消息要求凯蒂跟我走。
我们在平板电视旁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你的未来里面到底是谁?”我轻声问道。
“对不起,”她看着我说道,“我真的很爱你。
” “但却不想跟我共度人生?” “十……九……八……”身边的宾客跟着从时代广场传来的画面
一起倒数。
“也不能这么说,”凯蒂说道,“你几乎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 接下来发生的事并不是我们主动做出的选择,只是我们身体本能的反应。
随着我们的层相互关闭,我的皮肤上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我再也无法访问湖畔房屋或是她父亲的照片,她童年的狗也没了,接着消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和她的大学岁月,最后剩下的只有她的皮肤,在电视光线下泛着金属的颜色,以及我自己的记忆,深深地埋在我的层里。
我们又成了陌生人,我们站在那里对视,身边参加派对的人正在倒数新年到来前的最后几秒。
分手之后,我离线了很久。
我放弃了说服我的学生去体验真实的生活。
当他们抱怨读《我有一个梦想》演讲稿太无聊时,我会让他们看一个激流嘻哈的版本,然后坐下看着窗外,想着凯蒂。
每天我都独自走到车站,带着素描本坐上地铁,画着我还记得的缅因州之旅的细节:岸边的破贝壳和阳光,准备起飞的苍鹭,夏夜里凯蒂的脸。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无形的细节,那些无法画出的细节。
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品尝的那条鲈鱼的味道;一只蟋蟀不知怎么就钻过了窗帘缝,在我们的床上跳舞;在我们互诉衷肠之后,湖边寒意袭人,我们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我与凯蒂和她父亲一起坐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玩着游戏,她父亲摇晃着塑料容器,里面的色子发出撞击的声音。
“好了,安迪,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手捂在了盖子上。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
[1]指“千年虫”事件。
THEYEAROFNOSTALGIA 缅怀之年 Ⅰ 妮恩发现父亲在后院里冻僵了。
她告诉我说,她父亲手里拿着剪子站在灌木丛边,却没在修剪篱笆。
天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体都开始发抖了。
她推着她父亲进了屋,给他倒了一杯茶。
“你得回趟家,莉亚。
”她说。
于是我又去请了一周的假,得到了上司不情愿的同意,并回到了俄亥俄州。
从整理屋子到收拾花园,我们的父母无论干什么都形影不离。
父亲会收拢落叶,母亲会准备午餐,他们会坐在午后斜阳下的客厅里一起看电子书。
到了晚上,他们会在流媒体上看电影,或是到镇上吃一顿特别的晚餐。
他们是少见的亲密夫妇,一辈子的良伴与密友,如今称得上绝无仅有。
后来,突然就只剩下了父亲,他跟我们打电话说母亲走了,并且不跟我们商量就安排了葬礼,全程板着脸,隐藏着自己的痛苦,跟所有人都说他没事,不用担心。
在葬礼期间,我试着帮父亲做饭、打扫屋子、洗盘子,还计划多待一个星期,但他把我和妮恩赶走了。
他跟我们说自己没事,叫我们回家,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待在这里没用。
又过了两天,他开口直接叫我们走。
我们能怎么办?妮恩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回到了她在托莱 多的公寓,我则飞回了博尔德,西奥和孩子们在那里等着我。
可是,才过了一个星期,妮恩就打来了电话,说父亲需要帮忙。
妮恩去机场接了我。
除了参加葬礼,上次我们一起回家已是十年之前的事了,当时我研究生刚毕业,她刚读完大学一年级。
我们就一个愚昧的话题展开了争论,那是她痛恨的一门人类学课程,我说她思想封闭,她骂我是个自命不凡的泼妇。
从那以后,我们好几年都没说过话。
我本希望悲痛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她接了我之后,又显露了她恼人的本性。
她开车时一边问着我的旅途是否顺利,一边还在翻着眼睛用隐形眼镜发信息。
“噢。
”我跟她说起孩子们的情况时,她附和着,突然又为眼角的视频而发笑。
于是,我没再往下说,而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暗自咒骂起她这代人的注意力缺陷症。
“要是爸爸得了老年痴呆,”她终于说出了口,“你必须搬回来。
我没法一个人照顾他。
” “他只是太伤心了。
”我说道,不敢想象要搬回中西部会是什么样子。
我没法割舍一切:我们的工作、孩子们的学校,更别提要在俄亥俄州的郊区生活。
妮恩也许可以在这里生存,我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父亲的房子里乱成一团。
连着好几个星期的餐具都没收拾,桌子上、灶台上和书架上到处是脏盘子和用过的玻璃杯,一堆堆的脏衣服就堆在父亲脱下它们的地方。
我洗了衣服,刷了盘子,还拖了地板,父亲却一直在说他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到了晚上,我们发现他站在地下室的热水器旁边,至于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只有他本人才知晓。
我领着他上了楼,帮他上了床,妮恩用她在储藏间里找到的一瓶杜松子酒为我们调了杯喝的。
我们坐在餐桌旁,都已疲惫不堪。
我在眼睛里 搜索着有关父亲状况的一些建议,妮恩则在视网膜上玩着无聊的小游戏。
“‘缅怀’怎么样?”我问道。
“那是二十年代的老古董应用了。
”妮恩说道。
“这上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 我眨了眨眼将文章发给了她。
她一边玩游戏一边浏览。
“哇,”她咕哝了一声,“真想不到老年人还在用。
”她眨着眼将评论区里的一篇博客发给了我,博客里有很多链接,很快我的眼睛就打开了相关的帖子。
和其他人的原因一样,为了度过分手期,我曾经短暂地订购过“缅怀”。
我上传了自己和山姆的视频,他的全息影像就出现了,开着各种笨拙的玩笑,让我心跳加速。
不过,每当我怀疑自己与他分手的决定时,我都会访问应用的阴暗面,他的全息影像又变成了恶狠狠的老样子,还笼罩在乌云之中,证实了离开他之后生活变得有多么美好。
“缅怀”帮我忘了他,但也让我变得更加依赖和可悲,尤其是在那些晚上,我对着他鬼影般的全息影像,借助短视频来释放自己。
妮恩则更习惯重新开始。
她曾经上传了老朋友的全息影像至联系人名单,以此来记住她的高中时代,但后来她厌倦并删除了应用。
然而,打那以后,“缅怀”变了,我们浏览了一篇又一篇文章,点击了一个又一个推荐的帖子,等我们上床时,早已经过了午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两个都红着眼出现在早餐桌旁。
“爸爸,”我们说道,“我们有办法让妈妈再回来。
” 我们在一个落满了灰的盒子中找到了父亲的隐形眼镜,盒子躺在他衣橱最下面的抽屉里。
父亲的信息流里没有日常生活的视频,没有度假的照片,也没有他和母亲一起做园艺的现场记忆。
他们只会用隐形眼镜来打视频电话,甚至没探索过应用,只是把它当成了简化版的视频聊天软件。
“为什么我要让其他人看妈妈做园艺呢?”他问道。
“这样我们就能拥有记忆了。
”我说道。
“你拍过照片吗?”妮恩问道。
“当然,我在电话上拍过很多。
” “你在开玩笑,对吗?” 但他没开玩笑,他确实用旧苹果手机拍照。
我们浏览了内存里那
些百万像素级的他和母亲的自拍照,两人摆出二十一世纪初人们拍照时常用的姿势。
有几张照片令人费解,因为镜头显然离他们很远,肯定不是用自拍杆拍的。
“你们怎么能拍出这种照片?”妮恩问道。
“我们让人帮忙拍的。
” 我耸了耸肩。
“我只能说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更强。
” 看来创建“缅怀”不会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应用里跳出着各种
下拉对话框,要求上传父亲的照片,签署用户协议,还要点击确认逼 真度不能达到完美等等。
我们还要等上二十四小时,听上去像是要到永远,但好歹可以从照片里重新创造母亲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妮恩收拾了疏于照料的后院。
我们在秋日的阳光下耙拢落叶,身边的树木炫耀着满身的金黄。
我想要打破沉默,但妮恩却在眼睛里看着视频,还听着音乐。
她在宽阔的后院里收拢几个落叶堆之后就停手了,耷拉着肩膀。
我走过去将手放在了她背上。
“你没事吧?” 她闭上了眼睛。
“你也会让她进入你的信息流吗?” 我还没想过。
“我猜没得选,对吗?至少为了确定她看上去像妈
妈。
” “我猜我们两个都没得选,”她说道,“感觉很奇怪。
” 我再次想象着母亲在我们放假回到家时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再次见到她后我会怎么反应。
妮恩看着像是快哭了,我想给她一个拥抱,但她拿起钉耙穿过院子去了一个我们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角落,这让我们两个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母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回到了我们身边。
