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子(当代文坛巨匠科马克·麦卡锡寓言式小说,中文世...,[美]科马克·麦卡锡 著

机油 2
杨逸 译 上帝之子 河南文艺出版社•郑州•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上帝之子/(美)科马克·麦卡锡著;杨逸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7ISBN978-7-5559-1006-0Ⅰ.①上…Ⅱ.①科…②杨…Ⅲ.①长篇小说-美国-现代Ⅳ.①I712.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93377号CHILDOFGODbyCormacMcCarthyCopyright©1973byCormacMcCarthyAllrightsreserved中文版权©2020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经授权,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拥有本书的中文(简体)版权豫著许可备字-2020-A-0068 上帝之子 [美]科马克·麦卡锡著 杨逸译 选题策划:陈 静 俞 芸特约策划:李恒嘉责任编辑:俞 芸 特约编辑:冯 婧责任校对 丁淑芳装帧设计 邵 年|XYZLab内文制作 陈基胜 出版发行:河南文艺出版社本社地址:郑州市郑东新区祥盛街27号C座5楼邮政编码:450018承印单位:山东德州新华印务有限责任公司开本:1230mm×880mm1/32印张:6.875印数:1—8,000字数:113000版次:2020年7月第1版印次:2020年7月第1次印刷定价:54.00元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目录CONTENTS 123译后记
1 晨曦之中,他们坐着车穿过长满须芒草的洼地翻山而来,看上去像是一群在狂欢节上表演节目的艺人。
卡车碾过地面的车辙时不住地颠簸摇摆,后厢里坐在椅子上的音乐家们正忍着身体的晃动给自己的乐器调音;怀抱吉他的胖男人咧嘴大笑,冲着后面一辆小汽车上的其他人打手势,又俯身为满脸皱纹的小提琴手弹出一个音,对方一边听一边拧动手中的弦轴。
车队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下穿行,他们先是经过了一个圆木做的饲料槽,上面用橙色的泥土弥补过缝隙,又涉水驶过一条小河,终于看见一座立在山壁蓝色阴影下的老式木板房。
它的上方还有一间谷仓。
卡车上的一个男人用拳头敲了敲驾驶室的顶盖,车便停了下来。
汽车和卡车接二连三地驶进杂草丛生的院子,人们也走了过去。
谷仓门口,一个男人注视着这个本该寂静无声的田园早晨所发生的一切。
这人个子不高,邋遢,胡子拉碴。
他踩着一地谷糠,有些暴躁地在灰尘和窗口透进的道道阳光间走动。
撒克逊和凯尔特血统。
一个上帝的孩子,多半和你一样。
黄蜂群穿过谷仓缝隙投下的阶梯状光线,暗影间不断颤动着金色光点,像萤火虫飞舞在屋顶的浓黑幽暗之中。
男人叉开腿站住,在黑色的腐殖层上尿出一个深色的水坑,里面漂着一层白沫和些许稻草,打着旋儿。
扣好牛仔裤,他开始沿着谷仓墙壁移动,光线下整个人像一把小提琴,贴着墙的那只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愠怒。
他眨巴着眼睛,站在饲料间的门内。
在他身后,厩楼上挂着一条绳子。
他那瘦削、胡子拉碴的下巴鼓起又陷下,好像在嚼着什么,但事实并非如此。
阳光照射下,他的眼睛快要合上了,透过浮现着蓝色静脉的单薄眼皮,你可以看到眼球在转动,在观察。
一个身着蓝色西装的男人在卡车上打着手势。
一个柠檬汽水摊位出现了。
乐手们奏起一支乡村里尔舞曲,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喇叭里也响起了一些杂音。
好,现在让我们把大伙儿都喊过来,是时候把你们那些银灿灿的闲 钱派上用场啦。
快到这里来。
就是这样。
亲爱的小姐,你好吗?好的。
是的先生。
好的。
杰西?你有没有把它……好的。
杰西和那帮家伙已经帮想要看看房子里面的客人把门打开了。
好的。
给我们一分钟准备一下音乐,在拿到图纸之前我们得先把每个人登记好。
这位先生?那是什么?好的先生,没错。
没错,各位,我们等会儿先拍卖这片空地,然后大家会有机会给这个地方整体出个价。
现在路的两边都是要卖的地,一直穿过小河到对面那片小树林。
是的先生。
我们会直接进入那个环节。
鞠躬,打手势,微笑。
手里握着麦克风。
拍卖师的声音回荡在山岭上的松林间,听上去含糊又啰唆。
多重声音的幻觉,古老废墟中的幽灵合唱。
现在这里也长出一片好林子了。
真的是好林子。
十几二十年前这边都给砍光了,所以现在这些兴许还算不上什么大树,但你们瞅瞅这里。
当你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外面的小树还在那儿生长呢。
是的先生。
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它们是这块地上真正的未来。
就像你在这个峡谷里其他地方所能找到的一切一样大有可为。
可能还会更厉害。
朋友们,这样一块地的潜力是没边儿的啊。
要是我手头还有钱,铁定自己买了。
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在房地产里。
我挣的每个子儿也都是从房地产来的。
要是我有一百万,我肯定会在九十天内把每个铜板都投到房子里去。
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呀。
这钱除了往上涨以外没别的去处。
我衷心地认为,像这样的一块地,绝对能给你带来十个点的回报。
没准儿还会更多。
也许能有二十个点。
你的钱躺在银行里可到不了这个数,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呀。
再没有比房地产更稳妥的投资方式了。
土地。
你们都清楚,一块钱很快就没有过去值钱了。
明年也许就只值五十分。
这你们都懂。
可是房地产一直都在涨涨涨啊。
朋友们,六年前我叔父要买南边普拉特的那块地时,所有人都劝他别那么干。
结果他还是花一万九千五买下了那个农场,还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后来那边发生了什么,我想你们都清楚。
是的先生。
卖出了三万
八。
像这样的一块地嘛……现在它只需要稍作整理。
这地方确实有些乱。
但是朋友们,你的钱能在这上面翻一番。
房地产是最稳健的投资了,尤其是在这种峡谷里。
就跟美元一样稳。
我说的这些可都是发自肺腑啊。
这些声音飘荡在松林里,好似念诵一支失传的祷文。
接着声音停止 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拍卖师的话筒已经交给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说:CB,喊一下那边的警长。
拍卖师向他招招手,然后朝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小个子男人俯下身来,只见他胡子凌乱,手里还攥着一杆来福枪。
莱斯特,你想干什么? 老子早就告诉过你们了。
从老子的地盘上滚出去。
还有,把这些白痴也带走。
嘴巴放干净点,莱斯特。
这儿还有女士在呢。
老子他妈的才不管谁在。
这不是你的地盘。
那就见鬼了。
你已经因为这事儿被关起来过一次了。
我看你是又想进去了吧。
警长可就站在那边呢。
老子才不管他妈的警长在哪里。
老子要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滚出老子的地盘。
你听见没? 拍卖师蹲在卡车的后厢里。
他低头看向鞋子,随手从衬板里抄起一块干泥巴。
当他抬头再次看向那个持枪的男人时,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说:莱斯特,你要是不控制一下自己,他们就会把你关进橡胶监狱里去。
男人退后一步,单手持枪。
他蜷起身子,几乎蹲伏在地上,他举起那只空着的手,五指张开,伸向人群,仿佛要将他们推开。
滚下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卡车上的男人吐了口唾沫,斜眼看向他。
你到底要干吗,莱斯特,打死我吗?又不是我把你的房子拿走的。
这是县里干的啊。
我不过是被雇来主持拍卖的。
滚下来。
在他身后,乐手们看上去就像是从前县里集市上的射击游戏摊摆出来的瓷像。
CB,他疯了。
CB说:如果你想打死我,莱斯特,那你就朝这儿开枪吧。
我才不会为了你挪到别处去。
打那以后,莱斯特·巴拉德再也没法把头摆正了。
他的脖子铁定是从某个角度被撞歪了。
我没看到巴斯特打他,但是我看见他躺在地上了。
我和警长在一起呢。
当时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迷离地朝上看向大家,头上还鼓着一个挺吓人的大包。
他就躺在那里,耳朵里还流着血。
巴斯特还拿着斧子站在那边。
他们把他抬到了县里的车上,CB继续主持拍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过他确实说了,这事吓跑了一些本来打算出价的客人,也许这正是莱斯特的目的所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约翰·格里尔是从北面的格伦杰县来的。
倒不是要说他的坏话,但这是事实。
巴拉德来的时候,弗雷德·柯比还像往常一样蹲在自家前院的水龙头旁。
巴拉德站在马路中间,抬头看向他,说了句:嗨,弗雷德。
柯比抬起手,点点头。
过来,莱斯特,他说。
巴拉德走到陡岸边,抬眼看向柯比坐着的地方。
他问:有威士忌吗? 可能有点。
干吗不给我来一瓶。
柯比站起身。
巴拉德说:下礼拜我就能把钱付了。
柯比又蹲了回去。
我明天就付你钱,巴拉德说。
柯比把头扭向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子,往草丛里擤出一团黄鼻涕,又把手指放在牛仔裤的膝盖上蹭了蹭。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田野。
我不接受赊账,莱斯特,他说。
巴拉德半转过脸去瞅柯比在看什么,可是那边除了大同小异的群山并无他物。
他换了下站姿,然后把手伸进了口袋。
我能拿东西换吗?他问。
可以考虑。
你有啥? 我这儿有把小刀。
我看看。
巴拉德拉开折刀,对准柯比抛了上去。
小刀一头扎进柯比脚旁的地里。
柯比盯着那刀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将它拾起,把刀刃放在膝盖上擦了擦,又看了下上面刻着的名字。
他把刀合上再拉开,又用它割下了一小片鞋底。
行吧,他说。
他站起身,把刀放进口袋里,穿过马路朝河边走去。
巴拉德眼见柯比踢开地上的灌木和忍冬,顺着田埂一路翻找过去。
他回头看了一两次,巴拉德赶紧把目光移开,转向远处的青山。
过了一会儿,柯比回来了,手里却没有什么威士忌。
他把小刀还给巴拉德。
我找不到酒了,他说。
找不到? 是的。
这可真他妈的叫人火大。
回头我再去找点。
我藏它的时候恐怕喝高了。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
我以为我能一下子找到,我肯定没把它放在我以为的地
方。
好吧,见鬼。
找不到的话,我就再弄些回来。
巴拉德把小刀放回口袋,转过身,回到路上往前走了。
屋外的茅房只剩下一堆软绵绵的碎木片,长满了青绿色的苔藓,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地上一个长满巨型杂草的浅坑里。
巴拉德经过这里,径直往谷仓后面走去,一丛丛曼陀罗和龙葵中间已经被他踩出了一片空地,他找了个位置蹲下,开始拉屎。
一只鸟在热得冒烟的羊齿草中鸣叫。
鸟飞走了。
他用一根棍子把屁股蹭干净,将褪到地上的裤子提了起来。
深色粗粝的粪便上已经爬满了绿头苍蝇。
他扣好裤子,向屋内走去。
这屋子有两个房间。
每个房间有两扇窗。
从屋子的后面望出去,能看到一堵严严实实的草墙,足有屋檐那么高。
屋前门廊的草更多。
四分之一英里开外,马路上的旅客便只能看到摇摇欲坠的灰色屋顶和烟筒,再无其他。
巴拉德在草丛里踩出了一条通向后门的小道。
门廊的角落里挂着个马蜂窝,他敲了下来。
马蜂接二连三地飞离蜂巢。
巴拉德进到屋内,开始用一块硬纸板扫地。
他清走了旧报纸,扫掉狐狸和负鼠的干粪便,又把从板条屋顶掉下来的砖色小泥块扫了出去,那上面还粘着虫蛹的黑色外壳。
他关上窗户。
一块玻璃从干窗框上悄无声息地斜挂下来,落进他的手里。
他顺手搁在了窗台上。
壁炉里堆着砖头和灰浆黏土。
半个铁制柴架。
他先把砖头丢了出去,又将黏土扫掉,然后趴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看向上方的烟道。
管道里湿乎乎的,一小团光亮处挂着一只蜘蛛。
一股难闻的泥土和陈年烟熏的味道。
他拿来几张报纸揉成团,丢进壁炉里点起火来。
火烧得很慢。
微弱的火焰发出噼啪声,沿着纸团的边缘啃噬。
纸慢慢变黑,颤抖着卷起,那蜘蛛顺着一条蛛丝爬下,蜷缩在积满灰的壁炉底部,一动不动 了。
傍晚时分,一块又小又薄又脏的棉布床垫穿过矮丛林,朝着小屋的方向移动过来。
床垫搭在莱斯特·巴拉德的脑袋和肩膀上,闷住了他不断咒骂脚下菝葜树与黑莓丛的声音。
等到了小屋,他赶紧把床垫从身上扔到地上。
床垫下方立马腾起了一圈灰尘,沿着凹凸不平的地板向外翻滚,最终消于无形。
巴拉德撩起上衣的前襟擦去脸上和额前的汗水。
他看上去快疯了。
天黑时分,在这个废弃的房间里,他已经把全部身家堆在了自己的周围,他点起一盏灯,放到地板中央,盘腿坐在灯前。
他把土豆片穿在衣架上,放到玻璃灯罩上烘烤。
就在土豆快要变成黑色的时候,他用刀将它们从铁丝上扒进盘子里,然后叉起一片,吹了吹,放到嘴里。
他坐在那里,嘴巴大张,一吸一呼,那片土豆在他的下牙上跳来跳去。
他一边嚼,一边狠狠地骂土豆烫得要命。
这玩意儿中间还是生的,吃起来一股煤油味。
吃完土豆,他给自己卷了根烟,凑到灯罩边跳动的火苗上点着,便坐在那里狠命抽起来,任由烟雾在嘴唇和鼻孔间缠绕,时而懒洋洋地用小拇指把烟灰弹进裤脚卷边。
他把收集来的报纸展平,咕咕哝哝地说着些什么。
报上都是些旧闻,不是死了很久的人,就是已经被忘却的事情,还有专利药品和待售牲口的广告。
他把这根烟抽到几乎全变成了烟灰,手指也快要被烟蒂烧到。
在那之后,他调暗灯光,只余一丝微亮将烟筒下方的炉腔染成橙色,接着他脱掉工装鞋、裤子和上衣,只穿着袜子,赤条条地躺倒在床垫上。
猎人们早就把内墙上的大多数板条剥下来当柴烧掉了,窗户上方光秃秃的过梁上搭着一条黑蛇的部分肚子和尾巴。
巴拉德坐起身,重新调亮灯。
他下床站起来,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条蛇蓝灰色的腹部。
它猛地朝前一蹿,扑通一声掉在地板上,飞快地寻找起逃生的路线,就像一道墨水在水沟里划过,它找到门口,游了出去。
巴拉德坐回到床垫上,把灯调暗后就又躺下了。
房间里闷热且寂静,他能听到蚊子嗡嗡地朝他飞来。
他躺在那里听着。
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脸朝下趴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拿来了靠在壁炉旁的来福枪,挨着床垫放到地板上,这才又四仰八叉地躺下。
他感到异常口渴。
当晚,他像个死人似的张着嘴躺在那里,梦里有一股股冰冷的黑色山泉淌过。
我想起了他做过的一件事。
我和他一起念的十年级。
在学校我坐在他前面。
那次他丢了一只棒球,球顺着马路滚进了这片田里……一直滚到一大片像是荆棘的树丛里,他叫芬尼家的男孩去替他捡球。
那男孩比他还小一点。
他跟他说:去把棒球捡回来。
芬尼家的男孩不想去。
于是莱斯特走到他面前说:你最好去捡球。
那男孩说他不打算去,莱斯特便又命令了他一次:你要是不下到那边去给我捡球,我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芬尼家的男孩害怕了,但还是仰着脸,跟莱斯特说不是他把球抛到那边去的。
你看,我们刚才可是一直按照你的意思站在那边的。
巴拉德本可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他看出那男孩并不想照他的吩咐去做。
但他在那里站了一分钟,然后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鲜血立刻从芬尼家男孩的鼻子里流了下来,人也倒在了路中间。
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有人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把它按在了鼻子上。
那鼻子彻底肿了,不停地流血。
男孩看了看莱斯特·巴拉德,沿着马路走远了。
我觉得,我觉得……我不知道那算什么。
我们就感觉真糟糕啊。
从那以后,我就对莱斯特·巴拉德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以前我也没有多喜欢他。
对我来说,他根本就是个路人。
潮湿的夜气中,巴拉德贴在地上,心脏怦怦直跳。
这里是蛙山山路的拐弯处,透过山坡边缘稀稀疏疏的斜生杂草,他紧盯着一辆泊在路边的汽车。
车内,一个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深夜电台传来主持人漫不经心闲聊的声音,像是正在解说后排座位上的香艳场景。
一只啤酒罐哐啷啷地在石子路上滚动。
知更鸟立刻停止了歌唱。
他猫着腰从路旁大步跑出,黑色的身影笼上了汽车冰冷且积满灰的后翼子板。
他的呼吸浅快,双目圆睁,两耳竖起,分辨着车内人和电台节目的声音。
博比。
一个女声喊道。
紧接着,她又喊了一遍。
巴拉德将耳朵贴上后侧围板。
汽车开始轻微地振动。
他直起身子,大着胆子用一只眼睛从车窗角落往里偷看。