父亲、妮恩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戴上隐形眼镜登录,看到了母亲,她就站在我们面前的木地板上。
“莉亚,”她说道,“你怎么样,亲爱的?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 我看着妮恩。
“那就抱一下?”妮恩问道。
于是我穿过房间上前,母亲朝我探出身来,将她的全息胳膊绕在了我身上,仿佛她是真的一样。
接着,她叫妮恩也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抱完后,她挨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
“看到孩子们回家了可真让人开心啊,路!”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但他的眼里露出了笑意。
“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吗?”她从我们上传的照片里挑出了一处细节,“我们今晚该雕刻一只南瓜。
姑娘们的意见呢?”随后,她起身去了厨房,天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们跟着去了,发现她靠在厨房的窗户旁看着外面的院子。
“是的,我们今晚就来做这个。
” 在她的坚持下,我们买来了南瓜。
到了晚上,大家一起坐着雕起了杰克南瓜灯。
母亲从我们用隐形眼镜上传的信息流里知道了很多我和妮恩的事。
她问了我西奥和孩子的情况,还提议我们跟他们视频通话,但我撒谎说他们在看电影。
我才跟他们解释了母亲的死,现在还不是时候让孩子们跟她的全息影像进行对话。
如果有关母亲的这个点子可行,我们准备让孩子们在圣诞节回老家,但现在看到母亲正建议我们腌制并烘焙南瓜子,我不确定我的想法是否可行。
掏空了的南瓜在桌子上冲我们诡笑,我们在它长满獠牙的嘴里点上了一根蜡烛。
“看上去够恐怖的了。
”母亲说。
妮恩看了看我。
“可不是吗?” 我们跟母亲又待了一个小时。
她的全息影像总让我觉得缺了些什么,可能是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哪怕她十分完美。
妮恩看着像是快受不了了,于是我们说要去休息了。
我给了母亲一个空空的拥抱,然后又抱住了父亲。
“你确定能接受吗?”抱着他的时候我问道。
“谢谢。
”他对着我耳朵说道。
随后他谢了妮恩,他的隐形眼镜在厨房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我们留下他跟母亲一起坐在餐桌旁交谈,后来还察觉到他们打开了电视,一起在网上看了电影。
我和妮恩带着怀疑上了床,不敢确定我们的决定是否正确。
清晨四点,我们听到了垃圾桶拖行在车道上的声音。
我打开窗帘,看到屋外冷冽的清晨里,父亲正在与落叶搏斗,而这些落叶则来自我们早前放在路肩边的袋子。
他举起了其中一只大纸袋,想要塞进垃圾桶,却把落叶撒得到处都是。
隔着两户门的邻居家的狗叫了起来。
等到我们到了外面时,父亲已去了车库,正在从墙上取下一把钉耙。
我和妮恩站在车库里昏暗的灯光下,想要阻止他离开。
“爸爸,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他紧紧抓着钉耙,一副想要冲我们挥过来的样子。
“你们不能把袋子放在那里不管。
” “爸爸,”妮恩说道,“你快冻僵了。
进屋——” “要下雨了,袋子会裂开,把这地方搞得没法收拾。
” “爸爸。
”妮恩又叫了一声。
“你们这两个孩子什么都做不好。
”他想绕开我们,但是妮恩用
手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爸爸,”她说道,“妈妈在哪里?” 我眨了眨眼登录“缅怀”,发现母亲依旧在楼上的房间里。
父亲在冬夜的昏暗中呼出一口白气,抓着钉耙,指关节都变蓝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把事情搞得乱糟糟的。
”他气呼呼地说道。
“对不起。
”我说道。
妮恩温柔地拽着他的胳膊。
“来吧,爸爸。
我们给你煮点咖啡,怎么样?你来跟我们说说该
怎样清理落叶。
” 父亲没有动,但抓着钉耙的手松开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们两人,落在路肩和散落在那里的落叶上。
“瞧你们搞得有多乱。
”他说道。
到了屋里,父亲手里捧着茶杯,跟我们说楼上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我和妮恩则睡眼惺忪地听着。
“我们知道,”妮恩说道,“我们一直想让你明白来着。
它只是个全息——” “她是个该死的幼儿园老师。
” “啊?”我问道。
“你们都起得挺早啊。
”母亲进了厨房,“有什么好事吗,懒虫们?” “她不是我的妻子。
”父亲重复道,因为没戴隐形眼镜,所以看不到她的到来。
母亲哼起了一首我们儿时的曲子。
“你们两个姑娘早餐想吃什么?加巧克力碎的松饼怎么样?” “我觉得还是把她退出算了。
”妮恩小声说道。
我们真的这么做了,母亲消失了,她的曲子才哼到一半。
父亲的双手在颤抖,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拳头。
“你再解释一遍,好吗?” 这花了他不少时间。
父亲多数时候都在重复说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我们刚开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最终总算明白了:儿歌,巧克力碎松饼,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跟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我们上传的视频都来自我和妮恩的记录,大多数发生在我们小时候。
母亲的全息影像更接近于我们儿时的母亲,而不是父亲熟悉的妻子。
尽管昨晚她给父亲带来了新鲜感,但在我们睡觉了之后,她能聊的就只是在这个冬天要一起堆雪人。
我们登录了“缅怀”,想找个紧急联络电话或是电子邮件帮助中心,却没找到。
上面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常见问题的列表,只有一只愚昧的卡通狐狸一直在我视野的角落里跳个不停,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
“怎么才能去掉这只该死的狐狸?” “我认为狐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妮恩说道。
于是我用右眼冲它眨了一下,并在思维里打出了一个简短的问题。
几秒钟之后回复就来了。
很遗憾你的母亲有问题。
你能描述一下具体情况吗?——德维 我们告诉德维,母亲困在了儿时的情境里。
能让你父亲也上传资料吗?这应该可以解决问题。
父亲没有信息流。
我们在意识中打着字。
好吧!你们能访问其他社交媒体吗?你母亲写的博客、个人网页,或者她以前的社交网络账户? 不行。
我们告诉他,母亲甚至连智能手机都没有。
还有其他什么能用的吗? 推荐使用档案服务!我们基于情感的人工智能可以在文字材料的基础上重建你们的母亲。
请点此链接,了解如何上传日记和随笔。
日记?随笔?这些都是人们在古代才会写的东西。
但当我们问父亲时,他说地下室的大木箱里可能有这种东西。
果然,在楼梯下面一个落了灰的古旧木箱子里,我们找到了母亲一生的记录。
那里有我们五岁时留下的指纹印、一年级的成绩单,还有在发黄的纸上打印出的父母相互之间发的电子邮件。
然而,重头戏还是四十多本日记本。
“这些都是什么?”我拿起了最上头的一本问道。
“你妈妈在睡觉前写的东西。
” “能给我们吗?”妮恩问道。
“当然。
”父亲答道,并转身上了楼,将我们和母亲的秘密留在
了一起。
妮恩打开了一本日记本。
妮恩从学校来电话说要钱。
每回都一样:要钱,买机票,给同一个愚昧的女生联谊会捐钱。
“天啊,”妮恩说道,“真没想到,妈妈。
” “是啊,读读这一段。
”我给她看了我打开的那本日记中的一段话: 他想让我摸他,但是我没有心情。
我就想躺着,什么也不做。
跟他说躺好了别动…… “呃。
”妮恩嘴里发着声音,把日记还到我手里,“等等,她写的是爸爸,对吗?” 我扫了几页,对她做了个鬼脸。
“是的。
”我合上了本子。
“好吧,量是足够了。
”妮恩说道,“但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要把这些都扫描了?一辈子都干不完。
” 我们再次点击了狐狸后,德维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们可以自己干,眨眼照下每一页,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上传,但这么做简直就是噩梦。
再交点钱,“缅怀”的扫描机器人可以帮我们完成这一切。
如果我们现在就对着“马上订购”的按钮眨眨眼,一个小时内快递人员就能上门,只需把材料装在盒子里交给司机,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费用方面,只需承诺开通一年的会员,再加上按页计算的扫描费。
他还跟我们保证,所有的材料都会上保险。
费用不便宜,但父亲需要帮助,我也需要回家。
于是,我们眨眼点击了档案升级会员的按钮,联邦快递果然在一个小时内就上门了。
“我来装箱吧。
”妮恩说道。
“没事,我来吧。
”我告诉她。
要将母亲的“财宝”运过半个国家,这其中有一定风险,而妮恩做事还三心二意的。
她在翻着眼珠删 除短消息,还在次要视野区播放着愚蠢的短视频。
她能正确地贴上地址条吗? “莉亚,我不是笨蛋。
我来弄吧。
你去照顾爸爸。
” 我深吸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多年的冷战,我和妮恩才开始试着相处。
别再自命不凡了,我告诉自己。
我上楼去看父亲是否饿了,并把她留在地下室,让她和盒子待在一起。
“缅怀”在当天晚上收到了我们的盒子。
德维给我们发了每小时的进展,显示扫描机器人已扫描的百分比。
扫描完之后,他引导我们进行设置,并警告我们: 我们爱的人通常都有些不便打搅的记忆,外遇、成瘾、恶习等等。
你们父亲的状态似乎不太稳定? “是的。
”我们跟他说道。
我建议使用父母控制锁。
我们的人工智能把你们母亲的历史归类到了不同的文件夹里,你们可以将母亲定制成你们家喜欢的模式。
再多交点费用,可以增加最多三个用户,每个用户都能有自己特定的设置。
你们都将拥有你们记忆中的母亲。
我们扫了一眼文件夹都有哪些类别:法律、浪漫史、烟草和酒精等等。
我想起自己曾经撞到过父母的私密瞬间。
好的,我们跟他说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账户。
妮恩点下了法律的类别,那里有几张停车罚单,还有一张我们两人都不知道的酒驾罚单;我点下了罗曼史的类 别,在父亲打钩的名字旁,还有一长串各种各样的名字:罗德里格、谢恩、沙漠狗仔、安东尼奥…… “这都是什么?” 德维还在介绍如何将个人设置风格化,以便配合我们的记忆,但我们已经开始核对那些名字了。
妮恩问道:这些家伙都是什么人? “你觉得爸爸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是,要我说……老天……” 德维问道:你们想对父亲的账户使用父母控制锁吗? “是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德维便设置了一个只有我和妮
恩才能解开的密码。
好了,只要将你们父亲的访问权限设置成最接近他本人的记忆,你们就可以使用了! 我们谢过了德维,再次浏览了那些男人的名字,又看了看烟草和酒精文件夹下面众多标着威士忌、葡萄酒和香烟的复选框。
“我想我们还是去问问爸爸吧。
”我说道。
父亲在楼下的餐桌旁,通常他会在那里度过一天中的大半时光,喝着咖啡,玩着手机上的小游戏。
“爸爸?”我们问道,“我们想修好妈妈,但是我们要先问你几个问题。
在你们认识之前,妈妈有很多男朋友吗?” “她在高中有个小男友,上大学时也和一个男生约会过。
为什么要问?” 我们点开了浪漫史,把其他人复选框上的钩都去掉了,只给了父亲访问自己那一部分的权限。
“烟酒呢?你们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开派对吧?”“我们时不时会喝上一杯红酒。
”“香烟、迷幻药呢?”“这都是什么问题?她没碰过,她喜欢红酒。
”我们打开了烟草和酒精文件夹,取消了他的访问权。
我们又问了几个更难堪的问题,终于将他的访问权限定在了他熟知的母亲身上。
妮恩把隐形眼镜递给了他。
“我不想戴这玩意了。
”“爸爸,”她说道,“只要再试一次就好。
我们保证,如果她跟妈妈不像,你今后都不必再戴了。
”父亲坐在那里看着隐形眼镜。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依次把它们戴上了。
我们跟着他一起登录。
“亲爱的。
”母亲说道。
她站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走廊里。
“你在餐桌旁发什么呆?来吧,我们出去走走。
”“她怎么知道我们有散步这个习惯的?”父亲问道。
“路,你不会傻了吧?这是我们每天的习惯。
快点,穿上外套。
” 父亲先是看了看我们,然后又看了看母亲。
“好吧,那就出去走走吧。
” 他们出去了足有一个钟头,而且当他们回来时,父亲仍然戴着隐形眼镜,他的手指插进了她的全息皮肤里,仿佛在牵着她的手一般。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干活。
我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到父亲拿着剪子站在后院的篱笆旁,正在和母亲说话。
我眨眼关掉了“缅怀”,突然就只剩下他自己站在那里,对着他身边的空气说话,就像个疯子。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必须跟邻居说一下母亲的全息影像,但自打葬礼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事情终于不再滑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在那天的晚餐上,母亲唠叨个不停,回到了她平常的样子。
我们吃完后,父亲说他和母亲该去睡觉了,他们上了楼。
我和妮恩清理完厨房、开启了洗碗机之后,听到了他们在房间里聊天的声音。
“看来没什么问题。
”我说道。
“我猜得等到早晨四点才能确认。
” 我叹了口气。
“她真的很像妈妈。
” “是啊。
”妮恩说道。
“想抱一下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抱住了她。
“你必须跟我保证,这办法行不通的话,你会回来。
”妮恩说
道。
“当然。
”我仍然抱着她。
我们站在厨房的灯光下,父母在楼上聊天,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Ⅱ 我回到博尔德之后,生活节奏变得很快。
我回去上班了,帮客户做网站,每天都跟父亲通话,但他总是急着挂电话。
“等一下,你妈妈在叫我。
”他总是先这么说。
接着,他又说:“我得挂了,过会儿打给你。
”但在我下一次主动打给他之前,从来收不到他的来电。
但凡有机会能跟他说上几分钟,他的语气都挺快乐的。
他在家忙里忙外,还参加了“缅怀”保龄球俱乐部,每周都和其他鳏居的男人打一次球,带着各自已逝的妻子。
此刻,母亲忙着整理网上收到的圣诞贺卡,父亲正打算开始一项大工程,重铺车库的房顶。
“妈妈真的没问题?”我问道。
“没有,没有。
”他说道,“我太谢谢你们两个闺女啦。
有她陪着真好,而且她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 “哦?”我说道,有些担心,“比如?” “她很风趣。
并不是说她从前就不是,但怎么说呢……她在我身边时表现得更像她自己了。
” “她不是一直都是她自己吗?” “跟现在的这个不一样。
她变了,但是件好事。
”他说道,“不管那么多了!就是她了。
”他该挂电话了,他们散步的时间到了。
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好兆头。
妮恩发来信息说她去看望过父亲,他挺好的,再也没有上演他在悲痛中冻僵的剧情。
很快事情变得跟母亲死之前一样了,每个人都在忙着各自的生活。
我们经历了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孩子们得了流感,妮恩打来电话说她收到了“缅怀”寄回的日记,它们都被安全地放回到大木箱里了。
“你读过吗?”我问道。
“呃,我还是不去了解父母的私生活为好。
” “她文件夹里的其他那些家伙呢?你打开过吗?”我问道。
“你在开玩笑吧,莉亚?你真的想了解妈妈和一个叫沙漠狗仔的
家伙之间的恋情吗?” “不想。
”我说道,但那个名单折磨着我。
我和妮恩浏览过她的烟草和酒精文件夹,显然年轻时的母亲在墨西哥和牧场工人一起喝过龙舌兰酒,并且还是个上了瘾的吸烟者。
我和妮恩问父亲,母亲是不是从没抽过烟,他跟我们说她从没抽过;我们又问母亲是不是喝过波本威士忌,父亲笑了,说母亲只是偶尔会喝上一杯红酒。
我们两个都想要一个我们记忆中的母亲,于是我和妮恩决定不去打开那些文件夹。
然而,我无法相信她竟然不去看一眼那些日记本,不过我控制住了自己,什么也没说。
我听她说了她的约会,我跟她说了西奥和孩子们。
尽管我很想让她把母亲的日记寄给我,却没开口。
没必要再冒一次寄丢的风险,等到圣诞节我们一家去拜访父亲时,我再带走它们。
“你访问过妈妈吗?”我问道。
“没有,”妮恩回答道,“我去看望爸爸时一直把她关着。
看着他跟空气说话的样子很奇怪,但我就是不想看到她的全息影像,觉得不舒服。
” 我懂她的意思。
和母亲再次团聚,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天,却把我内心的悲伤锁得更深了。
我想哭,但我的喉咙却挡住了眼泪。
母亲曾经活着,有一天她死了,然后又以全息的样子回来,整个生命也为我们归类成了网上的文件夹。
那天晚上,等到西奥小声打起了呼噜,我躺在床上琢磨着父亲话里的意思。
母亲风趣?比以前更好?还有那个标着意大利男人的文件夹是什么意思?到了凌晨两点,我下床套上运动裤和夹克衫,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熨斗形的山峰在屋子后面高高耸立着,峰顶覆盖着白雪,在月光下反射着银光,星星在天上眨眼。
我将眼珠转向右面,眨了眨眼打开“缅怀”,进入母亲的用户文件找到了那些文件夹,并给它们都打上了钩。
确定允许全面访问? 我呼出了一口白气。
我没有想要闪避的东西,我只想知道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我眨眼表示同意,将母亲带进了眼帘,这在我回家之后还是第一次。
“嘿,亲爱的,”她说道,“很晚了,出什么事了?”在夜晚的灯光下,她的全息影像看上去和肌肤一样真实。
“我只是想你了。
” “别想打马虎。
到底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组织着合适的词语,“我就想多了解你一点,比如你在有我们之前是什么样子,你在生活中有哪些从没跟我们讲过的故事什么的。
” “哈!”她笑了,“这可是你第一次想要听这种东西。