只见车内两条雪白的大腿肆意叉开,缠绕在一个黑影之上,活脱脱一个耽迷在欲望之梦中的黑色梦淫妖。
是个黑鬼,巴拉德嘀咕道。
哦,博比,哦,上帝啊,女孩呻吟道。
巴拉德这时已经解开了裤子纽扣,把自己贴在翼子板上。
哦,该死,女孩又说。
窥视者半蹲着身子。
知更鸟又开始叫了。
一个黑鬼,巴拉德自言自语道。
赫然出现在窗户上的却不是一张黑色的脸,隔着玻璃看起来特别巨
大。
有那么一刻他们面面相觑,巴拉德跌倒在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电台音乐随着轻轻的咔嗒一声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响起。
这时,有人推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巴拉德仓皇地沿着原路通过山口的转弯处逃走了,他在泥土和细石铺就的路面疾跑,脚下不断跨过踩扁的啤酒罐、废纸和烂掉的安全套,活像一只误入此地但无人关爱的猿猴。
你最好滚远点,狗娘养的东西。
这声音被山体阻挡,反射回来时已经微弱不清,显得毫无威胁。
然后,四下里变得寂静无声,唯有忍冬还怒放在仲夏的夜幕之中。
汽车发动了起来。
车灯亮起,随着车头掉转画了一个圈,沿着山路开下山去了。
我不知道。
他们说自打他爹自杀之后他就变得不正常了。
巴拉德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他妈跑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或者跟谁跑了。
是我和塞西尔·爱德华兹割断绳子放他下来的。
当时他到店里来,说起这事就像在说外面下雨了。
我们就到他家去了,一进谷仓就看到那男人的脚悬在空中。
我们赶紧割断绳子,让他掉到地上,就像割下了一块肉。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什么也不说。
那时他差不多
九、十岁的样子。
老家伙的眼珠像小龙虾那般凸在了眼眶外面,舌头发黑,跟松狮一样。
我当时就想,要是有人想上吊,他最好先用点毒药之类的东西,这样人 们就不必看见这种惨状了。
格里尔搞定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太不正常了。
可不是嘛。
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见点儿血。
我情愿是那种情况,
也不要看到眼珠挂在脸上。
我再跟你讲讲老格雷沙姆老婆死的时候他都干了点啥吧,他可疯狂了。
他们把她埋在六英里镇,牧师先讲了几句话,然后问格雷沙姆要不要在他们填土之前也说几句,老格雷沙姆于是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自己的帽子。
他站在那里,唱了一首狗屁不通的布鲁斯。
真的是狗屁不通。
我是真的搞不懂那歌在讲什么,他倒是清楚,唱完了一整首才坐了回去。
不过要说疯狂,他可是一点也比不上莱斯特·巴拉德。
要是这世上还有夜色更深的地方,他肯定早就找到了那里。
在这个废弃的小屋里,与他共处一室的还有无数㘗㘗鸣叫的黑蟋蟀,他躺在那里,听着这刺耳的声音,不得已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一天夜里,就在躺下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什么东西在房里蹿来蹿去,幽灵一般(这是他挣扎着坐起时看见的)从打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他坐在那里找了一圈,但那玩意儿已经不见了。
他能听见猎狐犬奋力追赶猎物的声音,饱经折磨的哀号和近乎凄痛的尖叫响彻了山中的溪地与峡谷。
它们乱糟糟地拥进屋前的院子里,发出女高音般的号叫,还把大片草丛踩倒在地。
巴拉德赤裸地站起身,借着惨白的星光,看见前门位置从门槛往里挤满了狂吠的猎狗。
它们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斑纹皮毛下的骨架强劲地跳动着,之后低头爬进房间,一只接着一只地在屋内绕行一周,嗓门还越来越大,后来它们又开始拆窗户,嘴里还不住地叫嚣,先是窗棂被叼走了,然后窗扇也被扯掉了,最后墙上就只剩下一个方形的洞口。
猎犬们的这番动静闹得巴拉德耳朵里嗡嗡直响,就在他站在那儿咒骂这群狗的时候,又有两只从门口进来了。
他一脚踢在一只正从他面前经过的狗身上,光溜溜的脚趾磕在那瘦骨嶙峋的屁股上,痛得他尖叫起来,抬着一条腿在房间里跳来跳去,而就在这时,最后一条狗走进了房间。
他摔在它身上,一把抓住了它的后腿。
那狗立刻发出了乞怜的呜咽。
巴拉德挥起拳头,胡乱将狗打了一顿,鼓点般的捶击声在近乎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同时响起的还有歇斯底里的叫骂和绝望的哀号。
沿着采石场树林里的小道一路向上,到处是巨大的石块和石碑,历经风吹日晒变得灰扑扑的,上面还长着深绿色的苔藓,树木间有石柱被推倒在地,一地藤蔓好似远古人类留下的踪迹。
这是夏日里的一个雨天。
他路过一片墨玉般的寂静黑湖,几面苔藓覆盖的围墙笔直地立在水边,一只小小的青鸟有气无力地斜坐在一根钢丝绳上。
巴拉德端平枪,瞄准那只小鸟,但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不祥预感突然来袭,他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鸟似乎也有所觉察。
它飞走了。
身影缩小。
越来越小。
消失了。
林子里万籁俱寂。
巴拉德用大拇指指腹扳下击锤,像背着个枷锁似的把枪搁在脖子上,他把两只手分别挂在枪管和枪托上,然后抬脚走上采石场的小道。
泥地上散落着许多扁罐头盒和碎玻璃。
灌木丛中满是垃圾。
一座屋顶出现在林子的另一端,烟筒里还冒着烟。
他走进一片空地,路的两边各停着一辆四脚朝天的汽车,就像是喝得烂醉的哨兵,他从巨大的垃圾堆旁走过,走向垃圾场边缘的小棚屋。
一群花色各异的小猫一边晒着微弱的阳光,一边注视着他前进。
巴拉德用枪指着一只体格较大的斑纹汤姆猫,嘴里发出“砰”的声音。
那只猫看着他,兴趣寥寥。
它似乎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
巴拉德朝它吐了口唾沫,它立刻举起一只沉重的前爪把唾沫从头上抹去,然后开始擦那个污渍。
巴拉德继续往前走,一路都穿行在垃圾和汽车零件中间。
垃圾场看门人生了九个女儿,他在自己捡的垃圾中找到了一本老旧的医药词典,便用那里面的词条给女儿们起了名字。
这些黑发长及腋窝、瘦高难看的小崽子们每天就待在垃圾堆里清出的一小块空地上,睁着双眼懒洋洋地坐在椅子和板条箱上,而她们那忙碌的母兽会依次喊她们去帮忙做家务,她们也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耸耸肩膀,动动慵懒的眼皮。
其中三个女孩名叫“尿道”尤瑞瑟拉(Urethra)、“小脑”赛瑞贝拉(Cerebella)、“疝气”赫尼亚·苏(HerniaSue)。
她们像猫一样移动,像发情的猫一样吸引着情郎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她们所在的垃圾堆,这种风气直到她们的老爹夜里拿着霰弹枪出来乱射一气才有所收敛。
他搞不清哪个女儿年纪最大,哪个又是什么年纪,他不知道她们是否应该和男孩们出去。
她们像猫一般觉察到他缺乏决心,便成天搭着形形色色的小车到处鬼混,弄得这地方就像一座旋转木马,只不过上面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小轿车和黑乎乎的敞篷车,装饰着蓝点尾灯、镀铬喇叭、狐狸尾巴和巨型骰子,也有在仪表盘上摆着用假皮毛做的恶魔摆件的。
这些车都 是用零件拼凑起来的,底盘低且容易在车辙上颠簸。
车里挤满了瘦高个的乡村大男孩,清一色地长着长长的生殖器和大脚。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怀孕。
他就揍她们。
他的妻子哭了又哭。
那个夏天有三个孩子出生。
包括两个房间甚至拖车在内的整座房子都人满为患。
到处都睡着人。
一个女儿带回一个被她称作丈夫的人,但他只待了一两天就再也不见了。
十二岁的那个也开始显怀了。
屋里空气变得很闷,并且越来越污浊,臭烘烘的。
他曾在房间角落里找到一堆破布,里面严严实实地包着一团团黄色的屎。
一天,他去到垃圾堆的另一头,在树林的野葛丛中撞见两个正在交合的人。
他躲在树后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他的一个女儿。
他试着慢慢靠近他们,但那男孩十分警觉,立马跳起身,从林子里逃走了,裤子都还来不及拉上去。
老头开始用随身带着的棍子揍那女孩。
她抓住棍子,他便失去了平衡。
他们一起摔趴在叶子里。
她那肥嫩的下体飘出炽热的腥臭味,桃红色的内裤挂在一丛灌木上。
他周围的空气里都带上了一股电流。
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工装裤已经褪到了膝盖下面,人也骑到了女孩身上。
爸爸,快住手,她说,爸爸,呜呜。
那小子有没有在你里面来一发? 没有。
他拔出来,握在手中,将精液射在她的大腿上。
你这该死的家伙,他骂道,然后站起身,一把提起裤子,像头熊一样慢吞吞地朝垃圾场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是巴拉德。
他会从那条小路过来,细眯着眼,脸上刻意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那杆来福枪要么攥在手里,要么扛在肩上。
他也会和老头一起坐在庭院里那张臃肿的沙发上,喝着从一只半加仑深的罐子里倒出的廉价威士忌,他们还会在追饮淡酒的时候把一只生土豆前前后后地传来传去,这个时候那些年纪较轻的女孩就躲在棚屋里偷看,嘴里还咯咯直笑。
他看上了其中一个金色长发、小腿光滑的姑娘,她坐着的时候总喜欢把两腿叉开,所以能看到底下的内裤。
她笑个不停。
他从没见她穿过鞋,但内裤却总是不同的颜色,一周七天皆是如此,并且周六总是穿黑色的。
巴拉德经过拖车的时候,这个姑娘正在把洗好的东西挂起来。
在她 身旁,一个男人坐在一只五十加仑的铁皮桶上,他转过脸,一边斜着眼打量巴拉德,一边和他搭话。
女孩朝他噘噘嘴,又眨眨眼,然后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
巴拉德也龇着牙笑,身上的枪筒轻轻叩击着大腿侧面。
怎么了,小糖豆?她说。
你笑啥?你看啥?嗨,他肯定是在看那个,那对绝佳的奶子,坐在桶上的男人说。
你想要看这个。
当然,巴拉德说。
给我二十五美分。
我没有那么多钱。
她笑了。
他也站在那里咧着嘴笑。
你有多少?我有一毛钱。
好吧,去借两分半,我给你看一个。
让我欠着吧,巴拉德说。
什么,你想吹我?女孩说。
我说的是欠,巴拉德说着,脸涨得通红。
坐在桶上的男人啪地拍了下膝盖。
我插句话,他说,你有什么能让这位莱斯特先生看一毛钱的吗? 他都看了有五毛钱的啦。
胡说,我啥也没瞧见。
你不用瞧见啥,她说道,弯腰从洗碗盆里捞出一块湿布,将它抖开。
巴拉德想顺着姑娘裙子的领口往里看。
她直起身。
就想让你的老二硬一下,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突然间又爆发出那种近乎疯狂的大笑。
谁说小猫咪就不咬人的,对吧,莱斯特? 我才没时间和你们胡闹呢,女孩说着,嬉笑着转身,拿起一只平底锅。
她撅起屁股,把锅挡在上面,眼睛看着他们。
小拖车的另一边,老头滚着一只轮胎走了过来,一堆旧橡胶正在熊熊燃烧,熔渣堆里升起一炷令人作呕的恶臭黑烟。
糟了,她说,要是你们被这玩意儿砸一下,以后可就再也爽不起来了。
他们目送她信步走向山坡上的棚屋。
我倒愿意冒个险,那男人说,你呢,莱斯特? 巴拉德说他也愿意。
在六英里镇教堂,礼拜开始之后只要有人开门,会众们就会像一个木偶团似的齐刷刷地掉头去看。
巴拉德拿着帽子走进教堂,他关好门,独自坐在后排的长凳上,见此情景人们都放慢了转回身去的速度。
人群中迅速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牧师停止了布道。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语,他拿起讲台上的水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了回去,擦了擦嘴。
兄弟们,他继续开讲。
可这些圣经经文在巴拉德看来无疑是胡说八道,于是他开始看教堂后面告示板上张贴着的那些公告。
本周捐献明细。
上周捐献明细。
六美元七十四美分。
出席人数。
一只啄木鸟重重地啄着屋外的排水管,那些神经紧绷的脑袋立刻偏过头去,转向那鸟,像是要叫它肃静。
巴拉德感冒了,整场礼拜都在大声地吸着鼻子,但谁也不指望他会停下,大家都不去看他,等着上帝亲自回头瞟他一眼。
夏末时节,鲈鱼在溪流中游动。
巴拉德躲在灌木丛后,把背阴处的池塘挨个儿探了个究竟。
几个星期以来,除了猎到几只青蛙,他一直靠吃偷来的饲料玉米和一些夏天花园里长出来的东西度日。
他跪在高高的草丛中,跟清澈溪水中不断划动鱼鳍使自己立在水中的鱼群说话。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肥家伙,他说。
他几乎是飞奔回屋。
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上了他的那杆枪。
他径直走到溪水边,钻进茅草和荆棘丛中,开始放松身体。
他朝四个方向分别走了几步,检查太阳光是否会晃到眼睛,手中的来福枪蓄势待发。
他盯着河岸那边看了一会儿,先是跪起身,然后又站了起来。
只见上游浅滩的下方,沃尔德罗普家的牛群正站在齐肚深的水里。
狗娘养的东西,巴拉德低声骂道。
溪水混着泥土,呈现出深红的颜色。
他举起枪,端平,开火。
牛群猛地掉转了方向,翻着白眼在红色的水中逃窜。
其中一只跑上了河岸,脑袋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它在岸上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之后又爬了起来。
巴拉德望着它,不由得绷紧了下巴,嘴里嘟囔了一句:该死。
我给你讲讲他以前做的另一件事吧。
他弄得一头老母牛不听他的话了,叫她干什么都不行。
他对她又推又拽,还拳打脚踢,最后搞得自己筋疲力尽。
他去找斯夸尔·赫尔顿借来了拖拉机,先是用绳子套住了母牛的头,然后发动拖拉机,拼了老命地往前开。
绳子拉直的时候,那场面就像是要把她的头直直地拽掉。
牛还是站在那里,他拉断了她的脖子,弄死了她。
你可以问问弗洛伊德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他手里有沃尔德罗普的什么把柄,他居然从来没有追究过他。
据我所知,即使是在巴拉德烧掉了他家的老房子之后,沃尔德罗普也没有因为这事对他说过什么。
讲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两年前特兰萨姆家的男孩赶着一群老公牛到集市上来的事情了。
它们站在他身旁,就是不肯走,最后他只好在他们的肚子下面点了一把火。
老牛低头看到了火,向外走了五步又退了回来。
特兰萨姆家的男孩看见那火直接烧向了牛车车厢的底部,急得大 叫,赶紧爬进车厢下面,用帽子扑打火苗,可就在这时,牛群又开始前进了。
它们拖着车厢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像是把他的两条腿都轧断了。
从没见过有畜生比它们更反复无常的了。
过来,莱斯特。
垃圾场看门人说。
巴拉德来了,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叫他。
你好啊,鲁贝尔。
他说。
他们坐在沙发上盯着地面看,老头拿着手杖在地上敲来敲去,巴拉德则把来福枪夹在了膝盖中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打耗子?老头问。
巴拉德吐了口唾沫。
随你的便,他说。
他们要把我们从这里带走。
巴拉德把目光转向棚屋,刚才在幽暗中他看到一个半裸的姑娘走过。
一个婴儿在大声啼哭。
我想你没有看到她们,是吗?谁?赫尼亚和老
八。
她们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老头说,我想,她们离家出走了,都三天了。
那个金发的女孩?对,她和赫尼亚。
我想她们是跟这里的几个小白脸走的。
好吧,巴拉德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些女孩变得如此疯狂。
她们的祖母可是你能见到的最热衷于教会活动的女人。
你去哪儿,莱斯特? 我得走了。
天这么热,最好别走得太急。
好的,巴拉德说,我从这边出去。
要是你看到老鼠,嗨,直接毙了它们。
要是看到的话。
你会的。
一只狗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采石场的小路。
巴拉德朝它轻轻吹了声口
哨,声音有些发干,他又打了个响指,那狗便过来嗅了嗅他的裤脚。
过了会儿,他们一道继续上路。
巴拉德顺着巨大的石阶下到采石场干燥的地面上。
在他四周,布满细槽和羽状纹钻孔的高大岩壁围成一个巨型竞技场。
一辆锈迹斑斑的报废卡车倒在忍冬丛里。
他走在波状起伏的石头路面上,脚边净是一些碎石片和碎石块。
那卡车看上去就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
采石场的尽头是一堆瓦砾,巴拉德停下脚步,想找找看有没有可以用的旧工件,他检查了旧炉子和热水器,翻拣自行车零件和腐蚀过的破桶。
他抢救出一把用坏的菜刀,把手已经裂了。
他唤着那条狗,声音在岩石间传递、回响。
当他再次回到采石场小路时,起风了。
某个地方一扇门砰地关上了,空旷的林子里响起一种怪异的声音。
巴拉德沿着小路往前走。
他来到一间废弃的铁皮屋,在它上方有一座木塔。
他抬眼望去。
高塔之上,一扇门嘎吱嘎吱地打开又啪地关上。
巴拉德看看周围。