”她的全息影像穿过阳台椅的靠背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摆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样子,并伸手在衣兜里摸着什么。
她掏出一包香烟和一支打火机,晃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了一口。
“妈妈,你还抽烟?” “嗯。
”她看着远处的大山,又深吸了一口。
“好了,”她在白色的全息烟雾中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后来称之为“母亲之冬”的那一年,也是“缅怀”全面回归的一年。
妮恩、父亲和我只是大浪里的一朵小花而已。
养老院纷纷举办各种重聚活动,老人和他们已逝的爱人翩翩起舞,新闻机构也来凑热闹,播放寡居老人在舞场里自顾自扭着屁股的视频。
城里到处都有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和死去的朋友聊天。
超市里有女人对着购物车温柔地说话。
当我从她身边伸手去拿一罐番茄酱时,她害羞地看了看我。
“我儿子已经十几岁了,”她解释道,“我怀念他小时候的样子。
” “缅怀”终于变成了它一直想要成为的东西,一种帮助我们渡过难关的方式。
母亲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与我从前借助全息影像寻求快感不同,我并不觉得怪异,也不觉得自己可悲,这是一种重新认识她的途径。
每到傍晚,在西奥回家之前,母亲会和我一起坐在后院的门廊上,跟我分享她从未跟家人分享过的自我。
“你知道我去过意大利吗?”她问道,“那是个大胆的决定。
我和舍友搜到了便宜的机票和一间西西里的小旅馆。
你外婆不支持我的想法,但我还是去了。
那里有座葡萄园,在那家人手里已经传了好几百年了,我们吃了腌橄榄,喝了基安蒂红酒,还有,哦,那个在酒庄里干活的帅小伙,十九岁,跟我一样大。
有天晚上,我们在野地里一起喝完了一整瓶红酒。
我感觉非常放松,也有些醉意,生活多么美好。
他说他爱我,我们在成排的葡萄架下面吻过了一个又一个夏日夜晚。
他长着漂亮的棕色鬈发和深邃的黑色眼睛。
在离开意大利的前一天晚上,我溜进他在庄园里的房间,我们一直抱着,直到早晨蓝色的光芒照进了他的窗户。
哦,莉亚,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你肯定觉得尴尬了。
” “没事,妈妈。
真的,我不尴尬。
”我说的是真话。
尽管坐在这里的是我的母亲,我依然知道我瞥见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充满激情和希望的人,一个和我、妮恩或是父亲都没什么关系的女人。
“我能跟你说个秘密吗?”母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
“我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了,但我仍然会想起那个小伙子。
最后那个早晨,我们一起躺着时,他邀请我去看电影。
我跟他说我很想去,但我当天下午就要去机场了。
他叫我留下来陪他。
莉亚,我当然不会放弃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也很满意现在的结果。
我爱你的爸爸,但有时我就是控制不住会去想,要是当时趁着爱情的热乎劲,在我的感情和生命全力绽放的那一刻,我决定留下了,那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比我了解的要有诗意多了。
”我说道。
“哈!你是想找我借钱吗?”她又深吸了一口香烟,“好吧,说实话,我一直想当个诗人呢。
” “真的?” “是啊,我过去总感觉自己能写出本好书来,说不定仍然可以。
” “好啊,妈妈,你应该写。
” 太阳就快下山了,金色的光芒笼罩着熨斗山。
“这里真美。
”母亲说道,“你搬到科罗拉多州后过得不错,你有工作、西奥还有孩子。
但你跟我说实话,你幸福吗?” “幸福啊。
”我飞快地回答道。
“亲爱的,”妈妈说道,她将身子前倾,香烟就悬在膝盖上方,“我说的是真正的幸福。
你是在和西奥一起创造记忆吗?” “我觉得是。
”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
我爱孩子们,也爱西奥。
我们有不错的工作,有漂亮的房子,我们很快乐,但生活却总是千篇一律。
我们计划旅行,也真的成行了,但即便在假期里,身边也充斥着待办事项清单、打包和开箱,孩子们发着脾气,然后我们回家,回到老一套:准备午餐盒,刷盘子、盘子和各种盘子。
在琐事之中也有温馨的时刻,比如有时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我和西奥会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着对方,仿佛刚认识似的;当然也有激情的时刻,但它们显得又少又遥远。
我跟母亲尽可能地诉说了这一切,跟她分享了我的内心,在那一刻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跟自己分享过。
“听我说,莉亚,”母亲说道,“你必须敢于冒险。
生命太宝贵了,容不得半点浪费。
” “我在努力。
”我突然感觉到悲痛在我体内决堤了。
我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啜泣,紧接着又是一声。
“噢,莉亚,”母亲伸出双手,“到这里来。
”尽管除了椅背之外我什么也抱不到,我还是伸出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她也抱住了我。
“痛快地哭一场吧。
” 我照她的话做了。
我为她悲痛,也为我自己悲痛。
在冬日余晖下的阳台上,我不停地哭,脸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妈妈?” “哎,亲爱的。
”她答应着,她的全息影像在傍晚的余晖中看着我。
“我真高兴你回来了。
” 那个冬季,我又体会到了活着的意义。
母亲以她的死让我明白了,我们每个人都藏着一个从不会与他人分享的内心世界。
我、西奥、妮恩和父亲,我们都有秘密,都担心别人无法承受真正的我们。
但和母亲在一起,不会有隐藏,也不会有担忧。
她的死释放了我们之间的某种真实,在这种真实里,母亲跟我说了更多她自己的事。
在认识父亲之前很久,她曾在墨西哥峡谷里骑马,在沙漠里的群星之下听着仙人掌被烈日灼烧的声音,以及土狼瘆人的嗥叫。
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牧场工,在一场暴风雨引发的洪水之中将她救了出来,当时洪水正在扫荡马德雷山脉。
这一切听上去既野性又美丽。
我母亲体内有一种原始的激情,和我认识的那个中西部家庭主妇有着天壤之别。
一天,我们在买完东西后开车回家,正朝着山驶向阿拉帕霍。
母亲坐在我旁边的空座上,看着厚厚的雪花掉落在挡风玻璃上,将街道铺成了白色。
这似乎是一场暴风雪的前奏,那种雪会悄悄地在晚上堆 起来,等到早上就能把博尔德变成仿佛圆顶雪屋的城市。
我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她,意识到自己在她活着时从没真正认识过她。
母亲的生命充满了浪漫和激情,这显然是她本质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我问她,为什么我在这个世上认识这么多人,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为什么她不跟我们说实话?她想过要跟我们分享吗? “你们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她说道,“你们没有时间听我的浪漫冒险故事!然后你就进了大学,上了研究生,接着你又和西奥还有孩子们过起了日子。
” “但是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呢?”我问道。
“亲爱的,”她在车里点起了一根烟,“你一直就对我的生活没兴趣。
”听完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她口中的样子。
Ⅲ 那年圣诞节我们回家看望了父亲。
我们跟孩子们解释了母亲的全息影像,说母亲就跟他们玩的全息游戏和搭的看不见的乐高城堡一样,不是真的。
我们加了点钱,在账户里增添了两个新的用户,对他们屏蔽了所有和性、烟酒有关的文件夹,并且让男孩们每天登录,与外婆待上一两个小时,为即将成行的拜访做好准备。
孩子们爱上了她,甚至连西奥都承认了“缅怀”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孩子们又有了外婆,她和他们一起在客厅里玩的时候,我们也有了独处的时间。
在去俄亥俄州的飞机上,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一排有个空座的座位,我们开启了母亲,让她陪孩子,我们能趁机打个盹。
自从母亲回来之后,我和妮恩也变得更亲近了。
她从机场接了我们,在回家途中和我聊天,十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再次成了姐妹。
她的新男友回到了康涅狄格的老家过节,因此晚上她不会陪我们了,而是要去与他全息私会。
房子看上去挺整洁。
母亲没法打扫,但她会叫父亲去做。
我们再也看不到父亲悲伤期间满地的脏盘子和脏衣服了,他还付了额外的费用订购了圣诞节饰品,好让母亲用来装饰。
尽管在还没戴隐形眼镜时,客厅看着和平常一样,但当我们登录后,屋里就出现了一棵闪亮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灯和各种饰品,窗户上也贴着造型复杂的雪花片。