铁皮屋顶发出哗啦哗啦和砰砰的声音,屋旁的荒地上腾起一片白灰。
路上尘土飞扬,巴拉德只好眯起眼睛。
待他走到乡间大路时,天已经开始下雨了。
他又喊了下那条狗,等了一会儿才继续上路。
一夜之间天气就变了。
他从来不知道秋天的天空可以这么蓝。
或许是记忆的问题。
他在被风刮来刮去的茅草丛中坐了一个钟头,任阳光洒在背上,就像要将温暖储存起来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天。
他看到一辆玉米收割机隆隆地从田野里驶过,到了晚上便和鸽群一起到这些支离破碎的玉米秆下捡玉米粒,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已经装了好几袋玉米,并把它们拎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山坡上的硬木树逐渐转黄染红,最后彻底变成光秃秃的。
这年冬天来得很早,黑色枯枝间冷风肆虐。
这破屋就只剩一个空壳,孤独的住客透过积满灰的玻璃望着一轮外缘模糊的惨白缺月慢慢袭向山脊上那些黑色的香脂树,墨色的树干似一只手在淡黑色的冬夜天空中随意勾画。
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去柯比那儿喝酒的人们会在深夜的路边见他没精打采地独自待着,手里总是攥着那杆来福枪,仿佛那东西令他无法抗拒。
他变得又瘦又凶。
有人说他疯了。
他被灾星缠住了。
他站在十字路口,听其他男人的猎狗在山中吠叫。
一些车从他身边驶过,车灯映出令人不快的傲慢身影。
高大的老式轿车里坐着肩膀紧绷的男人们,他们身旁摆着枪和威士忌酒罐,龟背形行李箱上蜷缩着专门负责将猎物赶上树的精瘦猎犬,汽车载着他们离开,朝巴拉德身上扬起一团尘灰,他便冲着那些家伙远去的背影发火,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嘴里嘀咕,有时还会向他们吐唾沫。
一个寒冷的早上,他在蛙山山口的转弯处发现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士睡倒在树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朝她丢了几块石头,一块砸中了她的腿。
她重重地翻了个身,头发上满是落叶。
他凑得更近了。
他能够看到薄薄的睡裙下沉重的乳房摊在胸前,肚子下方是浓密黑亮的毛发。
他跪倒在地,伸手碰碰她。
她那原本松弛的嘴巴变得扭曲起来。
眼睛也睁开了,像鸟的眸子一样慢慢打开下眼睑,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珠。
她猛地坐起,身上散发出一股威士忌的甜劲儿和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
她的嘴唇像咆哮的猫似的往后一咧。
你要干什 么?你这狗娘养的,她说。
你不冷吗? 关你屁事。
确实关我屁事。
巴拉德起身,拿着枪站到她的前方。
你的衣服呢? 她站起来,向后趔趄了一下,又重重地坐回落叶堆里。
她又爬了起
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用那双肿胀且眼皮耷拉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婊子养的,她骂道。
同时眼睛向四下张望。
她瞅见一块石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举在手里和他对峙起来。
巴拉德眯起眼睛。
你最好放下那块石头,他说。
你逼我的。
我说放下那玩意儿。
她气势汹汹地将石头往后举了举。
巴拉德上前一步。
她扔出石头,砸中了他的胸口,自己却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背过身去。
她说:我就知道你要这样对我。
巴拉德用手摸摸胸口,飞快地向下瞥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出血,不过什么也没看见。
她还把脸埋在手里。
他抓住她睡裙的带子,狠狠地拽了一下。
这轻薄的衣物滑到了腰间。
她放开捧着脸的手,紧紧攥住裙子。
她的奶头被冻得发青,硬邦邦地挺着。
走开,她说。
巴拉德一把抓住那纤细的布料,将它扯下。
女人的双脚从身下露了出来,人也跌坐在被压倒的冻草上。
他把衣服折起,夹在手臂下面,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他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地上,看着他走远,嘴里变着法子咒骂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费特人不错。
他说话很直接,但我喜欢他。
我们一起巡逻过好多次。
我记得有一晚,我们在蛙山上,看见一辆车停在山口转弯处,费特用车灯晃了他们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车上那个小伙子一直“是,长官”“不,长官”地答话。
他身边有个女孩。
费特让他出示驾照,他在车里扒拉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皮夹。
最后费特命令道:下车。
那女孩坐在车里,白得像一张纸。
好吧,小伙子说着,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费特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向我喊道:约翰,过来看看这个。
我走上前去,男青年垂着眼睛站在汽车旁边,警长用手电照着他,也看着下面。
我们站在一起朝他下身看去,只见那人裤子里外穿反了,所有口袋都挂在外面,看上去疯狂极了。
警长就这么放他走了,还问他能不能这样开车。
他就是这么个人。
巴拉德从屋内走到前廊,一个身材瘦削、下巴塌陷的男人正蹲在庭院里等着他。
嗨,达尔法兹尔。
嗨,莱斯特。
他吃力地嚅动着羊骨做的下颌,原来的地方已经被枪打飞了,说起话来就像是含了一嘴的弹珠。
巴拉德走到庭院里,蹲坐在来访者的对面,身子落在脚后跟上。
他们俩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便秘的石像鬼。
听说你在山上转弯处打了那个老娘们儿? 巴拉德吸吸鼻子。
什么娘们儿?他问。
就是被落在那边的那个。
只穿睡衣的。
巴拉德扯了下松开的鞋底。
我见过她,他说。
她去了警长那儿。
是吗? 另一个男人转身吐了口唾沫,又转回来看着巴拉德。
他们已经逮捕
了普莱斯。
那是你们该当心的事。
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说你有。
这个该死的撒谎精,真是一坨屎。
来访者站起身。
我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他说,你好自为之吧。
塞维尔县的警长走出法院,站在门廊处检视前方摆放着长凳的灰色草坪,塞维尔县折刀协会正在那儿集会,削削木头,嘀嘀咕咕,再吐吐口水。
他卷了一支烟,先把烟草包放回定制衬衫的胸前口袋,然后点上烟走下了门前的台阶。
他眯起眼睛,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研究这巴掌大的山镇中心早上是什么模样。
一个男人开门喊他,警长转过身去。
吉布森先生正在到处找你,他说。
你不知道我在哪儿。
好的。
科顿到底在哪里?他去拿车了。
他最好赶紧滚回来。
他从那边过来了,长官。
警长转回身,继续往街道上走。
早安,长官。
早安。
早安,长官。
嗨。
你好。
他把烟头弹到街上,跨进车里,拉上车门。
早安,长官,开车人说道。
去抓那个小杂种,警长说。
我和比尔·帕森斯今天早上本来要去打鸟,但我想现在应该不会去了。
比尔·帕森斯? 他养了不少好狗。
是的,他的狗总是最好的。
我记得他曾经养过一只叫作苏西的狗,他说那是条极其凶猛的猎鸟犬。
他把她从后备箱里放出来,我看了看后说:我觉得苏西不太舒服。
他看着那狗,摸了下她的鼻子,说他觉得她挺好的。
我告诉他:我觉得她今天真的不舒服。
接着我们就出发了,打了一个下午的猎,只杀死了一只鸟。
当我们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时,比尔说:那个,真搞笑啊,是你看出老苏西今天不舒服。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说:嗯,苏西今天病了。
他说:是的,她病了。
我又说:苏西昨天也病了。
苏西一直在生病。
苏西以后也会是病恹恹的。
苏西就是条病狗。
四分之一英里外,他看见警长从车上下来走到马路上,他看着他高举着臂肘,在路旁的荆棘和杂草丛中跋涉,一路穿过那些干巴巴的植物筑成的高墙,将它们通通踩在脚下。
等他来到小屋的时候,他那熨过的定制布裤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还沾满了灰尘。
他的脸上挂着枯死的毛刺和种子,表情很是不高兴。
巴拉德站在门廊。
我们走吧,警长说。
去哪儿? 你最好赶紧从门廊滚下来。
巴拉德吐了口唾沫,离开廊柱站直了身子。
我以为你们都搞明白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台阶上下来,手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
像你这么悠闲的人,警长说,应该不介意帮我们这些干活的解除一点小误会吧。
请吧,先生。
走这边,巴拉德说,这儿有条你不知道的小路。
巴拉德坐在一张上了清漆的橡木转椅里。
他仰靠在椅背上。
这里用的是碎石纹路的玻璃门。
门上的影子越来越大,然后门打开了。
一位副警长走进房间,四下张望起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看到巴拉德时,她开始大笑。
巴拉德伸长脖子望向她。
她从门外走进来,站在那儿盯着他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他开始用手挠那个部位。
警长从桌后站起身。
科顿,关上门。
这个狗娘养的,那女人指着巴拉德说,你们到底在哪儿找到他的? 不是他吗? 这个,是吧。
他是,是他……我想让你们抓的是另外两个狗东西。

这个混蛋嘛……她把手往上一甩,一脸厌恶。
巴拉德把一只脚跟放在地板上蹭着。
我啥也没干,他说。
那么你还要不要指控这个人呢? 当然要。
什么罪名? 老天爷,强奸。
巴拉德扯出一个笑来。
还有公击[1]和殴打,你这混蛋。
她就是个该死的老婊子。
老婊子一掌扇在巴拉德嘴上。
巴拉德从转椅上站起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抬起膝盖顶在他的大腿根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
他们齐齐向后摔去,打翻了一只铁皮垃圾桶。
一个挂满大衣的衣帽架轰然倒地。
副警长抓住巴拉德的衣领,拽得他转了个身。
那女人还在尖叫。
他们三人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
副警长猛地把巴拉德的手臂扭到后面。
他气得脸色铁青。
你这该死的婊子,巴拉德说。
拉住她,警长说,拉开……副手用一只膝盖抵住巴拉德的后腰。
女人已经站起身来,她提着两只胳膊肘,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巴拉德脑袋侧面。
现在轮到这边了,副警长说。
她又踢了一脚。
他抓住她的脚,她便跌坐在了地板上。
见鬼,长官,他说,要么她要么他,你拉住一个,行不?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巴拉德骂道。
他几乎咆哮起来,你们都该死。
憋烦我[2],那女人说,我要把这可恶的蠢蛋踢飞。
狗娘养的。
他在塞维尔县立监狱待了整整九个日夜。
猪油炖白芸豆、水煮蔬菜和白面包做的香肠三明治。
巴拉德居然觉得这里的饭菜不错。
他甚至喜欢上了局子里的咖啡。
对面牢房里关着一个黑鬼,一天到晚地唱歌。
他是个逃犯。
过了
两天,巴拉德开始和他说话。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约翰,那黑人说,黑鬼约翰。
你从哪儿来?你是个逃犯?我来自阿拉斯加的派恩布拉夫,我从一切世道常情中逃离。
要是来 点粉,我就是自己心灵的逃犯。
你是为啥进来的?我用折刀割掉了一个杂种的脑袋。
巴拉德等着他问自己的罪名,但是对方没有问。
过了一会儿他说, 他们说我强奸了那个女人。
她本来就是个下贱的妓女。
白种娘们儿本来就是祸害。
巴拉德同意他的说法。
他觉得自己有过这种想法,但从未听过有人 用这种方式讲出来。
黑人坐在床上,前后摇晃,嘴里低声哼唱: 往家飞像个杂种一样飞往家飞 我惹的所有麻烦,巴拉德说,总是和威士忌或女人有关,或者是两者皆有。
他总是听到男人们这样说。
我惹的所有麻烦总是和被抓有关,黑人说。
过了一周,警长从走廊里过来,带走了那个黑鬼。
往家飞,他唱道。
你确实要飞了,警长说,去见你的造物主吧。
像个杂种一样飞,那黑鬼继续唱道。
放轻松,巴拉德喊道。
黑人没有回应说他会还是不会。
翌日,警长又来了,他在巴拉德的牢笼门前停住,朝里望着他。

拉德也望着他。
警长的齿间叼着一根稻草,他把它从嘴里拿出来,然后说:那女人从哪儿来的? 什么女人。
你强奸的那个。
你是说那个老妓女? 是的,那个老妓女。
我不知道,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
她是塞维尔县人吗? 我不知道,见鬼。
警长看着他,又把稻草放回嘴里,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狱卒和法警一起来找巴拉德了。
巴拉德,狱卒说。
在。
他跟着法警走过长廊,狱卒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走下台阶,巴拉德
靠着铁栏杆扶手放松自己。
他们走出监狱,穿过一个停车场走到法庭。
他们把他带到一间空房间里,让他坐在椅子上。
他能透过双开门狭窄的缝隙看到些许外面的颜色和动静,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庭审内容。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法警进来,对巴拉德勾勾手指。
巴拉德站起来,穿过那两扇门,坐到了一道小栏杆后面的教堂长凳上。
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闭上眼睛。
然后再睁开。
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他,又瞅瞅一些文件,然后望向警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好吧,那叫他从这儿出去吧。
法警走过来,拉开栏杆的门,俯身对巴拉德说,你可以走了。
巴拉德站起身,从打开的门处走了出去,他穿过房间,朝着一扇透
着日光的门走去,接着他穿过大厅,从塞维尔县法庭的正门走出去了。
没有人喊他回去。
一个流着口水的男人站在门口,伸出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指指他,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巴拉德走下台阶,穿过街道。
他到市区的商店转了转。
他去了邮局,翻看那里的一沓海报。
上面印着的通缉犯用粗暴阴沉的目光回瞪着他。
拥有各种称号的男人。
他们的文身。
有关逝去爱情的传说被镌刻在注定会腐烂的血肉上。
黑豹图纹比比皆是。
警长过来的时候,他正站在街上,双手插在裤子后袋里。
你现在要干什么?警长问。
回家,巴拉德说。
之后呢?接下来你还打算干些什么坏事? 我没这种打算。
我想你应该提前给我们点提示。
这样更公平。
让我想想看:违抗法
庭命令、公共骚乱、袭击他人、蓄意伤害、公开醉酒、强奸。
我猜下一个就该是谋杀了?或者说,你已经做了什么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啥也没做,巴拉德说道,都是你乱往我身上扯的。
警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体跟着脚后跟轻轻晃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脸愠色的堕落分子。
好吧,他说,我想你最好赶紧滚回家。
城 里这些人才受不了你这种败类呢。
我又没有问这个狗屁城里的人要东西。
你最好赶紧滚回家,巴拉德。
我见了什么鬼要待在这里,要不是你一直啰唆个不停。
警长从他面前走开。
巴拉德继续在街头溜达。
走了约半个街区,他
回过头去,发现警长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长官,请滚回你自己的狗窝吧,他说道。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那把来福枪了。
他替惠利那老头装篱笆柱子,一根柱子八分钱,最后买了这把枪。
攒够钱的那天上午,就在中间这地方,他告诉我说他不干了。
我不记得他具体花了多少钱买的,但我想总得超过七百根柱子吧。
我要讲一件事。
老天为证,他真的会打枪。
只要能看见,都能打中。
有一次,我看见他从一棵大红橡树的树顶上把一只蜘蛛从自己的网里打掉了下来,当时我们到那棵树的距离就跟我们现在到马路那边似的那么远。
还有一次,他们把他从集市上赶走了。
不许他再玩射击游戏。
说到集市,我记得许多年前,他们搞来了一个老小子和你比赛打活鸽子。
他拿一把来福枪,你拿一把霰弹枪。
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他准是运来了一卡车的鸽子。
他让一个男孩拎了一板条箱的鸽子站到场地中央去,等他一喊,那男孩就放出一只来,他举起来福枪,砰的一声把鸽子打得血肉横飞。
先生们,准确地说他能够把鸽子的毛打得乱飞。
我们从没见过这种枪法。
我们当中有不少挺厉害的打鸟高手,但都在比赛中输了钱,直到我们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把戏是这样的,那个男孩把鸽子放上天的时候在它们的屁股里塞了小鞭炮。
它们像重获自由了一样飞起来,飞得那么高,结果砰的一声,屁股就开了花。
他看到羽毛炸飞了,直接开枪就行。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不,我要收回这句 话。
最后还是有人发现了。
我不记得是谁了。
那人抢在那老小子开枪前过去抢走了他的枪,不过那可怜的鸽子还是炸了。
所以,他们想给他涂上柏油,再在身上粘满鸽毛。
这又让我想起了他们在纽波特县搞的那次嘉年华。
有个人养了一只不知道是猿猴还是大猩猩的玩意儿,站起来可高了。
差不多快赶上那边的吉米了。
你先戴上拳套,他们会带他过来,把你们一起放进拳台里,如果你能在那里和他待上三分钟,他们就会给你五十块钱。
同去的朋友们不停地忽悠我去参加。
当时我手上正好还挽了个小妞,她不停地抬头看我,就像头待宰的小牛。
那些家伙继续撺掇我,我想我们是喝了点威士忌,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我去看了下那只猿,心想:不管怎样,他的块头还没有我大呢。
他们用链子把他拴在那里,我记得他坐在小凳上啃着一颗紫甘蓝。
我说了句:妈的。
然后举起手,告诉那些家伙我要试一试。
于是我们回去戴了拳套,那只猿的主人叮嘱我:不要太用力地打他,不然他会发疯,那你可就真的有麻烦了。
我心想:哼,他准是舍不得待会儿给那畜生一顿鞭子。
无非是不想让自己亏本罢了。
不管怎样,我走到外面,爬进拳台。
我感觉自己就是个白痴,我的伙伴们都在那儿欢呼,我低头看了下和我一起的小妞,狠狠地冲她眨了下眼,就在这时,他们把那只老猿带了出来。
他嘴上还戴了口套。
他友善地打量了我一下。
很快,他们大声报出了我们的名字,又讲了比赛事项,我忘了那老猿叫什么了,然后那个老小子敲响了一个大的开饭铃,我跨出一脚,围着老猿兜起圈子。
我给他展示了一些腿脚功夫。
他看上去无动于衷,于是我伸出手去,打了他一下。
他还是友善地看着我。
我就摆好架势,又揍了他一下,正好打在他的脑壳一侧。
我打完这下,看见他的头猛地向后倒去,眼神友善得滑稽,于是我说,嗨,嗨,他可真贴心啊。
五十块眼看就要到手了。
我猫着腰,绕来绕去,又击中了他,可就在这时他腾地跳到我的头上,把脚塞进了我的嘴里,想要撕开我的下巴。
我甚至不能大呼救命。
我想他们恐怕永远也没法把那东西从我身上弄下来了。
巴拉德混在赶集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在泥地里穿行。
沿着锯末铺就 的小路两侧到处是帐篷、彩灯和装棉花糖的圆筒,五颜六色的摊位堆着层层奖品,帐篷绳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奖品、洋娃娃和动物。
一座摩天轮矗立天际,看上去好似一只花里胡哨的手镯,长着鹰隼般翅膀的小型夜鹰穿梭在高高挂起的频闪灯之间,张开的鸟喙发出诡异的叫声。
细胞状的金鱼在水箱里浮动,他拿着捞鱼网,身子前倾,望向其他捞鱼者。
摆摊人把鱼从他们的网里拿出来,念出它们肚皮上的数字,有时他会摇摇头表示一无所获,有时则伸手到摊位下摸出一个小丘比玩偶或者一个塑料小猫。
就在他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巴拉德旁边的一个老头正试着把两条鱼同时赶到网里。
事情并不顺利,于是老头不耐烦了,他把鱼逼到水箱边上,然后将网猛地一提,鱼和水都被泼到了站在边上的一个女人身上,顺着胸口往下淌。
她低头看看。
金鱼正躺在草丛里。
你真是疯了,她说,要不就是喝高了。
老头握紧了他的捞鱼网。
摆摊人朝他们侧过身来,问道: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我啥也没干,老头说。
巴拉德正在捞鱼,他把它们捞上来,看看奖品上的数字后又抛了回去。
那个裙子被打湿了的女人指着他说:那边那个人在作弊。
嗨,老兄,摆摊人说着,伸手去拿他的网。
一毛一条,三条两毛
五。
我一条还没捞呢,巴拉德说。
你扔回去的都有半打了。
我一条都没捞到,巴拉德说着,攥紧了他的网。
好吧,捞完一条再看其他的。
巴拉德耸耸肩,仔细看了看那些鱼。
他捞起其中的一条。
摆摊人接过鱼来看了下说,没中,就把鱼扔回了水箱里,又把捞鱼
网从巴拉德手里拿了过来。
我可能还要玩呢,巴拉德说。
那也只是你可能,摆摊人说。
巴拉德像猫那样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往水箱里吐了口口水,转身走了。
被泼了水的那女人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辩解之意。
巴拉德从她身边经过时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真是个多管闲事的老婊子,不是吗? 他一边走路一边拨弄着口袋角落里的那些分币。
他被来福枪开火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尽管跟摊贩们招揽顾客的叫嚷声相比那简直算得上是悄无声息。
他来到一个热火朝天的摊位,柜台上趴满了长腿男孩。
射击室后面嘎吱嘎吱地走出一排踉踉跄跄的机械鸭子,蓄势待发的枪口立刻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快过来,过来哟,来试试你的技术,顺便赢个大奖,射击摊老板吆喝道,这位先生,要试试吗? 我先看看,巴拉德说,你有什么奖品? 摊贩用他的手杖指着从小到大摆放的几排动物毛绒玩具。
最下面这排……他刚要说话。
别管那个,巴拉德说,我要怎样才能搞到后面最大的。
摊贩指着铁丝上挂着的小卡片们。
打掉那上面的小红点,他用一种唱歌的语调说着,要是五个都打掉了,你可以选择这儿的任何一种奖品。
巴拉德拿出他的分币。
多少钱玩一把?他说。
二十五美分。
他拿出三个一毛钱,摆到柜台上。
摊贩举起一把来福枪,往弹匣里装上一铜管子弹。
这是一把泵动式来福枪,摊贩用一条链子将它系在了柜台上。
巴拉德把五分钱放回口袋,举起枪。
胳膊肘可以放在柜台上,摊贩说。
我不需要支撑,巴拉德说。
他开了五次枪,每轮过后都会把枪身压低一点。
打完全部子弹后,他指着空中说道,把那个大熊给我拿来。
摊贩顺着一根铁丝把小卡片拉过来,取下递给巴拉德。
所有红色部分都得被打掉才能赢得奖品,他说。
他的眼睛看向别处,仿佛完全不是在跟巴拉德说话。
巴拉德拿过卡片,瞅了瞅。
你是说这里吗?他说。
所有红色部分都得被打掉。
巴拉德的卡片中间有一个弹孔。
孔洞边缘的一侧有一道特别细的红边儿。
嗨,真见鬼,巴拉德说。
他把另外三枚硬币拍在柜台上。
快来玩吧,摊贩一边说一边给枪上膛。
这次卡片回来的时候,就算是用显微镜也找不到一点红色了。
摊贩拿下一只笨重的马海毛做的泰迪熊,可巴拉德又放下了三枚硬币。
他赢了两只熊和一只老虎,也招来了一小群围观者,摊贩赶紧把来福枪从他身边拿走。
老兄,就到这儿吧,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又没说能赢几次。
快来玩啊。
摊贩又开始招揽客人,下一个谁来?一个人最多赢三个大奖是这儿的规矩。
谁是我们下一个大赢家? 巴拉德扛上他的熊和老虎,开始往人群外走。
一个女人说,天哪,看看他赢的那些奖品!巴拉德僵硬地报以微笑。
年轻女孩们的脸从眼前飘过,温和而光滑,就像奶油一般。
一些人盯着他的玩具看。
人群移动起来,聚集到一块田地边缘。
巴拉德混在乡下人的海洋里看向黑暗之中,某种午夜竞赛即将拉开序幕。
噼啪声中,一道光在田野里亮起,一枚拖着蓝色尾巴的火箭朝着大犬星座轻快地飞去。
在距离这些扬起的面孔很高的地方,突然爆裂,点燃的硝化甘油四下喷溅,闪耀着穿过夜幕,划过天空,炙热的光线犹如 随意垂下的丝带,很快便燃烧殆尽。
又有一枚烟花升起,发出长长的嗖的一声,飞到高空变成鱼尾的形状。
烟花绽放最绚丽的时刻,你还能看到此前消失的火箭图案的影子,空中还飘着一缕黑烟,几道拱形的灰白痕迹向外向下延伸,就像一个巨大的深色美杜莎蹲在那里。
光线最亮之际,你能分辨出田间有两个男人正卧在他们的烟花箱上,像刺客又像是去炸桥的。
在这些面孔里,你能看到一个小女孩,双眼圆睁,舔着嘴边的焦糖苹果。
她那淡色的头发闻起来有股肥皂的味道,稚子之身却流露出数年后才会有的成熟魅力,天空中交织着硫黄燃烧的光芒和类似中世纪游乐场的暗光,她的脸被这些光线照着,显得特别全神贯注。
一道长长的烛光斜着划过天际,串起了她眼中的黑色湖泊。
她手指紧握。
在这片波澜壮阔的硫黄银河下,她看见一个拿着熊的男人盯着自己,便缩了缩身子,向旁边的另一个女孩靠去,又伸出两根手指飞快地捋了捋头发。
巴拉德从暗处走了进来,手里拽着几捆沾满雪的羊齿草。
他开始将这些干掉、冻住的东西揉成团,塞进壁炉里。
地板上的那盏灯在风中摇曳,烟道里传来风的呜咽。
空中落下道道飞雪,穿过墙上的裂缝,在地板上留下斜斜的印迹,冷风则不停地拍打纸板糊成的窗户。
巴拉德还抱回了一捆种豆子用的支杆,那是他从谷仓厩楼里偷来的,他把它们一一折断,铺在地上。
生好火后,他拽下工装鞋,竖着放到壁炉前面,又把皱巴巴的袜子从脚上脱下来,铺开烘干。
接着他坐在地上擦起枪来,子弹被退到大腿上一一弄干,枪机擦干后又上了油,机匣、枪管、弹匣和机柄也都上了油,做完这些之后他给枪重新装弹,拉动机柄将一颗子弹推进枪膛,然后放下击锤,把枪挨着自己放到了地上。
火里烤出来的玉米面包是一团粗糙的糊糊,简直就是和了水的玉米粉。
他心不在焉地嚼着一片没有味道的面包皮,就着些水咽了下去。
墙脚边,两只熊和老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塑料眼珠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红通通的法兰绒舌头吐在外面。
一群深色皮毛的猎犬排成一字纵队,在积雪的山岭斜坡上穿行。
被 追踪的野猪位于它们的下方,离狗群尚有一段距离,他正用冻僵了的古怪四肢沿着山坡往下滑,背拱得挺高,在冬日雪景中显得异常黝黑。
猎犬的声音回荡在广袤的灰蓝色虚空中,听上去就像是约德尔歌者的鬼哭狼嚎。
野猪起初并没有打算渡河。
等他改变了主意,却为时已晚。
当他从河这边的柳树林中钻出来时,全身都滑溜溜地冒着热气,接着他便开始穿越平原。
在他身后,那些狗正歇斯底里地从山坡上滚下来,积雪不断地在身边迸开。
它们撞进水面,像热石子一样冒起烟来,等到它们走出灌木丛,走上平原,周身都笼罩在一团团苍白的蒸汽之中。
直到被第一只猎犬追上,野猪才转过身来。
他蓦地转弯,猛击那狗,又继续前进。
猎犬一拥而上,缠住了他的后肢,他转头用剃刀似的獠牙向上挑出,后腿站立向后退去,但那边并无可藏身之处。
他继续转弯,却陷入一圈咆哮连连的猎犬的包围之中,于是他瞄准了其中一只,一下跳到它的身上将它死死按住,然后用獠牙对它开膛破肚。
可是,当他还想用转弯的法子护住自己侧面时却再也无能为力了。
巴拉德看着它们像跳芭蕾似的滑落,在积雪中翻滚,把泥水搅得到处都是,他看见混战之中诱人的鲜血四下飙溅,飞沫从撕裂的胸肺中涌出,深色心脏流下的血泊里还翻腾着旋涡,等到一片枪声响过,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条小猎犬追咬着野猪的耳朵,地上倒着一条死狗,黏糊糊的新鲜内脏堆叠在雪层之上,还有一只猎犬一边哀鸣一边拖拽着死去同伴的尸体。
巴拉德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拾起靠在树干上的来福枪。
远处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小人,他们正沿着河流向下游移动,匆忙走进渐渐消逝的天光里。
铁匠铺中几乎漆黑一片,只有屋内深处锻炉里的火焰还在燃烧,发出微弱的亮光,将工作中铁匠巨大的身影投射在他的上方。
巴拉德拿着一个捡来的生了锈的斧子头走进铺子。
早,铁匠说道。
早。
有什么事吗?我有把斧子要磨一磨。
他穿过脏污的地板,走到铁匠面前的铁砧边。
屋内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
农机和汽车的配件撒得满地都是。
铁匠扬起下巴,看向那个斧子头。
这个?他问。
就是这个。
铁匠把斧子头拿在手里翻了个面,说道,这玩意儿磨一磨也没啥用。
没用?你想用什么来做个斧柄?我觉得吧,得有一个。
他举起那个斧子头。
你不能只磨磨斧子头,他说,你瞧,这也太粗短了。
巴拉德看了看。
要不你等一分钟,我让你看看修理斧头的真正方法,保准比你在那边那家五金店里买到的任何新款都要好用百倍,那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我得花多少钱?你是说加上新斧柄一共吗?对,算上斧柄。
你付我两块钱吧。
两块。
对,斧柄是一块两毛。
可我只想花差不多两毛五分磨一下斧子头。
那你肯定不会满意的,铁匠说。
我买个新的也只要四块钱。
我情愿要这个,它可比两个新的还好使。
好吧。
想好了吗。
行吧。
铁匠把斧子架到火上,摇动曲柄转了几下。
两人眼瞅着黄色的火苗从刀刃底下蹿了出来。
你得一直让火烧得高高的,铁匠说,要比鼓风机口高三四英寸。
火苗还得干净,要用没有暴晒过的上等煤。
他用钳子把斧子头翻了个面。
第一遍加热的火得是漂亮的黄色,然后再慢慢降下来。
这儿还不够热。
他讲这些话时特地抬高了声音,然而锻造的过程却很安静。
他再次摇动曲柄把手,这回他们看见火焰喷了出来。
不要太快,铁匠说,要慢。
这才是正确的煅烧方法。
看看这些颜色。
万一这里变白了,那可就毁了。
现在火候差不多了。
他把斧子头从火里拉出来晃晃,那上面直冒热气,发出半透明的黄光,他把它放到铁砧上。
现在你得注意如何专门处理这些平面部分,他说着,手里提起了锤子,我们先从刀刃部分开始。
他挥舞铁锤,重击之下那烧软了的钢件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灰色圆形印子。
等把两面都敲出刃片,他把斧子头重新放回火里。
我们再烧一遍,但这次温度不要那么高。
赤红色的火就行了。
他把 钳子放在铁砧上,双掌重重地在围裙上抹了一下,眼睛却还盯着火焰。
看好了这里,他说,钢在火里待的时间千万不能过长。
有些人会趁机到周围干点别的,他们煅烧的工具留在火上就会坏掉,正确的做法是在出现美妙的颜色时将它取出。
现在我们需要赤红色,得是赤红色。
看,就是这时。
他又一次将斧子头夹到铁砧上,刀刃现在是深橘色,面上有一道道烧出的明亮裂纹。
现在趁着第二道火的热度,用锤子从刃片部分一点点地往后敲。
锤子敲击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像金属。
敲过去大约一英寸。
看看它展开的情况。
如果承受得住的话,把这里加宽到跟铲子差不多,但是注意千万不要用锤子去敲边边角角,不然敲到了手你还得把皮肉从那上面剥下来。
他毫不费力地稳稳敲着锤子,刃片逐渐冷却,直到它发出的光芒变成一抹淡淡的血色。
巴拉德扫视着这家店铺。
铁匠把刃片放到方柄凿下,用一把长柄大锤敲出喇叭形的边缘。
这样我们就把宽度定下来了,他说,现在再烧一次,让它变得坚硬。
他把刃片放进火里,转动曲柄把手。
这次我们用低温,他说,就烧一分钟。
等你看到它发光就好了。
就是现在。
现在把两面敲到恰到好处。
他短促地敲打着斧子头,然后翻个面继续敲打起来。
看,它变得多黑啊,他说,黑得发亮,跟黑鬼的屁股一样。
这能保护钢材,使它变得结实。
现在可以去淬火啦。
就在他们等待斧子煅烧完毕的间隙,铁匠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破烟头,在锻炉里的一块煤上点着。
我们只要把刚刚加工过的部分烧一下就行,他说,淬火的温度越低,锻造的质量越好。
淡淡的樱桃红颜色就对了。
有些人会把铸件浸到油里,但是水能够以更低的温度回火。
加一点点盐能软化水质。
软水淬硬钢。
就是现在,你把它拿起来再浸下去,注意手法,直着往下浸。
刀口直接向下,就像这样。
他将颤颤巍巍的刃片浸到淬火桶里,一股气泡立刻升了起来。
金属发出嘶嘶的声音,片刻就变得悄无声息了。
铁匠把它浸在水里上上下下地移动。
冷却要慢,这 样就不会开裂。
他说,现在,我们来抛光它,然后回火。
他用一根包着金刚砂布的棍子擦亮刃片,又用钳子夹住斧子头开始慢慢地在火上来回移动。
注意不要碰到火,还要一直动。
这样它才能回火均匀。
现在它变黄了。
对于有些工具,这样就够了,但是斧子的话,我们得让它回到蓝火。
现在它变成棕色了。
看啊,那里看见没? 他把斧子头从火里取出,放到铁砧上。
你得仔细盯好咯,不能让火先从角落里跑掉。
记住,永远要根据工序来调节火的形状。
这就好了?巴拉德问。
这就好了。
我们再给你配个斧柄,磨一磨,你就能带它走了。
巴拉德点点头。
这就像许多事情,铁匠说,一旦细节搞错了,整件事情就都错了。

他在一只插满了斧柄的桶里翻找着。
看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也能干这活啦?他问。
干啥?巴拉德回答道。
他从山坡上滑下,在没及大腿的雪地里溜得东倒西歪,身体在不断地漂移,他用一只手将来福枪举在头顶,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去了。
他捞到了一根葡萄藤,转了个圈停了下来。
一大把枯枝败叶散落在平滑的积雪之上。
他把这些碎片从衬衣领口弄了出去,又看了看斜坡下面,想要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抵达山脚平地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矮小的雪松之中。
循着兔子走过的路,他开始穿越树林。
地上的雪融化过又冻上了,所以最外面现在有一层薄壳,这天气真是太冷了。
他走到一片空地,一只知更鸟飞过。
跟着又有一只。
它们高举翅膀,轻快地从雪地上掠过。
巴拉德看得更仔细了。
一棵雪松下一群知更鸟正挤在一起。
见他靠近,它们三三两两地夺路而走,耷拉着翅膀在雪壳上蹦蹦跳跳,蹒跚而行。
巴拉德追着它们跑。
它们鼓动着翅膀,纷纷躲避。
他跌倒在地,爬起来又继续追着 跑,嘴里还哈哈大笑。