“她一直在命令我干这干那的,不过真的挺好玩的!”父亲把为圣诞晚餐准备的火鸡放进烤箱。
圣诞节的早上,我们唱着颂歌,一起打开礼物。
我父母为孩子们买了个名叫“连弩和弹弓”的全息游戏,西奥玩得不亦乐乎,和孩子们在客厅里建造了其他人看不见的巨大城堡,还互相发射火球。
父亲有母亲陪着,妮恩也有男友跟她全息聊天,孩子们有自己的游戏,我则沉浸于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想看的几本视频书。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我们这么多年来度过的第一个毫无压力的节日。
回到父亲版本的母亲,我才意识到她在他身边时有多么不同。
刚开始,我把这种不同错认为一种紧张,仿佛她不能放松,但接着我意识到了这是她的姿态造成的。
和父亲在一起,她坐着时两腿并拢,膝盖朝前,样子矜持,身体僵硬;但是在博尔德,她跷着二郎腿,抽着烟,完全是一副老电影海报里的样子。
父亲那个有限版本的母亲让人觉得怪异,我怀念我知晓的母亲,那个曾经在罗马喝醉,踏着舞步走上西班牙台阶的女人。
到了晚上,等到每个人都忙着看自己的隐形眼镜时,我会和我自己版本的母亲在结霜的街道上散步。
我们走完整个街区,母亲抽着饭后烟,我听她讲更多她的故事。
在回到家之前,我会注销她,然后进屋去见另一个母亲,她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提议我们一起做曲奇饼。
我们留在这里迎接新年,煮了龙虾,一起庆祝。
当天晚上,每个人都留在客厅里,在各自私人全息的陪伴下,等着帝国大厦的新年倒计时球落下。
西奥和孩子们玩着“连弩”游戏,妮恩在她以前的卧室全息影像里和男友的投影说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的是母亲。
他们笑着,以他们的方式握住了手,他的手伸入了她的投影里,她的手指伸入了他的皮肤。
“我想到地下室看看妈妈的日记。
”我跟西奥说道。
“好的。
”他心不在焉地说道。
他放出了一颗看不见的火球,孩子们欢呼了起来。
我打开大木箱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妮恩的那股乱劲,仿佛在嘲笑我。
母亲的日记散落在箱子里,显然是被倒进去的,打印出的电子邮件都被它们的重量压皱了。
我叹了口气。
我和妮恩是变得亲近了一些,但她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和她这代所有人一样。
我捡起几封邮件用手捋平,挨着箱子的侧板放整齐,接着拿起一本日记打了开来。
情绪真糟。
孩子们太让人烦了。
妮恩发脾气,想要买她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麦片。
莉亚在超市里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不行,把它放回去。
”她说道。
仿佛她才是母亲。
最后我冲她们两个都吼了。
感觉真糟。
我又翻到了另一段,描写了她和父亲看过的一场电影: 好看。
不是我最喜欢的,但路喜欢看。
感觉他喜欢那个年轻的女侦探。
一路翻下来,里面没有诗句,也没有青年时期炽热的浪漫,只是一页接着一页的她与父亲关于重新装修厨房的讨论。
我把日记放到地上,拿起了另一本,读到了母亲喜欢一种新干花的香味。
我把这本放下,又拿起一本,接着又是新的一本。
里面没有意大利爱人,没有逃走的马匹,没有午夜的亲吻。
最露骨的部分就只有“我和路今晚做了”这句话,剩下的就是典型的母亲形象,就是母亲才会说的话,一个善良的女人,因为每天要抚养我们而操劳过度,乃至精疲力竭。
我在箱子里刨着,拿起了一本看上去更旧些的日记,发现下面出现了一张女人的封面,女人穿着透明睡袍站在桌子旁,桌子上还有两个空的红酒杯。
我放下日记,转而拿起了那本书。
《基安蒂之梦》, 这是书的名字。
在红酒杯的后面,落日映衬出一个敞着怀的鬈发意大利男人的完美剪影。
我把书翻了过来: 本该是一次平常的大学暑期之旅,但遇到安东尼奥之后,苏西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带着对爱情和冒险的渴望,苏西特找到了渴求的爱,但这场恋情很快就发展成了禁忌之恋。
“什么?”我大声说了一句。
我翻着书,找到名叫苏西特的女人,在早晨蓝色的光线下,和一个意大利男人一起躺在床上,诱惑地交叉着两条腿,还抽着烟。
我在箱子里刨了刨,又找到了一本厚厚的有着花哨封面的书,是那种能在购物中心的书报廊里买到的东西,书名叫《国境之南》。
闪电点亮了一个裸着上身的牧场工,他抱着一个黑头发的女人,雨水正顺着他的胸肌淌下。
上面的门打开了。
“亲爱的,你要上来吗?快半夜了。
” 我听到孩子们在楼上尖叫,妮恩在厨房里问香槟放在哪里了。
我把书放在了日记的上面,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远方仓库里的扫描机器人把妮恩匆忙打包的所有东西都转成全息的记忆。
楼上,妮恩已在茶几上摆好了一些红酒杯和一瓶香槟,并且正在和全息男友说话。
“我一定要跟你喝一杯!我们要开香槟了!”她这话不是跟屋子里的人说的。
“嘿,亲爱的。
”西奥亲了我一口。
“我妹妹在奥克兰上线了。
”他朝身边的空气示意,“想要跟她眨眨眼,打个招呼吗?” 但是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全息影像了。
“你替我问好吧。
”我告诉他。
我们的孩子在角落里玩着全息游戏,他们的目光定格在放了火球的地方,父亲面对母亲坐着的地方,眼眶因为欣喜而潮湿了。
但母亲消失了,我从地下室上来时把她关了,我的父亲只是在面对空气,准备亲吻的也是空气。
在我们的眼角,一个年轻版的迪克·克拉克正在时代广场开始倒数。
全国各地有上百万个派对收看着直播,在纽约的大球掉下的同时唱着《友谊地久天长》的第一小节。
西奥因为妹妹说了些什么而在大笑,妮恩打开香槟并亲吻了空气,我们站在那里,在旧的一年最后的几秒里,一起倒数着。
INFINITEREALITIES 无限现实 当我们终于找到平行时间线的老鼠时,它正在一个和我们这个宇宙异常相像的宇宙里睡觉,躺在一个平行的笼子里,笼子就在一个平行的实验室里,平行的唐尼和平行的我在那里做着平行的实验。
我在监视器上隔离了它,并把它的时间线拖到了我们这条时间线上面。
我和唐尼又看了看这里的老鼠,它正在饮水器前舔水喝。
“好了,开始吧。
”唐尼说道。
我按下了回车键。
我们等着,担心地球是否会就此停转,物质是否会就此分裂,平行的时间线是否会就此扩散到这里的整个宇宙,但这些都没发生。
平行时间线的老鼠只是在笼子里醒了过来,嗅着它的新宇宙。
它朝当前时间线的自我走了过去,两只老鼠的鼻子碰在了一起。
它们知道自己是同一只老鼠,只是分属于不同的时间线吗?它们的行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这会给先天与后天之争提供决定性数据吗?谁知道呢?我们还是先喝杯香槟吧。
唐尼最早在大学里就问过我是否能给维度跃迁编程序。
当时我想象了一个画面,里面有无数条时间线结成了蜘蛛网,程序的界面就如同AdobePhotoshop一样友好。
可以,我告诉他,我可以编,但他才是 科学家,得由他来搞定难搞的量子玩意,像是破解弦理论找到平行世界之类的,没想到八年之后真被他搞出来了。
我们庆祝了一整个星期。
唐尼花钱买了昂贵的朗姆酒,我则抽起了高级印度草。
我们重复着实验,记录着跃迁了维度的老鼠,还做梦拿了诺贝尔奖。
我们都跟抽多了似的。
唐尼又开始求解波粒方程式,我在不断更新程序。
我做到了能隔离任何有生物指针的东西:仅凭唐尼猎犬身上的一撮毛,就能搜索到它在多元宇宙中无限个平行的版本。
事情本来进展顺利,然而,正当我们突破现实世界的结构时,伊琳却为了一个在愚蠢的教师大会上认识的女人而出轨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这件事。
下班后,我看着猫咪骑滑板的视频,以此来麻痹自己。
我们是三年前在学校的电影俱乐部里认识的。
我第一眼看到伊琳时,感觉就像是两只不同时间线的老鼠终于在同一个笼子里相遇了。
我邀请她去我住的地方抽两口,然后一直缠绵到了清早。
到了冬天后,我们每天都泡在一起,等到学年结束的时候,她邀请我搬去和她同居。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我们撑过来了,一边抽烟一边看愚昧的恐怖短视频,一直到夜晚。
我的设备没地方放,于是我在实验室编程序,写着各种时空相关的代码,伊琳则在家里研究教育改革。
后来,她要开始写论文了,便不再跟我一起抽了。
下班后,我会爬到床上,打算跟她说我们最新的进展,但她只会拿起我的手闻一闻,跟我说不能用我的烟油手碰她。
更糟糕的是,在过了六个月的无性生活后,她随便找了个人就出轨了。
没错,在应当为老鼠的成功而庆祝时,我却异常沮丧。
当我完成第二百次测试,从实验室回到家时,伊琳正躺在床上看书。
我到厨房找吃的,但晚餐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有剩的吗?” “没做两个人的,”她抬起头说道,“你不会穿着靴子就进了厨房吧?” “对不起。
”我脱下了靴子,把它们放到鞋架上,随后撕下了几张厨房纸巾,擦去了脏乎乎的鞋印。
我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份墨西哥玉米饼,没想到又开启了一场新的吵架。
为什么总是吃垃圾食品?不过性生活又有什么问题?或许找到一份工作才称得上性感。
嗯,我有真正的工作,我正在取得该死的科学突破。
一周两百块玩老鼠才不是什么科学突破。
好吧,她又没问过我维度跃迁或者远距离鬼魅效应方面的问题,她怎么能理解我们的发现有多酷?我真的在这个时候还在卷烟草?不行吗,该死!然后她甩上了卧室的门,剩下我一个人在厨房的窗户旁。
我敲了敲卧室门,问她是否也想来一口,她却让我去找一间新公寓。
是的,我受伤了,心都碎了。
我想回到我们以前的时间线:在那个现实里,我们会在沙发上嬉闹,每晚都会亲热,肚子饿了就穿上大衣跑到壳牌加油站的便利店买芝士泡芙。
呃……不行,它不符合道德,也不是个好计划,甚至称不上是个计划。
我只是抽兴奋了,而且刚好还有伊琳的头发。
说真的,我并不想搅乱每个人的生活。
我只是想知道,多元宇宙里的某处是否有个还爱着我的伊琳。
我可能会犯下上千万个错误:可能破坏了时空连续性;地球可能会变成一个黑洞;程序可能会出小问题,另一个伊琳可能会卡在平行世界之间的虚空里,陪伴在身边的只有永恒的粒子碎片和饥饿的鬼魂。
但我真正希望的是,在我拖着她的时间线到我这里时,粒子可以本能地知道给其他粒子留出空间,一场平行的演唱会也在安娜堡的盲 猪俱乐部上演,伊琳可以在那里继续跳舞,察觉不到有任何的不妥。
于是,我闭上眼睛,按下了回车。
等我到了俱乐部,伊琳就站在舞台边。
她的头发长了,肩膀也没有因为打字过多而塌陷。
当她转身看到我穿过人群时,我心里又产生了在电影俱乐部第一眼看到她时那种悸动的感觉。
“乐队还真不错,嗬!”我喊了一声。
“是的!”她喊了回来,“你看到第一个乐队了吗?” “没有!”我喊道,“这地方真吵!” “想出去抽一口吗?” “当然!” 我们去了走廊里,站在其他吸烟者身边。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
样站在一起抽烟了。
伊琳告诉我,她在一个电子乡村乐队弹吉他,还靠帮人设计网站来赚取生活费。
我跟她说了自己和唐尼正在做的老鼠实验,她没有笑话我,反而赞叹道:“真的吗?太神奇了!”并用充满崇拜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的脸都红了。
我转而盯着她脖子上的火鸟文身,而我的时间线里那个伊琳讨厌文身。
印度草很快抽完了,她伸手在衣兜里掏了一阵。
“应该多带点来的,”她说道,“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去我那里接着抽。
我住在切尔西,我有车,可以带你去。
” 不,你没有车,我看着街对面的车库,心里想着。
“我倒是想去,但我得做完手头的实验。
”我说道,“明天怎么样?想去植物园走走吗?” “我四点之后有空。
” “在大门碰面?” “说定了。
”她探出身子迅速亲了我一口,她的嘴压在了我的嘴上,那种突然的柔软是我一整年以来有过的最棒的感觉。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转身,心里想象着其他时间线:在某条时间线里,我们仍然在走廊里缠绵;另一条时间线里,她正跟着电子乡村乐队巡回演出;然而,还有一条时间线里,她很快就会离开俱乐部,并报警说车子不见了。
坏了。
我飞快回到了实验室,选中了平行伊琳,将她送回了自己的现实。
我拿出了平板,写下了记忆里的全部:她的嗓音,她的唇碰到我的唇时的那种温暖,再次被需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写完后,我关上灯,回到了公寓。
伊琳已经睡着了,她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叫我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我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又陷入爱河。
第二天还在上班时,我告诉唐尼今天我要早点回家。
在离开之前,我隔离了平行伊琳,把她的时间线拖到了我这里,按下了回车。
六个小时后,我们停在了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停车场,在我的车里缠绵,雪花漫天飞舞,落在雾气朦胧的车窗上。
我让她进了实验室,给她看了老鼠,最后又选中了她的时间线,拖着它回到了她原本的现实。
我们最后吻了一次,整个宇宙都因此变得生机勃勃。
我按下了回车,然后就只剩下了我,孤独地待在实验室里,陪着我的只有计算机闪烁的小灯,以及两只紧紧依偎在一起睡觉的老鼠。
于是,我做了必须要在这个现实做的事。
我打给了唐尼。
“你疯了吗?成了个反社会人物吗?”唐尼一进实验室就问道。
他仍然穿着睡裤,头发乱糟糟的,上身穿着件印着爱因斯坦照片的圆领衫。
“你把另一个人带到我们这个现实了?” “两次。
”我说道。
“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有多危险?” “有点吧。
” “有点?”唐尼说道,“有点?你可能会把多元世界搞崩塌了。
” “确实有可能。
”我说道,“但别急,你再想想。
它成功了!”我一直提醒着唐尼,首次人类测试已经成功了,他终于放松了,不再恐慌。
我从文件柜里拿出一瓶朗姆酒,给我们倒了两大杯,并跟唐尼说了我和伊琳一起在植物园散步时的情景,树枝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她的外套轻柔地摩擦着我的外套,她的声音活泼而又愉快,和我的伊琳完全不同,我的伊琳对待我就像我是个倒了她胃口的人。
“你能拣重点说吗?比如说到底有没有在时空里造成一个无法逆转的裂口?” “我只是想强调她在这个现实里是真的,跟我的伊琳一样,不过是一个更好的版本。
她能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我们正一起抽的印度草,仿佛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
说真的,我们应该庆祝才对。
” “我可要等到确定你没给我把多元宇宙搞乱了才会庆祝。
”话虽这么说,唐尼还是喝了一大口朗姆酒,并在我对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感觉真奇妙。
”我告诉唐尼,“我们站在休伦河边,天上飘着雪花,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我,阳光给冬日洒上了银光,她跟我说我很棒。
我们接吻了,就像是第一次,晶莹的雪花落下,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 “哇,干得真好,伙计。
你冒着宇宙崩塌的风险,就是为了能跟你的女朋友亲热。
你不会跟她说了她来自另一个现实吧?” “这个嘛,我给她看了老鼠的视频,并跟她说了她就是老鼠,她吓坏了,还说:‘你量子绑架了我?’我想解释另一个她对我不忠,我们已经一年没有性生活了,但——” “你在开玩笑吧?”唐尼说着又站了起来,“这意味着在另一个维度里,有人知道了他们可以穿越不同的现实。
” “我觉得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更何况当时我们又那么亲昵。
但当她听到说还有另一个她时,她要求去见她自己。
” “该死!”唐尼说道。
“别担心,她们没见面。
我们只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窥视着我住的地方。
天快要黑了,雪下得也更大了,伊琳只是看着我的伊琳在计算机前工作。
她想知道除了写论文之外,她还干过其他什么事,像是弹吉他或是去听演唱会等等。
我告诉她没有。
‘真是的,我在这个现实里很蹩脚啊。
’她说道。
她说她不想搞乱了我的伊琳的头脑,她已经被搞糊涂了,不想让另一个伊琳也被我害惨,她只想回到她自己的现实。
” 我开车带着她穿过市中心往回返,感觉很糟糕。
我从没想过要绑架她,或是把事情搞得这么乱。
圣诞节刚过去不久,圣诞灯饰还点亮着安娜堡,一对对情侣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城市里弥漫着浪漫温馨的 气氛。
伊琳看着车窗外街角处一个戴着狼面具的男人,他在雪中拉着小提琴。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道,“如果你想报复她,你可以找一个你现实里的人出轨,为什么要绑架我?” “因为我没把它当成出轨,”我说道,“或是绑架。
在我眼里,我只是要找到一个在弦理论的潜意识里还爱着我的你。
说真的,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
” “等等,她还真上钩了?”唐尼问道。
“上什么钩了?我是认真的,我爱她。
”我在车里也是这么跟她表白的。
我们停在了红灯前,行人纷纷从车前走过,她仔细看了我一番,说道:“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另一个我在这个现实里没法跟你继续?” “我不知道。
”我说道,“可能我抽太多印度草了?” “别傻了。
跟你坦白说吧,另一个我错过了一个好人,因为你很酷。
”她说道。
我们又接吻了,我们的双手在对方的身体上游动,直至我们后面的家伙冲着我们按喇叭。
灯变绿了。
“好吧,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女朋友觉得你很酷?”唐尼说道,“你想给诺贝尔委员会打电话,还是我来打?” “不是,你没关注在点上。
伊琳愿意跟我继续。
她说在一个另一个她也同时存在的宇宙里跟我亲热是有点怪,但是,如果我去找她的话,她愿意见我。
唐尼,我现在来当人类测试员。
把我拖进她的时间线,再把我带回来。
我会给你报告。
你懂的,为了科学。
” “不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科学哪怕有一丝兴趣的?” “我对科学非常感兴趣。
看,我还记笔记。
”我给他看了我第一次和伊琳见面时的笔记。
“这是什么,情书吗?” “好吧,我承认你才是实验笔记专家。
我真正想说的是:把我当成你的实验室老鼠。
”紧接着,知道他体内的科学家基因绝对不会说不,我又加了一句,“你真的不打算做测试吗?” 唐尼喝了一大口朗姆酒,这才抬起头看着我。
“我要是不能把你带回来呢?” “不可能的。