他逮到了一只,将它捧在手心里,羽翼丰满的身躯透着温暖,一颗心脏就在那里面跳动。
他沿着一条满是车轮印的大道走来,路边有人在地上支了一个切开的车顶,周围还撒了一些煤渣。
泥地里拖着一根灯线,车顶下方挂着一只发光的灯泡,一群看上去有些萎靡的小鸡挤在那儿咯咯直叫。
巴拉德咚咚地敲着门廊的地板。
这一天寒冷又阴暗。
一团团褐色的浓雾在屋顶上方盘旋升起,院子里有些地方还积着雪,已经变成了灰色,坑坑洼洼的,还沾着煤灰点子。
他低头瞅了一眼胸前的小鸟,这时门开了。
进来吧,一个穿着棉质家居薄裙的女人说道。
他跨上门廊台阶,进到屋子里面。
他和那女人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她的女儿。
她局促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那对奶子、那丰满且充满活力的屁股以及光溜溜的双腿都叫人目不转睛。
天可够冷的吧?巴拉德说。
天气怎么啦?那女人说。
我给他带了个玩具,巴拉德说,朝地板上的东西点点头。
女人顺着他的动作转过她那圆盘似的脸蛋。
什么?她问。
给他带了个玩具。
看这里。
他把那只冻得半死的知更鸟从衬衣里拽了出来。
那鸟赶紧别过头
去,眼睛突然动了动。
比利,看这里,女人说道。
那东西并没有看过来。
那是一只有着巨大秃脑袋、口水直流的灵长动物,栖居在这间屋子的下游地带,熟悉所有变形的地板和用敲扁的食品罐头盒堵住的破洞,在蟑螂和巨型多毛蜘蛛出没的季节里与它们厮混,终日污秽不堪,并且饱受不知名疾病的折磨。
这是给你的玩具。
知更鸟开始在地板上走动,翅膀颤抖得就像是两面三角帆。
突然它发现了那边的……什么?小孩?小孩,它转而往角落挪去。
孩子用无神的眼睛追着鸟看,过了会儿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巴拉德抓住那鸟,递了下去。
孩子用灰色的小胖手接住了。
他会杀了它的,女孩说道。
巴拉德冲着她咧嘴一笑。
他想杀就杀,这是他的,他说。
女孩朝他
噘噘嘴。
见鬼,她骂道。
我有东西给你,下次带过来,巴拉德跟她说。
你才没有我想要的,女孩说。
巴拉德又咧嘴笑了。
我炉子上有些热咖啡,女人从厨房里说,你要不要来一杯? 我可不介意,那就喝一杯吧,巴拉德答道。
他搓着双手,像是在说
天真冷。
巴拉德面前的餐桌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白瓷杯,他坐在窗户旁边,冷气从那里进来弄得室内冷飕飕的,咖啡冒起了白汽,褪色的花纹桌布上也凝结起了水滴。
他往杯中倒了点罐装奶,手里搅拌起来。
你觉得拉尔夫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没说。
好吧。
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等他。
我再等他一会儿,要是他还不回来,我就得走了。
他听见后门关上的声音。
他看到她沿着一条小路上的泥泞车辙走向
屋外的茅房。
他先看看那女人,她正在餐具柜上擀小饼干,于是又飞快 地掉头看向窗外。
女孩打开茅房的门,又随手在身后将它关上。
巴拉德把脸埋进了杯子冒出的热气里。
拉尔夫一直没有回来。
巴拉德喝完咖啡,说了句好喝,但谢绝了再来一杯,他不想再喝了。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说自己该离开了。
妈妈,你来看一下这边,女孩在另一个房间里说。
怎么了?女人问。
巴拉德已经站了起来,正在不自在地舒展身子。
我最好走人了,他说。
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等他。
妈妈。
巴拉德看向前屋。
那只鸟蜷缩在地板上。
女孩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快来这里看一下,她说。
怎么了?女人问。
她指着那个孩子。
这个穿着灰色小衬衫的胖乎乎、摇摇晃晃的玩意儿还跟之前一样坐在地上。
它的嘴巴沾满鲜血,不住地咀嚼着。
巴拉德从门口走进房间,弯腰去拾那只鸟。
它在地板上扑腾着,身子向前栽倒。
他捡起鸟,柔软的绒毛中两个细小的血点不住地抽搐。
巴拉德赶紧将它放下。
我告诉过你,不要把鸟给他,女孩说。
小鸟在地板上挣扎。
女人一边往门口来,一边把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
他们都看着那鸟。
女人问:他对它做了什么? 他把它的腿咬下来了,女孩说。
巴拉德尴尬地咧着嘴。
他大概不想它逃掉,他说。
我要是知趣的话早走了,女孩讽刺道。
安静,女人说道,快把那东西从他嘴里弄出去,免得染上病。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他们家的事情。
我记得他爷爷名叫利兰,这老头
有战争抚恤金。
二十年代末的时候死的。
他应该参加过联邦军。
可是大家都知道,整个战争期间他除了躲在树丛里侦察以外啥也没干。
他们来搜过他两三次。
唉,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打过仗。
这事是老卡梅伦跟我讲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说谎。
他说他们去抓利兰·巴拉德时,到谷仓和熏制房里去堵他,但他每次都能从树丛里溜出来,跑到他们拴马的地方,把士官马鞍上的皮子割下来钉鞋底。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抚恤金的。
我想他说了谎。
塞维尔县在联邦军队里的人可比登记过的选民还多,但他不是其中之
一。
他是唯一一个靠厚脸皮骗到抚恤金的。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可不是什么当兵的,他呀,老天爷做证,他是黑帮“白帽子”[3]里的混混。
哦,是的。
他就是干那个的。
他还有个弟弟,也是那里面的,那个时候从这里逃走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密西西比的哈蒂斯堡被绞死的。
事实证明,不只是那个地方,不管他跑到哪儿都会被绞死的。
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件关于莱斯特的事情。
你要是去查,他们家能追溯到亚当那会儿,他若算不上青出于蓝,那可真就见了鬼了。
没错,绝对的。
说到莱斯特…… 你们可都在说他的事。
我得回法院了,还有晚饭在等着我呢。
[1]原文有口音:Saltandbatterytoo. [2]原文为Betme,为Biteme的变形。
[3]WhiteCap,美国三K党的雏形。

2 十二月上旬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巴拉德腰带上挂着一对松鼠从山中下到了蛙山公路处。
他回头望向道路转弯的地方,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发动机发出低缓的突突声,蓝色的烟雾盘旋上升,汇入冰冷的晨光之中。
巴拉德穿过公路,趴倒在草丛里,匍匐着爬过树林,来到了山口转弯处的上方。
那辆车还在那边空转,里面却看不到任何人。
巴拉德沿着路旁的草丛往前爬,等到离那车已经不到三十英寸时,他站起身观察起来。
他能听到引擎有节奏地运行着,以及在这个宁静的早上山坡的某处地方传来的一段微弱的吉他弹唱。
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住了,一个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广播,他自言自语道。
车里没有有人的迹象。
窗上起了雾,但里面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
他踏出草丛,往下走了几步,来到汽车旁边。
要是有人管闲事问起,他只不过是来抓松鼠的,路过而已。
趁着经过那辆车,他往里看了一眼。
前排座位是空的,后排却躺着两个半身赤裸、四肢摊开的人。
一条光溜溜的大腿。
一只高举过头的胳膊。
两瓣毛茸茸的屁股。
巴拉德继续往前走。
突然他停住脚步,两只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转过身又走回那辆车的旁边,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向内窥探。
一堆杂乱的衣服和扭曲的四肢中间露着另一个人毫无表情的惨白脸孔,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睁着。
这是一个年轻女孩。
巴拉德轻轻敲了敲玻璃。
广播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下一首歌特别献给所有身患疾病和卧病在家的人们。
山上,两头奶牛尖细凄厉的哞叫回响在寒冷寂寞的空气之中。
巴拉德打开车门,手中的来福枪蓄势待发。
一个男人张开四肢趴在 女孩的大腿之间。
嗨,巴拉德说。
采来鲜花献我主,姹紫嫣红永盛开。
[1] 巴拉德坐在驾驶座位边缘,伸手越过方向盘将广播关掉。
发动机还在突突突地响。
他低头找到了钥匙,将车熄了火。
车里变得非常安静,只剩他们三人。
他跪在椅子上,向后座俯下身体,仔细地打量着那两个人。
他伸出手拉了下男人的肩膀,对方的手臂立刻从座位上滑向车厢地板,巴拉德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猛地向后一退,头砰的一声撞在了车顶上。
他竟然没有骂人,而是跪在那里盯着那两具尸体。
这些狗娘养的死透了呀,他说。
他能看到女孩的一只乳房。
她的上衣敞着,胸罩已经推到了脖子边上。
巴拉德盯着那儿看了好久。
最后,他伸手绕过男死者的背后摸了一下那只乳房。
很柔软,凉冰冰的。
他又用大拇指的指腹抚摩了一下已经完全变成棕色的乳头。
他还抓着枪。
他从座位上退下来,站在路上四下张望、聆听。
周围很安静,甚至听不到一声鸟叫。
他先把松鼠从腰带上解下,放到车顶上,又把来福枪竖着靠在翼子板上,然后重新爬进车里。
他朝座位俯下身,抓住那男人试着将他从女孩身上拽下来。
尸体摊开如有千斤重,死人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
巴拉德将他侧过来拖拉,可他却卡在了前排座椅的背后。
现在他能更好地看那女孩了。
他伸出手抚摩她的另一只乳房。
他摸了好一会儿,然后伸出大拇指将她的眼皮合上。
她很年轻,也很漂亮。
天气太冷,巴拉德关上前车门。
他再次伸手抓住地上的男人。
他看上去就像是挂在了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衬衫,裤子松松垮垮地堆在鞋面上。
巴拉德心中隐隐地泛起了些憎恶,他抓住那人冰凉赤裸的髋部,将他拉了过来。
他翻了个身,从两排座椅之间滑落,仰面躺倒在地板上,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半闭。
见他妈的鬼,巴拉德骂道。
这死人套着个湿嗒嗒的黄色安全套,直挺挺地指向他。
他从车里退出,捡起枪,走到可以看见公路的地方。
他走回车旁关上门,又走到汽车的另一侧。
天气冷得刺骨。
过了许久,他重新钻进车里。
女孩合眼躺着,乳房从敞开的上衣里探出来,雪白的大腿叉开。
巴拉德爬上了座位。
死掉的男人从汽车地板上看着他。
巴拉德踢开他碍事的腿,从地上捡起女孩的内裤嗅了嗅,放进口袋里。
他从后窗向外看去,又仔细听了听。
然后,他跪在女孩的两腿之间,解开纽扣,脱下了自己的裤子。
他像个疯狂的体操运动员似的卖力操练。
他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想对女人讲的话滔滔不绝地灌进那只苍白的耳朵里。
谁又能说她听不见呢?完事之后,他立起身,又朝外看了一下。
窗上蒙着雾气。
他扯过女孩的裙边擦了擦身体。
他站在死男人的腿上,那家伙的玩意儿还竖着。
巴拉德提起裤子,爬过座椅,打开车门走回公路。
他把衬衫塞进裤子,系好扣子。
接着他拾起枪,开始沿着公路往山下走。
没走多远,他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
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放在车顶的那对松鼠。
他将它们放进衬衫,打开车门,探身进去转动了一下钥匙,按下了启动按钮。
寂静中那车嘈杂地发动起来,发动机重新恢复了活力。
他看着汽油表,指针显示还剩四分之一箱油。
他瞥了眼后座上的尸体,关上门,又走回了公路上。
他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就又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直挺挺地瞪着前方。
妈的,管他娘的,他说。
他开始再次沿着公路往回走,走着走着还跑了起来。
他回去的时候,那辆车还在突突突地响。
巴拉德跑得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吸着冷空气,从喉咙灌到火烧火燎的肺里。
他猛地拉开车门爬进去,俯身探到后座去拽男尸的裤子,他摸到后袋里的钱包,便伸手进去拿。
他把钱包掏出来打开。
泛黄的玻璃纸相框里镶着家庭照片。
他拿出一沓薄薄的钞票,数了数,一共是十八块钱。
他把钱叠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又把死者的钱包放回他的裤子里,接着他倒退着爬出汽车,关上了车门。
他又把钱从口袋里拿出来点了一遍。
他正要捡起来福枪,却突然停住了,转身又爬进车里。
他的目光在后排地板和座位上各扫了一遍,又摸了摸两具尸体的下面。
接着他看向前排。
女孩的手包落在了座椅旁边的地板上。
他打开 包,拿出里面的零钱包打开,找到了一小把银色的钱币和两张揉成团的钞票。
他胡乱地在包里翻了一通,拿出口红和胭脂塞进自己口袋,然后啪地合上包,把它放在腿上坐了一分钟。
他瞄到仪表板里的手套箱,于是伸手过去按下按钮,箱盖随即向下打开了。
箱子里是一些纸、一只手电和一品脱瓶装威士忌。
巴拉德取出瓶子,举起一看,里面还剩了三分之二瓶酒。
他关上手套箱,爬出汽车,把酒瓶放进自己口袋,关上车门。
他又看了一次那女孩,便沿着公路往山下去了。
他只走了几步就又停下来回头。
他打开车门,伸手进去打开广播。
周二晚上我们会在布尔斯加普学校,广播里说道。
巴拉德关上车门,继续往山下走。
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掏出酒瓶喝了几口才又重新上路。
快到山脚的公路岔口时,他最后一次掉过头去。
他转过身,回头看了看上面的路。
他在路中间蹲下,枪托点地,双手握紧前支架,下巴则搁在一只手腕上。
他吐出一口唾沫。
往天上看看。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又一次开始沿着公路往回走。
一只鹰隼乘着风在山坡上空升起,羽毛和翅膀把阳光滤得有些泛白。
它盘旋,滑翔,直冲云霄。
巴拉德正在匆匆赶路。
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却绷得紧紧的。
他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把她扛在肩上,才走了一英里就累得筋疲力尽,只得双双躺倒在树林里的落叶上。
巴拉德静静地呼吸着寒气。
他找到一块凸出的石灰岩,把枪和松鼠埋进了那下面的一堆黑色树叶里。
做完了这些,他驮上女孩,挣扎着起身,继续上路。
他穿过屋后的树林走下山,踏着茅草丛生、枯草遍地的野径走过谷仓,扛着她通过狭窄的门口进到屋内。
他将她放到床垫上,盖好,然后拿上斧子走了出去。
回来时他手里抱着一捆柴火,等在壁炉里生好火,他坐在火前休息起来。
然后他把脸转向女孩。
他脱下她身上所有的衣物,仔细地审视起她的身体,仿佛能够看出她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随后他走到屋外,通过窗户看她全身赤裸地躺在火前。
当他回到屋内时,裤子已经解开,只待将两腿从裤管里拔出,走到她身边躺下。
然后拉过毛毯,盖在了两人身上。
下午,他回去取了枪和松鼠。
他把松鼠放进衬衫里,又检查了枪的后膛,发现已经上好了子弹,便继续往山上走去。
当他穿过冬天萧索的林子来到山口转弯处的上方时,那辆车还停在那儿。
发动机已经不转了。
他蹲坐在脚跟上望着车子。
它很安静。
隐约能听到下方传来的广播声。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吐了口痰,最后打量了那地方一眼,便转身下山去了。
清晨,山坡的迷雾中黑黝黝的小树像刀子般矗立着,两个男孩穿过空地,走进了巴拉德的小屋,他正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身子蜷成一团,身边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女孩的尸体摆在另一个房间里,以免温度太高不好存放。
他们站在门口。
巴拉德猛地从地上弹起,怒目斜视对方,口中发出号叫,吓得他们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院子里。
妈的,你们要干吗?他嚷道。
他们站在院子里。
一个握着杆来福枪,另一个则拿着把自制的弓。
我们是查尔斯家的表兄弟。
拿枪的那个说道,你不能赶他走,他们说我们能在这里打猎。
巴拉德看着那对表兄弟。
滚到别处打猎去,他说。
走吧,阿龙,拿枪的说道。
阿龙怨恨地看了巴拉德一眼,便和他的兄弟一道离开了院子。
你们最好离这里远点,巴拉德站在门廊上喊道,屋外的寒气冻得他
直打哆嗦,你们最好都这么做。
待到他们走进干燥的树林,消失在视线中时,其中一个掉头骂了几句,但巴拉德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就站在他们刚刚待过的门口,从那里向屋内看,想要用自己的眼睛重新确认刚才他们都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不确定。
她躺在一堆破布下面。
他进了屋,重新生上火,蹲在壁炉前骂骂咧咧。
他从谷仓回来的时候,手里拖着一架粗制滥造的手工梯子。
他把它搬进女孩所在的房间里支了起来,一头伸进了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方洞里,然后爬了上去,将头探进阁楼内。
屋顶摇摇欲坠,就像是冬日天空背景上的一块特别棘手的拼图,借助一格格昏暗的光线他认出了几只装满梅森玻璃罐的旧箱子,罐体上落满了灰尘。
他爬进阁楼,在松松垮垮的地板上清理出一块空地,用几块破布把那片地上的灰擦了擦,然后就又爬了下来。
她对他来说真的太重了。
他用一只手够住上面的梯级,另一只手搂住死去女孩的腰肢,她荡在半空,身上穿了一件破破烂烂、胡乱缝了几下的睡裙。
爬到一半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住,又往下爬了回去。
他试着让她环住自己的脖子,却也没能爬得更远。
他只好带着她坐在地上,嘴里猛喘粗气,在冰冷的房间里凝成一片白汽。
后来,他又去了趟谷仓。
再进屋来的时候,他拿来了几段旧的犁地用的执马绳,坐在火前拼接起来。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把绳子绑在那具苍白尸体的腰间,拿起另一头爬上梯子。
她从地板上升起,肩膀向后跌去,头发全部垂向地面,她开始上升,在梯子上撞来撞去。
到了一半的地方,她停住了,荡在那里。
过了片刻,她又开始向上升去。
他把那对松鼠和萝卜一起做成了某种炖菜,此时他正在把吃剩的部分放在火前加热。
吃过饭后,他提着枪上了阁楼,离开时他把梯子拿到屋外,靠在房子的背后。
接着他走到外面的路上,开始朝镇上走去。
这一路几乎没有来往的汽车。
巴拉德头也不抬地走在路边灰扑扑的草地上,脚下净是些啤酒罐子和垃圾。
天越来越冷了,三个小时后,他抵达了塞维尔维尔,整个人都快冻青了。
巴拉德去购物了。
一家纺织品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个粗糙的木头模特,没有头,身体安在一根杆子上,穿着一件肥大的红裙。
他在缝纫用的小杂货和纺织品中来回走了好几次,双手摸着口袋里的钱。
一个女售货员交叉双臂抱着肩膀站在那边,她看到巴拉德经过,便向他倾过身子。
需要买点啥吗?她问。
我还没看好,巴拉德说。
他又去女式内衣的柜台转了一圈,眼睛里露出些许狂野的神色,仿佛是在害怕那些材质轻薄、色彩淡雅的衣物。
再次经过女售货员时,他把手插进裤子后袋,漫不经心地把头朝橱窗玻璃的方向一甩,问道,外面挂的那条红裙子多少钱? 她看向店铺前面,咬着一只手努力回想着。
五块九毛
八,她说,接着她又上下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五块九毛
八。
那我就要它了,巴拉德说。
女售货员从柜台上站直了身子。
她和巴拉德差不多高。
她问:你需要多大尺码? 巴拉德看着她。
尺码,他说。
你知道她穿几码的衣服吗?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
他从未看过那女孩站着的样子。
于是,他看着女售货员说道,我不知道她穿多大码。
好吧,她块头大不大? 我想没你大。
你知道她的体重吗? 她肯定有一百磅,或者更多。
女售货员有点滑稽地看着他。
她准是个小个子,她说。
她确实不高。
衣服在这边,她边说边带路。
他们踩着嘎吱作响的涂油木地板,穿过房间来到一排用电镀水管组
装起来的衣架前,女售货员往后拨开几个衣架,拽出那条红色的裙子,举在手里。
这件是七号的,她说,我敢说只要她的个头不是非常小就一定能穿上。
好的,巴拉德说。
要是不合身,可以叫她来换。
好。
她把衣服搭在手臂上折好。
还需要买点别的吗?她问。
要的,巴拉德说,她还需要其他一些东西。
女售货员等在那里。
她需要一些东西来搭配裙子。
她都需要些什么呢?她问。
她需要几条内裤,巴拉德脱口而出。
女售货员手握拳头放在嘴前咳了几声,转身走回过道,巴拉德跟在
后面,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站在刚才他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的柜台前,女售货员伸出手指在小玻璃栏杆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却不理会他。
他的手还塞在裤子后袋里,手肘则向外伸出。
内裤都在这里,女售货员说着,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铅笔,在柜台栏杆上滚了起来。
有黑色的吗? 她在一堆内裤里翻了半天,最后挑出了两条带着粉色蝴蝶结的黑色内裤。
两条我都要了,巴拉德说,再拿一件那边的那个。
她看向他指的方向,问道,衬裙吗?是的。
她沿着柜台移动到那边。
这儿有条漂亮的红色衬裙,她说,和刚才那条裙子搭起来很漂亮。
红的?巴拉德说。
她把衬裙举了起来。
这个我也要了,巴拉德说。
还要别的什么吗?她问。
我不知道,巴拉德说道,眼睛在柜台上扫来扫去。
她需要胸罩吗?不用。
你们没有红色的内裤,是吗? 巴拉德来到福克斯的店铺时,已经冻得半死了。
黛青色的薄暮已经笼上了周围荒凉的树林。
他径直走向火炉,靠在落满灰尘的灰色炉筒旁,牙齿直打架。
你挺冷啊?福克斯先生问。
巴拉德点点头。
广播说今晚要降温到三摄氏度。
巴拉德不是来闲聊的。
他在店里转来转去,挑选着豆子罐头和维也纳香肠,他又拿了两条面包,然后指着肉案说他想要半磅那儿的大香肠,他还拿了一夸脱鲜奶、一些芝士、脆薄饼干以及一盒蛋糕。
就在他忙碌的时候,福克斯先生在一张便笺纸上算起账来,他的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方清点着柜台上的东西,心里默默盘算。
巴拉德把放着他从镇上 买的东西的包裹紧紧地夹在腋下。
昨天晚上他们在上头找到的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福克斯先生问。
他怎么了?巴拉德应道。
他在壁炉里生起火,然后用冻僵的手指去解开结了冰的鞋带,他在
地板上用力跺着脚后跟,好让鞋子能和脚踝分离,才能够脱下来。
他看看自己的双脚。
它们已经变成淡黄色的了,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的斑点。
当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时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脚下的地板了。
他看上去像是在用踝骨踱步。
他赤着脚走到外面,拿上梯子回到屋里,爬到阁楼上去看女孩。
他把枪带了下来,放到了火炉旁。
他打开从镇上带回来的那些包裹,拿起一件件衣服嗅了起来,之后又把它们重新叠好。
他打开一罐豆子和一罐香肠,将它们放进火里,又架起了一只平底锅,准备烧水煮咖啡。
他把剩下的东西放进柜子里,然后坐在床垫边上穿鞋。
他提着斧子出去砍柴,嗒嗒地踩着地板穿过房间,走进外面的夜色中。
天又开始下雪了。
他拖了许多木柴回来,房间里堆起了一大堆树枝和老树桩子,里面还夹杂着整根整根的篱笆柱子,那上面的钉子上还挂着一段段烂了的铁丝。
他一直忙到天彻底黑下来,终于把火烧得旺旺的,便坐在火前享用起晚餐。
吃完饭,他点上灯,提着它走进另一个房间,爬上梯子。
紧接着那儿就响起了一阵轻声咒骂,还有一些挣扎的声音。
她顺着梯子下降,直到脚碰上地板才停下来。
他又放了点绳子出来,但她还是靠着梯子站在地上。
她是脚尖点地的站姿,不然身体便会对折起来。
巴拉德也从梯子上爬下来,将绳子从她腰间解开。
他把她拖进隔壁房间,放在壁炉前。
他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试着将它举起,但整具尸体已经变得木然僵硬。
这婊子可真冻上啦。
巴拉德说道,顺手在火里添了更多柴火。
后半夜,她终于软化到可以脱下衣服了。
她光溜溜地躺在床垫上,灰黄色的乳房在灯光下就像蜡做的花朵,巴拉德开始给她穿新衣服。
他坐着给她梳头,用的是他在廉价商店买的梳子。
他又打开口红的盖子,旋出膏体,涂抹在她的唇上。
他本来打算把她摆成各种姿势,然后去屋外的窗户边窥视她。
可过了一会儿,他仍搂着她坐着,双手伸进新买的衣服里抚摩她的身体。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慢慢地脱掉她的衣服。
接着他脱下自己的裤子,躺到她身边。
他摊开那两条松垮垮的大腿,告诉那女孩,你一直想要。
之后,他把她拖回了原来的房间。
她软趴趴的,不好驾驭。
那些骨头松散地包裹在肌肤之下。
他用破布盖好她,又回到火炉旁,将火烧到最旺,便躺在床上看着炉子。
烟道里升起巨大的烟团,发出呼呼的号叫声,通红的火苗在烟筒顶上跳动。
一支巨大的砖红色蜡烛在夜里燃烧。
巴拉德往炉子里塞了许多树枝和树桩劈成的柴禾,一直堆到烟筒的喉咙位置。
他煮了咖啡,靠在睡觉的垫子上。
尽情地变冷吧,你这狗娘养的天气,他冲着窗格之上的夜空说道。
然而天气真的变得更冷了。
气温降到了零下六摄氏度。
一块砖落进了火焰里。
巴拉德又添了把柴,然后拉过毯子,平静地等待入睡。
小屋内亮如白昼。
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不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点上灯走进另一个房间。
他把女孩翻了个身,绑上绳子后自己率先爬进了阁楼。
女孩又一次向上升去,只不过这次她一丝不挂。
下来之后,巴拉德把梯子放倒,又靠墙摆好,便回屋睡觉了。
屋外,雪花飘然落下。
夜里他醒了,心头油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坐起身。
壁炉里只剩下一条小火苗,几乎一动不动地竖在灰堆里。
他点上灯,挑挑灯芯。
房间上方笼罩着一片飘浮不定的烟雾。
一股股白色浓烟从天花板条之间渗了出来,他能听到头顶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就像什么东西正在进食。
哦,该死!他说道。
他站起身,盖毯在他瘦削而愤怒的肩膀上晃荡着。
透过天花板上的裂缝他看到一片地狱般的炽热橙光。
他急忙套上夹克和鞋子,拎着枪冲进外面的雪地里。
他站在一块被踩秃了的杂草丛中抬头看向屋顶。
几条疯狂的火舌沿着烟筒管道上下蹿动。
阁楼中接连传出猛烈的爆裂声。
大团大团的水汽从湿嗒嗒的屋顶上腾起,一根根火红的光线在漫天飞雪中随风浮动。
他妈的,巴拉德骂道。
他把来福枪靠在一棵树上,赶回屋里收拾他 的寝具,他奋力地将这些东西拖到雪地,又冲了回去。
他找到了他的厨具,连同小食品柜一起搬出了房子,他还拿上了斧子、一部分自己的工具以及藏在空房间里的一些零碎物件,在把它们通通丢进院子里之后,他跑回屋内,把梯子靠在阁楼洞口立好,抬起头朝上面看。
巨大的橙色火球在阁楼里跳动。
他爬上梯子,将头探进天花板的洞里,随即就感到头发噼啪一声烧焦了。
他弯下腰拍拍头。
眼睛已经被烟雾熏红,流着眼泪。
他蹲在梯子顶上,眯起眼睛盯着上方的火场,过了几分钟才从上面爬下来。
回到外面的时候他的手臂里夹着那几只毛绒熊和毛绒老虎。
屋顶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在火焰持续的咆哮声之上,你能听到房子远端那棵布满裂痕的老橡树在一排排火焰的攻势下接连爆裂和摇摇欲坠的杂音。
这大火的热浪真是令人震惊。
巴拉德瞠目结舌地站在雪地里。
火苗沿着板条上下蹿动,就像一群点着了的松鼠。
穿过房顶的火焰,你能从一排熊熊燃烧的三角形中看出被钉子铆住的屋顶框架结构。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小屋就变成了一堵结结实实的火墙。
在一片爆炸声中,窗户玻璃裂了好几块,纷纷从窗扇里掉落下来,紧接着房顶哗啦一下坍塌进屋内。
这地方太热了,巴拉德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
屋子周围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圈湿漉漉的地面。
过了一会儿,地面开始冒出蒸汽。
离天亮还早,可这个为巴拉德遮风避雨的房子此时只剩下一个熏得漆黑的烟筒和它下方一堆还在闷烧的木板。
巴拉德穿过湿软的地面,爬上壁炉,像只猫头鹰似的坐在炉床上。
他得取暖。
他本喜欢自言自语,现在却一言不发。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冻醒了。
他在床垫下堆了枯死的野草和灌木,睡觉时则把双脚朝向了房屋余烬,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坠下,落在他的身上。
雪在身体上融化,可早上寒气加重又将雪水冻上,于是他醒来的时候盖毯已经结了一层冰,一碰就像玻璃似的碎了。
他穿着那件薄薄的外套,跌跌撞撞地走向壁炉,想让身子取取暖。
天上还在飘着小雪,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等到身体不再发抖时,他拿出了锅,装满雪,放到余烬里。
给锅加 热的同时,他找到了自己的斧子,砍了两根杆子把湿掉的毯子挂起来晾干。
天亮时分,他在壁炉上铺了一圈杂草,然后坐在里面,双手捧着一个大瓷杯呷起咖啡来。
待这忧伤的灰色光线出现时,他把最后几滴咖啡从杯中甩出,爬下座位,开始用一根棍子在灰烬中捅来捅去。
他花了大半个早上的时间在废墟里翻找,直到膝盖以下全部沾上了黑色的木灰,他的手也都是黑的,脸上则布满了黑色的条纹,那是他在疑惑不解时用手抓出来的痕迹。
他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好像她从来就没来过这儿。
最后他放弃了。
他把雪从剩下的口粮上掸掉,给自己做了两个香肠三明治,然后在灰堆里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蹲着吃了起来,乌黑的指印摁在白面包上,深色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显得空洞无神。
他用毯子将生活用品打包后背在肩上,穿过山坡上积满雪的林子向上攀爬,看上去就像某种发了疯的冬日地精。
他不停地摔跤、滑倒、骂骂咧咧。
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了之前来过的一个山洞。
这是他第二趟来这里,这次他带上了斧子、来福枪,还有一个猪油桶,里面装满了大火中捡来的热煤块。
山洞的入口仅容一人躬身爬行,巴拉德爬进爬出,身子前面沾满了滑溜溜的红泥。
山洞里面是个宽大的石室,一束斜光从红色的黏土地面爬向屋顶上的一个孔洞,就像是一根发光的树干。
巴拉德用煤块点燃了几把干草,组装并点亮了油灯,他走到山洞中央,抬脚将从前生火留下的灰烬踢开,头顶上方正是那个孔洞。
他把山中死树笔直的外皮砍成硬木片,然后拖进洞里,很快便在石室里生好了火。
就在他下山去搬床垫的时候,一缕袅袅白烟从他身后的洞口里升了起来。
天气没有好转。
巴拉德开始在山野游荡,穿过雪地回旧家看看,他要看看那座屋子和里面的新房客。
他通常在夜间过去,躺在河堤上,隔着厨房窗户看那人的一举一动。
或者爬到水井房上面,这样就能一直瞧到前厅,格里尔正跷着穿短袜的脚,坐在巴拉德以前用过的火炉前。
格里尔戴着眼镜,读着像是种子目录一类的东西。
巴拉德把来福枪的瞄准器搁在胸口。
突然他手一翻,将枪拎起,一下举到耳朵上边。
他把手指 插进冰冷的扳机扣环。
张开嘴说了声,砰! 巴拉德跺着脚把雪从鞋子上抖落,他把来福枪靠在房子墙上,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他向四下扫视了一下。
沙发完全被雪盖住了,雪地上星星点点地落下了许多煤屑和猫爪印。
房子后面放着几辆车的残骸,其中一辆的后窗里映出一只火鸡,正盯着他看。
门开了,身穿衬衫和吊带裤的垃圾场看门人出现在门口。
进来吧,莱斯特,他说。
巴拉德进了屋,转动眼珠到处张望,脸上还挂着一个客套的微笑。
可惜他这副样子谁也没见着。
一个年轻女孩抱着个婴儿坐在一个汽车座椅上,巴拉德进来时她站起身走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快过来,趁你还没被冻死快来暖暖身子,看门人说着,走向火炉。
人都到哪儿去了?巴拉德问。
妈的,看门人说,她们都已经离开了。
那位小姐不是没有走嘛。
呀,不是的。
她是来探望姊妹们的。
除了最小的那个,其他女孩都
走了。
我们这儿还有两个小婴儿。
她们怎么会就这么突然地都走了呢? 我怎么知道,看门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她们什么也不听你的。
莱斯特,你没有结过婚,这很值得骄傲。
婚姻里都是悲伤和心痛,人们根本不可能从中得到什么回报。
你不过是在自己家里养大了一群敌人,还要被她们诅咒。
巴拉德将背转向火炉。
好吧,他说,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看到自己结婚了。
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啊,看门人说。
巴拉德摇着头,默认了老头的观点。
我听说你家被火烧啦,看门人说。
彻底烧光了,巴拉德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
怎么起的火? 我也不知道,火是从阁楼烧起来的。
我想准是因为烟筒里冒出来的
火星。
你当时在睡觉? 可不是嘛,我才刚刚离开那里。
沃尔德罗普怎么说? 我不知道。
我没见他,也不会去找他。
你真该感到骄傲,没有像之前那个老帕顿那样被烧死在床上。
巴拉德转过身,在炉前烘起手来。
那他们有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
问道。
来到那个坑洞的顶端时,巴拉德停下脚步朝身后望了一会儿。
他跟踪的那些脚印里已经积了水,它们一直延伸到山上,却没有返回山下的迹象。