你知道我的程序有多棒。
实验都成功了,老鼠证明了,伊琳也证明了。
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在不同维度之间旅行。
说真的,我们谈的是诺贝尔奖的问题。
就让我们试一下,为了科学。
” “卢克。
”唐尼说道,他在我对面坐下,并倾斜着杯子以示警告,“你是个出色的程序员,但有时你也是个蠢蛋。
你可能在我们这个宇宙成功了,但谁知道你会给其他维度造成什么损害?所以,如果我们要做这件事,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跟我坦白一切。
不要再骗我你去了哪里,也不能有秘密。
如果那个现实里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必须知道。
” “当然,”我跟他碰了杯,“敬无限的可能性。
” 过了差不多两小时,我们就开始行动了。
唐尼把我拖到了伊琳的湖畔小屋,随后按下了回车。
实验室突然就消失了,我站在了伊琳屋子外的清冷之中。
她那个现实刚下过雪,一切看着都银光闪闪的,十分美丽,湖面覆盖着一层冰雪,枝条都被雪花压弯了腰。
我走向前门,伸手敲了敲,伊琳随之出现了,穿着毛绒拖鞋开了门。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好吧,欢迎来到我的现实。
” 伊琳的湖畔小屋是个一居室的木屋,屋里有个客厅,客厅里有扇玻璃推拉门通往俯视着湖面的门廊。
窗户旁的地板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旁边是一把吉他。
我在门边脱下鞋子,和伊琳盘着腿、面对面地坐在暖烘烘的木地板上。
“我在Facebook上找到了另一个你。
”她举起了她手机上我的用户照片。
照片里有我倔强地在前额翘起的头发、我的下巴、我的眼睛以及我傻乎乎的笑容。
唯一的不同在于这家伙比我更健美,外加他身旁站了个头发毛茸茸的女人和两个看上去就像我的孩子。
他穿着件背心,上面写着“上帝保佑美国”。
“我看着像是这辈子从来没抽过一根印度草似的。
”我说道。
“想让我加你为好友吗?” “还是别了。
” “快看这一张。
”伊琳点出了一张我的老照片,照片上的我在参
加一场举重比赛,我的一只粗手放在了另一个肌肉发达的家伙身上,两个人都竖着大拇指。
“感觉也太奇怪了。
” “是不是就像有人没问你的意见,就把你拖到了他们的时间线?” “对不起。
你能原谅我吗?” “行。
”伊琳拿开她的手机,靠近了我,并把她的双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应该可以吧。
” 唐尼把我带回到了实验室,我给了他跨越时间线的笔记,他还给我做了心电图、采了血样来检测维度跃迁的放射性。
我让他将我的下一次访问延长到三个小时,接着又延长到五个小时,很快我就能在伊琳的湖畔小屋差不多待一整天了。
我们会上床,她还会在我面前练新歌。
湖边没有电视,于是我们做了其他事情,比如远足、做饭,还做了计划,等天气转暖去划橡皮艇。
和她在一起,让我看到了在我自己的宇宙里,我是一个多么懒的家伙。
我想象着那个我倒在沙发上,脚跷在满是烟蒂和啤酒瓶的茶几上,整晚打着游戏。
我为自己成了那样的一个人而感到羞愧。
一天晚上,我回到我们的小公寓时,伊琳正在卧室里面对着她的电脑。
我清理了厨房,在客厅里做了俯卧撑,我们没有为没过性生活而争吵。
我做了晚餐,给了她一个惊喜,伊琳很高兴能有时间写作。
她把两只绿松石色的泪滴状耳环落在了厨房的餐桌上,它们是我在城里的藏族风情商店找到的小礼物,那时我们刚开始约会。
看到它们,我突然间想象起了一条伊琳已离开了我生活的时间线,她在离开时拿走了一切,包括她的耳环。
“嘿。
”我站在卧室的门口说道。
伊琳从电脑前扭过头,一脸的不耐烦,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抽印度草、打游戏,可能不是个一起生活的好对象。
” “听见了。
”她说道。
“而且,我知道你或许因此而感觉很孤独。
对不起,我是个懒蛋,算不上是个男朋友。
我本来希望印度草能帮忙,因为我们过去总是会笑着一起抽,一起享受,但我错了。
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做其他事情,一起散步、一起做饭,或者……好吧……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 伊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
她起身穿过房间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感觉到她温暖的身体紧贴着我,尽管我在当天下午的湖边已经抱过她了,但这个伊琳感觉却完全不同。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在我耳边说道,“但是,我需要时间来相信你,需要看到你真的在改变。
” “好的,”我说道,“需要多长时间都行。
” 我们没有接吻,只是站在卧室的灯光下,我感觉到我们温暖的身体再次依偎在了一起。
当她放开我时,我没有去抽印度草或是打开游戏机,而是决定在客厅里再做一阵俯卧撑,好让自己能变成另一个伊琳现实里那个我的样子。
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白天,我会去湖畔小屋拜访伊琳,到了晚上再跟另外一个伊琳共度时光。
我们会一起在家做晚餐,跟过去
样开着玩笑,尽管我们还没有接吻,但我们拥抱得更多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现实,我和伊琳裸着身体在床上消磨时光。
我们会像新情侣一样一起躺着,谈论着将来用唐尼的发现开一个旅行社,把我们传送至多元宇宙里的巴黎或摩洛哥。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生活也变得复杂了。
现在,我们在家吵架的内容变成了伊琳给我发一条浪漫的信息,我却过了好几个小时都不回复。
于是,我让唐尼帮忙回短信。
“我的工作又不是发肉麻短信,”他说道,“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吗?量子物理研究。
你有空也该来试试。
” “求你了,我会先写好你能用的句子。
你只要回复她,让她以为我在这里就行。
” 或许,一切本该能顺利进行下去的,我们四个人在多元维度内均能运作良好——唐尼替我回短信,我和伊琳在湖畔小屋内快活度日,与此同时另一对的我们在弥合我们的过去——要是世界没开始变得奇怪就好了。
比如,伊琳在写论文时哼起了电子乡村乐的旋律,而且哼的就是另一个伊琳在当天早些时候为我弹奏过的曲子。
又比如她开始谈论要去文身,在小臂上文个火鸟。
然后,在一个晚上,她叫醒了我。
我仍然睡在沙发上,月光照进了客厅的窗户,在半梦半醒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外面有冰封的湖面,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湖畔小屋,还是在我们的公寓。
“卢克?”伊琳在门口说道。
我眨着眼,看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有她的吉他。
“怎么了?”我揉着眼睛说道。
“你能到床上来抱着我吗?” 我从沙发上起身。
这里并没有玻璃推拉门,外面没有湖,角落里也没有吉他,只有我们这间小小公寓沾着雪花的窗户,还有我终于获准进入的卧室。
我爬进了毛毯,在她身边躺下,伊琳抱住了我。
“我做了个噩梦,”她说道,“我们在一个奇怪的湖畔小屋里抽印度草,我们非常快乐,非常相爱,但是你对我不忠。
我在吉他上为你弹奏了一首悲伤的曲子,唱的是月亮以及我的心,然后你从床上起身吻我,然后……”她开始哭泣。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有多么想念你。
”她抚摸着我的脸说道。
“你梦到了一座湖畔小屋?” “卢克,”伊琳擦掉了眼泪,“很抱歉我对你不忠了。
那时候我很伤心,觉得你不理我,而你似乎又不在意,你只是一直抽着印度草,我以为你变成了别人……我不喜欢新的你……” “我明白。
”我说道,“但你梦里的湖畔小屋是什么样子的?” “别管了,只是个小破屋子,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在梦里想念你,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爱,我还想要这种感觉。
” “我也想要。
”我说道。
我们亲吻着,感觉像是一年多以来的第一次。
“卢克,”她挣脱了我的怀抱,看着我说道,“怎么啦?你怎么像在别的地方?” “我就在这里。
”我说道。
“就是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太糟糕了,就像今天早上在课堂上,我突然对你来气了,就像发现你对我不忠了。
告诉我真相:你在和别 人约会吗?” “只有你。
”我说道。
我们又开始接吻,我们温暖的身体紧紧相依,如同在电影俱乐部认识后的第一次,她的手伸入了我的衬衣底下,我们相互脱去了对方的衣服。
“我还没跟你说,”伊琳耳语道,“有时你在上班时,我能感觉到你在抚摸我。
你的嘴唇印在了我的后脖子上,你的手抱住了我。
”她捧起我的脸又吻了起来。
“我太想念你了。
我为发生的一切跟你说对不起,我想让我们回到从前。
”我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就如同在湖畔小屋里一样,我们两个人感觉异常熟悉,和我们的过去完全不同。
我知道我应该把伊琳的梦告诉唐尼,他需要知道这种事情。
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和伊琳一起在床上醒来,又做了一次爱,当她问我是否能翘班时,我打给了唐尼说会晚到一会儿。