之后他就跟丢了,却找到了一些其他的脚印,整个下午他都像猎人那样在林子里潜行追踪,可直到夜幕降临他都没有找到一滴威士忌,也没有看到柯比的身影,他不得不回到洞里,双脚浸在渗水的鞋子里已经没有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他撞见了格里尔。
天开始下雨了,这寒冬的细雨让巴拉德想骂人。
他低着头,把枪夹在胳膊下面,闪到路的一边走,格里尔却没有让他得逞。
你好啊,他说。
你好,巴拉德应道。
你是巴拉德,对吗?巴拉德没有抬头。
他一直盯着那人的鞋子,筏道上杂草丛生,它们就踏在湿漉漉的草叶里。
不,我不是,他说着,继续往前走了。
天哪,莱斯特,他们逮住我了,柯比说。
逮住你?我被判了三年的缓刑。
巴拉德环视了一下这个狭小的房间,地上铺的是油毡,摆着一些廉价家具。
好吧,去他妈的,他说。
你说这贱不贱?我从没想到会是那些黑鬼。
黑鬼?他们派了黑鬼来。
我把酒卖给了他们。
卖了三次。
他们中的一个就坐在那边的那把椅子上喝掉了一品脱威士忌。
他喝完酒,站起身,走到外面,上了辆车。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干的。
据我所知他大概是开车了。
他们逮住了所有人。
就连科克县的那个老太布赖特也被抓了,打我出生起她就一直在卖威士忌,从没停过。
巴拉德欠身往地板上的一只罐子里吐了口痰。
好吧,该死,他说。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派黑鬼来,柯比说。
巴拉德站在门前。
车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灯光在窗户底下的泥地上投下一块淡黄色的梯形光斑。
屋内,低能儿正在地上爬动,他的姐姐蜷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
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他的嘴唇发干,嘴巴绷紧包住了牙齿。
你好啊,他说。
他不在家,女孩说道。
她站在门框里,屁股松松垮垮的,显然是漠不关心地看着他。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他带着妈妈去教堂了。
他们不到十点半或者十一点不会回来的。
好吧,巴拉德说。
她没有再说话。
有没有觉得变冷了? 开着门站在这里就是这样。
好吧,你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待一会儿吗? 关上门前她犹豫了一下。
你能从她的眼中看出这迟疑。
但她还是让
他进去了,真的太蠢了。
他拍打着双手,拖着脚走进屋里。
那小子怎么样?他问。
还是和以前一样疯,她说着,抬腿走向沙发和杂志。
巴拉德蹲在那个脏兮兮的还拖着口水的白痴面前,伸手抚弄那近乎
秃顶的脑袋。
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是不是呀?他说道。
胡说八道,女孩说。
巴拉德看着她。
她穿着廉价的粉红色休闲棉裤,盘腿坐在沙发上,膝头还放着一只枕头。
他站起身,走到火炉前,背对着它站住。
那火炉齐腰高,用带网眼的栏杆彻底围了起来。
栏杆柱子用斜钉钉在地板上,围栏也钉得牢牢的。
我打赌,要是他想的话,他能把这个推倒,巴拉德说。
我也会把火从他身上拍灭,女孩说道。
巴拉德看着她,忽然狡黠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是你的种吧?女孩猛地扬起了脸,骂道,你这混蛋是疯了吧。
巴拉德邪恶地笑着。
蒸汽沿着他深色的裤腿升了起来。
你骗不了我,他说。
你这个骗子,女孩说。
你这么希望而已。
你最好闭嘴。
巴拉德转过身,让身子前面也烤烤火。
一辆车从路上驶过。
他们俩都伸长脖子循着灯光看了过去。
她转回头,看见他探头探脑,便做了一个鸡伸长脖子的怪样来嘲笑他。
地上的孩子淌着口水坐在地上,一步都没挪动过。
该不会是托马斯家那个疯儿子的种吧?巴拉德又说。
女孩盯着他,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泛起红来。
你该不会是和那疯狂的老东西偷偷钻了小树林吧?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莱斯特·巴拉德。
我要把你说的话告诉爸爸。
我才要告诉你爸爸你干的好事呢,巴拉德尖声尖气地说道。
你等着,看我到底会不会那么干。
该死,巴拉德说,我逗你玩呢。
你怎么不继续了?我觉得你是年纪太小了,看不出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是在逗你玩。
你都不算个男人。
你就是个疯子。
我可比你想的要厉害得多,巴拉德说,你怎么穿这种裤子? 关你什么事? 巴拉德嘴巴发干。
这啥也看不见,他说。
女孩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变得面红耳赤起来。
我没什么可以给
你看的,她说。
巴拉德僵硬地朝沙发走了几步,停在了房间中央。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那对漂亮的奶子呢?他哑着嗓子说道。
她站起身,指着门口说道,你给我滚出去,马上。
别这样。
巴拉德喘着粗气,我不会再有其他要求了。
莱斯特·巴拉德,爸爸回来会杀了你的。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
说真的,她跺了跺脚。
巴拉德看着她。
好吧,他说,如你所愿。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
他听见她闩门的声音。
屋外的夜清澈又寒冷,一轮圆月挂在空中。
巴拉德朝着漆黑的夜空呼出白汽。
他转身回看那栋房子。
女孩正从窗户角落里看着他。
他沿着坑坑洼洼的车道走上马路,穿过水沟,顺着院子的边缘走了一阵,又穿过马路折回了女孩的家。
来福枪还靠在山楂树上,他捡起枪,沿着房子的一边前进,爬上一堵用煤渣砖砌成的矮墙,顺着墙头走过晾衣绳和煤堆,来到一处能看见窗户的地方。
他能看见女孩的后脑勺露在沙发上面。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端起枪,扣上扳机,瞄准了她的脑袋。
就在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女孩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脸转向了这扇窗户。
巴拉德开火了。
在这静谧的寒夜之中,来福枪的枪声显得尤为震耳欲聋。
透过四分五裂的玻璃,他看到她晃晃悠悠的模样,于是又站了起来。
他将另一发子弹转进枪膛,再次举枪,这时她却倒了下去。
他弯下腰,在结了冰的泥地里扒拉,想要找到刚才那发的空弹壳,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他围着房子,跑到前门,跨上狭长的台阶,来到紧靠大门的位置。
你这个蠢货,巴拉德自言自语,你听到她锁了门的呀。
他跳下地,跑到房子背面,从一个装着纱窗的低矮门厅进到了屋内,接着他推开厨房的门,穿 过它走进前厅。
她倒在地上,却还没有死。
她在地上蠕动。
看上去想要试着爬起来。
一股细细的鲜血在黄色的油毡布上流淌,悄无声息地渗进木地板里。
巴拉德握紧枪盯着她。
死吧,你这该死的家伙,他说道。
她真的死了。
等她不动了,他到房间里搜罗来了一些报纸和杂志,将它们撕得粉碎。
低能儿默默地看着他。
巴拉德从火炉围栏上扯下丝网,然后用脚把炉子踢翻在地。
一团煤灰腾起,炉子的管道轰然倒向屋内。
他一把拉开炉门,滚热的煤块滚了出来。
他把纸堆在一起。
很快房间中央就燃起了一把火。
巴拉德抱起死掉的女孩。
她满身是血,滑溜溜的。
他把她扛上肩头,四下张望起来。
来福枪呢?它就靠在沙发上。
他拿上枪,慌乱地看向周围。
房间的天花板已经被滚滚浓烟遮住了,若干小火苗舔舐着油毡边缘裸露出的木地板。
他走到厨房门口,转身看了烟雾最后一眼,却瞄到了那个低能儿。
它正坐在耀眼的火焰中望着他,两眼通红,满身脏污却无所畏惧。
巴拉德沿着山路就快要走到山顶时,警长在他的身后停下了车。
警长令巴拉德放下来福枪,可他却一动不动。
他单手持枪,直挺挺地站在道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下说话的是谁。
警长拔出手枪伸出窗外,手指扣住了扳机。
冷峭的空气中,你能非常清晰地听到击锤咔嗒一响,紧接着便是手按进弹膛闭锁凹槽的声音。
小伙子,你最好把它放到地上,警长说。
巴拉德把枪托朝下立在路面上,他一松手,它就倒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转过身来。
现在走到这边来。
现在站在那儿别动。
现在给我上车。
现在把你的手伸出来。
你把我的枪留在那儿会被人拿走的。
到时候我再来操心你这把该死的枪。
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双手合拢放在身前,一副要开始做祷告的样子。
他的目光穿过十指指尖凝望着巴拉德。
我说,他开口说道,要是你没干什么坏事,干吗要躲在草丛里不让别人发现呢? 我知道他们的那一套,巴拉德嘀咕道,先把你丢进大牢,再把你打个半死。
警长,这位先生有在这里被虐待过吗?他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们说你骂过副警长沃克。
你骂过吗?你在那儿找什么呢?我就是看看。
沃克先生可不会告诉你该说什么。
他也许能告诉我不该说什么。
是不是你烧掉了沃尔德罗普先生的房子?我没有。
着火的时候你可正住在里面。
那是个……我没放火。
在那之前很早我就搬出去了。
房间内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办公桌后的男人将手从胸前拿了 下去,依旧交叠着放在大腿上。
巴拉德先生,他说,你得换个法子生活,不然你可就得去这世上别的什么地方这么做啦。
巴拉德走进商店,用力将铁栅门在身后带上了。
商店里除了福克斯先生空无一人,他朝眼前这个看上去很烦恼的小个子顾客点点头。
顾客却没有理会。
他沿着货架挑选商品,所有罐头都按照标签朝外的方式摆着,他从里面抽出了几听,码整齐的货架中间立刻出现了几个缺口,他把挑好的罐头摞在店主人面前的柜台上。
最后他停在了肉案前。
福克斯先生站起身,拿起一条白色的围裙系在背后,上面沾着一些之前留下的血污,已经被洗成了淡淡的粉色。
他走到肉案那里开了灯,灯光下是一根根的大香肠和一块块的奶酪圆饼,一堆腊肠和腌肉的中间摆着一托盘切得薄薄的猪排。
给我切半磅那边那种大香肠,巴拉德说。
福克斯先生拿过大香肠,放到砧板上,拿起一把刀开始削薄片,又把这些肉一片片地放到一张牛皮纸上。
完事后他放下刀,把包着肉的纸放到秤上。
巴拉德和他一起看着秤的指针晃动起来。
还要点什么?店主人一边问一边用绳子把这包肉捆起来。
给我拿点那边的奶酪。
他又买了包烟草,站在那儿就开始卷烟,还不停地对着食品杂货点头。
这些通通加起来,他说。
店主人在他的便条本上算起账来,一边算一边将商品从柜台一侧推到另一侧,最后他站起身,用拇指把眼镜往上推了推。
五块
一,他说道。
先给我记账上吧。
巴拉德,你打算什么时候付钱给我? 这个嘛,我今天能先付一点。
多少呢?哦。
三块来钱吧。
店主人在便条本上算了下。
我一共欠了多少?巴拉德问。
三十四块一毛
九。
包括今天的这些吗?包括今天的这些。
好吧,我先给你四块一毛
九,那就正好还差三十块了。
店主人看着他。
巴拉德,他说,你多大了?二十
七,这关你什么事。
二十七岁。
二十七年来你就存了四块一毛九?店主人又在本子上算起来。
巴拉德等了一会儿,狐疑地问道,你在算什么?等一下,店主人应道。
过了一会儿,他把本子竖起来,眯着眼看着上面。
是这样,他说,根据我的计算,照这个速度,你得再过一百九十四年才能还清剩下的这三十块钱。
巴拉德,我今年六十七啦。
你疯了吧。
当然,前提是你以后啥也不买。
真是越来越疯了。
不过,我也有可能算错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巴拉德一把推开店主人递来的便条本。
我可不想看这个,他说。
好吧,我想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试着把损失降到最低。
既然你有
块一毛
九,为什么不就拿价值四块一毛九的东西呢? 巴拉德的脸开始抽搐。
你想把哪些放回去?店主人说。
我他娘的一件也不会放回去,巴拉德说着,摆下五块钱,又把一个
一毛的硬币拍在了柜台上。
二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巴拉德翻山越岭来到布朗特县。
山坡的岩石间涌出一股泉水。
巴拉德跪在雪地上,四周散落着一些鸟和鹿鼠的漂亮爪印,他将脸倾向碧潭,喝了些水,又在水中端详起自己凹陷的面孔。
他的手向水面伸过去,仿佛是要触摸那张望着他的脸,可随后他却收了回来,站起身,擦擦嘴巴,继续往树林里去了。
很深的老林子。
世间曾经有过不为人类所占据的林子,这里就有点这样的意思。
他路过一棵被风刮倒在山坡上的鹅掌楸,虬髯盘结的树根高高举起两块足有农用车那么大的石头。
巨型的石板之上镶嵌着古老的贝壳,石灰里包裹着被风化的鱼类,似将消失海洋的传奇书写于此。
巴拉德穿着过于肥大的衣服,几乎是神气活现地穿行在哥特式的树干之间,跋涉在没膝的厚厚积雪之上,他沿着一座石灰岩悬崖的阳面前进,崖下一些鸟儿正在没有被雪盖上的裸土里扒拉着,此时它们停下动作,望向来人。
他要去的那条路在他到时已经毫无踪迹可寻。
巴拉德下到路上继续前进。
快到正午,照在雪面上的阳光异常耀眼,积雪如水晶般闪闪发光,放射出一片白炽。
冰雪遮盖的道路在他的前方蜿蜒伸展,几乎就要没入树丛之中。
路旁有一条小溪流过,冰层之下水色昏暗,流到树根附近就无影无踪,大约是被下面结满冰凌的小洞吸走了。
路边的冻草上缠绕着一条条白色的霜带,你永远也搞不清它们是如何形成的。
巴拉德边走边吃掉了一根霜草,他的肩上扛着枪,脚上包着麻袋,上面沾满了雪,显得脚特别巨大。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一座房子前,里面静悄悄的,和周围环境如出一辙,只有烟筒里笔直地升起一炷浓烟。
路上有轮胎的印子,但已经被 夜里的降雪盖掉了。
巴拉德继续往山下走,沿途经过了更多的房子,还有一间废弃的皮革厂,来到一条新近有人经过的路上,轮胎防滑链的菱形痕迹蜿蜒没入白雪皑皑的林子里,一条碧玉般的河流向着南方的群山弯弯曲曲地绵延。
到达商店之后,他坐在门廊的一只箱子上,用折刀割断绑在腿脚上的麻绳,取下麻袋抖了起来,他把麻袋和一截截的麻绳放在箱子上,站起身来。
他穿着尺码偏大的黑色低帮鞋。
来福枪早在他过河时就藏在了桥底下。
他跺跺脚,拉开门,走进店里。
一群男人男孩正围聚在火炉四周,巴拉德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巴拉德走到火炉后面,向店里的人们微微点头。
他把手靠近炉火,随意地四下张望起来。
你们觉得够冷吗?他开口问道。
没人说冷,也没人说不冷。
巴拉德咳了两声,将手合在一起搓了起来,他穿过房间,到酒柜里拿了瓶橙色的饮料打开,又拿了块蛋糕,到柜台买了单。
店主人将一角硬币收好,便关上了收银的抽屉。
他说:冰天雪地,大饱眼福了吧? 巴拉德赞同他的说法,他靠在柜面上吃着蛋糕,小口小口地抿着饮料。
过了会儿,他朝店主人俯下身子问道,你要手表吗? 啥?店主人说。
手表。
你要手表吗? 店主人茫然地看着巴拉德。
手表?他问,什么样的手表? 我有很多款型。
看这个。
巴拉德把饮料和吃了一半的蛋糕搁在柜台
上,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三只腕表,摆在店主人面前。
店主人用手指戳了几下,然后说道,我不需要手表,那边柜台里还扔着几块,都放了一年了。
巴拉德看向他指的地方。
在一堆袜子和发网中间有几个玻璃纸的小袋,里面装了几只落满灰的手表。
你的表多少钱买的? 八块。
巴拉德半信半疑地看着那商人的表。
好吧,他说道。
吃完蛋糕,他拎着表带将自己那些手表提起,又拿上喝的穿过房间走回了火炉边上。
他拿出表,犹犹豫豫地向离他最近的男人兜售起来。
不想来块腕表吗?他问。
男人瞟了下表,又转开了目光。
老兄,拿到这儿让我们看看,火炉边的一个胖小子说道。
巴拉德将表递了过去。
你想卖多少钱?我想得卖个五块吧。
什么,三块表吗?妈的,当然不是。
一只五块。
见鬼。
给我们瞧瞧,奥维斯。
等一下,我正看着呢。
让我们瞧瞧。
是只好表。
我要了,这只表要多少钱?五块。
我给你两块,就不问你从哪儿弄来的了。
我不卖。
让我看看其他的,弗雷德。
它们有什么毛病吗?什么该死的毛病也没有。
你听,它们不是在走吗? 我给你三块钱,买那只金色的。
巴拉德看看他们中的一个,又看看另一个。
四块卖了,他说,你挑吧。
这几个一共卖多少钱?巴拉德掰着手指在空中算了一会儿。
十二块,他说。
妈的,这没法买。
批发难道没有折扣吗?你所有的表都在这儿了吗?就这三只。
拿着,把这些拿去还给他。
你今天不做钟表生意了吗,奥维斯?我没法让我的批发商降价啊。
你一共愿意给多少?巴拉德问。
八块三只。
巴拉德看看周围的人们,他们正等着看这些二手手表在礼拜天的早上能卖出什么价钱。
他把表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便把它们递了过去。
成交,他说。
买表的站起身,把钱传过来,拿走了表。
他对身旁的男人说,你是打算用三块钱买这一只吗?是啊,卖给我吧。
还有没有人想用三块钱买一只表的?他举起一只闲置的手表。
另一个一直盯着这些表看的男人抬腿走了过来,把手伸进口袋。
这只我要了,他说道。
奥维斯,你这只刚买的表卖多少钱? 可能五块吧。
妈的。
你都能买两只了。
这可是只好表。
回到河边,巴拉德先环顾了一圈银装素裹的空旷乡野,然后走下马路,来到桥下。
往河边去的路上有些不是他踩出来的脚印。
巴拉德攀上桥柱,伸手探向了头上藏枪的横梁。
他胡乱地摸了一阵,手指顺着水泥板乱抓,眼睛则紧盯着河面以及那些他已经拼命追踪过的脚印。
就在这时,他的手握到了枪托。
他把枪取了下来,骂骂咧咧,心里怦怦直跳。
你想要找到它,不是吗?他朝着雪地里的脚印大喊。
声音在桥拱下反射回来,变得空洞又陌生。
巴拉德像条狗一样斜着头听那回音,过了一会儿他爬上堤岸,重新上路了。
等他回到洞穴时,天已经黑了。
他匍匐着爬进洞,点燃一支火柴,找到灯点上,将它摆在用一圈石头标记的火坑旁。
洞窟附近的岩壁布满了灰白色的垂直褶皱,在永夜之中勾勒出自身的轮廓,穹顶之上一道断层裂纹赫然出现,挂着一排牙齿似的滴水钟乳石。
透过头顶黑洞洞的通风口可以看到,昴宿星团在遥远的夜空中明亮地燃烧着,释放出冰冷纯粹的光辉。
巴拉德踢踢火堆,把一部分暗淡的软煤从灰烬和骨头下面翻出来。
他拿了些干草和树枝,点起火来,又拿上锅到外面接了一整锅雪回来,放到火堆旁边。
他的床垫摆在一堆灌木之上,上面还放着那几个毛绒玩具,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私有财产散落在洞穴里的各个地方,他也就是随手一放而已。
火生起来以后,他拿出手电筒,穿过石室消失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
巴拉德沿着山体内部潮湿的石道一路往下来到了另一个石室。
手电光扫到越来越多的石柱,还有一些湿漉漉并且奇形怪状的东西,看上去 像是巨型石瓮。
石室地面中央,一股地下水从方解石的盆地中暗涌而出,顺着石室倾斜的地势流入一个黑洞,再从一条狭窄的沟渠淌走。
落到潭水表面的手电光被原封不动地折射回来,就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地下力量生生拗了回去。
到处都有水滴落、飞溅,潮湿的洞穴岩壁在光束的照射下像是打了蜡或是喷了漆。
他穿过石室,跟着水流走了出去,穿过了狭窄山峡之后,水流带头奔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沿着由它自身塑造的杯状石阶,从一个水潭落到另一个水潭里,沿着一个凸出的岩架,巴拉德敏捷地穿行在岩石之间,双脚恰能跨在水道两侧的某些位置,所以一点也没弄湿,手电光打在灰白的岩质河床上,照见了一些白色的小龙虾,没头没脑地在水中倒退、转弯。
他顺着水道七拐八拐地走了差不多有一英里路,中间有些窄的地方他只能侧着身像击剑选手一样前进,在一条隧道里,他不得不用肚子贴着地面爬行,身旁沟渠里的水发出富含矿物质的臭味,还有些发白的粪便,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最后他攀上一道狭缝,爬进藏在水流上方的一条通道,来到了一个高大的钟形山洞。
洞壁上有褶积,看上去软趴趴的,上面挂满潮湿的血红色泥土,令山洞具备了有机体的模样,俨然是某种大型野兽的内脏。
在深山的肠道之中,巴拉德将手电光投向岩架和石台,只见那上面躺着一个个死人,都好像圣人一般。
凛冬酷寒。
他觉得不等冬天过去自己就会变得和那些云杉一样悲惨,它们顺着风的方向歪歪斜斜地从页岩中长出来,拱起的树干上布满苔藓。
披着蓝色的冬日暮光,他向山上走去,穿行在巨大的石块和轰然倒地的参天大树之间,他为这世间的沧桑巨变而惊诧不已。
树林陷入了混乱,许多树倒下了,该开辟新路了。
巴拉德想,要是让他管,他准能把这些树和人都收拾得规规矩矩的。
又下雪了,这次整整下了四天,巴拉德再次下山的时候,他花了将近一整个早上的时间才来到格里尔家上方的山坡。
在这个位置,他能听到被距离和飞雪削弱的斧头劈柴的声音,只是什么也看不到。
灰白的雪花自空中落下,轻飘飘地挂在他的睫毛上。
雪下得悄无声息。
巴拉德怀里抱着枪,沿着山坡往格里尔的房子走去。
他趴在谷仓后面,竖起耳朵寻找格里尔的声音。
泥潭和粪堆结了冰,深深地印着动物的蹄印。
他打算从谷仓里穿过,里面空荡荡的。
厩楼堆满了干草。
巴拉德站在饲料间的门前,穿过雪帘看向下方房屋灰色的轮廓。
他来到鸡舍前,解开牵着搭扣的铁丝,钻了进去。
远处墙上一群白羽母鸡挤在狭窄的鸡窝里紧张地看着他。
巴拉德走过一排栖木,通过一道铁网门走进了饲料调制间。
他把口袋装满玉米粒,然后走了回来。
他观察了一下那些母鸡,朝着它们发出咕咕的声音,继而伸手去抓其中的一只。
那母鸡发出一串咯咯咯的惊叫,从鸡窝里一飞冲天,扑棱着翅膀从巴拉德身边窜过,晕头转向地落在地面上,一溜烟儿地小跑开了。
巴拉德不由得骂了一句。
这番折腾之下其余的母鸡也都接二连三地扑棱起来。
他猛地一扑,趁有一只正要往外飞的时候一把揪住了它的尾巴。
它愤怒地尖叫着,直到巴拉德捏住了它的脖子。
他用膝盖夹住枪,双手抓紧这只不断挣扎的母鸡,像乌鸦一样跳到一扇沾满锯末的小窗前向外张望。
外面没有一丝动静。
你这狗娘养的,他骂那鸡,或者骂格里尔,或者两者皆有。
他扭断母鸡的脖子,飞快地到鸡窝里掏了几个鸡蛋放进自己的口袋,才又从鸡舍里出去了。
也许是到了春天,抑或只是天气转暖,林子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冬天的痕迹重新显现在纤细的树干底部,旧时被掩埋的行踪、抗争以及万物衰亡的场景也都一层层地从雪底暴露出来。
冬天的故事再次上演,仿佛时间自身发生了逆转。
巴拉德走在林子里,不断地用脚把自己以前留在地上的脚印踢掉,它们延伸至此却突然转向,越过山头向他曾经的出生地去了。
来来往往的历史记录。
一只狐狸的踪迹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像是在雪面上雕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蘑菇,群鸟飞过,悄无声息地在雪层上留下深红似血的排泄物,仿佛浆果果渍溅落在此。
到达俯瞰位置之后,他把枪靠在石头上,监视起下面的房子来。
烟筒里没有烟。
巴拉德双手交叉,眺望远方。
他想问格里尔今天去哪儿了。
天暗了下来,气温降低,消融的雪水止住了滴落和流淌。
巴拉德看着第一片雪花落下,如灰尘般坠入峡谷。
混蛋,你到底在哪儿?他喊道。
两分钟过去了,蕾丝垫布般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落在他交叉着手臂 的大衣袖子上,继而消失殆尽。
他继续盯梢,无奈那座静悄悄的房子逐
渐被灰蒙蒙的落雪遮蔽得模糊不清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提上枪,穿过山脊走到能够看见路的地方。
任何方向上都没有人。
雪已经落下,你就再也没法看到山谷上边了。
几只小鸟突然出现在雪天里,它们经过就像是随风飘舞的落叶,转眼便归于寂静。
巴拉德,双膝夹着枪,蹲坐在脚后跟上。
他叫雪下得再快一点,雪还真的就变大了。
待雪停了之后,巴拉德每天都去他那半英里长的岬角。
他在那儿看着格里尔从屋里出来,要么是去拾柴火,要么是去谷仓或鸡舍。
等到他回了屋里,巴拉德便会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乱逛,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捣鼓出一些古怪的计划。
他那穿靴子的脚在地上拖来拖去,踩坏了小动物们活动的痕迹。
老鼠离去的足印,或者狐狸夜间捕食的踪迹,看似鸽爪的印迹实则属于一只从空中飞扑下来的猫头鹰。
很早以前,他就开始穿那些女性受害者的内衣了,而现在他出门时连她们的外衣也穿上了。
他那模样就像是衣服不合身的哥特玩偶,洋红色的嘴巴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在周围白茫茫的景色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峡谷深处露出几个锈迹斑斑的屋顶,升起几缕轻烟。
出谷的路变得泥泞不堪,在皑皑白雪之中歪歪斜斜地向上延伸。
路的尽头便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冬日山中烟黑的树木和暗绿的雪松。
从山洞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沾到了洞中的泥土,在地面上留下了血红的足迹,等到翻越山坡的时候脚印又开始慢慢变淡,仿佛积雪为他的双脚止了血,到最后雪地上就只有白色的干脚印了。
天空刮起了一阵暖风,春天的假象又出现了。
雪化光了,只在湿叶子间还留有些许灰色的冰碴。
这种天气下,洞穴深处的蝙蝠开始蠢蠢欲动。
一天夜里,巴拉德躺在火堆旁的垫子上看着它们从漆黑的地下通道中出现,在烟雾和尘灰中狂暴地拍打着翅膀,穿过头顶的洞口飞了出去,就像是灵魂从地狱里升起。
等它们飞走,他看见洞外簇簇寒星纵横天际,开始思索它们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又或者他自己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1]这两句歌词出自美国乡村歌曲《主的花束》(TheMaster’sBouquet,1959),原唱是美国老牌乐队“斯坦利兄弟”(theStanleyBrothers)。

3 长官,在那边,副警长说道。
好的,继续开,到顶上再转弯。
他们沿着泥泞不堪的山路往上开,汽车有些轻微的甩尾,轮胎下不断地卷起一长条一长条的烂泥,如此这般他们最终来到了山路尽头的环道上。
这时候若是去而复返,你能在林子的边缘看见车辆驶入的辙迹,树苗被碾倒在地,轮胎印则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去了。
她在下面,副警长又说。
那车呈侧翻状,坠落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深的峡谷里。
警长没有多看。
他掉头看向通往山口转弯处的上行道。
真希望我们能早来三天,那样地上还能有些雪,他说,我们下去看看吧。
他们站在车旁,把门向上推开,副警长下到了车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长官,车里什么鬼东西都没有。
手套箱呢?啥也没有。
查查椅子下面。
我看过了。
再仔细搜搜。
副警长从车上爬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瓶盖。
他将这物件递给了警长。
这是什么玩意儿?警长问道。
只有这东西。
警长看着瓶盖,说道,去把行李箱打开。
后备箱里只有一只备胎、一件夹克、一把扳手、几块破布和两只空瓶。
警长双手插兜,转头看向峡谷上方的山路。
要是你想从这里到那条路,他说—如果你在这儿的话—会怎么走?副警长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我会直接从那条沟上去,他说。
我也是,警长表示。
你觉得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你之前说他老妈说他失踪了多久?自打星期天晚上起就不见了。
他们肯定那女孩和他在一起吗?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俩订婚了。
也许他们从林子里摔下去了,或者其他类似的情况。
可他们不在车里,警长说。
不在吗?不在。
好吧,那它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想是有人把它推下来的。
好吧,也许他们私奔去了。
最好查一下他为了买这车欠了多少钱。
那可能会是他们…… 我已经查过了,这车是全款买的。
副警长用靴子头踢踢地上的小石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好吧,你觉得他们去哪儿了? 我想那女孩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她本该和我们在上面找到的那个男孩在一起的。
她本来是在和布莱洛克家的那个男孩谈恋爱的,我们刚找他谈过。
这样啊,好吧。
现在的年轻人在这方面总是挺活跃的。
我们上去吧。
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走到山口的转弯处。
道路尽头,他们先是贴着路边在泥地上找到了一些鞋印,继而顺着环道往下又找到一些。
警长只是冲着它们点点头。
你怎么看,长官?副警长问道。
没啥。
可能就是什么人出来小便。
他掉转视线看向路的下方。
你觉不觉得,他问,要是从这里把车推下去,它会一直跑到我们刚才下车的地方然后冲出马路? 副警长和他一起看向那边。
这个嘛,他说,也许吧。
我得说的确有这个可能。
我也觉得,警长说道。
接近那辆皮卡时,巴拉德脚上的新鞋陷进了泥里。
他用胳膊夹住枪,手里则握着一只手电筒。
到了卡车边上,他拉开车门,打开手电,黄色的光束捕捉到两张苍白的脸,是一对搂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女孩先开口说话了。
她说:他有枪。
巴拉德觉得脑袋有些迟钝。
他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仨就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才凑在一起的。
他说:驾照拿出来看看。
你管不着我们,男孩说道。
我就是专门管你俩这档子事的,巴拉德说,你们在这儿干吗呢?我们就是在这儿坐坐,女孩说。
她的肩膀上别了一束纱制的羊齿草,上面还插着两朵暗红色的绉布玫瑰。
你俩打算在这儿搞一下,不是吗?他盯着他们的脸。
你最好说话当心点,男孩说道。
你想咋的?把枪放下,不然我真动手了。
你以为你是小青蛙啊,来跳一个,巴拉德说。
男孩伸手到仪表盘上去点火,准备把车子发动起来。
住手,巴拉德说。
引擎没有启动。
男孩抬起手,似乎是要挡住巴拉德举起的枪口,而就在此时他的脖子被击穿了。
他向侧面滑去,倒在女孩的腿上。
她用双手捂住嘴,轻声说道,哦不。
巴拉德将另一发子弹转进枪膛。
我告诉过那个白痴,他说,不是吗?我真不懂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好好听话。
女孩看了男孩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巴拉德。
她把双手举在空中,似乎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儿。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怪他自己,巴拉德说,我告诉过这个蠢蛋。
上帝啊,女孩说。
你最好下车。
什么? 下来。
给我下车。
你要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女孩将男孩从她身上推开,从座椅那头移了过来,她踏出车,一脚踩在路上的污泥里。
转过身去,巴拉德说道。
你要干什么? 转过身去,别担心。
我要去厕所,女孩说道。
你大可不必操心那事了,巴拉德说。
他推搡着女孩的肩膀,将她转过去。
他把枪口抵在了女孩的颅底,
接着就开了枪。
女孩向地面倒去,似乎她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化作了水。
巴拉德想要抓住她,但她还是重重地摔进了泥里。
他抓住裙子的领口将她提起,但是衣料却在他的手中撕裂了,最后他只好把枪靠在卡车的翼子板上,抓着她的腋下将她提了起来。
他倒退着把女孩拖进草丛里,还不时地回头观察四周。
她的头耷拉着,血顺着脖子往下淌,鞋子也在拖拽中被弄掉了。
他喘着粗气,眼神狂暴,还翻起了白眼。
进了林子,他便把她放了下来,扑上去,亲吻那尚有余温的嘴唇,抚摩衣服下的肉体,而马路就在不到五十英尺外的地方。
突然他停住了动作,抬起身来。
他掀起裙子向下看去。
她刚才居然吓得失禁了。
他骂起人来,拉下她的内裤,又用裙边轻轻擦拭她的大腿。
他的裤子已经褪到了膝盖,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卡车发动的声音。
他发出了和女孩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种干巴巴的抽吸空气的声音,听不见却透着恐惧。
他从地上腾起,提上裤子就蹿出草丛往马路方向奔去了。
忽见一只山怪从树林里跳出,手里攥着一条沾满血污的内裤,嘴里还叽里咕噜地高声狂叫,它沿着下山的石子路一路猛冲,疯了似的追在一辆没开灯的卡车后面,车身一半已经逐渐没入了扬尘之中。
他咚咚咚地往山下拔足狂奔,似要到跑不动或喊不动的时候才会止步。
可没过多久,他便已经停了下来系腰带了,他扶着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边喘着粗气边对自己说:你跑不远的,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家伙。
他已经下到了山腰,却发现枪没带在身边。
他停下脚步。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继续上路了。
等沿峡谷山路出来,他开始俯瞰下方的公路。
月华之下,他穷极目力只看出路上还留着一条淡淡的尘土印子,就像雾气笼罩下的一道暗河。
巴拉德的心像颗石头一样躺在胸腔里。
他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蹲下,待呼吸平复了便站起身掉头回山上去了。
起初他想跑一跑,却无能为力。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终于走完三英里路,回到了山顶。
他找到了那支枪,它已经从翼子板上滑到了地上,他检查了一下枪,又走进林子里。
她还躺在那里,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随着死亡时间的推移她变得冰冷僵硬。
巴拉德叫骂起来,一直号到嗓子噎住,然后他跪倒在地,将她挪到肩上,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背着这玩意儿疾步走下山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某种鬼魅缠住的人,死掉的女孩骑在他背上,两腿弓起,双手叉腰,像极了一只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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