等我到实验室时,唐尼很不高兴。
“伙计,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刚抱怨完在平行维度内的时间不够,现在你又迟到了?我需要你在这儿,我们在老鼠实验上的进度已大大落后了。
”他说的是真的,从现实的角度来讲,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在实验室里干过活了。
下一阶段的进展正在放缓。
但要真回到实验上,湖畔小屋的伊琳肯定不会满意的。
“难道我们不用更多的数据了?”我问道。
“我有足够多的数据了。
说真的,你应该停止跟你的第二个女朋友瞎搞了,回到工作上。
” “噢,伙计,”我说道,“真要停了才叫瞎搞呢。
”我坐在那里,想象着如果能有那么一个现实,两个伊琳相互爱上了对方,我们三人都互相深爱。
我问了唐尼的想法。
“这主意很棒吧,不是吗?尽管听上去有些太自恋了,然而,如果你对自己毫无兴趣,这会不会意味着你的自信心很低啊?你认为呢?你会和你自己亲热吗?” “卢克,你到底是怎么了?我需要你在实验室里待着写程序。
我们手头出现了严重的状况。
你读过我给你的笔记吗?跟波动的暂时性和时间线崩塌有关的?” “呃……” “好吧,我们要把你的时间缩短到三小时。
” 当然,唐尼是对的,但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看不到另一个伊琳会让我有多么难过。
而且,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告诉她,我和这个现实的伊琳睡觉了。
但是,我刚一出现在湖畔小屋,伊琳就跳到了我身上,我们脱掉彼此的衣衫,直接开始亲热。
我完全忘了自己要跟她说什么。
现在已是深冬时节,阳光到了最微弱的时候,我们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太阳消失在湖对岸的松林后,墙上开始有烛影摇动。
她的手放在了我胸膛上,她的抚摸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另一个现实里的早晨从床上一起醒来的样子,那时的我们会在毛毯下相互摸索,感觉我们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我最近一直都感觉怪怪的。
”伊琳跟我说,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就像是我在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永远不可能融合。
我不能给你发消息,不能给你打电话,只能等着你出现。
你的实 验室伙伴叫你回去时,你又不得不走。
与此同时,真正的你——在这个现实中的你——只是个已婚的肌肉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才是真正的你?” “不是。
躺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我。
” “这个安排也太浑蛋了。
我不希望你跟另一个我生活在一起,一起睡觉、一起吃饭。
我希望你在这里,跟我在一起,在我的现实里。
你说过你更喜欢这里的我,对吗?你就不能跟另一个我分手,搬到我的时间线里来吗?” “这个嘛……我在那个现实里还有家人和工作。
” “你还可以拜访他们啊。
在这儿找个新工作。
” 我躺在床上,琢磨着这是否可行。
我能做到只在节日期间回去拜访父母,再和老朋友们见个面吗?另外一个伊琳怎么办?那个我拥有她照片和记忆的伊琳,那个又开始给我发快乐短信的伊琳,那个我又重新爱上的伊琳? 一个小小的珠宝挂架立在梳妆台上,上面挂着一对我在藏族风情商店给伊琳买的绿松石色耳环。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问道。
我起床看着它们。
它们的银色表面上同样有暗淡的斑点,跟我买给伊琳的那对连瑕疵都长得一样。
“不是你给我的吗……不对,让我看看。
”伊琳说道。
我把耳环递给了她。
“我记不起它们是怎么来的了,不过这耳环可真好看。
” 回到实验室后,我没有跟唐尼提起耳环的事,但那天晚上我到处找都没能找到它们。
“别再找了,过来吻我。
”伊琳抱着我说道。
尽 管我还想再去翻翻洗手间的柜子,她却拖着我上了床,我们又做了一次爱。
第二天早上,伊琳问她最喜欢的咖啡杯去哪儿了。
它是我们在一年之前买的,当时我们正驾车横穿美国去看她的父母。
“我们在蒙大拿买的那个,上面有个大红心的。
”她在碗柜里翻找着。
直到那天下午在湖畔小屋要喝水时,我才找到了它。
它就在伊琳的碗柜里。
“你记得这个杯子吗?”我问道。
“记不得了。
可能是我办派对的时候有人落在这儿的。
” 我没说什么,但等到下一次再来看她时,我的游戏机出现在了她的客厅。
“你带它来干吗?”她问道,“我连电视都没有。
” 我其实知道,我必须告诉唐尼发生了什么,但我还知道,一旦我这么做了,他会彻底阻止我再回到伊琳的现实里。
我觉得自己可以应付,再记录一两个礼拜的进展,找出抹去每个人所受影响的方法,或许能给所有人找一个快乐的结局。
但记录我自己的时间线已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在其中一个现实里,我和伊琳躺在床上,看着我们的小窗户外积雪覆盖的街道,想起了我们约定好了要去玩皮划艇,随后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这个现实的事。
在下一个现实里,我和伊琳躺在湖畔小屋里,她的房间沐浴在蓝色的烛光下,她跟我说了她对教育改革如何感兴趣,并直接引用了我的另一个伊琳在还未完成的论文里写下的大段说法。
在一个午后,我们一起站在布满雪屑的门口,看着阳光在湖对岸渐渐消失,她记起了我们在电影俱乐部相遇的那个晚上一起看过的电影,一段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
有两只鹅在远处的湖面上高声叫唤,这是第一对越完冬回来的候鸟。
它们浮在已融化的岸边,傍晚的天色渐渐变黑。
在另一个时间线 的某处,鹅也在回归同一个湖面。
它们是同样的鹅吗?它们的想法一样吗?湖畔小屋是我的未来吗?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另一个伊琳在砸门。
“快给我开门!” “谁啊?”伊琳说着话,转身打开了推拉玻璃门。
“卢克!伊琳!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 “哦,天啊,听上去像是我在说话。
”伊琳说道。
然后我就回到了实验室,看着唐尼。
“搞什么鬼,伙计?” “对不起,”唐尼说道,“她想来给你个惊喜,结果看到了我桌
子上的肉麻短信草稿。
我只好告诉她真相。
她差不多是逼着我把她送到了那里。
” “什么?快把我送回去!” “听着,”唐尼说道,“这整件事都做得不对。
对科学、对你,或是对伊琳、对我都没好处——” “只要把我送回去几分钟,让我对她们解释。
” “你想什么呢?你对你两个版本的女朋友都劈腿了。
她们现在都不会跟你说话。
你要给她们空间。
回家,抽一根,睡一觉,明天再来。
” 我能有什么选择?我要是敢按下回车,下一秒唐尼就会把我带回到实验室。
因此,我走回了我们的小公寓,发现公寓里还有伊琳去给我惊喜之前留下的痕迹。
在那张床上,我们昨晚曾梦想着夏天能去巴 塞罗那旅行。
她吃完午饭后的脏盘子还留在桌子上,电脑旁边还放着她的论文草稿——这些都是最后的一瞥,定格了我们一直在努力重建的现实,是我毁了它。
我的游戏机不见了,消失在了平行维度里,只剩下衣橱里的一些印度草,以及我在回家路上买的半打啤酒。
于是,我打开了一瓶,并卷好了印度草,在这个曾经是我们的现实里,最后一次独自一人飘然欲仙。
第二天一早,门就被推开了。
我眨着眼醒来,看到她们两个站在晨光下,如同两姐妹,禁不住感到了悲痛。
湖畔小屋伊琳打量着我们乱糟糟的客厅,空瓶子、卷烟纸,还有满是烟灰的茶几,随后目光又落回到红着眼,还在宿醉中的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的伊琳已看了一整年的我的样子。
“快起床。
”我的伊琳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起床穿好了衣服。
当我终于面对着两位伊琳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下时,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真不敢相信你骗了我,骗了我们两个。
”湖畔小屋伊琳说道,并看了看另一个她,“昨晚,我终于认识了我自己,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我自己的。
我是个好人,卢克,你却让我给另一个自己背后插了一刀。
”她伸手握住了伊琳的手。
“对不起。
” “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干的。
他真的太自私了,没救了。
”伊琳说道。
随后她看着我。
“我本来对你们两个都很生气,但跟我自己独处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我气的其实是我怎么又选了你。
” “但是我爱你。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爱情宣言吗?我爱上了所有不同版本的你?” “卢克,我们来这里的唯一原因,”我的伊琳说道,“就是为了跟你说,我们之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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